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奥古斯都号轮船上,已经在海上航行了三天。我的手提箱里装满了花生酱,我是个所有大城市的郊区的逃犯。多糟糕的鬼地方!我是说,那些郊区。上帝保护我远离那些每天黄昏将紫菀和玫瑰搬进室内以防霜冻的可爱女士们,远离那些脑袋里整天盘旋着无限的市政热情的女士们。我要前往都灵,那里的姑娘们热爱花生酱,那里的世界就是个男人的城堡,而且……”查尔斯·弗林特逃离的那个市郊(绿荫山)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他的年龄也无关紧要,而他对于都灵也并不陌生,最近他还去那里出过三个月的公差。
“上帝保护我,”他继续写道,“远离那些去超市也穿得就像toreros [190] 的女人,并且远离那些牛皮公文包,远离那些法兰绒和华达呢衣服。保护我远离填字游戏和奸夫们,远离巴吉度猎犬和游泳池和冷冻开胃菜和血腥玛丽酒和装模作样和紫丁香花丛和家长教师协会的会议。”他就这么继续写啊写,与此同时,奥古斯都号正以十七节 [191] 的速度向正东航行;一日之内,他们就能看到亚速尔群岛了。
就跟所有愤愤不平的人一样,弗林特对实际状况的认识还不足一半,而且相对于了解事实真相,他对发泄自己暴躁的脾气更感兴趣。玛茜,他从其身边逃走的妻子,是个深色头发、深色眼睛的女人—不管怎么说都算不上年轻了,却天生富有女性的温柔和勇敢。她并没有跟邻居们说查理已经离开了她;她甚至都没给她的律师打过电话;不过她已经辞退了厨娘,而她现在正在炉灶和水槽间走一个南—南—西的线路,为孩子们做晚饭。她生性就不像她丈夫那样喜欢回顾过去,或是去细究到底是什么力量使得一对已经开开心心地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之久的夫妻之间现在竟远隔重洋。她感觉,在他最近出差不在的那段期间,他们之间是略微有些看法上的分歧的,因为他一方面一直都在信上说他如何想念她,同时又说他一星期有六个晚上都在苏佩伽饭店里用餐,并且过得多么愉快。他原本计划只离家六个星期的,当这个期限拖长到三个月的时候,她就知道肯定要出事儿了。
在开始的几个星期里,她的邻居们都很慷慨地对她表示支持,不过她很清楚,一个像她这样落单的女人就能毁了一个晚宴派对,于是随着弗林特继续离家不回,她发现自己就要独自消磨越来越多的孤寂夜晚了。说起来,绿荫山的夜间生活是有两个侧面的;当然有各种派对,此外还有另外的一面—有圣诞老人无伴奏合唱工作室的定期活动,政治讨论组,竖笛演奏组,舞蹈学校,坚信礼班,各种委员会的会议,以及有关文学、哲学、城市规划和害虫防治的讲座。夜空中那明亮的星系之前可能从来都没有照临过一派如此繁忙的夜间活动的景象。玛茜嗓音甜美清澈,参加了一个每周四活动的无伴奏合唱组和一个每周一碰头的政治工作室。她只要一有空,人们就拉她参加各种委员会,虽然很难说清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几乎从来都没有主动要求过。在查理 [192] 离家不回的第三个月上,她终于接受了村务委员会的一个职位,主要是为了让自己有点儿事做。
贤良,理智,市政热情,以及孤独,都是导致可怜的玛茜的不幸的原因。查理远在都灵,就能清楚地设想出他归家的傍晚她站在他们那亮着灯的门廊前的模样,可是他能想象得到她爬到床底下为孩子们找鞋子,或者把煎出来的培根肥油倒进一个旧汤罐头盒里的样子吗?“爹地不得不留在意大利,是为了挣钱买我们需要的东西。”她这么告诉孩子们。可是在查理从国外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一周打一次,他总像是已经喝了不少酒。那就想象一下这个女人,这个演唱《今日基督降生》 [193] 、研习卡尔·马克思并且坐在村务委员会的一把硬木椅子上开会的女人的样子吧。
如果说绿荫山真有什么问题,有什么你可以明确指出的问题的话,那就是这个村子没有公共图书馆—没有生了霉斑、一股子卷心菜气味的帕斯卡尔的著作;没有不成套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乔治·爱略特的作品集;甚至没有高尔斯华绥;没有巴里 [194] ,也没有本涅特 [195] 。这是玛茜的任期内村务委员会的首要关切点。图书馆党大都是村子里的新住户;反对党的党鞭是塞尔弗里奇太太,村务委员会委员,一个非常高雅端庄的女人,一双明亮得出奇而又毫无表情的蓝眼睛。塞尔弗里奇太太经常谈起他们那自我选定的安静生活。“我们从不出门应酬。”她会这么说,可是表达的方式却并不像是表达某种选择,而是含有一种深深的孤独况味。她嫁的丈夫很富有,比她大很多,他们也没有孩子;确实,就连最拐弯抹角地提到两性关系的事实,都会把塞尔弗里奇太太闹成个大红脸。她所持的立场是,图书馆属于公共服务的范畴,会使得绿荫山吸引到开发商的注意。这并非盲目的偏见。卡尔森公园,隔壁的村子,因为允许在其境内开发房地产,就给已经住在那里的住户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税负加了倍,几所学校也给毁了。在阅读和房地产之间存在任何关联的说法遭到了图书馆党的质疑,直到一起恐怖的凶杀—事实上是三起凶杀—发生在卡尔森公园新建住宅区的一幢奶酪盒子状的住宅里,于是图书馆计划就跟凶杀案的牺牲者一起被埋葬了。
从苏佩伽饭店的露台上,你可以看到都灵的全景,还有四周白雪覆盖的群山,一个在那儿畅饮葡萄酒的男人是不大会想起他那参加村务委员会会议的妻子的。委员会由十男两女组成,以镇长为首,讨论的议题也由他负责遴选。委员会在市政中心举行,那是幢因拖欠税款而用来顶账的老旧大宅。委员会的会议室就是原来的客厅。这里曾经藏过复活节的彩蛋,孩子们曾在这里给纸驴钉上纸尾巴,壁炉的炉膛里曾燃起过熊熊的炉火,屋角也竖立过圣诞树;可是这幢大宅一旦成为村子的公产,大家就都似乎认真尽责地一心想把这些温雅的幽灵驱除干净。拉斐尔的自画像以及阿维尼翁的断桥 [196] 和斯特拉斯福的艾冯河 [197] 的风景画都被摘了下来,四壁刷成了令人倍感压抑的绿色。壁炉保留了下来,但是烟道被封死,砖砌的外围部分也刷了层绿漆。横跨天花板的一排日光灯管将咄咄逼人的光线照在各位村务委员会委员的脸上,使他们人人都显得憔悴而又疲惫。这个房间让玛茜感觉很不舒服。在它那刺目的灯光下,她的温柔甜美变得徒劳无益,使她不但感到厌烦,而且还有某种很让人难受的疏离感。
今天晚上他们专门讨论用水税和停车咪表的问题,然后镇长最后一次提出公共图书馆的议题。“当然,这个议题已经是结案了,”他说,“不过我们自始至终都在听取所有人的意见,对于赞成的和反对的双方一视同仁。还有一个人也想跟我们说说他的意见,我想我们也应该认真听取。他来自枫树谷。”然后他打开了会议室开向走廊的门,把诺埃尔·麦肯厄姆让了进来。
跟绿荫山相比,再也没有比枫树谷街区更像是个新建住宅区的了。在这种地方,房子肩并肩紧挨在一起,全都是白色的框架结构,全都建于二十年前,每幢房子旁边都停着一辆看起来比房子本身还要结实的汽车,活像是某种游牧文化的残余。那地方就是一种产卵场,一个专事生儿育女的地方,别无他用—因为谁长大了以后还会重返枫树谷呢?谁在最黑暗的夜里,会带着渴望想起那三个楼上的卧室、那漏水的卫生间和那一股子酸臭味儿的走廊呢?谁会再次回到那逼仄的起居室,你就连抱着只猫转圈都会把墙上挂的雷尼尔山 [198] 的彩色照片给碰下来?谁还会再次回来坐进那把夹痛屁股的椅子,看那台被淘汰了的电视,用那个扭曲变形的烟灰缸—上面还有个正在跳丝巾舞的裸体女人的冲压钢制小雕像?
“我知道这件事已经结案了,”麦肯厄姆说,“不过我只是想公开申明一下本人支持设立公共图书馆的立场。要不然我会感觉良心不安的。”
他不是那种善于鼓动、提倡任何事务的人。他个头很高,头发已经开始不规则地脱谢,他只能将几根稀疏的软毛梳过来盖住他秃了的额头。他的五官棱角分明,肤色暗沉。他的话音缺乏低沉的音色,音域似乎局限于一种柔和的沙哑—一种单调而且像是喉头发炎的声音,在玛茜听来就像是某种匈牙利的音乐,在她心上激起一种令人烦躁的忧伤。“我只想讲几句话,表示一下对于设立公共图书馆的支持,”他嗓音粗嗄地说,“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当初我们的那种生活方式实在乏善可陈,不过却有那个卡内基图书馆。我大约八岁的时候开始去那儿看书。我养成了定期去那儿看书的习惯,我想前后总有十年的时间。我什么书都看—哲学、小说、技术类书籍、诗歌、航海日志。我甚至看过一本菜谱。对我来说,那个图书馆实际上就决定了我人生的成败。当我想起我当初在打开一本好书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兴奋和激动,我实在是不愿意去设想在一个连一家图书馆都没有的地方将我的孩子们抚养大。”
“哦,当然啦,我们明白你意思,”西蒙斯镇长道,“可我不认为这是问题的重点所在。问题并不在于有任何人反对向孩子们提供书籍。我们住在绿荫山的大部分人家都有自己的藏书。”
马克·巴雷特站起身来。“我想就穷孩子跟读书的问题略陈鄙见,如果承蒙允许的话,”他说道,那生动而又富有活力的话音使大家都不禁为之莞尔一笑,“我自己就是个穷孩子出身,”他兴高采烈地道,“我这么说丝毫也不感到羞愧,而且我只想略陈鄙见—不管怎么说—我是从来就没贸然闯入过一家公共图书馆,除非是为了躲雨,或者也可能是为了跟踪一个漂亮姑娘。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得到这样一种印象,觉得公共图书馆是通往成功的必由之路。”
“我并没有说公共图书馆是通往……”
“哦,可是你的言下之意就是这样!”巴雷特喊道,他大张旗鼓地一屁股坐下。他的椅子咯吱了一声,紧接着他又鼓了鼓浑身的肌肉,搞得他的袜带、背带和鞋子全都响了一遍。
“我只是想说—”麦肯厄姆重又开始道。
“你言下之意就是这个!”巴雷特喊道。
“只是因为你不识字,”麦肯厄姆说,“并不意味着—”
“嘿,该死的,我可没说我不识字!”巴雷特又站了起来。
“拜托,先生们。拜托!拜托!”西蒙斯镇长道,“请大家说话一定要心平气和。”
“我可不打算坐在这里让一个住在枫树谷的人告诉我,他之所以这么了不起是因为他看了很多书!”巴雷特叫道,“书自然有它的位置。这我不否认。可是没有一本书能帮我达到现在的位置,而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我可以朝枫树谷吐唾沫。至于说到我的孩子们,我想让他们到户外的新鲜空气里去打球,而不是去看什么菜谱。”
“拜托,马克。拜托。”镇长道。然后他就转向塞尔弗里奇太太请她宣布休会。
“我得到启示的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查理在奥古斯都号他的甲板舱里写道,“发生在我回到家八天以后的一个礼拜天。哦上帝,我是多么幸福!那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安装防风窗上,我喜欢为了我的房子而忙活。就像安装防风窗这一类的事。活儿干完以后,我把梯子收好,抓起一条毛巾和我的泳裤,朝汤森家的游泳池走去。他们夫妇不在家,不过泳池里的水并没有放掉。我穿上泳裤,一猛子扎到水里,我记得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在一棵松树很高很高的顶上挂着—一件胸罩,我猜是汤森家的孩子仲夏时节顺手牵羊然后扔到树顶上去的,失窃的受害人那惊慌的尖叫早就被西风裹挟而去了。泳池里的水很冷,不知道是因为血压还是其他某种医学上的原因,反正我在从泳池里爬上来、把衣服穿上的时候,我感觉幸福得简直就要爆炸了。我走回家,当我迈步进屋的时候,里面是如此安静,以至于我都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那是一种不祥的寂静—我只是纳闷钟表走动的声音为什么会那么响。然后我上楼去,发现玛茜在她的卧室里睡觉。身上盖了条轻薄的毯子,肩膀和胸部都露在外头。然后我听到亨利和凯蒂的声音,我就走到了卧室的后窗前。后窗俯瞰着花园,一条需要锄一下草的砾石小径通向一座小山包。亨利和凯蒂就在那儿。凯蒂正用根小棍儿在砾石地上画着—某种爱的讯息,我猜想。亨利弄了一架那种宽翼的飞机—实际上是那种避邪的飞机—用轻质木材制作,靠一根橡皮筋推进。他转动螺旋桨把橡皮筋拧紧,我看得出来他一边拧嘴巴一边一动一动地在数数。等橡皮筋绷紧以后,他在砾石上叉开双腿,样子活像个神枪手—凯蒂对此一无所见—把飞机送上天。飞机的机翼在薄暮中显得有些苍白,然后我看到它从树荫中爬升出来,就要落山的太阳用泛黄的光线抚摸着它。因为动力并不比一只飞蛾更大,它翱翔、旋转、漫游、再度慢慢地降回到树荫中,坠落在牡丹树篱上。‘我又把它给送上天了!’我听到亨利喊道,‘我把它送到了阳光里。’凯蒂继续在地上书写她的爱情讯息。然后,就像是电影中的某种特效,我看到自己变成我的儿子,站在一个同样的花园里,将一架飞机、一支箭、一个网球、一块石头—任何东西—从黑暗的树荫里发射到天上,而我的妹妹则在砾石地上画着一颗颗心形的图案。那对于进入阳光的冲动的记忆是如此深切,使我完全陶醉于其间,我看着那个男孩儿一次又一次地将飞机送上天空。
“然后,我回头朝房门走去,仍旧感觉轻快并满心喜悦,中间又停下来欣赏了一下玛茜胸部的曲线,在恻隐之心的突然爆发下决定让她继续睡下去。我感觉如此之好,很想去喝一杯—不是为了提振而是为了抑制一下高涨的情绪—反正就想喝一杯—就在酒杯里倒了些威士忌。然后我走进厨房去取些冰块,我注意到不知道怎么搞的,厨房里进来了好多蚂蚁。这挺让人感到奇怪的,因为我们从来都没怎么闹过蚂蚁。蜘蛛是有的。在春分和秋分的飓风来临前—甚至在晴雨表上的数字开始下降前—房间里就会感觉像是到处都是蜘蛛,就仿佛它们感知到了灾难性的天气。浴缸里会有蜘蛛,起居室会有蜘蛛,厨房里也会有蜘蛛,而且在暴风雨前你从楼上那条长长的走廊走过时,有时候都会感觉蛛丝撞到了你的脸上。不过我们几乎从来都没有闹过蚂蚁。而现在,在这个秋日的午后,成千上万只蚂蚁从厨房的窗框里钻进来,排成两行爬过滴水板进入水槽,就像是那里有他们想要的什么东西。
“我在杂物间的架子上找到了些蚂蚁药,是几年前我在村子里蒂蒙斯的店里买的一小瓶棕色的药粉。我往一个小碟子里倒了不少,把它放在滴水板上。然后我端着我的酒杯,拿了份周日的报纸来到房子前面的露台上。我们的房子朝西,所以房前比房后他们兄妹俩待的地方光线更好,我感觉如此高兴,就连报上的新闻看着都让人开心。没有国王在马赛那阴雨黑暗的街道上被人暗杀,没有风暴在巴尔干半岛各国上空酝酿,没有什么道貌岸然的英国人—深受他的房东太太和三姑六姨的崇拜—把某位年轻女士的残骸放到盛满硝镪水的浴缸里给溶掉,就连珠宝首饰都没有被偷盗。周日报纸最常呈现给你的是一个王朝倾覆和战争难以避免的凄风苦雨、令人忧心忡忡的世界,它的这种本事有时候竟然也会失灵。然后,阳光就从我阅读的报纸和安坐的椅子上悄然撤退了,我真该穿上件毛衣再出来的。
“时令已是晚秋—季候变化的况味就隐含在空气中—就连这个也在撩拨着我。上个礼拜天,要么是大上个礼拜天,这个露台上还是沐浴在阳光中的。然后我想到了我愿意置身其间的别的那些地方—楠塔基特,只剩下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帆船的船队已所剩无几,沙滩上的沙丘已被人抛弃,这跟夏日的景象截然不同,灰暗的阴影笼罩在海滨浴场上。我默想着那葡萄园、那粉白色的绝壁、那葡萄紫的秋日海洋,还有那深沉的静谧,静到你都能听到远在海峡之外一叶帆板在转弯时滑环在滑环绳上滑动的摩擦声。我品了一口威士忌,抖了抖报纸,不过草地和树梢上那金色的阳光远比报纸上的新闻更引人入胜,而现在,跟我对于那些海岛的记忆搅和在一起的,是玛茜那白皙的大腿。
“然后,我突然沉迷于此时此刻某种令人陶醉的自豪中,沉迷于我跟眼前这片景色之间那自然而然而又欣喜无限的神交当中,那感觉就仿佛我只要伸出手来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予取予求。我又想起那正在酣睡的玛茜以及我很快就可以在那儿的为所欲为—那将是展现这种自豪的一种方式。然后,我侧耳听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声音,但是没有听到,我决定就这样享受眼前的时光。我把报纸放下,跑上楼去。玛茜还在睡着,我脱光衣服,挨着她身边躺下,像是把她从一个美梦中唤醒了,因为她面带微笑把我拉向她。”
再次回到玛茜和她的不幸这边:休会后她穿上大衣,说:“晚安。晚安……他下周就该回来了。”她不是个容易心烦的人,可是她突然感觉她所面对的都是些蠢事和不公。跟在麦肯厄姆后面下楼梯的时候,她对于这个陌生人感到一阵强烈的怜悯和同情,对她的老朋友马克·巴雷特则是明确的恼怒之情。她想向麦肯厄姆道个歉,就在门口叫住他,跟他说起她自己对于一家公共图书馆的愉快记忆。
碰巧,塞尔弗里奇太太和西蒙斯镇长是最后离开会议室的。镇长手放在电灯开关上,等着塞尔弗里奇太太把白手套戴好。“我很高兴图书馆的事儿总算是就此结束了,”他说,“我有些担忧,不过眼下我是反对任何公共设施的,反对任何会让这个社区引起开发商兴趣的设施。”他说这番话时语带感情,说到“开发商”这个词儿时,他脑海中不禁隆起一道山脊,上面遍布着一式一样的住房。他想象中的那些住房全都一式一样,而且都由绿色的木材和假造的石头建造,在他看来这是不对的。年轻的夫妇在一种缺乏优雅气氛的环境中开始他们的生活,在他看来这是不对的;那些一排排的房子无法长久保持它们原本就不太雅致的外观,不久就变得有碍观瞻,在他看来这是不对的。“当然,这并非是不让孩子们看书的问题,”他重复道,“我们都有私人藏书。这不会成为什么问题。我想您就是在一个拥有藏书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吧?”
“哦,是呀,是呀。”塞尔弗里奇太太道。镇长已经把灯关掉了,随之而来的黑暗掩盖并冲淡了她刚说的假话。她父亲原是个布鲁克林的巡警,他们家里连一本书都没有。他一直都是个友善可亲的人—身上的气味算不上有多讨人喜欢—跟他管区里所有的孩子都能聊上几句。退休以后的时光,他整天价只穿了身内衣,邋里邋遢、开开心心地待在厨房里喝啤酒,让她这个独养女儿深感绝望和耻辱。
镇长在人行道上跟塞尔弗里奇太太道了晚安,站在路边的时候她无意间听到了玛茜正对麦肯厄姆说的话。“对于马克,对于他说的话,我感到非常抱歉,”玛茜说,“我们时不时地也都得受着他。不过你为什么不到我家里来喝一杯呢?也许我们能把图书馆的这个计划重新启动起来呢。”
这么说来这件事并没有完,塞尔弗里奇太太愤愤不平地暗想。不弄到绿荫山从这头到那头全都变成了开发商新造的房子他们就绝不肯善罢甘休。卡尔森公园工程中那些面无血色、身处困境的居民,他们那些一大群一大群的孩子,他们每月都要支付的贷款利息,他们的那些大型的落地窗,以及从窗户望出去那一式一样的房屋,那没有树木、没有铺砌的泥泞不堪的街道景色,似乎都在威胁着她最为珍视的那些观念—她的草坪,她的娱乐,她的产权,甚至她的自尊。
塞尔弗里奇先生,一位聪明而又优雅的老绅士,正在家恭候他的“小公主”,她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他。塞尔弗里奇先生已经从银行业退休—万分幸运,因为他如今不论什么时候迈出家门,都会迎头撞上种种世风日下的情形,那将他年轻时代的世界造就得优胜劣汰、朝气蓬勃而且健康向上的社会责任感和积极主动性全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对于绿荫山可说是了如指掌—他甚至记得起麦肯厄姆的名字。“他把他的住房抵押给了银行,”他道,“我还记得他申请抵押的时间。他在纽约的一家教科书公司里工作,他那家出版公司至少被一个国会委员会指控为出版颠覆性的美国历史教材。我是不会把他放在心上的,我亲爱的,不过如果这样能让你大放宽心的话,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给报纸写一封信,把内情给披露一下。”
“可是两个孩子距离我们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远,”查理在奥古斯都号上写道,“他们还在花园里。而且我猜想,那个钟点对他们来说正是偷吃东西的时候。我只能杜撰或是想象他们兄妹俩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是跟我的欲望同样强烈的饥饿感吸引他们走进了房间。走进门厅后他们停步听了听动静,他们什么都没有听见,然后他们就慢慢地把冰箱打开,这样那沉重的门锁就不会发出声响了。冰箱里的存货肯定让他们感到失望,因为之后亨利就溜达到了水槽边,开始吃起了砷酸钠。‘是糖果。’他说,然后凯蒂也走了过来,兄妹俩竟然争抢起了剩下的毒药。他们肯定在厨房里待了好一阵子,因为当亨利开始干呕的时候,他们俩都还在厨房里。‘嘿,别吐得到处都是,’凯蒂说,‘到外面去。’她自己也开始觉得恶心起来,他们就来到外面,藏在一丛紫丁香下面,等我穿上衣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是在那儿找到他们的。
“他们告诉了我他们吃了什么,我叫醒玛茜,然后又跑下楼去给马伦斯医生打电话。‘耶稣基督!’他叫道,‘我马上过来。’他要我把药瓶上的标签念给他听,可标签上就只写着是砷酸钠,并没有标明药物浓度的百分比。我告诉他我是从蒂蒙斯的店里买的以后,他让我打电话问问蒂蒙斯这瓶药粉的生产商是哪一家。电话一直都占线,于是当玛茜在两个中了毒的孩子之间跑来跑去时,我跳上汽车开到了村子里。天空中还挺亮的,我记得,可是街上差不多已经黑了下来。蒂蒙斯的药房是唯一亮着灯的地方,它是看起来靠着其他零售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勉强存活的那种地方。这么晚的时候,当所有其他的店铺全都关门以后,才是蒂蒙斯生意最好的时候。橱窗里那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陈设—熨斗、烟缸、疝气带上的维纳斯像、冰袋还有香水—一直延伸到店里的存货,看起来活像是个医药行业的古玩店或者游乐宫:到处堆放着正在给自己涂抹防晒油的纸板剪出来的美女;用纸板剪出来的晴光辉映之下的阿尔卑斯山脉,在为松香味的肥皂做广告;还有一个个书架以及装满牌桌台布和塑料玩具水枪的一个个储物箱。这家药房也有点像是个住家,因为蒂蒙斯太太就站在冷饮柜台后头。她是个穿着齐整、面带焦虑的女人,背后的镜子上贴着她三个一身戎装的儿子的照片(其中一个已经死亡)。蒂蒙斯本人来到柜台前面的时候,嘴里还在嚼着什么,用手背把嘴边的三明治碎屑抹了去。我把那个药粉瓶子拿给他看,说:‘孩子们大约一个钟头前误食了这个。我给马伦斯医生打了电话,他叫我过来找你。上面没有写明砷酸钠的含量到底有多少,他觉得如果你能想得起来是从哪儿进的货,我们就可以打电话给生产商问问清楚了。’
“‘孩子们中毒啦?’蒂蒙斯问。
“‘是呀!’我说。
“‘你这货品不是从我这儿买的。’他说。
“他这谎言的笨拙以及他那家古怪的店铺里的寂静无声让我感觉非常绝望。‘我确实是从你这儿买的,蒂蒙斯先生,’我说,‘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我的两个孩子弄不好就要被毒死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是从哪儿进的货。’
“‘你这货品不是从我这儿买的。’他说。
“我看了看蒂蒙斯太太,可是她顾自在擦抹着柜台,根本充耳不闻。‘真他妈的该死,蒂蒙斯!’我喊道,我从柜台上扑过去,抓住了他的衬衣,‘你查查你的记录!你查查你那该死的记录,告诉我货是从哪儿进的。’
“‘我们知道失去一个儿子是怎么回事。’蒂蒙斯太太在我背后说。她的嗓音枯涩干瘪,非常单调,毫无生气,一板一眼,不屈不挠,简直就是悲伤与贫穷的音乐。‘这个你用不着跟我们讲。’
“‘你这货品不是从我这儿买的。’蒂蒙斯又说了一遍。我使劲揪着他的衬衣,直到衬衣上的纽扣都绷掉了,然后我松开了手。蒂蒙斯太太继续擦抹着柜台。蒂蒙斯站在那里,羞愧地低着头,我连他的眼睛都看不到。我走出了店门。
“我回到家的时候,马伦斯医生正在楼上的走廊里,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只要再多吃或者少吃一点,你就有可能失去这两个孩子啦,’他开心地道,‘不过我已经用过了洗胃器,我想他们就应该没有问题了。当然啦,这药毒性很大,接下来一个礼拜的时间里玛茜都要留一下他们的尿样—毒性有可能会滞留在肾脏里—不过我认为他们应该没有问题啦。’我谢了他,陪他下去,一直送他上了汽车,然后我上楼来到孩子们的房间,为了便于陪护让他们兄妹俩睡在了一起,跟他们瞎扯胡说了几句。这时我听到玛茜在我们的卧室里哭泣,我走了进去。‘都没事了,宝贝儿,’我说,‘现在全都没事了。他们都没问题了。’可是当我伸出胳膊搂住她的时候,她哀恸呜咽的声音反而更响了,我问她她想要怎么样。
“‘我想要离婚。’她啜泣道。
“‘什么?’
“‘我想要离婚。我再也受不了像这个样子生活下去了。我受不了啦。每次他们头疼脑热,每次他们放学后没有按时回家,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任何坏事发生,我就会想这是报应。我受不了啦。’
“‘报应什么?’
“‘你出差不在的时候,我把事情给搞糟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跟一个人。’
“‘谁?’
“‘诺埃尔·麦肯厄姆。你不认识他。他住在枫树谷。’
“然后我有很长时间什么话都没说—我还能说什么?然后她突然间满怀愤怒地转向我。
“‘哦,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样子,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样子的,我就知道你会怪罪我的!’她说,‘可那不是我的错,那就不是我的错。我就知道你会怪罪我的,我就知道你会怪罪我,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样子,我就……’
“我没再听到她还说了些什么,因为我正忙着收拾行李。然后我吻别了孩子们,搭了班火车来到纽约,第二天一早就登上了奥古斯都号。”
*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村务委员会会议的第二天,晚报上登出了塞尔弗里奇的来信,玛茜看到了。她给麦肯厄姆打了个电话。他说他打算请报纸的编辑也把他已经写好的答复刊登出来,他八点钟的时候顺路到她家里来一下,把他写的答复的副本拿给她看看。她原本计划跟两个孩子一起吃晚饭的,可就在她正要坐下的时候,门铃响了,马克·巴雷特过来串门儿。“嗨,亲爱的,”他说,“给我弄杯喝的行吗?”她给他调了一杯马提尼,他摘下帽子,脱掉轻便外套,言归正传。“我听说昨天晚上你请那个肉丸子来你这儿喝了一杯。”
“谁告诉你的,马克?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海伦·塞尔弗里奇。这不是什么秘密。她不希望图书馆的那个议题重新被提出来。”
“这就好比我是被人跟踪了。真让人不齿。”
“别为这个生气,亲爱的。”他把杯子递过去,她又给他倒了一杯,“我这次纯粹是作为一个邻居—查理的朋友—来的,要是朋友和邻居都不能给你出个主意的话,那要他们还有什么用呢?麦肯厄姆就是个肉丸子,麦肯厄姆就是一头狼。碰到查理不在家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老大哥—我希望能留神照看着你。我希望你能向我保证,你再也不让那个肉丸子踏进你的家门一步了。”
“我不能这么做,马克。他今天晚上就要过来。”
“不,他不能来,亲爱的。你打电话跟他说不要来了。”
“他是个人啊,马克。”
“那好,听我说,亲爱的。你听我说。我要跟你说件事。他当然是个人,可是收垃圾和打扫卫生的也都是人。我要跟你说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我上学的时候,就有一个跟麦肯厄姆像得出奇的肉丸子。谁都不喜欢他。谁都不搭理他。嗯,我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玛茜,有很多的朋友,我就开始对这个肉丸子产生了好奇。我开始琢磨着我是不是有责任跟他交个朋友,让他感觉到他也是这个团队中的一个成员。嗯,我就跟他说上了话,如果我是头一个跟他搭话的人,我都不会感到吃惊的。我跟他一起散步。我邀请他到我的房间去。我竭尽所能让他感觉到我们接纳了他。
“那是个可怕的错误。首先,他开始在学校里到处乱窜,跟所有的人说他跟我打算干这个、他跟我打算干那个。然后他又跑到教务长的办公室要求搬到我的房间跟我同住,事先根本就没跟我商量过。然后他母亲就开始给我送那些讨厌的饼干,而他妹妹—我连见都没见过—就开始给我写情书,反正他就像条蚂蟥一样叮住我死活不撒口了,我不得不告诉他赶快罢手。我是明明白白告诉他的,我告诉他我跟他说话的唯一原因就是我可怜他。可是这一点用都没有。当你被一个肉丸子给缠住以后,你就是跟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继续缠着我,下课后等着我,橄榄球训练完以后他总是在更衣室里候着。到实在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我们只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了。我们请他到皮特·芬顿的房间里喝可可,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把他的衣服从窗户里扔出去,在他的屁股上涂上碘酒,把他的脑袋按到一桶水里,直到他娘的差一点把他给淹死。”
马克点了一根香烟,把杯里的酒喝完。“不过我想说的是,你要是跟一个肉丸子搅和在了一起,你肯定会后悔不迭的。一开始你的感情也许是仁慈和慷慨的,可是到了后来总是害多益少。我希望你能给麦肯厄姆打个电话,告诉他不要来了。就跟他说你病了。我不希望他出现在你家里。”
“麦肯厄姆并不是来看望我的,马克。他是来告诉我他给报纸写的那封信的内容的。”
“我命令你给他打电话。”
“我不会打的,马克。”
“你快去给他打电话。”
“请别这样,马克。不要对我嚷嚷。”
“你快去给他打电话。”
“请从我的家里出去,马克。”
“你真是个顽固、懦弱、该死的傻瓜!”他喊道,“你的不幸就出在这上头!”然后他就走了。
她独自一人吃晚饭,还没吃完麦肯厄姆就来了。外面在下雨,他穿了件沉重的大衣,戴了顶寒酸的帽子—专门在大风大雨天里戴的,她猜想。那顶帽子让他看起来就像个老头儿。他显得心情沉重而且疲惫不堪,他从脖子上解下来一条很长的黄色羊毛围巾。他已经见过了报纸的编辑。编辑不肯登他的答复。玛茜问他想不想喝一杯,见他没有回答,就又问了他一遍。“哦,不了,谢谢你。”他语气沉重地道,他望着她的眼睛,脸上挂着的微笑简直疲惫到了铺天盖地的程度,她感觉他肯定是病了。他走到她跟前,仿佛要触摸她,她于是走进书房,在沙发上坐下来。他跟在后面走了一半的时候,才发现忘了把橡胶套鞋脱下来了。
“哦,真抱歉,”他说,“恐怕我把泥巴给带—”
“没关系。”
“要是在我家里就有关系了。”
“在这儿没关系。”
他在门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开始把套鞋脱下来,而正是这双橡胶套鞋真正起到了作用。看着他膝盖交叉,把套鞋从一只脚上脱下来,然后是另一只,玛茜不禁对人类这一笨拙的形象充满了怜悯,又对其在面对灾厄时那感人的崇高理想满怀同情。他肯定也从她苍白的面色或是圆睁的双眼中看出她是毫无抗拒之力的。
大海和甲板上都暗了下来。查理能听到走廊尽头的酒吧间里传来的人声笑语,他已经讲完了他的故事,不过他并没有停笔。他们即将进入更加温暖的海域和浓雾中,雾角已经开始每隔一分钟就吹响一次。他一边听着雾角,一边看着手表进行验证。突然间,他开始怀疑他带着满满一手提箱的花生酱待在这个奥古斯都号上到底是在干吗。“蚂蚁,毒药,花生酱,雾角,”他写道,“爱情,血压,出差,不可思议。我知道我是要回去的。”雾角再度吹响,在持续不断的号角声中,他仿佛看到他的全家正登上一段台阶朝他奔来—破碎的石头,野石竹花,蜥蜴,以及他们那无比可爱的脸庞。“我要在热那亚搭乘飞机,”他写道,“我要看着我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参与到他们的人生当中,我要抚慰玛茜—甜蜜的玛茜,亲爱的玛茜,玛茜我的爱。我要用我的身体为她挡风遮雨,保护她免受黑暗所造成的一切戕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