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不知道,放弃鱼类之后,我会得到什么。
但我知道是时候离开芝加哥了,我不能继续躲在自己的炼狱里不出来。尽管待在希瑟的公寓里很舒服,她坚信那个卷发男人某天会回来找我的想法让她二楼的客房变得温暖,但我得继续向前走了。我需要再次踏入生活的混乱,看看接下来会怎么样。
我四处奔走,终于找到一份临时工作——在美国公共广播电台做科学节目的制作人。我希望这份工作能让我重新扬帆起航,虽然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2月一个寒冷的下午,我开着自己的紫色小车来到华盛顿特区。我把东西卸下来,搬进一个地下室。厨房里摆了一张床,靠近天花板处有两扇窗户。在外面,树木光秃秃的,白天转瞬即逝,世界一片凋敝。
我每天步行上班。有天我在路上被打劫了,有天我三十岁了。在这座城市里,我几乎谁都不认识。我觉得自己像美国公共广播电台的冒牌货。我觉得人们能看穿真相,知道我是个蠢货,是个傻瓜,是个不称职的记者,是个荡妇,是个出轨的人,是个坏人。
我很难跟人有目光接触,我做了一系列关于盲人的报道。说实话,和看不到我的人在一起,让我感到平静。我总是想到那个卷发男人,我总是想拿起一把枪。
不知不觉间,春天来了。这一天,我在外面跑步,准备冲上附近那座从未登上的山。一团团白色花瓣让树木恢复生机。我到达山顶,迎接我的是一座公园,里面有一条条长椅、一个小喷泉和一座小巧的花园,花园里开满水仙花和一种秀气的蓝色花朵,还有许多蕨类植物。我摘下耳机,在公园里漫步,听见鸟儿叽叽喳喳,有什么东西在我脸旁嗡嗡作响。是一只蜻蜓吗?抑或是蜜蜂?我不能确定。就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有了画面:一片维多利亚式的窗帘,上面印着我刚才看到的那些动物和植物的花纹。蕨类植物、蜻蜓和蜂鸟。我心有触动。眼前的这些事物,我从未真正怀疑过它们的等级顺序……
鸟,显而易见的低等动物,尽管它们拥有出色的杂技技艺。
蜻蜓,恍惚的灵魂,算不上动物(只能说是有翅膀的树枝)。
树,最有力的植物。
蘑菇,树变形的小兄弟。
这些想法全都是错的。这种直觉的等级顺序就像这片窗帘,是一种人为绘制的自然。可能在人类看来,这种景观赏心悦目,但它却是那么武断。在我的想象中,窗帘翻飞,让人窥到缝隙之间露出的窗户。
我急切地让自己的视线穿过这扇窗,穿过我们给自然划定的界限,来到达尔文的许诺之地,来到支序分类学家看到的地方,一个没有条条框框束缚的地方。在那里,鱼不存在,对自然的限制更少,其丰富程度超越我们的想象。
“另一个世界确实存在,但它就在这个世界之中。”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叶芝的这句诗贴在墙上。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世界。与科学家会谈,观看自然纪录片,喝威士忌,我尝试在这些事之中发现他所许诺的世界,却一无所获。
我需要的是一个水下呼吸管。
塑料泳具狠狠地压着我的鼻子,最终让我看到了那个世界。
听我细细道来。
在那次跑步几个月后,我遇见了一个人。7月,在一个酒吧里,我遇见她,她的脸上铺了亮粉。她比我年轻,比我矮,还是个女孩。在很多方面,她不符合我对“伴侣”的标准。
如果我还沉迷于卷发男人的外形,就会错过她。
我吻了她,这没什么奇怪的。我深知,这是我喜欢做的事,但我从前认为这不过是个玩笑。女孩嘛,吻起来不错,但很难一起生活。我确定自己需要一个男人来抚慰我的灵魂,让我在面对巨大而糟糕的世界之时,感觉既渺小又受庇护。
但是,天啊,她的味道可真棒,像薰衣草、红宝石,还有你为了逃课在舌尖吐出的甜蜜谎言。她让我展露笑容。夏天的某个夜晚,我俩一起躺在床上,她突然说:“我尊重你的性取向。”然后她笑成了一朵花:“即便这个社会并不尊重!”我想拍打她的肩膀,被她躲开了。
我跟不上她的速度。一天,我们沿着波托马克河骑车,她决定和我比赛,而我追不上她。我几乎每天都要跑五英里,却追不上她。我喜欢这种感觉。她的脑子也转得比我快。她能妙语连珠地抱怨新手司机、炒蛋和那些在邮件末尾只署上名字首字母的人。“他们有那么忙吗?!”她嘟囔道,“忙到都抽不出四毫秒的时间签上自己的大名了,还要跟人沟通?”她有一套独特的用词方式。她把那些黑暗疯狂的日子叫作“保罗·鲍利”;她把敞开心胸后对妈妈萌生的新感情称为“开山辟谷”;她非常会生火,能用潮湿的叶子和一根火柴燃起火焰,她说她想达到那种可以控制烟的走向的程度。
我告诉自己,先别忧心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到10月再说。眨眼之间,10月来了又走。一天,我俩临时决定买票去百慕大。她享受身为政府科学家的假期,我假装咳嗽向公司请了假,随后两人出发享受三天的周末之旅。
我们在爱彼迎上选了全岛最便宜的住处:一间小小的公寓,远离地图上的所有景点。不过这间公寓离机场很近,附近还有一个叫烟草湾的海滩。飞机落地之前,我俩做好准备,打算迎接脑海中那片水中都是烟蒂、水面上遍布油污的海滩。出租车把我们带到目的地,我们放下行李,对着海面深吸一口气。
我无法用语言形容眼前的景象。
那是高耸的石灰岩围成的一个海湾,只属于我俩的亚特兰蒂斯。奔向海面的时候,我们注意到海湾的另一头有个小屋,好像被遗弃了。走过去查看时,我们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有一个人在卖饮料,同时还在卖潜水器具。
翡翠绿眼睛的女孩问我想不想租呼吸管,我说不了。我以前尝试过一次,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能记得的只有嘴里的橡胶味和鼻子被夹紧的感觉。
第二天早晨,我沿着海滩慢慢跑了好远,不时停下来注视水面,或是爬进废弃的要塞。等我回到烟草湾的时候,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我想着该去公寓叫醒她,当下却突然想要跳进水里。我的身体还在冒汗呢,我没法抗拒这种冲动。
游泳的时候,我有点愧疚。我又在放纵自己了。就在这时,她突然出现,我搞不清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像美人鱼一样从水里探出头,一直朝着水天交接处游去。她游近之后,我发现她咧着嘴在笑。潜水面具后面,她的笑容傻乎乎的。
“拿着,”她说着把面具从头上摘下来,“你来试试。”
我把面具套到头上,一头扎进水里。
我不知道是不是内啡肽的作用。
水很清澈。
但那些鱼。
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黄鹦鹉、黑天使,还有一片片蓝绿色的月亮。一条紫色的生灵,个头挺大,像小狗一样让我追着它游。我快乐地大喊,但海水减弱了我的声音,我只好浮上水面,让喊声传播开来。我再一次潜入水中,而它们就在那儿。我读过那么多关于它们的文字,可我至今仍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们。我只知道,它们皮肤之下的器官和我的器官比想象中更相似,它们的大脑中也游荡着和我一样的离子。我只知道,它们不是鱼。一群银色的生物朝我游来,从我的身体下方掠过,仿佛一列触手可及的火车。我一个猛子冲向它们,鱼群散开,接纳我的到来。上百个银色的灵魂,无声地将我包围。
我浮上水面换气。
她还在这里。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五秒钟或是三天。我们游向海的深处,离那个环绕着石灰岩的小海滩越来越远。游了一段时间之后,水面变得波涛汹涌,海水看上去更深沉也更冰凉,而这里的鱼却更鲜亮、更狂野。我看着她冲向水下的石头,一群日光灯鱼从石缝中冲出来,围着她打转。它们从她腋下钻出来,几乎把她蓝绿色的比基尼蹭掉。她成了鱼的一部分。我们都是鱼,我想,也许是鱼,但很可能不是鱼。寒冷和缤纷的色彩让我没法思考这些。我在想,潜水面具是最棒的发明,上帝保佑潜水面具的发明者。这个人赢得诺贝尔和平奖了吗?
突然,有什么事不对劲。她的泳姿变得沉重,她在猛拽臀部的什么东西。我们离海滩太远了。接着,要是她知道我把下面的内容写了出来,她一定会杀了我。接着,她把那块蓝绿色的遮羞布一把扯掉,在我面前挥舞。她毫无顾忌地踢着蛙泳腿,让我看到……通过面具……看着。
那时我就知道,自己完了。
我再也不想和这个人分开。这就是我那时的想法。
这并非我所设想的生活,追求一个比我矮的爱人,一个比我小七岁、骑车比我快、经常对我翻白眼的人。但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打破了界限,看到了花纹窗帘背后的世界。我看到了世界的本质,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地方。所有的类别,都是虚妄。那是世间最棒的感觉。
◆◆◆
现在我躺在床上,身边是我翡翠绿眼睛的爱人。我又想拿起一把枪——我还是会这么想,很可能一直会这么想。我考虑着这么做的好处。它能带来解脱,是一剂应对白日压力和忙乱的解药,它还标志着羞耻的终结。
然后我想到鱼,想到鱼不存在的这一事实,想象一条银色的鱼在我的手掌中消失。如果鱼不存在,那这世上还有多少我们尚未发现的秘密?我们为自然划下的界限背后还藏着哪些真相?还有哪些类别需要被抛弃?云有生命吗?谁知道呢。海王星上会下钻石雨,这是真的,科学家几年前才搞清楚这件事。我们越是持续地审视世界,就越能发现它的怪异之处。或许某个“不合格者”的内心住着一位母亲;或许某种杂草中含有药物成分;或许那些你认为无关紧要的人能拯救你的人生。
我放弃了鱼,在长久的等待之后,我获得了自己追寻已久的东西:一句咒语,一个技巧,一剂希望。这个世界向我承诺,我的生命中有美好的事物。不是因为我值得,不是因为我为之努力,而是因为它们和破坏与失去一样,是混乱的一部分。生是死的另一面,正如生长和腐烂互相依存。
要想得到这世界送出的礼物,抓住那个让我们平静看待生之凋敝的诀窍,你就得承认,每分每秒都要承认,你不了解自己眼前的事物。带着好奇,带着怀疑,审视混乱深渊中的每件事物吧。暴风雨就令人沮丧吗?或许这是一次机会,让你站到街上,感受雨的舔舐,宛如重生。这个聚会有你想象的那么无聊吗?或许有个还未相识的朋友在等你,嘴里叼根烟,站在舞池旁的后门边。这个人会在余生的每天和你一起大笑,将你的羞耻转变为归属感。
我并非一直都这么善于与世界和解。我抓住自己的恒星,一只泰迪熊。我的不满依然如故,我的恐惧依然强烈,地球依然是平的。但后来我读到一则新闻,说科学家在人类体内发现一种新的器官,名叫“间质”。它一直在人类体内,却不知怎的几千年来一直被我们忽视。世界出现了一个裂缝。我意识到我们应该像达尔文一样,琢磨一下假设背后的现实。或许那不入眼的细菌正在制造你呼吸时必不可少的氧气;或许那次心碎是一份礼物,你要先撞上南墙才能找到更好的伴侣;或许你的梦想需要重新被审视;或许你的希望……也得打个问号。
我十六岁的时候,绝不会想到,我姐姐最终会从家里搬出去,住进与父母家相距八英里的公寓。我没想到她会在墙上贴满花朵贴画,会在床上摆一排毛绒玩具,会把麦片放进冰箱保存。我没想到她能慢慢地和邻居交朋友,能帮老太太买菜,能帮助一对年轻夫妇照顾他们刚出生的孩子。我没想到她会遇上一场可怕的车祸,没伤到人但撞翻两辆车,让她当场决定不再开车。我没想到她后来开始步行,走遍整个波士顿,走过城里的人行道、桥梁和列车,系着她水蓝色的腰包,和陌生人聊天。我更没想到,一个为成年残疾人上课的老师会联系她,请她一起开设步行课。现在,她算是以步行为生,靠步行过活。我住在波士顿的朋友们告诉我,他们总会看见我姐姐在路上走着,带着她那鲜艳的腰包和动人的微笑。而她的微笑,也让他们笑逐颜开。
我没想到,她和爸爸竟会以他俩独有的方式变得亲近。出于对面包棒的喜爱,他们会一起去最爱的意大利烘焙店,他们两个单独去。多少次,不经意间,我竟看见她把头靠在他肩上。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小会儿,但在那一瞬间,所有行星的重量烟消云散。我也没想到,爸爸的母亲,那么欢实的一个人,竟会突然就病重了。而我的姐姐,竟以她一贯关切、富有责任感且极为准时的态度,给爸爸寄了一张吊唁卡片。那卡片,不知怎的,竟然早一天送到。第二天,他的母亲去世几分钟后,他想到姐姐的卡片,然后笑了起来。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由此多少透出些暖意。
我也没想过,我和有着翡翠绿眼睛的爱人会找到那样的避风港。我们的门廊周围环绕着萤火虫和杜鹃花丛,不时还会有鸟儿在里面安家。我们的草坪没有太多草,但有一个火坑——邻居们有时会在那儿烧他们的圣诞树,分享他们自酿的酸爽的雪莉酒。最后,一个小宝宝会爬过尘土,朝一片我们没能除掉的长势过旺的金凤花爬去,推倒一个世上,啵嘤,最精致,啵嘤,最有趣,啵嘤,的玩具。
◆◆◆
科学家发现,积极错觉真的能帮助你实现目标。但是我慢慢开始相信,在“实现目标”这个单一的人生轨迹之外,有更美好的事物在等待着你。
我放弃了鱼类,得到了一把万能钥匙。这把鱼形的万能钥匙,让我从世界的规则框架中跳脱出来,步入更自由的世界。那是藏在这个世界中的另一个世界,是窗外那个没有束缚的世界。在那里,鱼不存在,天空下着钻石雨,每一朵蒲公英都充满无限可能。
想要转动钥匙,你必须……谨慎用词。如果鱼不存在,我们还搞错了哪些事情?我,一个科学家的女儿,慢慢看清了事实。放弃鱼之后,我意识到科学本身就有瑕疵。它不是我想象中照亮真相的灯塔,而是一种能够带来混乱的钝器。想想“秩序”(order)这个词吧。它来自拉丁语ordinem,形容一排纱线整齐地挂在织布机上,之后用来比喻人们一律听从国王、总统或将军的统治。直到18世纪,这个词才被用来描述自然。我们假定自然界中有一套秩序井然的等级制度,而这不过是人类编造的强词夺理的猜测。我开始相信,我们要用一生的努力去摧毁这种秩序,不断拉拽它,努力解开它,把困在下面的生物解救出来。我们要持续质疑这种共识,尤其是道德和精神层面的共识。我们要时刻牢记,每个统治者背后另有统治者,一种类别顶多是个代称,最糟的时候则会变成锁链。
在我打出这些文字之后不久,白人至上主义者来到我们住的城镇——弗吉尼亚州的夏洛茨维尔。他们把车停在我家门口,轮胎与路上的砂石摩擦亲吻。他们带着纳粹盾牌,梳着时髦的发型冲进公园,守护一位联邦军队领袖的雕像。他们开车冲进抗议人群,造成一人死亡、几十人受伤的惨剧,还将自己的靴子、木板和信仰狠狠砸向一个黑人,把他揍得满脸是血。一切结束后,他们的领头人会在广播上讲话。他对造成的伤亡表示歉意,但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认定某些种族就是比另外的种族高贵,白人就是优于黑人。这“不过是个科学问题”,他会轻笑着说,他的语气里有满不在乎的味道。
这架梯子,依然存在。这架梯子,是一种危险的幻象。
鱼不存在。鱼形大锤将它砸得粉碎。
◆◆◆
她在我一旁翻来覆去,然后拍拍我的肩膀。“消停点,小脚蹼。”她喃喃地说。她的意思是我在闹腾,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想让我和她一样安安静静地熟睡,钻进我们水蓝色的被单里,让柔软的棉花像海浪般裹住我们的身体。我抱紧她暖乎乎的大腿,想着即便在我最热切的盼望里,我那微不足道的大脑也不敢想象自己能够拥有像她这样令人沉醉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