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啊救我,一切变得越来越荒唐,跟我的记忆、我的期待都越来越不搭界,仿佛生活的驱动是离心力,不断将人从最初的记忆和雄心远远推开;我几乎无法回忆起自己长大的老房子什么样了,只记得隆冬时节帕尔马紫罗兰在厨房门口附近的苗床阳畦里开放着,沿着长长的走廊一直走,经过罗马七景—向上走两级,再往下走三步—就到了藏书室,所有的书籍都排列整齐,灯光明亮,生着炉火,十几瓶上好的波旁威士忌锁在一个饰有玳瑁纹贴片的柜子里,银钥匙就挂在我爸爸的表链子上。小说是一门艺术,而艺术(至少)是对混乱的胜利,我们唯有通过选择最为警醒的练习才能达成这一成就,但在这样一个变化速度快到令人感觉不到的世界上,一直有种危险,即我们的选择能力会用错,而我们凭借、信赖的未来其实空无一物。我们崇尚体面,鄙弃死亡,但在一夜之间,甚至连山岳仿佛都会动摇,也许栗树街和榆树街交叉口的那个暴露狂,要比那位将一片新鲜乌贼骨放进夜莺笼里、头发上有阳光闪亮的可爱女子更为重要。请容我讲一个混乱的例子,如果你不相信我,但请你诚实回望自己的过往,看看你是否就找不到与此相类的经历……
星期六的时候,大夫嘱咐我要戒烟戒酒,我照做了。我就不再赘述那些戒除过程中的常见症状了,但我想指出的是,傍晚时分我站在自家窗前,望着日落后华丽的霞光以及渐渐展开的黑夜,我感到,没有了这些卑微的刺激物,随着夜晚星星月亮的到来,某种原始记忆的力量简直犹如末日将临。我突然想到了山腰上,我那无人祭扫的三个兄弟的坟茔,心想也许死亡是一种极为残酷的孤独,比活人所能体会的任何孤独都要残酷。而灵魂(我觉得)不会离开躯体,而是跟躯体一起,消磨度过每况愈下的腐朽和忽视,熬过严寒,熬过酷暑,熬过漫长的冬日夜晚,没有人带着花环或是一株植物来扫墓,没有人念诵一句祷词。这种不愉快的兆头之后,紧跟着的就是焦虑。我们要出去吃晚饭,于是我想油汀可能在我们离家时爆炸,将房子烧毁。厨师可能会喝醉,举起剔骨刀袭击我的女儿,再不然就是我跟老婆会在主干道上撞车身亡,留下孩子们,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生活毫无指望,未来只剩下悲苦绝望。我发现伴随着这些愚蠢而恐怖的焦虑念头而来的,是我自由选择的能力无疑受到了损害。我感到仿佛被绳索拖住,下降到了童年时代的氛围中。我告诉妻子—在她路过起居室的时候—说我戒烟戒酒了,但她似乎并不关心,那么谁来为我的放弃给我回报?谁会关心我嘴巴里苦涩的味道、脑袋似乎要离开肩头的感受?在我看来,人们会用奖牌、雕像和奖杯来表彰一些远比戒烟戒酒更不足称道的事,禁戒是个社交问题。当我戒除罪孽,更多是出于对丑闻的惧怕,而不是个人的决心,要促进心灵纯净;但我的戒除烟酒行动却没有世俗的人际关系敦促,而死亡的威胁始终没有丢脸那么迫切。到了我们该出门的时间,我头晕得厉害,只得请妻子来开车。星期天,我偷偷在不同的地方藏了七支香烟,又在楼下衣帽间里喝了两杯马提尼。星期一早晨吃早饭的时候,我的玛芬蛋糕从盘子上抬眼盯着我看。我是说我眼睁睁看到它粗糙的、烘烤过的表面上浮现出一张脸。辨认出面容的那个瞬间一闪而过,但印象深刻,我不禁想,那到底是谁。是个朋友,某个姨妈,一个水手,滑雪教练,酒保,还是火车上的售票员?蛋糕上的笑容渐渐消逝,但有一秒钟确实存在过—一种人的感觉,有生命,一种单纯的温柔和责怪之意—我相信那个蛋糕上曾有过灵魂乍现的时刻。你肯定看得出,我太焦虑了。
星期一,我妻子的老表姐贾斯汀娜来访。贾斯汀娜是位很爱热闹的客人,尽管她大概很快就八十岁了。星期二我妻子为她举办了一场午餐派对。最后一位来宾三点钟离开,几分钟后,贾斯汀娜表姐就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上好的白兰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妻子往我办公室打电话,我说我马上就出来。我正在清理办公桌时,我老板麦克弗森进来了。
“给我一分钟,”他说,“我里外上下都找遍了,就为了找到你。皮尔斯要早走,我要你来写最后一篇艾力仙 [284] 的广告软文。”
“不行啊,我写不了,麦克 [285] ,”我说,“我妻子刚打来电话。贾斯汀娜表姐死了。”
“你得写这篇广告。”他说。他的笑容犹如魔鬼撒旦一般。“皮尔斯要早走,因为他祖母从梯子上摔下来了。”
你瞧,我不喜欢虚构办公室生活的故事。在我看来,如果你想写小说,不如写写攀登高山、海上风暴什么的,我就简略讲讲我跟麦克弗森的尴尬处境,情况因为他拒绝尊重和认可亲爱的老贾斯汀娜之死而愈发糟糕。麦克弗森就是这样。他一向就是这样待我,这只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这个人啊,我得承认,很高,仪容非常整洁华丽,大约六十岁,每天换三件衬衫,每天下午两点到两点半之间跟秘书亲热偷情,他惯于连续不断地嚼口香糖,倒赋予这种行为清洁优雅之意。我为他写发言稿,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份好差事。如果讲话成功,功劳都归麦克弗森。我得承认他的真身、服装裁剪以及他的优美嗓音都是表演的一部分,但让我生气的是,我从来没有因为讲话的内容得到哪怕一点认可。另一方面,如果讲话不成功—如果他的形象和声音没能撑起演出时段—他那咄咄逼人冷嘲热讽的态度简直像手术刀一般锋利,我就得装孙子,承认自己一事无成,尽管我的能言善辩时常会引来一堆的贺信。我必须得假装—我必须得像个演员一样,学习并且精进我的演技—表现得跟他的胜利毫无关系,而当我们俩都失败的时候,我必须得诚恳地低头蒙羞。面对伤害我不得不表现出感激,我不得不撒谎,假笑,扮演一个空洞的角色,就像轻歌剧中的配角王子一样,跟剧情毫不相关,但是如果我实话实说,那么我的妻儿将为我的直言不讳付出生活穷困的代价。现在他拒绝尊重甚至承认我家里有人去世这一沉重的事实,如果我不能反抗,我觉得至少我可以旁敲侧击地表现出来。
他要我写的是一种叫艾力仙的补药的广告软文,将由一个既不美貌也不年轻的女演员在电视上念出来,其外表一看就是放浪无行,但无论如何她是赞助商某位叔叔的情妇。你是否正在变得衰老?我写道,看到镜中的容颜你是否无心爱恋?饮酒和纵欲过度是否让你清晨醒来满脸皱纹,其余部分就像粉红灰暗的一堆,覆盖着斑驳的毛发?漫步在秋日林中,你是否感到自己跟树木的烟火气息之间,隔着微妙的距离?你为自己起草过讣闻吗?你动不动就喘不上气来吗?你穿紧身衣吗?你的嗅觉在退化吗?你对园艺的兴趣是不是大不如前,恐高的症状却日益严重,你的情欲冲动是否还像往常那样汹涌强烈?你是否觉得妻子越来越像个两颊干瘪的陌生人,误打误撞晃进你卧室里来?如果我全说对了,或者至少某一句说对了,那么你需要的就是艾力仙,青春的真露。小瓶经济装(带瓶销售)售价七十五美元,大瓶家庭装售价两百五十美元。确实不便宜,上帝知道,但如今这个通胀的时代,谁能给青春标上价格?如果你没有现钱,就去找附近的高利贷,或者打劫当地银行。我敢打赌十成有七成机会,你只需要一把一毛钱的水枪和一张纸条,就可以从随便哪个胆小的柜员那里搞到万把块钱。人人都这么干(音乐起,渐消)。我让跑腿的小弟拉尔菲将这份东西给麦克弗森送去,就搭乘四点十六分的列车回了家,途经一片荒芜破败的风景。
再说我的旅程就偏开话题了,这跟贾斯汀娜的死没有实际关联,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只会出现在我的国家,我这个时代,因为我是美国人,穿行在美国的风景中,如此说的话这段旅程也许要归在这个主题之下了。有些美国人,虽然他们的祖辈在三个世纪之前就从旧世界移民而来,但他们却仿佛从未完成这一漫长的旅程,而我就是这些人之一。打个比方,我就像一只脚湿淋淋地踩在普利茅斯岩石 [286] 上,带点世故地放眼望去,眼前并非一片令人生畏的挑战性荒野,而是一种半完成的文明,它拥抱玻璃高楼,石油井架,大片的郊区,纵情声色的电影院,你不禁疑心,在这样一个最为繁荣公道、成就卓越的世界上,甚至连清洁女工业余时间都要去练肖邦序曲的地方,为什么人人看起来都那么失望呢?
到了普罗克斯迈尔庄园车站,只有我一个人下车,这班支线慢车漫无目的地曲折行进,完全无利可图,亮着昏暗的灯光,驶进渐暗的夜色中,就像一个腿脚不便的看门人,或者教堂执事,出来奉命巡逻。我走到车站前方等待我妻子,趁机充分享受出行者那种微妙的焦虑之感。我的家,还有我朋友们的家,就在我上方的山上,都亮着灯,散发出香木燃烧的气息,就像圣林中寺庙,敬奉的是彼此忠实的婚姻、没精打采的童年以及幸福的家庭,但这一切就像梦境,让我极为刺痛地感到其空无内容—没有血肉,没有某些欧洲风光让我们感到的那种内在活力。简而言之,我很失望。这是我的祖国,我亲爱的祖国,有些清晨我简直想要亲吻它那覆盖诸多州省的土地。有过幸福的表现;浪漫的,家庭的幸福。我仿佛曾听到雪橇的铃儿响叮当,将我带回到祖母的家里;然而事实是祖母人生的最后几年都在一条跨海邮轮上做服务员,在罗蕾莱号沉船悲剧中失踪了,所以我是在回顾一段我根本没有亲历过的记忆。但满山的灯光渐渐升起,像是回应着某个关于回家的原始的梦想。在最高处的某块草地上,我看到一个残缺不全的雪人,还叼着烟嘴,系着围巾,戴着帽子,但身形已经半融,无烟煤做的眼睛带着吓人的刻毒望着面前的风景。我能察觉这景象中有令人失望的绿意,但在内心深处,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犹如昨日,我的父辈离开了旧世界,来此创建一个新世界;我想到了那些给这一场景带来持久劲能的力量:卡拉布里亚那些残暴的城镇,里面那些残暴的王公,都柏林西北那些不毛之地,犹太人聚居区,暴君,妓院,领救济粮排起的长队,孩童的坟墓,忍无可忍的饥饿,腐败,迫害,以及绝望。正是所有这些才点燃了这些微弱而又温暖的灯火,难道这不就是大移民运动的一部分,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场大移民?
我吻她的时候,发觉妻子的脸颊被泪水濡湿。当然她很烦躁,也真的非常伤心。她跟贾斯汀娜感情很深。她开车载我回家,贾斯汀娜还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呢。我想绕过那些令人不快的细节,不给你平添烦恼,但我还是得说她的嘴巴、眼睛都大张着。我到餐具室去给亨特大夫打电话。他的线路忙音。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是星期天以来第一杯—然后点上了一根烟。当我再次给医生打电话时,他接了起来,我将家中发生的事讲给了他。“呃,听到这事我真的非常难过,摩西,”他说,“我六点之前赶不过去,再说我也没什么可以做的。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尽量都告诉你。要知道你住的地方是B区—两英亩地块,没有商业地产,诸如此类。几年前有个生人买下了普莱维特家的老宅院,原来他是打算在那里开间殡仪馆。当时没有区划条例来保护我们,于是村务委员会半夜匆忙之中通过了一条规定,结果做过了头。现在看来你不光不能在B区开殡仪馆—在这儿你什么都不能葬,连死都不能死在这儿。当然这很荒唐,可我们都会犯错误,对不对?现在有两件事你可以做。之前我被迫处理过这一类的事儿。你可以带上老太太,把她放进车里,开车送到栗树街,那边就是C区的范围了。边界就是中学旁边的红绿灯。只要你把她弄到C区,就没问题了。你可以说她就是在车上死的。你可以照我说的这样做,或者,如果你觉得这样太过分,也可以给镇长打电话,让他在区划管理上给你开个特例。但是除非你将她带出这个地区,否则我不能给你开死亡证明,没有死亡证明自然也就没有殡葬服务人员愿意来碰她。”
“我不明白。”我说,我确实是不明白,但是马上,一个念头像浪头一样击中了我,打倒了我:也许他说的这些,至少有部分是真的。这激起我极大的愤慨。“我这辈子都没听说过这么多见鬼的蠢事,”我说,“你的意思是要命令我,不能在某个区域死,不能在另一个区域恋爱,不能在哪儿吃东西……”
“听我说,冷静,摩西。我不是命令你,只是陈述事实,我还有好多病人在候诊呢。我没有时间听你发脾气。如果你想挪动她,那么一旦带她越过了红绿灯那条线,就给我打电话。不然,我建议你联系镇长或者村务委员会的成员。”他挂断了电话。我气得要死,但这也改变不了贾斯汀娜仍然坐在沙发上的事实。我又倒上一杯酒,点上一根烟。
贾斯汀娜似乎在等着我一样,从静止不动,变成了一个索求无度的人物。我在想象中抱起她,把她搬到旅行轿车上去,但是即便在想象中我也无法完成这项任务,我敢肯定的是,现实中我更是决计无法做到。于是我给镇长打了电话,但在我们镇上,这个职位总的来说只是种荣誉,我早该想到他应该在纽约他的律师事务所里,七点才回到家里来。我可以把她盖起来,我想,这样做至少比较得体,于是我到楼梯下方放床品的橱柜里取了条床单。我回到起居室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却没有慈悲的暮色之光。黄昏似乎径直落到她手里,随着夜色渐浓,她的力量仿佛增强了,轮廓也越发显著。我用床单将她盖起来,打开了房间另一头的一盏灯,但此地的正气,那些旧家具、鲜花、油画等等构成的祥和正气,都被她那纪念碑一样的身形毁掉了。还有件要担心的事就是孩子们,他们几分钟内就会回来了。对于死亡他们一无所知,除了在我所不知道的梦和直觉里面,而客厅里那个醒目的身形注定要给他们留下痛苦的阴影。我听到门口传来他们的声音,立刻出去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然后带他们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七点钟我去了镇长家。
他还没到家,但随时可能回来,于是我跟他太太交谈起来。她给我倒了一杯酒。到这时候我已经烟不离口了。镇长进了家门,我们进了一间小书房或者他的办公室,他在书桌后面落座,让我坐在一张较矮的椅子上,呈现出有事相求的姿态。“我当然同情你,摩西,”他说,“出这种事真是糟糕,但是麻烦在于,没有村务委员会的多数票我们就不能破例给你许可,现在村委会成员偏巧都出去了。皮特在加利福尼亚,杰克在巴黎,拉里要到周末才能从斯托回来。”
我嘲讽地道:“如此说来贾斯汀娜表姐就只能在我的客厅里优雅地腐烂,一直到杰克从巴黎回来了。”
“哦,不,”他说,“哦不。杰克还要再有一个月才能从巴黎回来,但我想你可以等拉里从斯托回来。那时我们就可以凑齐多数票了,当然我们假设他们都同意你的申请。”
“看在上帝分上。”我吼道。
“是,是,”他说,“情况很艰难,但是说到底你得明白,你生活的世界就是这样,区划的重要性是不容忽视的。如果村务委员会的个别成员就可以批准区划破例,那么我现在立马可以给你许可,批准你在自家车库里开美发店,挂起霓虹灯,雇个乐队,毁掉整个社区,以及我们费了那么大力气保护的人文和商业价值。”
“我不想在车库里开美发店,”我怒吼道,“我也不想雇乐队。我只是想埋掉贾斯汀娜。”
“我知道,摩西,我知道,”他说,“我理解。但是事情发生在错误的区划中,如果我为你开了特例,那我就得给每个人开特例,这种破事发生的概率一旦达到不可控的程度,那结果将会不可收拾的。人们不愿意住在一个总是发生这种事情的社区里。”
“你听我说,”我说道,“你给我破例的许可,你现在就给我许可,不然我就回家在花园里挖个坑,亲手埋了贾斯汀娜。”
“但你不能这么做,摩西。在B区你什么都不能埋。连只猫都不能下葬。”
“你错了,”我说,“我能,并且我就这么干。我不能取代医生的职责,也不能干殡葬师的活儿,但是我可以在地上挖个坑,如果你不给我破例,我就打算这么干。”
“回来,摩西,回来,”他说,“请你快回来。你瞧,我可以给你破例,但是你得跟我保证谁都不告诉。这是违法,这是假造文书,但是如果你承诺保密,我就帮你。”
我承诺保密,他给了我相关文件,我用他的电话打出去做了相应的安排。我回到家几分钟之后,贾斯汀娜就被移走了,但是那天晚上,我做了个顶顶古怪的梦。我梦到自己在一家拥挤的超市中。当时一定是夜间,因为窗口望出去是黑的。天花板上铺满了荧光灯—明亮闪耀,欢欣鼓舞,但在我们不靠谱的史前记忆中,莫如说这道光的锁链中有一条强硬的连线,将我们同过往捆在了一起。音乐播放着,至少有上千名购物者推着购物车,站在漫长的食品货架间的过道上。我们推着购物车的姿态中,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会让我们失去性别呢?有没有可能很英武地推起车?我之所以提起这点,是因为那天晚上众多的购物者推着车的样子显得充满悔恨,又毫无性别特征。有各种各样的人,我可爱的祖国就是这样。有意大利人,芬兰人,犹太人,黑人,什罗普郡 [287] 人,古巴人—只要听得进自由之声,任何人都欢迎—他们穿着打扮肆无忌惮地不顾体面,就像欧洲的漫画家们怀着鄙夷和刻毒描绘出来的那样。没错,有穿着短裤的老奶奶,穿针织软裤的大屁股女人,有的男人一身搭配如此匪夷所思,看起来仿佛是从一幢着火的大楼里逃命出来,匆忙穿戴起来的。但正如我所说的,这就是我的祖国,在我看来,那些诋毁穿短裤的老太太的漫画家,真正诋毁的是他们自己。我是本地人,身穿鹿皮靴,斜纹布裤子裁剪很紧,性器官的轮廓清晰可见,上身是件人造丝和醋酸纤维的睡衣,上面印着品塔、妮娜和圣马利亚三艘船 [288] 扬帆起航的图案。场面很古怪—在梦中常常有这样古怪的现象,我们平日那些最熟悉不过的物件,都会呈现出全然陌生的样子—但是当我仔细看时,却发现有些不寻常之处。商品都没有标签。什么都看不出,什么都没有写明。瓶瓶罐罐和盒子都是光秃秃的。冷冻食品柜上都是些棕褐色的包装袋,但形状非常古怪,我完全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一只冷冻火鸡,还是一道中餐大菜。蔬菜和烘焙柜台的商品都藏在棕褐色袋子里,甚至在售的书籍都没有标题。虽然说一切的内容都一无所知,我梦中的伙伴—我那上千位装束怪诞的同胞们—却都神情严肃地对着这些神秘的容器沉思不已,仿佛他们的选择至关重要。像所有梦中人一样,我是无所不在的,我既是他们中的一员,同时又置身事外,有一会儿我是居高临下望着这场景,我留意到了收银台的那些人。他们是野人。有时候我们在人群中,酒吧里或是大街上,会看到一张这样的脸,顽固地抗拒着爱、理智和体面的吸引,满脸都是下流、粗野、冥顽不化,你看到了会转开脸去。在唯一的出口,就是这样的人在当班,当购物者走上前去时,他们就将包装打开—我还是看不到里面的内容—但每一个顾客,在看到自己所选的商品时,都显示出了最深切的愧疚,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压力之大令我们简直要跪地忏悔。一旦他们的选择被打开来,他们就被推向了羞耻—有时是被一脚踹向—大门口,我看到门外是幽黑的水,听到空中传来吓人的呻吟声和哭泣声。他们成群结队等在门口,等着某种我看不见的交通工具来带他们离开。就在我的注视下,成千上万的人推着购物车,在超市中穿行,认真又神秘地做出选择,承受羞辱,然后被带走。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雨中埋葬了贾斯汀娜。上帝知道,死者绝不是少数,但在普罗克斯迈尔庄园,属于他们的国王寂寂无闻,远在郊外,简直像是垃圾场,他们被当作无赖流氓一样,被人悄悄地运到这里来,然后就在完全无人理会的气氛中,默默地躺着。贾斯汀娜的一生堪称模范,但她的逝去却仿佛令所有人丢脸。牧师是我的朋友,看到他很令人愉快,但殡葬师和他那些躲在灵车后面的助手却不令人愉快;声称死亡只是一个散发着紫罗兰气息的亲吻的他们,难道不是我们大多数烦恼的根源所在吗?一个不想要理解死亡的民族,怎么可能期望他能理解爱呢?又有谁会敲响警钟呢?
我从墓地回来,去了办公室。那篇广告软文摆在我桌上,麦克弗森用油彩铅笔在上面批道:很好笑,你个不中用的废物。重写。我很疲惫,但毫无悔意,而且仍然无法勉强自己摆出一种实事求是、服从命令的姿态积极效力。我又写了一篇广告。我写道:不要仅仅因为放射性元素过多的缘故就失去你的至爱。在舞会上不要甘当壁花小姐,就因为你骨骼里含有锶90。不要做放射性粉尘的牺牲品。当三十六街的那个站街女向你投来热切的目光,是否你的身体朝一个方向大步撤离,而在想象中却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你的心是否追随着她上楼梯的脚步,令人恶心地细细品尝她的器官,而你的身体却远远走开,进了布克兄弟专卖店,或者大通曼哈顿银行的外币兑换柜台?你是否留意到蕨类植物长得多大,青草多么茂盛,四季豆里有苦味,还有新品种蝴蝶身上的斑纹多么明艳漂亮?你已经呼吸着致命的原子能废气长达二十五年之久,只有艾力仙能够挽救你的生命。我将这篇东西交给拉尔菲,等了大概十分钟,稿子又被退回来了,上面又有油彩铅笔的批示。写,他写道,不然你死定了。我感到非常疲惫。我又往打字机里塞进一张纸,写了起来: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289] 我将这篇文字交给拉尔菲,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