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高三(27)班。
午休刚刚结束,很多人头还没有从课桌上抬起来,齐傲雪还有几个同宿舍的女生就围到凌浩的桌前,嚷着让他变魔术。
“好吧,你随便写个名字。”凌浩递给齐傲雪一张小卡纸。
她迅速在纸上写好,一脸娇羞地还给凌浩。
凌浩把纸折了折,看向后排还趴在桌上酣睡的迟成,叫了一声。
迟成的同桌连忙拍醒他,迟成迷迷糊糊睁眼,脸上还印着一个笔帽,见所有人正看着自己,吓了一激灵。
“怎么了老大?”
“有水果吗?随便给我一个。”
“噢噢有有有。”迟成在桌洞里慌乱地找着,然后举起一个半头大的柚子,“这个行吗?”
凌浩无奈地点点头,敏捷地接住。
在凌浩转来之前,没有人会想到鬣狗帮有天会易主,或者说,能听到迟成叫别人老大。凌浩刚到学校时,那口痰就是迟成吐的,以示宣战,结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到两个月,迟成就心服口服,唯凌浩马首是瞻。
“看好了,”凌浩把卡片叠成小小一方,夹在两指中间,他细长的眼睛里闪现出狡黠,手指迅速一晃,纸条凭空没了。
“好!”迟成带头鼓掌。
“嘘!别说话!”齐傲雪和一众女生白了迟成一眼,又紧紧盯着凌浩的手。他轻轻拿起柚子,右手在空中抓了两下,煞有介事地把“空气”拍进柚子。
“刀。”
迟成递过去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凌浩在柚子表面迅速划了两下,用力一掰,柚子裂成两半,新鲜的柚子中心埋着一个折起来的小卡纸。
齐傲雪惊呼一声,拿起来慢慢打开,卡纸上就是她刚刚写下的名字,凌浩。
周围响起一阵起哄的声音,凌浩掰了一块柚子笑着放进嘴里。
凌浩喜欢魔术,是因为这是唯一一种可以对观众下命令的表演,所有人都会随着你的指示做出反应,最享受的还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不同的面孔同时出现惊异惊叹的神情,你就是创造这些表情的神,这种感觉有过一次,就会想要更多。
“别扔地上行吗?不是你值日是吧?”俞静看着掉在地上的柚子皮,语气冷硬,然后不耐烦拿着拖把胡乱拖着。
之前凌浩听迟成说起班上的女生时,特意提了两个人,俞静和何器。“俞静家里虽然没什么背景,但是不太好惹,逼急了什么都能干出来。何器也是,学习好,清北苗子,老师保着,而且她爸爸挺厉害的。”
“你们有过节?”凌浩觉察到他话后面的意思。
“额……”迟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小学六年级那件事告诉了凌浩,“那个刀,就差这么一点点,我就死了。”迟成比划着。
俞静把柚子皮扫进簸箕,齐傲雪等人嫌弃地闪开,凌浩抬头打量俞静。虽然是中长发,但她身上没有一点女孩的韵味,一双凌厉的眼睛隐在碎发下面,满脸冷漠。如果是以前,他看都不会看这样的女生一眼,但是迟成讲的事,让他觉得有点好玩。
“俞静。”
“干什么?”
“衣服挺好看的,在哪儿买的?”
俞静没有理他,继续拖着地。
“不过,你衣服上面的韩语好像有语法错误,而且这个词……”凌浩眯起眼睛,认真看着俞静牛仔外套后背上的韩语单词,“힘차게 달 리 는 기생……用力奔跑的……婊子?”
俞静顿住,回头看他,凌浩无辜地耸耸肩,把一块柚子皮精准地投进垃圾桶。
对于实验高中所有学生而言,凌浩不是异类,而是奇观。这种一出生就在第一象限的人,原本只是他们听说过但绝对接触不到的那个阶层。他妈妈庞恩典做教育培训起家,赶上最近几年培训热潮,赚得盆满钵满,顺利上市,是盐洋市的明星企业。进校捐的多媒体一体机安装进了每一间教室,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凌浩的存在感。除了有钱、学习好之外,他还有别的标签,高大帅气、会打球、会变魔术、竞赛生、会说好几国语言,因为留了一级的缘故,年纪比班里的人都大。
表面上看完美无瑕,但有个问题,凌浩不太会说话,说白了就是情商低,而且能看出来他是故意的。比如直接指出老田写错的公式,比如让语文老师跟着他念了十几遍“田园将芜胡不归”,来纠正他带有家乡方言的普通话,五十多岁的老头站在讲台上都快急哭了,再比如把女生们递来的情书当场拆开,认真解释原因,身材、长相、成绩、甚至字体,都有可能成为拒绝的理由。而无论场面有多难堪,他脸上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无辜模样,似笑非笑,似乎非常享受别人那一瞬间尴尬的表情。
听凌浩说完,班里的人都盯着俞静后背的韩文看,发出一阵窃笑。俞静不安地摸着手臂上的伤疤,陷入尴尬。这衣服是她从夜市的地摊上买的,四十九块钱,印刷的韩语就是个装饰,谁会想到翻译过来的意思。
“除了你没人懂韩语,印错怎么了?她又不是穿给你看的。”何器走过来,冷冷地扫了凌浩一眼,接过俞静手里的拖把,“走吧俞静,倒垃圾。”
俞静看着何器的背影,她一直很羡慕何器这种敢当面还击的性格,这背后的底气是什么,俞静想不清楚,但她很想要习得。
下午老田的数学课,一如既往地沉闷,老田拍拍黑板,惊起几只头颅,老田没辙,“凌浩,”他脸上谄媚的褶子都快挤走五官了,“变个魔术让大家醒醒。”何器回过头跟俞静远远对视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意思是“又来了”。
凌浩拿出一顶魔术帽,左右展示里面空无一物,然后把它倒扣在桌子上。
“等一下!”俞静突然举手,“你能晃一下吗?”
“什么?”凌浩没想到自己会被下了命令。
“晃一下帽子,我想确认是不是空的。”俞静看着凌浩逐渐涨红的耳朵,心里闪过一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快感。
“刚刚已经确认过了,”凌浩尽量稳住声音里的怒气,“现在,请大家把注意力放到我的右手上……”
“晃一下嘛,又不难。”俞静步步紧逼,“是道具就直接承认,不然没意思。”
整间教室陷入沉默,凌浩犹豫片刻,不得不重新拿起帽子,轻轻晃了晃。
提前放进夹层的纸钞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大,但足以让魔术提前结束。
对于凌浩这种刚刚确定“统治地位”的人来说,这种当众的挑衅就像一根鱼刺,不致命但很不舒服。虽然事后再也没人提起,凌浩却一直没忘记喉咙里的血腥味。这是一件必须要解决的麻烦事,处理得好,还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一周后就是校庆,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作为校庆的赞助方之一,凌典教育的logo,也就是凌浩妈妈庞恩典的小头像悬在学校礼堂布景板的一侧,前方摆着刚刚运来的鲜花,远远看上去有些诡异,但并不影响学生们看节目的热情。大家清楚,高考即将碾过来,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可以尽情玩耍而不用关心排名的时候了。
凌浩的魔术表演被安排在最后一个,万众瞩目。他穿着一身修长的黑色制服,戴着白色手套,一边表演空中抓物一边走出来,舞台上不一会儿就堆了一堆五颜六色的花瓣。学生们举着手机拍照,尖叫声此起彼伏。
第一排主席台坐满了领导,贴着庞恩典名字的位置空着,凌浩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把手一挥,两个女助理推出一个半人高的箱子,盖着一块紫色天鹅绒布。
“下面,我给大家带来一个新的魔术,难度很大,我自己也非常紧张,因为这个魔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凌浩看着台下,“现在,我需要在现场挑一位搭档,来和我一起完成这个挑战。”
在后台正准备上场的原定女搭档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看着凌浩。
“最好是个女生,个子高一点。”凌浩在台上轻轻踱步,台下不少女生跃跃欲试,齐傲雪把手高高举起,“我我我!”
“举手的不能挑,你们肯定觉得是托。我想请一个绝对不可能当我托的人,”凌浩假装思索,接着指了指礼堂的角落,“俞静,可以吗?”
整个礼堂的目光都看向俞静,掺杂着羡慕、疑惑、鄙夷的神情。
何器拽了拽她的袖子,轻轻摇头,“别去。”
“不然你肯定又会怀疑我有机关,不想亲自检查一下吗?”凌浩做出邀请的手势。
鬼使神差地,俞静点了点头,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上去,神情凛然地看着凌浩,“要干嘛?”
凌浩微微一笑,掀开绒布帘,台下惊叫一片。
那是一台货真价实的切割机。
平整的不锈钢台面上反着森然的白光,上方悬着一柄薄薄的圆形锯齿,光是看着就有点毛骨悚然。
“害怕的话可以检查一下就下去,还来得及。”凌浩笑着说。
俞静面无表情地围着机器转了一圈,两张课桌大小,从外观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机关,摸上去冷冰冰的,像一匹定格的饿狼垂涎等着。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众目睽睽,凌浩能干什么呢?
俞静看了看台下,无数手机举在头顶,藏着一张张看热闹的脸。何器在角落焦急招手,用嘴型说着“快下来”。俞静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别担心,然后看向凌浩,“说吧,要我干什么?”
凌浩拍拍桌面,“躺下来就行。”
还站在侧台的原定女搭档惊慌地看着台上,冲俞静使劲摆手,可惜俞静没有看见。她轻盈一跃,平躺在齿轮下面。
“这个魔术叫‘人体切割’,一会儿呢,这个锯齿就会从俞静同学的腹部切下去。先让大家检查一下。”
凌浩按动开关,锯齿飞速旋转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凌浩拿来一根半臂粗的麻绳靠近,啪,麻绳瞬间一分为二。
凌浩关上开关,让两个魔术助理给俞静盖上毯子,趁这个间隙在俞静耳边迅速说,“一会儿腰使劲往下沉,不然你就没命了。”
凌浩说完按下机关,俞静突然感到腰部一空。原来机关就是这个桌面,中间可以弹开,只要腰部下沉,加上特殊毯子的遮掩,切割机就能制造垂直切下的假象。
“听我的话,就能活。”凌浩用只有俞静能听到的音量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你只有五秒。”
没等俞静反应过来,凌浩按下开关,锯齿开始嗡嗡转动,向着自己的腹部缓缓靠近。俞静没有躺准位置,开始拼命挪动调整,看上去真的像在垂死挣扎。
前排的领导老师有些坐立不安,有学生害怕地捂起了眼睛,全场屏息。
切割机缓慢而毫不迟疑地切了下去,发出尖锐的滋滋声,直到锯齿的边缘碰到了桌面才缓缓停止。
从侧面看,俞静的腹部被薄薄的刀锋一分为二。她瞬间失声痛哭,挣扎双脚,这反而成了魔术成功的号令,全场响起热烈而惊叹的掌声,凌浩欠身鞠躬。
等他再抬起头来,看到庞恩典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台下,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凌浩的笑容僵在脸上。
俞静趴在马桶上呕吐,何器在一旁焦急地抚着她的背。
“万一你没沉下去呢?万一那个机器出点问题怎么办?他明明就是在杀人!”
俞静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她一点都不想回忆刚刚躺在冰冷台子上的感觉,尽管她已竭尽全力把腰凹下去,但看着锯齿向自己逼近的那一刻她还是觉得会被锯成两半,当场血肉横飞。那种濒死的感受让她生理皱缩,仿佛重回儿时的梦魇,看见父亲举着鱼叉向自己扎过来的瞬间。
想到这里,她胃深处又涌出一股酸水,大口吐了出来。
“凌浩就是想刷存在感,让别人怕他,你看咱们班男生,装乖的都相安无事。”
“他要是再找茬怎么办?”俞静虚弱地问。
“别理他,好好准备高考,等高考完了,我们离开这里,一切就结束了。”
外面传来一阵洗手的哗啦声,一个女生懒洋洋地说,“俞静,你闯祸了。”
何器和俞静看向门缝,是齐傲雪的鞋,
何器打开厕所门,“你说什么?”
“我说她闯祸了,”齐傲雪对着镜子整理刘海,“你不知道吗?刚刚凌浩他妈妈在后台扇了他好几个耳光,好多人都看见了。”
“为什么?”
齐傲雪掏出手机,播放俞静在台上嚎啕大哭的样子。“凌典教育公子表演切割魔术,当众吓哭女同学,这事儿传出去会有多难听。”
“那关俞静什么事?是凌浩自己太过分了。”
齐傲雪耸耸肩,没有说话。
嗡嗡。俞静的手机来了一条消息,是凌浩发来的。
“俞静,对不起,今天吓到你了。想跟你真诚地道个歉,今天晚上八点,操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