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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蜗牛

17. 蜗牛

2003年,俞静和何器刚刚出生,凌浩一岁,牙牙学语,随父母住在盐洋市某重点初中教职工家属楼内。

那一年,“鸡娃”还是骂人的词,说起课外培训都是大学生家教,教育培训行业还没开始萌芽,连中介机构都少之又少。

庞恩典和凌浩的父亲凌国礼都是这所重点中学的老师,非典让那一年的校园比往年安静得多,因为学校把寒假延长了三个月。放假对夫妻俩来说意味着没有课时费,也意味着买不起凌浩的奶粉了。

向来风风火火的庞恩典坐不住了,说服凌国礼拿出所有积蓄租下了离学校不远的一间平房,给班里学生的家长挨个发短信招生。刚好家长们苦于孩子无学可上,再加上收费不贵,夫妻俩都是有口皆碑的好老师,除了教课之外也辅导写作业,家远的还能包午饭,所以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三个月,学生就多到一间平房坐不下了。

庞恩典当机立断,租下一排平房,偷偷聘请学校老师过来上课。随着队伍逐渐壮大,夫妻俩辞了职,注册公司“凌典教育”,专注做起培训机构。

2006年,全国的教育培训行业迅猛发展,东风吹到盐洋,不少教育机构刚刚开始起步,凌典教育已经在盐洋市站稳了脚跟,“升学辅导”是他们的金字招牌,教学地点就设在距离市政府不远的一栋高档写字楼里。

那一年,凌浩四岁,他们搬进了盐洋市地价最贵的小区格林壹号,公司运营平稳。庞恩典本来是公司的一把手,但是凌国礼说凌浩还小,需要妈妈在家陪着。庞恩典想了想,她确实不放心让生性散漫的凌国礼来带儿子,思来想去,只好退居二线,让凌国礼管理公司,自己专心在家抚养凌浩。

从此,庞恩典把全部的心血都放到了凌浩的身上。在她眼中,凌浩不仅仅是她的儿子,更是凌典教育未来的招牌。于是,从凌浩记事起,他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懒觉。

凌浩讨厌夏天,因为天亮得太早,一亮就要起来跑步,跑完步就要开始学习。耳边充满禁忌,不准吃零食、不准看电视、不准发呆、不准拖延。钢琴键盘切碎英文单词,掺着数学公式塞进厚如辅导书的三明治里,绿油油的蔬菜汁臭如泥浆,每天都要喝上两杯。格林壹号小区很大,但他从没见过别的小孩,只能从每天七点准时响起的小提琴声里推测还有另一个痛苦的灵魂。

凌浩七岁那年,某天庞恩典有事出门,他偷偷溜出家,在小区里闲逛。刚下完雨,小区围墙边缘的绿色藤蔓青翠欲滴,凌浩发现了一只在叶片上缓慢蠕动的蜗牛,他掀开叶子,下面还有大小不一的三只,像一家子正在散步。凌浩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拿下来。

那个下午,时间仿佛变得很慢,他一共找到了二十六只蜗牛,把它们放在一片巨大的叶子里,然后坐在一条长椅上,专注地观察着这些呆滞缓慢的小东西。它们在叶片上趴着,轻轻探出触角,感到威胁就会立刻缩起,好像这层薄薄的壳可以抵抗一切。

因为过于专注,凌浩忘记了母亲回家的时间,等他看到那辆蓝色轿车驶进拐角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心里涌出一阵恐惧,他知道如果被庞恩典发现自己一下午都在浪费时间,下场一定很惨。“不能让妈妈知道”,他心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于是凌浩把叶片迅速一卷,放到长椅上,然后重重地坐了下去。

“你在这儿干什么?”庞恩典把车停在凌浩身边。

“跑…跑步。”凌浩头都不敢抬。

短暂沉默几秒,“上车。”

凌浩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趁着关车门的间隙迅速一瞥。

椅子上,巨大的叶片像纸一样折叠在一起,扁扁的,二十六个小灵魂镶嵌在树叶里,连尖叫都没有发出。

奇怪的是,凌浩发现自己心里涌现的不是悲伤,而是想展开仔细看一看的欲望。

2010年,凌浩升入三年级,庞恩典的付出有着肉眼可见的回报,凌浩的成绩永远名列前茅,成了“凌典教育”的活体招牌。但与此同时,凌典教育遇到了巨大的危机,越来越多的培训机构出现,生源饱和,竞争激烈,无论凌国礼给那些校长塞再多钱、给再多回扣,永远有别的机构能超过他。

不少教室空置,分校关门,更让凌典教育雪上加霜的是,年底有女员工发长文控诉凌国礼长时间性骚扰女员工和女学生,聊天记录被做成PDF发到网上,成了盐洋市街头巷尾的丑闻。没过几天,庞恩典亲自给受害者登门道歉,付了一大笔补偿金,逼凌国礼发致歉声明,这件事才渐渐平息。但是凌典教育再也没了往昔辉煌,生源缩水,教师离职,公司如同长着霉斑的苹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点一点溃烂下去而无回天之力。

与凌典教育一同溃烂的还有凌国礼的精神。他不愿意去公司,不愿意出门,每天躲在家里喝酒打牌。庞恩典想让凌国礼让渡公司的管理权,但是凌国礼每次都会勃然大怒,大吼着“凌典教育姓凌!”再后来,怒吼变成撕扯,变成摔在墙上的红酒,变成有洞的电视,变成鱼缸破碎后在地上翻肚皮的金鱼,变成庞恩典脸上身上肆虐的淤青和打着石膏的胳膊。

几年之后,社会上流行一种东西叫“盲盒”,对凌浩而言,这种东西在他九岁那年就有了。“盒”是“家”,“盲”是“开门后的未知”。他不知道每次开门后家里又是怎样的狼藉,不知开门后又会听到父亲怎样的咒骂和母亲的哭嚎。所以每天放学之后,每次他都会先藏到停在楼下的车里,在后备箱里躲一会儿再回家。

后备箱很宽敞,刚好够他蜷缩,他每次都会留一道缝隙偷偷看着外面的天色。等夜幕漫过轮胎,路灯亮起,家里的战争就会稍稍平息。

谷雨那天,刚下了一阵小雨,凉风习习,凌浩不小心在后备箱睡着了。夜幕笼罩,突然一声巨响把他惊醒,他睁开眼睛。

车子厉声尖叫,车灯狂乱闪烁。一股粘稠的液体缓缓渗进后备箱,滴在他的脸上。凌浩慢慢打开盖子,下车,回头看到了塌陷的车顶和镶嵌在铁皮里的父亲。

母亲的尖叫从十楼的窗户里传来。

凌国礼的死因是心梗发作,不慎跌下阳台。公司没了一把手,员工们人心涣散,都觉得公司要完了,谁知庞恩典刚忙完葬礼,转头就宣布接管凌典教育。

第一件事,就是向那些控诉的被害者道歉赔偿,让她们删除所有对凌典教育不利的言论,重新树立企业形象。第二件事,就是立刻大刀阔斧改革,重金聘请顶尖高校的毕业生加入教研团队,通过独一无二的授课内容打造了自己的教育厂牌。

不到三年,凌典教育又重新坐稳了盐洋市教育培训行业第一把交椅,公司logo也变成了庞恩典自己的头像。

对于父亲的死,凌浩始终没有和母亲谈过,倒是母亲经常会提起父亲,“你不要跟你爸一样,让我失望。”这句话成了凌浩的梦魇。

他知道母亲需要自己优秀,他知道只有优秀才会换来母亲的爱。

但,什么是失望呢?失望会怎样呢?也会死吗?像爸爸一样。

这种没有答案的想象像一根尖锐的鱼线,在很多的黑夜朝他身上往复切割,但每次都能避开要害。只有疼,没有生命危险的那种疼。

他当然不敢验证这个答案,只能继续按照庞恩典给自己的规划长大。几年后,凌浩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城的重点高中,进入那所学校意味着半只脚跨进了清北。但是这个学校汇聚了全市最优秀最有权势的人,班里的人从成绩、到资源、到视野一个比一个厉害,凌浩引以为傲的钢琴十级、会变魔术变得一文不值,从小包裹在凌浩耳边的恭维与夸奖在这里销声匿迹。在这种学校,时时刻刻方方面面都需要竞争,竞争就意味着压力,而压力是需要出口的。

这里阶级分明,外地人是食物链的最底层。独自一人在这里上学的凌浩成了他们的发泄对象。他们在他身上谨慎地留下各种伤疤,不至于太痛让他上不了课,不至于太大会引起老师注意。

在省重点那几年,凌浩只学会了一件事:恶意是有重量的,它只会往下,不会往上。

他从来不敢告诉母亲,因为这些伤疤都是懦弱的证明。他宁可默默忍受,也不想看母亲失望的眼睛。

但是第一年高考,他无可避免地失败了。尽管成绩过了一本,但远远够不上给“凌典教育”打广告的程度。省重点不收复读生,庞恩典只好把他转回盐洋。

那段时间,家里一片死寂,庞恩典几乎没有和他主动说过话,除了一句,“我再给你一年的时间,别让我失望。”

在实验高中这种地方,凌浩轻易地成为了食物链顶端,那些崇拜、惧怕、好奇的目光让他重新找回了久违的掌控感。这是一座向他敞开的花园,征服齐傲雪这样的女生不需要花太多力气。他像一株被移出盆栽的有毒藤蔓,无处附着的触须终于有了可供缠绕的柔软栖地。

收服迟成这样的男生更简单,只要把这座花园敞开一角,这是男生之间最终极的秘密。如果那个密码本里的文字还是一张图纸,那么凌浩打开的就是一座隐秘王国。他们谨慎挑选着那些单亲、无权无势、性格懦弱、自卑听话的女孩,这样的女孩没有威胁,即使他把她们带到后备箱,即使她们并不乐意,但也不会长久地反抗,更不会说出去,羞耻和害怕会缝住她们的嘴。

凌浩不是没有想过母亲知道的后果,他曾无数次梦见母亲把他推下阳台,自己像父亲一样碎在车顶。

他知道,那根鱼线还在,在黑夜里闪着寒光,随时会把他拦腰切断。这样的恐惧越是巨大,他就越是渴望打开后备箱,把那些女孩塞进去,揉碎,毁掉,像那二十六只蜗牛一样。

“万一交出去学校不管,万一得罪了他妈妈,我们连高考都参加不了怎么办?”齐傲雪忧心忡忡。

“万一你不是第一个,俞静也不是最后一个怎么办?”何器看着她。

黄昏正浓,三个人躲在学校实验楼的天台向下看去。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凌浩和一群男生打着球,女生们三三两两绕着操场散步,是否还有别的女孩正默默吞咽着痛苦和恐惧,她们无从得知,她们唯一确定的是,如果这件事不在她们这里终结,还会有更多的受害者产生。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是我们不会放过他。我们有证据。”何器举起录音笔。

“还有人证。”俞静举起一只荧光绿的耳塞。她们事后又去了一次小树林,在那里捡到了这只耳塞,很有可能就是最后闯入现场的男生留下的。

“只要找到这个耳塞是谁的,我们就有把握了。”

“在此之前,千万不要被他们发现。”

三个人相视点头。

“传给我!传给我!”

操场上,凌浩投了一个三分球,他和迟成快乐地击掌,享受着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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