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晒箱子里的衣服,前一向因为就快分家了,上上下下都心不定,怕有人乘乱偷东西,所以躭搁到现在才一批批拿出来晒。簇新的补服,平金褂子,大镶大滚宽大的女袄,像彩色帐篷一样,就连她年轻的时候都已经感到滑稽了。皮里子的气味,在薰风里觉得渺茫得很。有些是老太太的,很难想像老太太打扮得这样。大部份已经没人知道是谁的了。看它们红红绿绿挤在她窗口,倒像许多好奇的乡下人在向里面张望,而她公然躺在那里,对著违禁的烟盘,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除了每年拿出来晒过,又恭恭敬敬小心摺叠起来,拿它毫无办法。男人衣服一样花花绿绿,三镶三滚,不过腰身窄些,袖子小些。三爷后来有些衣裳比较素淨,蓝色,古铜色,也许可以改给她和玉熹穿。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他跟别人的丈夫一样,是一种方便,有种安逸感。现在亲戚间的新闻永远是夫妻吵架,男人狂嫖滥赌,宠妾灭妻。
「还是你好。」女太太们对她说。现在这倒是真话了。
躺在烟炕上,正看见窗口挂著的一件玫瑰红绸夹袍紧挨著一件孔雀蓝袍子,挂在衣架上的肩膀特别瘦削,喇叭管袖子优雅地下垂,风吹著胯骨,微微向前摆盪著,背后衬著蓝天,成为两个漂亮的剪影。红袖子时而暗暗打蓝袖子一下,彷彿怕人看见似的。过了一会,蓝袖子也打还它一下,又该红袖子装不知道,不理它。有时候又彷彿手牵手。它们使她想起自己和三爷。他们也是刚巧离得近。他老跟她开玩笑,她也是傻,不该认真起来。他没那个胆子。不过是这麽回事。她现在想到他可以不觉得痛苦了,从此大家不相干,而且他现在倒楣了,也叫她心平了些。有一点太阳光漏进来,照在红袖子的一角上。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家里吃的西瓜,老妈子把瓜子留下来,摊在篾篓盖上,搁在窗台上晒。对过的红砖老洋房,半中半西,比这边房子年代更久,鸽子笼小衖堂直造到它膝前。一隻蜜蜂在对面一排长窗前飞过,在阳光中通体金色。有隻窗户不住地被风吹开又砰上,那声音异常荒凉。
「怎麽一个人都没有,都出去了?」她对老妈子说。「干甚麽的?」
「住小家的。」老妈子说。
分租给几家合住,黄昏的时间窗户里黑洞洞的,出来一支竹竿,太长了,更加笨拙,游移不定地向这边摸索一个立足点。一件淡紫色女衫鬼气森森,一蹶一蹶地跟过来,两臂张开穿在竹竿上,坡斜地,歪著身子。她伸头出去看,幸而这边不是她家的窗户。
她反正不是在烟舖上就是在窗口,看磨刀的,补碗的,邻居家的人出出进进,自己不给人看见,总是避立在一边。晚上对过打牌,金色的房间,整个展开在窗前,像古画里一样。赤膊的男人都像画在泥金笺上。看牌的走来走去,挡住灯光,白布袴子上露出狭窄的金色背脊。
这都是笼中的鸟兽,她可以一看看个半天。现在把仇人去掉了,世界上忽然没有人了。她这里只有三节有人上门。这些年她在姚家是个黑人,亲戚们也都不便理睬她,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忽然亲热起来,显得势利。她也不去找他们。再不端著点架子,更叫这些人看不起。所以就剩下她哥哥一家。炳发老婆下次来是一个人来,便于借钱。
姑嫂对诉苦,讲起来各有各的难处。各说各的,幸而老妈子进来打断了。
「太太,三爷来了。」
「哦?」都是低声,彷彿有点恐怖似的,其实不过是大家庭里保密的习惯。「我就下去。」
「他来干甚麽?」她轻声和她嫂子说。
自从分家闹那一场,大家见面都有点僵。三爷当然又不同,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来决没有好事。她倒要看他怎样讹她。事隔多年,又没有证人。固然女人家名声要紧,他自己也不能叫人太不齿,现在越是为难,越是靠个人缘。不过到底也说不准,外面跑跑的人到底路数多,有些事她也还是不知道。反正兵来将挡,把心一横,她下楼来倒很高兴似的。大概人天生都是好事的,因为到底喜欢活著。实在不能有好事,坏事也行。坏事不出在别人身上,出在自己身上也行。
「咦,三爷,今天怎麽想起来来的?」她笑著走进来,「三奶奶好?」
「她不大舒服,老毛病。」
「一定又是给你气的。你现在没人管了,我真替三奶奶担心。」
「其实她现在倒省心了,不用在老太太跟前替我交代。」
「总算你说句良心话。」一坐下来相视微笑,就有一种安全感。时间将他们的关係冻成了化石,成了牆壁隔在中间,把人圈禁住了,同时也使人感到安全。
「二嫂这房子不错。」
「这房子便宜,不然也住不起。那天你看见的,分家那个分法,我一个女人拖著个孩子,怎麽不著急,不像你三爷,大来大去惯了的。」
「我是反正弄不好了。」他用长蜜蜡烟嘴吸著香烟。
「你是不在乎,钱是小事,我是气他们不拿人当人。你们兄弟三人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麽一死了娘就是一个人的天下。长辈也没有人肯说句话。」
「他们真不管了。」
「都是顺风倒。」
他笑。「二嫂厉害,那天把九老太爷气得呼嗤呼嗤的。一向除了我们老太太那张嘴喳啦喳啦的,他见了这位嫂子有点怕。老太太没有了,也还就是二嫂,敢跟他回嘴。」
她明知这话是讨她的喜欢,也还是爱听。「我就是嘴直,说了又有甚麽用,」她只咕哝了一声。
「他老人家笑话多了。那回办小报捧戏子,得罪了打对台的旦角,人家有人橕腰,叫人打报馆,编辑也挨打,老太爷吓得一年多没敢出去。」
「是彷彿听说九老太爷喜欢捧戏子。四大名旦有一个是他捧起来的。」
「他就喜欢兔子。镜于不是他养的。」
「哦?」他随口说著,她也不便大惊小怪。九老太爷只有一个儿子叫镜于,已经娶了少奶奶了。「这倒没听见说。」──虽然这些女人到了一起总是背后讲人。她没想到她们没有一个肯跟她讲心腹话。她只觉得她是第一次走进男人的世界。
「是他叫个男底下人进去,故意放他跟他太太在一起。」「放」字特别加重,像说「放狗」一样。
「太太倒也肯。」
「他说老爷叫我来的。想必总是夫妻俩大家心里明白,要不然当差的也没这麽大的胆子。」
「这人现在在哪儿?」
「后来给打发了。据说镜于小时候他常在门房里喊,少爷是我儿子。」
她不由得笑了。想想真是,她自己为了她那点心虚的事,差点送了命,跟这比起来算得了甚麽?当然叔嫂之间,照他们家的看法是不得了。要叫她说,佣人也不见得好多少。这要是她,又要说她下贱。
「倒也没人敢说甚麽,」她说。譬如三爷现在,倒不想争这份家产?九老太爷除了捧戏子,非常省俭,儿子又管得紧,所以他那份家私纹风未动。想必是他有财有势,没人敢为了这麽件事跟他打官司,徒然败坏家声,叫所有的亲戚都恨这捣乱的穷极无赖。
「这是老话了。」他不经意地说。
「想起来九老太爷也是有点奇怪……」阴气森森不可捉摸。她从来看不出他是个甚麽样的人,除了分家那回发脾气──火气那麽大,那麽个小个子,一脚踢翻了太师椅,可又是那麽个活乌龟,有本事把那当差的留在身边这些年,儿子也有了,还想再养一个才放心?难道是敷衍太太,买个安静?
「从前官场兴这个,」他说。「因为不许做官的嫖堂子,所以吃酒都叫相公唱曲子。不过像他这样讨厌女人的倒少。」
「九老太太从前还是个美人。」
「他也算对得起她了。其实不就是过继太太的儿子?」
她笑了。「这是你们姚家。」
「也不能一概而论,像我就没出息。人家那才是胆子大。我姚老三跟他们比起来,我不过多花两个钱。其实我傻,」他微笑著说,表情没有改变,但是显然是指从前和她在庙里那次,现在懊悔错过了机会。她相信这倒是个真话,也是气话,因为这回分家,当然他是认为他们对他辣手了些。
有短短的一段沉默。她随即打岔,微笑著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怪不得都说镜于笨。」她以前是没留神,人家说这话总是鬼头鬼脑的,带著点微笑,若有所思。现在想起来,才知道是说他不是读书种子。他唸书唸不进去,其实大爷三爷不也是一样?
「他自己知道不知道?」她轻声问。
他略摇摇头,半眯了眯眼睛,彷彿镜于就在这间房里,可能听得见。「他老先生的笑话也多。」镜于怕父亲怕得出奇──当然说穿了并不奇怪,而且理所当然──但是虽然胆子小,也闹亏空,出过几回事。
「我还笑别人,」他说,「自己不得了在这里。二嫂借八百块钱给我,芜湖钱一来了就还你。」
虽然她早料到这一著,还是不免有气。跟他说说笑笑是世故人情,难道从前待她这样她还不死心,忘不了他?当然他是这样想,因为她没有机会遇见别人。「唉呦,三爷,」她笑著说,「我直抱怨,你还不知道二嫂穷?你不会去找你的阔哥哥阔嫂嫂?」
「老实告诉你,有些人我还不愿意问他们。」
「我知道你这是看得起我,倒叫我为难了。搬了个家,把钱用得差不多了,我也在等田上的钱。」
「二嫂帮帮忙,帮帮忙!我姚老三儘管债多,这还是第一次对自己人开口。」
「是你来得不巧了,刚巧这一向正闹不够用。」
「帮帮忙,帮帮忙!二嫂向来待我好。」
这是话里有话,在吓诈她?
她斜瞪了他一眼,表示她不怕。「待你好也是狗咬吕洞宾。」
「所以我情愿找二嫂,碰钉子也是应当的。碰别人的钉子我还犯不著。」
他儘管嘻皮笑脸,大概要不是真没办法,也不会来找她。他分到的那点当然禁不起他用,而且那些债主最势利的,还不都逼著要钱?这回真要他的好看了。她这回可不像分家那天,坐著现成的前排座位。不但看不见,住在这里这样冷清,都要好些日子才听得见。她先不要说关门话,留著这条路,一刀两断还报甚麽仇?有钱要会用,才有势力,给不给要看你高兴,不能叫人料定了。她突然决定了,也出自己意料之外。自己心里也有点知道,这无非都是藉口。
「我是再也学不会你们姚家的人,」她摇著头笑,「只要我有口饭吃,自己人总不好意思不帮忙。」
「所以我说二嫂好。」
她白了他一眼。「你刚才说多少?」
「八百。」
「谁有这麽些在家里?」
「二嫂压箱底的洋钱包你不止这些。」
「我去看看可凑得出五百。」
「七百,七百,」他安慰地说。「也许我七百可以对付过了。」
「有五百你就算运气了。」
她到了楼梯上才想起来,炳发老婆还在这里。当著她的面拿钱不好意思。一向对她抱怨姚家人,尤其恨三房,自从闹珠花的事,连她嫂子都受冤枉。这时候掉过来向著他们。未免太没志气。别的不说,一个女人给男人钱──给得没有缘故,也照样尴尬。实在说不过去,她把心一横;也好,至少让她知道我的钱爱怎麽就怎麽,谁也不要想。
炳发老婆坐在窗口玩骨牌,捉乌龟。
「这三爷真不得了,黑饭白饭,三个门口,」她一面拿著钥匙开橱门一面说。「开口借钱,没办法,只好敷衍他一次。」
她背对著她嫂子数钞票,她嫂子假装不看著她。数得太快。借钱给人总不好意思少给十块,只好重数一次,耳朵都热辣辣起来,听上去更多了。
「他下回又要来了,」她嫂子说。
「哪还有下回?谁应酬得起?」
缺五十块。床头一叠朱漆浮彫金龙牛皮箱,都套著蓝布棉套子。她解开一排蓝布钮扣,开上面一隻箱子,每隻角上塞著高高一叠银皮纸包的洋钱,压箱底的,金银可以镇压邪气,防五鬼搬运术。
一包包的洋钱太重,她在自己口袋里托著,不然把口袋都坠破了。他再坐了会就走了,喃喃地一连串笑著道谢,那神气就像她是个长辈亲戚,女太太们容易骗,再不然就是禁不起他缠,面子上下不去,给他借到手就溜了。这倒使她心安理得了些。本来第一次是应当借给他的。即使怕人说话,照规矩也不能避这个嫌疑。在宗法社会里,他是自己人,娘家是外亲。她也就仗著这一点,要不然她哥哥与嫂子又不同,未免使她心里有点难过。她哥哥晚饭后来接她嫂嫂,她提起三爷来过,没说为甚麽。还怕他老婆回去不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