何世涛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犹豫那么久之后,还是选了母亲右手那根竹签。
1995年,何世涛和双胞胎弟弟何世云一起参加高考,两人都落榜了,何世云差57分,何世涛差1.5分,两个人都不想上专科,都想再来一年。
凌晨四点,盐洋农贸市场大部分店面都没开门,三人已经在“云涛鲜面店”开始忙活了。和面、压面饼、出面条、装袋、冷冻,三人配合默契,除了压面机的轰隆声,谁都没有说话。
兄弟俩的爸爸五年前出意外死了,母亲张秀梅用一袋袋面条拉扯大了两个兄弟。开鲜面店是个辛苦活,每天都要从凌晨干到天黑,张秀梅不舍得雇人,什么都亲力亲为,兄弟俩放了学也会先帮店里干活再去学习。但张秀梅年纪越来越大,有严重的高血压和腰肌劳损,贴多少膏药都不管用。再加上市场里又开了几家鲜面店,人家用的电动面条机据说是德国产的,压出来的面条又快又好看,还有五颜六色的蔬菜面和形态各异的猫耳朵面,张秀梅见都没见过。现在鲜面店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根本供不起两个人,更何况,也需要有人在家里帮忙。
张秀梅停下轰隆作响的压面机,从一旁的竹签桶里抽出两根,啪折断一根,放在背后。
“你们俩过来一下。”
何世涛和何世云知道母亲要干什么,两人对视一眼,默默走到母亲跟前。
“咱们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张秀梅把两只手伸出来,手心向下,露出两截长度一样的竹签,尖头对着兄弟俩,“长的去复读,短的在家帮忙。”
谁都没有动,张秀梅看了眼何世涛。
“世涛,你不是一直说我偏心弟弟吗?这次你先选。”
何世涛攥了攥汗津津的手,想说“我才差1.5,按理说就应该我去复读”,但是他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他反复犹疑了几次,缓缓抽出了右手那根,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短的。
何世云没忍住欢呼一声,被张秀梅瞪了回去。何世涛呆呆地看着竹签被折断后的细小尖刺,那些尖刺在他心里一扎就是几十年。
何世云很争气,复读后成绩一路突飞猛进,几次模拟考都过了重本线,考上大学板上钉钉。何世涛则越来越沉默,除了干活,平时一句话都不说,整天整天把自己闷在店面后的加工处理间,他不喜欢去店铺卖面条,怕碰到以前的同学,也和所有人断了联系。他每天的日子就是凌晨三点起床,倒面粉,和面,等面粉发酵,看机器循环往复地压面饼,看机器压出拉面、刀削面、水饺皮、云吞皮,再运到前面给母亲卖。何世涛时常盯着面条机发呆,有时候看久了会觉得有点可笑,面条都有十几种变化,但他的人生好像已经凝固了。
有天张秀梅出门进货,何世涛不得不去看店,刚把几袋面条摆上架子,一个男人叫他,“何世涛?”
他抬头,看到自己以前的班主任老黄一脸惊讶地盯着他。何世涛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讪讪点头。
这是何世涛最不想见的人,因为上学的时候,老黄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经常夸他能干一番大事,但是高考落榜后,何世涛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脸再见老黄,一直躲着他。
“两斤粗面,一袋饺子皮。”老黄看着何世涛。
何世涛避开老黄的目光,脸颊发烫,把粗面和饺子皮装好放到秤上,“四块三加一块八,六块一,您给六块……哦不,您不用给了。”
老黄摸出零钱,认认真真数了六块一,放到秤上,拿起袋子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何世涛,你不应该在这种地方。”
何世涛鼻子一酸,低头钻进店铺后面,眼泪才吧嗒吧嗒掉下来。
从那天后,何世涛说什么也不去店里了,躺在家里不吃不喝。他想去当地一家技能培训学校学西餐,他查好了,从那里毕业可以拿到国家认证的学历和技师证书,表现得好还能去瑞士交换,甚至毕业可以直接分配到北京的高级餐厅当主厨,工资和就业前景不会比弟弟差,更重要的是,西餐主厨是一个听起来还算体面的工作。
张秀梅熬不住他的绝食,终于同意。何世涛高高兴兴去了这个西餐学校,跟着自称从法国博古斯毕业的老师从餐具礼仪开始学起,但是有一次何世涛用刚学来的法语和老师对话,却发现他根本听不懂。不过这也没有阻止何世涛学习的热情,他起早贪黑,品尝和学习各种听都没听过的调料和食材,看各种料理视频,成了班里最认真的学生。但是直到毕业,说好的瑞典交换机会都没有来,何世涛拿着几张专业证书和第一名的成绩单询问工作分配的事,被告知北京的西餐厅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所以没有办法分配。
刚好弟弟何世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何世涛去北京送他的时候,顺便找了这家西餐厅,结果发现这家店和那个学校压根没有关系,证书和毕业证都用不上,何世涛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天真。
他回到盐洋开始找工作,但是那个时候,盐洋地儿根本没有几家西餐厅,有的打着西餐厅的名号,卖的还是蛋炒饭。何世涛找了一家意式餐馆开始帮厨,同事们都是些溜街的小混子,做出来的牛排意面总是乱糟糟地堆在盘子里,一点都不讲究。何世涛看不上他们,执着地摆盘、切花,洒胡椒粉会精确到次数,他以为会换来老板的赏识,却没想到因为总是出餐太慢,没转正就被辞退了。
从那时起,他就有了一个执念,一定要开一家自己的店。
2000年,何世云大学毕业留在了北京,何世涛想说服母亲卖掉鲜面店,但是张秀梅说什么都不肯,他就背着张秀梅偷偷把店卖了,张秀梅发现后,气到昏厥,送去医院被查出肺癌,肺上的阴影已经很大了,张秀梅一直瞒着兄弟俩。
张秀梅住院那段时间,何世涛身心俱疲,卖店的钱被几次大手术刮得干干净净。夜深人静的时候,何世涛常常盯着母亲的点滴发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永远都差那么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考上大学了,只差一点点,就能开店了,只差一点点,就能过上那种被人尊重的生活。他时常想起老黄跟他说的那句话,“你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前几年,他是靠这句话活下来的,而现在,这句话让他想死。
所有积蓄花光的那天,张秀梅还是走了。
何世涛把母亲的遗体抱起来放到铁床上,发现她比一袋面粉还轻。那张白布盖在她身上,平平的,好像什么都没有。
何世涛从太平间出来,站在门口点了根烟,一个护士叫住了他。
“何世涛?你怎么在这儿?”
何世涛回头,发现是朱丽萍。他的高中同桌,给自己买了三年的饮料,记了三年的作业,每个周末都会去鲜面店买点东西,就是为了看自己一眼,和自己聊会儿天。但是何世涛一直不喜欢她,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嫌她又土又丑。她身材矮墩墩的,干黄的头发好像永远都洗不干净,一张圆脸配着小小的五官,何世涛从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天天叫她“猪八戒”。
“猪……”何世涛收住口,想到朱丽萍在这个医院工作,应该混得不错,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朱丽萍,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朱丽萍看了看刚刚关上的太平间,“谁啊?”
“我妈。”何世涛把烟丢到地上,碾灭。
“啊……节哀。”朱丽萍难过地低下头。
不知为何,何世涛看着朱丽萍脸上的表情,突然有点想笑。他心里闪过一丝好奇,这么多年过去,朱丽萍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
“晚上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天,这么多年没见了……”
“当然有!”朱丽萍瞬间睁大了小小的眼睛,“我六点下班,东门见!”
听自己添油加醋地讲完这些年的事,朱丽萍一直在流眼泪,哭湿了一盒纸。这让何世涛很诧异,因为他发现朱丽萍的脸上不是鄙夷和怜悯,而是崇拜和心疼,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种表情了。更何况,和朱丽萍在一起,时常会给他一种自己很厉害的错觉。她会认真品尝自己做的每一道菜,变着法地夸自己,还总是不厌其烦地听他讲当时抽错竹签的故事。
“你弟弟抢了你的命!要你去上大学,现在肯定是盐洋的名人了,别说开店,开公司都没有问题!哪像他,给人打工,有什么出息?”朱丽萍言之凿凿,句句都说进了何世涛的心坎。
没过几年,两人结婚了。何世涛跟着朱丽萍搬进大泉港村,朱丽萍还在市医院当护士,何世涛在附近一个农家乐当厨师。
一年后,女儿出生了,清秀的眉目像极了自己。
“女儿像爸爸有福气,”朱丽萍也很开心,问他孩子叫什么,何世涛想了想,“叫何器,如何的何,成大器的器。”
不出两年,大泉港村开始拆迁。何世涛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要改头换面了。
朱家的宅子很大,换了两户房子和一大笔钱,全家搬进海韵花园,是当时最流行的复式小楼,何世涛也终于拥有了专门定制的高级厨房,这一次,没有“差一点点”,而是“刚刚好”。
何器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发现她有点咬字不清,何世涛带她去医院,查出是“舌系带过短”,需要有人带她一点一点矫正说话。再加上何器从小身子就弱,何世涛顺势提出,可以辞职在家照顾何器。那段时间,朱丽萍也从医院辞了职,跟着一个亲戚开始做外贸生意,忙得不可开交,巴不得何世涛可以“主内”。
何世涛原本以为,那会是他们幸福生活的开始,没想到却是结束。
因为房子是朱丽萍的,又是她在赚钱,所以她掌握着这个家的财政大权。大的花销自然不必说,就连何世涛买菜的钱都要一个月清算一次。有次何世涛花了六百买了一只龙虾,被朱丽萍数落了好几天。
与此同时,朱丽萍的外贸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忙,回到家只会对何器展露笑颜。何世涛不知道她在外面忙什么,也听不懂她打电话时说的日语,甚至连家里有多少存款都不知道。
总之,朱丽萍变了。
除了对自己的态度,还有很多东西。眼神、语气都不一样了,有次何世涛把“竹签的故事”当成笑话讲给小何器听,朱丽萍刚打完一个电话,心情很不好,直接一拍桌子,“说说说!还要说几遍?烦不烦?抽到那根短的就是你的命!你看你弟弟都在北京买房了,你呢?”
何世涛嘴角抽动了几下,他想发怒,但是却不知道该反驳什么。
那根刺又回来了。
某天晚上何世涛起夜,用冷水搓了把脸,然后静静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明明才三十岁,脸上的表情却像一个暮年的老头,他甚至看到嘴唇上已经长出了几根白色的胡子。他拉开柜子,发现里面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种他叫不上名字的化妆品和护肤品,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一个电动牙刷和一个刮胡刀。
何世涛这才注意到,朱丽萍开始打扮自己了。她的皮肤越来越好,头发也变得柔顺乌黑,虽然身材还是矮墩墩的,但是装在那些价格不菲的时装里,竟然形成了一种自己的风格。
钱真的是好东西,在外可以当皮,在内可以当脊梁。那个唯唯诺诺跟在自己身后的猪八戒变成了一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而自己到了而立之年,只有一个厨房和一个女儿。还都是朱丽萍给的。
何世涛久违地想起了自己开店的梦想。
他试着跟朱丽萍提过几次,卖掉一套海边的拆迁房,给自己开个店,反正何器开始上学了,自己在家也是闲着,还可以赚钱补贴家用。不出所料,朱丽萍每次都搪塞过去,有次说急了,直接告诉他连门都没有,就算离婚也不会给他一分钱,而且何器也不会判给他。
这反倒提醒了何世涛,一旦离婚,自己可能一无所有。
于是,一个计划在他心里悄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