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论

结论

这是本书的最后一章,也是最短的一章。在前面的章节里,我讨论了央行的货币政策的思路及其对全球资产价格长期走势的影响。在这一章里,主要讨论的是央行货币政策思路发生的历史性转变,特别是沃尔克伟大的货币政策实验以来,从凯恩斯的财政扩张主义到新古典经济学派自由思潮的演变。通过讨论这些经济学理论发展的历史及因此产生的货币政策选择,来观察这些政策导致的社会极端贫富悬殊的现象,通胀消失对于货币政策的反身性效应,以及对未来资产价格走势的影响。

库兹涅茨是研究社会贫富悬殊现象的先驱之一。我在前文讨论过的库兹涅茨周期,就是以这位经济学家的名字命名的。库兹涅茨研究社会贫富悬殊的现象也是从中长周期着手的。通过细致的社会收入、财富数据收集工作,库兹涅茨发现,从1945—1975年,全球经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上凤凰涅槃,经历了一个快速增长的阶段;同时,社会的贫富差距也大幅缩小了。或许是因为当时收集完整数据的条件有限,库兹涅茨在他收集的数据里,并没有发现可以解释贫富差距缩小的有效内容。他能够观察到的,只是经济的进步同时伴随着贫富差距的缩小。因此,在耐心地收集了30年的数据之后,库兹涅茨宣称,贫富差距的缩小是经济进步的必然产物。只要社会进步了,经济发展了,贫富差距“自然就会消失”。库兹涅茨著名的论断就是:“经济增长将会水涨船高,逐步地淹没社会里所有的贫富不均。”

然而,李嘉图、马克思这两位把自己的经济理论建立在有限资源假设基础上的经济学家,如果看到库兹涅茨的这个论断,肯定会表示无法认同。毕竟,在经历了两次工业革命、经济飞速发展之后,欧洲社会的贫富悬殊现象并没有被消灭,反而随着经济增长快速加剧了。到了20世纪80年代沃尔克实施伟大的货币政策实验之后,社会的贫富差距又一次加剧了,重新回到了1929年大萧条时期的高点。很显然,库兹涅茨的数据里似乎缺少了一些关键因素。

我认为,沃尔克通过极度收紧货币政策,以经济大规模衰退为代价制服通胀,并长期趋势性地压抑了社会的通胀预期,产生了三个社会后果。

第一,由于通胀预期在沃尔克的货币政策实验之后发生了逆转,并被长期压抑,雇主有更好的理由来压榨劳动者,阻碍劳动报酬的增长。同时,在科技突飞猛进的背景下,劳动生产率,也就是劳动产出的增长(g)持续快速地提高,并快于劳动者报酬的增长(w)。在g>w的条件下,社会的供给持续大于需求,这样的社会一定是过剩的社会,因此而持续的压抑通胀趋势性走低。同时,由于g>w,劳动者不能得到合意的报酬,这部分剩余价值则日益集中在社会上少数人的手里,加剧了社会贫富差距扩大的现象。虽然劳动者的生活水平也随着经济的发展有所提高,但是我们更关心的是社会分配是否公平,以及由此导致的社会问题,比如民粹主义的盛行。由于通胀压力和通胀预期被长期压抑,导致债券长期地、历史性地跑赢了股票。为经济发展提供融资的债券所有人,战胜了承担经济发展风险的企业家,而企业家则不断地从其雇用的劳动者手里获取剩余价值。

第二,储蓄发生在富有阶层,社会底层疲于奔命,过着手停口停的生活,储蓄根本无法发生。这个现象导致美国的储蓄率下降,并与中国这样的储蓄国产生资本账户和经常性账户的互补:美国人消费,中国人储蓄,形成一个国际美元流通的循环。同时,由于资本的投资回报(r)远远高于经济,也就是社会产出的增速(g),在r>g的条件下,富有阶层通过剥削剩余价值而形成的储蓄资本通过投资进一步快速积累,更加剧了社会财富的集中化和贫富悬殊。库兹涅茨或许是法国大革命以来最早通过认真收集经济数据来论证自己的经济理论的经济学家。然而,他的数据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开始收集的,并没有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战对欧洲富有阶层财富的毁灭性打击。战争的残酷,在于它对每一个生命个体几乎都是公平的。通过这个公平的毁灭过程,使得社会财富重新回到了比较平均的水平上。这是库兹涅茨的数据没有为他揭示之处。从平均财富的有效性来看,没有什么是比战争更快速、更有效的手段了。一场战争之后,不管战前贫富差距如何,战后所有人都一贫如洗。这就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贫富差距问题有所缓和的原因之一。

第三,马克思曾经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富有阶层掌握了绝大部分的社会财富之后,他们会通过政治捐款等手段巩固自身在国家政治中的影响力,影响国家制度,包括社会分配制度的执行,从而进一步固化和加深整个社会贫富悬殊的结构。然后,贫富悬殊导致的有效需求的不足继续加剧社会过剩的现象,因此也将进一步压抑通胀,为央行实施宽松的货币政策提供经济条件,最终使资产价格泡沫化。由于富有阶层拥有社会上部分的有价证券,所以在这个过程中也最受益。

简单地说,在过去30多年中出现的债券长期趋势性地跑赢股票,并同时伴随着社会贫富差距加剧的现象,可以看作为经济发展提供资本的债权人跑赢了承担经济发展风险的企业家,而企业家作为雇主剥削了劳动者的剩余价值。用字母简单地表达,社会各阶层获利的次序就是r>g>w,即债权人>企业家>劳动者。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后,经济的增长潜力g已经大幅下降,零利率及宽松的货币政策基本上保证了r,而劳动者报酬出现了一些可喜的变化,但却并没有真正地改变,那么我用简单的字母描述的这个社会结构——r>g>w,似乎一时之间很难发生根本的变化。这个不等式描述的经济结构内不同的回报关系,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当下市场如此火爆,但是实体经济却在大萧条之后最深的一次衰退之中挣扎不前。因为投资金融市场的回报远远高于投资实体经济的回报。

我的数据收集似乎验证了上文的观察结果。在沃尔克之后,劳动生产率提高和劳动者报酬增长之间的差距在不断扩大,同时伴随着通胀长期趋势性走低,长端收益率在过去30年里不断下降,以及衡量社会贫富不均的基尼指数不断恶化。这个过程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似乎可以无限循环下去。当下甚嚣尘上的现代货币理论企图论证负利率存在的可能性,就可以看作这个压抑通胀的无限循环最好的例子。然而,对于这个困境,马克思在100多年前似乎就给出了答案。要么是资本过于集中,最终导致资本的投资回报由于边际效应递减而崩溃。这样的崩溃将引发资本家之间血腥的竞争,最终带来现有制度的末日。又或者,由于财富过度集中导致社会阶层之间的矛盾激化,最终底层人民通过激烈的社会运动重新夺回自己应有的权利,得到与自己的劳动产出相对应的合意的报酬——类似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然而,根据马克思的假设,无论最终实现哪一个情景,都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末日。因此,虽然贫富不均将不断产生社会的盈余,从而压抑通胀,但是贫富不均造成的社会割裂并不是一个可以长期持续的、稳定的社会结构。在人们发明现代货币理论来麻痹自己,继续鼓吹资产价格泡沫的时候,我们必须要思考一下长期贫富不均最终将带来的社会反噬效应。

尽管自由主义思潮极力地想把解决社会问题的重担留给他们假设的完全有效的市场,但是在决定货币政策的时候,应该对其导致的社会效应有所重视。尤其是几十年以来宽松的货币政策,以及现在史无前例的量化宽松导致的贫富悬殊的社会矛盾开始激化。很难想象,一个出现各种失效迹象的、被假设为完美的市场可以为我们解决社会矛盾。如果可以,社会中的贫富悬殊就不会如今天这样极端化了。凯恩斯曾经说:“真正有效的投资在于它的社会效应,在于战胜被未知笼罩着的时代的黑暗。”

当然,凯恩斯思想里的这种社会主义倾向被许多西方经济学家巧妙地回避了。毕竟沃尔克用了倡导理性预期和有效市场的新古典经济学的理论战胜了通胀,并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央行的货币政策思路、自由主义的思潮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然而,在利率行将变负的经济里,货币主义似乎再次走到了尽头。凯恩斯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投资家,他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投资赚得的回报,在剑桥逍遥地研究一下哲学,在布鲁姆斯伯里团体里与弗吉尼亚·伍尔芙等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谈天论地、把酒言欢。然而,凯恩斯敏锐的观察让他觉察到,这种小资腔调的生活方式,在当时社会贫富悬殊、阶层割裂的环境里是不会长久的。这很可能也是他发动凯恩斯革命的出发点。可惜的是,为了证明他思维的优越性,他把自己的理论用各种数学微积分方程式紧紧地包裹了起来,像是穿上了一副刀枪不入的盔甲,变得晦涩难懂,让很多人看不懂也不得不讳莫如深。这个先例,让经济学的后来者顶礼膜拜,开创了把经济学当作精密工程学的先例。到后来,很多经济学者忽略了实际数据的收集,醉心于通过更优雅、更复杂的数学公式来表现自己。其实,很多学经济的人根本没有读过《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或者读到一半就放下了,又或者是读过但并没有真正读懂。总之,90年前凯恩斯发起的革命被掩埋在难懂的数学方程式里,最终被新古典经济学所代替。这场逐渐被遗忘了的革命,却一直在资本市场价格运行里默默地发挥着它的光热。到如今,它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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