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流而下
从等我搭的直升机进来,到我抵达之后,整个团队前后已经在阿格祖工作了将近两周。我们本可以在这儿再多做些考察,但谢尔盖说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河眼看就要化冻,他的肝脏也不堪重负,于是他提议拔营。
在我来之前,团队在上游的林区结识了一位名叫切佩列夫的猎人,还和他掰过手腕,他邀请我们去他的小屋扎营工作,是在阿格祖以南约四十公里的一个叫沃斯涅塞诺夫卡的地方。我们要搬到那儿去,谢尔盖觉得那里气氛会更安静一些。这是我在阿格祖的第五天,我们已经知道这里有渔鸮,要是能有更多时间在索哈特卡河边再找一找渔鸮做巢的树就好了。但渔鸮定居在某一片领域并不代表它们会做巢。和大多数鸟类不同,俄罗斯的渔鸮通常每两年才会繁殖一次,并且一般只喂养一只幼鸟,很少有两只的情况。在隔海相望的日本,渔鸮每年都会繁殖,而且大多都有两只幼鸟。
造成这种繁殖数量差异的原因尚不明确,但我现在认为这和渔鸮捕猎的河里鱼的数量有关系。在日本,通过政府组织的干预措施和大量的资金投入,勉强使渔鸮免于灭绝,这个种群近四分之一的个体都是靠人工鱼塘喂养。这大概意味着日本的渔鸮吃得更好,身体条件也更好,适于繁殖。在俄罗斯,一对渔鸮会专注抚养一只幼鸟,孵化以后,幼鸟通常会和父母在一起生活十四到十八个月,之后才会离开,去寻找自己的领域——这个时间跨度对于鸟类来说长得惊人。相比之下,一只年轻的美洲雕鸮,体重只有成年渔鸮三分之一的小个子,在四到八个月大时就会开始寻找自己的领域。
仅仅是确认这个地区有一对渔鸮,对这次考察来说也足够了,毕竟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找出萨马尔加河沿岸渔鸮所在的关键区域,防止人们在这些地方进行砍伐。我能理解谢尔盖的急切,我在阿格祖只待了几天,但其他人已经和热情好客的当地人打了两个星期的交道。雪橇一旦备好,我们就会开拔南下。
我们花了几个小时做准备。托利亚小心地把所有的食物都装到一个巨大的防水桶里。舒里克给雪地摩托的油箱加满了油,我们的汽油储备已经在逐渐减少。谢尔盖向当地人询问了要走的路线。主要的重物都堆在谢尔盖的黄色木雪橇上,是他在达利涅戈尔斯克的自家车库里做的,雪橇拖挂在黑色雅马哈摩托后面,这是我们两部机车中较大的一部。较小的绿色雅马哈摩托是休闲款,设计上注重速度,这台拉的是的一架铝制雪橇,载着一些较轻的装备。我们把物资装箱,包好,用几层重叠的蓝色防水布盖上,然后用绳子将所有东西紧紧地捆在雪橇上,以防物品飞脱,也为了防水。
托利亚独自驾驶轻巧的绿色雪地摩托,我在谢尔盖身后跨坐在黑色雅马哈的后座上。舒里克用驾驶狗拉雪橇的姿势,倚立在我们拖的黄色雪橇的后栏上。这样的位置安排是有原因的,如果我们开始在深雪中挣扎,舒里克和我可以跳下来推摩托车,让它保持前进的动力。我们的车先行开路,托利亚紧随其后。
我们低调地离开了阿格祖。一些当地人出来给我们送行,其中有那位胡子拉碴的俄罗斯人和独臂猎人洛博达。不过,安普利夫和前几晚坐在桌旁的大部分人都没出现。
大篷车队向南行驶,我认出了前几天考察过的林区;我们经过了安普利夫钓鱼的地方,然后是我挖洞避风的地方,还有狍子淹死的地方。又往南走了一点,谢尔盖放慢了雪地摩托的速度,身子往后倾了倾,他和我一样,眼睛被滑雪镜护住,头上紧紧地戴着兜帽。这里的冰面坑洼不平,破裂又重新冻上的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形。
“这就是那个人掉下去的地方,”他大声喊道,好让后面的舒里克也能听见,“他们在阿格祖跟你们说过的那个人。就是这儿。”
我们继续前进。
时不时,有人会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向某处,大家一起望去,看见的是一头又一头的鹿,有一些马鹿,但大部分是狍子,要么在已经消融的南岸休息,要么咀嚼着新露出来的植物。鹿太多了,后来我们都不指了,只管往前开。这些动物憔悴极了,皮紧紧包着拱形的肋骨,毛都结成了块。严酷的冬天让它们筋疲力尽,没有一头鹿逃跑,有些甚至都没站起来,只是漫不经心地留意了一下我们隆隆而过的奇景。对这些动物来说,漫长的衰退季节将至尾声,白天的气温会越来越高,夜晚也会越来越短,它们坚韧的意志将会等来冰雪消融,万物回春。上天保佑,让那些莱卡犬可千万别往南跑这么远,我这样想着。不然又是一场屠戮。
谢尔盖突然放慢了摩托车的速度,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托利亚从后面赶了上来。大约五十米开外,我们能看到融化的水面——一条淡蓝色、蛇形的冰碴带,与周围白色的坚固冰面形成鲜明对比。冰碴带蜿蜒曲折,逐渐蔓延开,占满了整条河道的宽度,延伸了大约五百米,驶过它之后才可以再次看到坚固的冰面。
“Naled。”谢尔盖打量着说道,舒里克和托利亚点头表示同意。我不知道“naled”是什么意思,但我感觉再次加速直冲过去绝不明智,结果我们恰恰就这样冲了上去。
Naled,字面意思是“在冰上”,是一种这里的河流在冬末春初的常见现象。三四月份是很棘手的换季时节,温暖的白天和零度以下的夜晚会让地表水形成一种叫作“冰花”的泥冰碴。这种冰的密度较大,会堵塞下游河道。堵塞处积聚压力,把泥状的冰水混合物从表面冰盖的缝隙中挤出来,毫无阻碍地上涌。Naled最大的问题是,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得知这样的“混汤糊糊”有多深。实际上,naled下面隐藏的可能不是固体冰而是流水。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我们这次考察就会瞬间覆灭:naled下面若是化开的深水,我们的雪地摩托就再也开不出去了。
当时我对此还一无所知,只知道我们好像正朝着浑浊的水面疾驰,还拖着沉重的雪橇。我猜谢尔盖和其他人可能以为这个naled只有几厘米深,可以基本不受影响,继续前进,但是当我们猛然掉入水中,瞬间丧失了所有动力时,才发现泥冰碴实际上有一米深。雪地摩托沉入水中,喷出黑色的尾气,而雪橇则陷进了冰沼,淹了一半,悬浮在泥淖中一动不动。我们迅速采取行动,解开了雪橇;我和舒里克同步,他掉进naled的冰汤里时,我也掉了进去,脚底触到了下方坚实的冰面。泥冰碴没过了涉水裤的上缘,我能感到水浸透了裤子,并迅速浸透了袜子。我们在谢尔盖身后用体重撑住他,谢尔盖猛轰引擎,把雪地摩托调转了一个急弯,推回到几米外的坚固冰面上。然后我们把悬浮的雪橇推转调头,重新拖挂到雪地摩托上。有了底部坚固的冰面,雅马哈也有了牵引力,把雪橇拉了出来。
由于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慌忙行动,直到这时我才感受到寒意。我腰部以下全湿透了。托利亚在这次抢险中一点也没打湿,他在岸边生了火,舒里克和我换了干净衣服,晾起浸湿的裤子和靴子。我琢磨着当下的情况。就在几天前,这里的冰面可能都还很坚实。但随着4月初天气转暖,冰也融化了,顺着这条河已经没法再往前走了,至少是这一段。我们几乎都还没搞清楚这片naled的情况,目所能及之处就有五百米长。
舒里克沿岸向下游探察,回来时说再往下渐渐就没有naled了。唯一可行的方法只有在林中开辟一条小路,整段绕开。这里的森林相当开阔,主要是柳树,所以我们很乐观。靴子晾干后,舒里克从行李里取出链锯,和我一起清道开路,谢尔盖和托利亚开着雪地摩托跟在后面。我们缓慢地前进,在必要处砍掉树木,逐渐回到了下游坚实的河冰上。
返回冰面之后又开了大约十五公里,萨马尔加河从山谷的一侧转到了另一侧,我们沿河短暂地东行,经过了分汊的支流,开到一挂悬崖的底部,悬崖迫使河流再次向南弯折。绕过河曲,在锡霍特山脉高耸的山坡对面的空地上,我看到萨马尔加河西岸的高处有两座木头建筑。这里一定就是沃斯涅塞诺夫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