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捷尔涅伊
在我到俄罗斯开始2010年野外季之前大概一周,一只老虎在谢列布良卡河渔鸮领域的中心区咬死了一位冰钓的渔民,还吃了一部分尸体。这位不幸村民的女儿因父亲没回家而担心,便去了他最喜欢的冰钓洞寻找。她在河上发现了父亲的无头尸体,灌木丛中,一只老虎正在啃咬他的头骨。之后这只老虎又袭击了一辆伐木卡车,被刚好在附近的一名消防员开枪击毙了。在我回到捷尔涅伊的第一天早上,县野生动物检查员罗曼·科日切夫跟我喝着咖啡,讲了这件事。
“那位渔民的牙齿现在都还在冰上,”他语气平静,但眼中现出惊恐,“那是个很不错的冰钓洞,所以人还是照样会去。”
后来对老虎脑组织的化验表明,这只食人虎感染了犬瘟热病毒,这是一种高度传染的疾病,除了其他症状,还会导致老虎丧失对人类的恐惧。2009年到2010年,这种可怕的病毒在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南部暴发,这只老虎仅是众多被感染中的一只,病毒导致临近的锡霍特山脉生物保护区的老虎种群数量锐减。这只老虎杀人的动机仍未可知。由于在俄罗斯老虎袭击人是非常罕见的——且这种毫无来由的袭击基本上闻所未闻——这起不幸的命案在捷尔涅伊引起了一波恐慌,惧恨老虎的声音高涨。好多次都有人错以为看到了老虎,一些居民甚至认为应该把所有老虎都找出来打死,我认识的一位妇女外出如厕时都会在口袋里装一把刀,以防万一。
随着最后一个野外季的展开,我感觉像是在和一位老友握手告别。自2007年以来,我和谢尔盖已经成功捕获了几十次渔鸮,已是老手,大部分时候毫不费力就能抓到渔鸮。我们的捕捉方法除了适用于毛腿渔鸮,还有了别的价值:非野外季的时候,我们撰写并发表了一篇科学论文来讲述猎物围栏的用法,当传统方法不管用时,围栏可用于捕捉食鱼猛禽。
我们三人组成的精简团队在八周之内就重新捕捉了捷尔涅伊和阿姆古地区标记的七只渔鸮。渔鸮的生存已然很艰难了,那些不情愿地被招募到这个项目里的渔鸮,无疑在我们手中遭受了更多的压力和不适。因此,当我们最后一次剪掉这些渔鸮身上的绑带时是很有满足感的,它们这次带走的只有脚环和不好的回忆。在赛永河,我把数据记录器连接口的密封硅胶刮掉,插进电脑,然而屏幕上却是一片空白。这个记录器压根就没启动。我像是肚皮挨了一记重拳。去年我们在这一领域投入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卡特科夫几乎发疯,谁知最终却一无所获。赛永河雄鸮这段时间一直带着绑带,也都白费了,这让我很是难过。它有一年的时间牺牲了舒适和灵便,原本是帮助我们保护这一物种,结果却成谎言。我们甚至连数据记录器发生故障的原因都不清楚。记录显示它曾数百次尝试与卫星连接,但均未成功。这种技术仍然相对较新,有时就是会失灵。
在库迪亚河,标记的雄鸮在这一年里咬断了一根绑带,把数据记录器拉到了身体前面。记录器像项链一样挂在它身上,它把喙能够到的保护接头上的硅胶层啄坏了,里面的部件都露了出来。取回生锈的数据记录器时,里面有水晃来晃去,根本启动不了。我把设备寄给制造商,希望他们能奇迹般地恢复一些GPS位点,但线路腐蚀得太严重,什么都找不回来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那个野外季回收的其余五个数据记录器,平均每个都有数百个GPS位点。这就够用了,我已经有了准备博士论文和渔鸮保护计划所需要的数据。
那个野外季,有三次与渔鸮的相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首先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沙弥河雌鸮时。五年来,我每年都会见到它,和它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其他渔鸮都要长。它就是2008年时我们为免它冻死而放在箱子里过了一夜的那只渔鸮。第二天早上即将放归时,我和它合影留念,它无动于衷地盯着河面,喙上挂着一条鳟鱼。现在到了2010年,我抬头仰望支撑着它和渔鸮巢的巨大杨树。它低头看了一会儿,在周围树皮的棕灰色斑点中几乎隐形,然后就缩回了洞里,知道自己不再受我摆布了。
第二年,伐木公司为了从上游采伐木材,拓宽了通往沙弥河的那条布满辙痕的泥泞道路。路面的改善意味着人们能在路上开得更快了。2012年,一位阿姆古的当地人在路边发现了一具渔鸮尸体。他拍下的脚环照片显示,这就是沙弥河雌鸮,它身上的伤痕与车辆撞击的痕迹一致。它可以不再受我摆布,却摆不脱人类进步的碾压,而我本希望能保护它免遭这样的影响。
第二次令人难忘的相遇是在谢列布良卡河,也就是那年冬天老虎伤人命的地方。死者的钓鱼洞就在我们营地的视线范围内。那之后下了好几场雪,所以老虎袭击的直接证据都被掩盖了,我们的工作被这种恐怖感笼罩。等重新抓到谢列布良卡河雄鸮,从它身上回收到了几百个数据点后,本应是很让人高兴的时刻,但那时的气氛却像被下了毒一般。谢尔盖和我都巴不得赶紧离开那里。
第三个令我铭记的时刻是在法塔河,这是我们需要重新捕捉渔鸮的最后一处地点。至少从2007年底开始,法塔河雄鸮就一直独自生活在这里,它的伴侣遗弃了它,去了临近的领域。夜复一夜,年复一年,它独自发出的叫声甚是忧伤,祈求雌鸮回来,或者能另得佳偶。当我们最终在那里听到了一对渔鸮活跃的叫声时,感到既惊讶又兴奋。我们本次的野外季结束了,全部的野外工作也随之结束,时机恰到好处,尤其对法塔河雄鸮来说。它是我和谢尔盖抓到的第一只渔鸮,那之前我们经历了数周的自我怀疑,多次错失良机。当我们把它放归野外,看着这个项目最后捕捉的渔鸮消失在河上的夜色中,我忽然觉得,一个时代结束了。自2006年以来,我们总共在森林里花了二十个月追踪和捕捉渔鸮,大多是在冬天。这一切的结束让我伤感,但也心怀振奋:我们有了数据,由此得到的信息应该能够拯救这个物种。
我们收拾行装离开捷尔涅伊,向南行进,车子爬上鲸骨山口的北侧。这是4月初晴朗的一天,阳光明媚,然而我的心情却并不明快。十年来第一次,我没有具体计划地回到这个我挚爱的地方。沉重的卡车溅起泥浆,路上惊飞的灰鹡鸰发出一连串警觉的颤音。到达县界的山顶时,我摘掉墨镜回望,最后一次毫无遮挡地望了望捷尔涅伊。如果时机正好的话,树丛之间有一个地方,会最后一次闪现海岸和峭壁的风景,再往后景色就会沉入路旁的森林。我默默存下这一瞥,充满忧思地扭回座位上坐好。我要回明尼苏达进行一年的数据分析和论文写作,之后是——未知。滨海边疆区不是外国生物学家好就业的地方,找到一份能让我不断往返这里的工作并不容易。我跟谢尔盖说着这些想法。像往常一样,野外季一结束他就把胡子刮了个干净,这会儿正心情舒畅。他叼上烟,打断了我,叫我别搞得那么夸张。
“这儿是你的第二个家,乔恩。你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