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残忍之地

静默的残忍之地

我们慢慢从村里出来,顺着平缓的堤岸,上了一条封冻的支流,沿河有成排的瘦柳。支流逐渐汇入主流,像从一条拥挤的小街上了主干道。几周后,一切都会变得不同,河冰即将破封。由于萨马尔加河是阿格祖和萨马尔加村之间的唯一通路,冰面解体带来的险情会把村民们困在阿格祖。这一年一度、身不由己的“流放”,要一直持续到春季洪峰将最后一块冰冲进鞑靼海峡。破冰期间,猎人和渔民有充足的时间收拾雪地摩托,收起冰钻,检查船只是否运转正常。

谢尔盖沿着冰冻的河流中间那条压实的雪地摩托道往前开,他知道既然有别人已在我们之前通过,冰层应该不会塌陷。我们经过了前一天老人钓鱼的地方,然后绕着山脊线拐了一个急弯,我记起了搭直升机飞进来时看到的那道细长、岩质、手指状的凸起,绕过它之后,山谷明显变宽了。在这里,索哈特卡(意为“小驼鹿”)河注入了萨马尔加河,针阔叶混交林在两河交汇处中断,林中有些相当大的树木。当时我还缺乏经验,没能意识到这里是完美的渔鸮栖息地。

渔鸮必须谨慎地选择领域。夏季适合捕鱼的河流在冬季可能会冻实,因此它们需要寻找有上涌泉水或天然温泉的水道,这样才有足够高的水温,让重要的水面保持全年无冰。一对渔鸮会守卫这样的资源,防止其他渔鸮抢夺。

谢尔盖和舒里克前一天来过这里,没有找到渔鸮的痕迹,但谢尔盖认为这个地方很有希望,应该再仔细找找。他想再沿着索哈特卡河搜索一阵子,然后黄昏时再听听渔鸮的叫声。我们停下雪地摩托,系上了滑雪板。这种俄罗斯猎人的滑雪板长约一米半,宽约二十厘米,功能类似于雪鞋,目的是蹭着地面往前溜,而不是追求速度。固定方法也很简单,只有一圈布料让人把脚套进去,所以活动并不自如。猎人的传统做法是把条状的马鹿皮固定在滑雪板底部来增加摩擦力,但我们的滑雪板上用的是我从明尼苏达州带来的轻质人造止滑带。

在一米深的雪中,我对驾驭猎人滑雪板还相当不得要领,寻找渔鸮我也是新手,所以我一直紧跟谢尔盖,他在林中灵巧地游走。我们在森林里绕了一个大而蜿蜒的圈,开始先背向萨马尔加河,最后又回到河边。这个下午天气好极了,但因为没找到渔鸮的踪迹,我的精神萎靡不振。谢尔盖却似乎很确信我们能在这里找到些什么。再次回到索哈特卡河与萨马尔加河的交汇处之后,我们沿着两条几乎无冰的河道之间的低坝移动。我偶然发现了一个破旧的、上一季留下的小型鸣禽的巢。它被灌木丛深处密密的树枝保护着,但现在树叶已经掉光了,我凑上去想要看个仔细。草和泥巴做的“小杯子”里面仔细地铺了柔软的羽毛,这是小鸟在别的地方找来给鸟巢保温的。我抽了一根出来,这是一根胸羽,由于长期暴露在外,已经被磨蚀了。羽毛很大,肯定是猛禽的,可能是猫头鹰。我把羽毛拿给谢尔盖看,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是渔鸮的羽毛!”他说道,把战利品高高举起,让午后的阳光穿透它。“我就知道它们来过这儿!”羽毛只有他的手一半的长度,又旧又脏,粘着碎屑,羽轴也损坏了。但这是很重要的证据。

我们更加仔细地查看了这个鸟巢。里面有很多渔鸮的羽毛,可能都是鸟儿在附近找到的,因为鸣禽通常会在巢附近收集筑巢材料。由于有了新的动力,我们决定分头听听渔鸮的声音。离黄昏还有一小时左右,谢尔盖想去下游,从河谷的另一边听声音,尽可能扩大我们的调查范围。他打算沿河向南再走两三公里,转回时接上我。雪地摩托倒车的声音在冬天清冽的空气中传出很远,车子驶出视线许久之后,我还能听到引擎的高声呼啸。

微风穿过树梢,拂动了白杨、桦树、榆树和山杨光秃秃的枝冠,偶尔风力稍疾,骤然掠过冰冻的河流之上。透过风声,我仔细地搜寻着渔鸮那独特的叫声。渔鸮叫声的频率比两百赫兹高不了多少,跟乌林鸮类似,比美洲雕鸮的声音低两倍。实际上,这么低的频率是很难用麦克风捕捉到的。在我日后录下的音频里,渔鸮的声音也总是显得深远、低沉、若隐若现,即使它们就在附近也是如此。低频的叫声是有实际作用的,它能确保声音不受干扰地穿透密林,从很远的地方,甚至几公里开外都能听到。在冬天和早春尤其如此,这时节几乎没有树叶,清澈的空气有助于声波的传送。

渔鸮的二重唱既是宣告领域的叫声,也能稳固配偶之间的关系。二重唱的频率有年度的周期,2月繁殖期时,它们的鸣唱最为频繁。在这段时间里,二重唱会持续很长的时间,甚至是几个小时,整晚都可以听到。然而,一旦雌鸮在3月开始孵卵,通常只有在黄昏时才能听到叫声,大概是因为渔鸮不想暴露鸟巢所在的方位。随着幼鸟孵化、长出羽毛,二重唱会再次增多,但到了夏天,频率又会减少,直到下一个繁殖季节。

风越来越大,这样一动不动地待在开阔地带,令我有些担心身上的保暖衣物会被吹透。百米开外,我看见一根半掩在雪中的巨大原木,是一株被暴风雨连根拔起,又被洪水冲来此处的大树。我用脚在树根附近的雪地上刨出一个浅洼,踩实,蹲进去避风,树根和阴影将我笼罩起来。

大约半小时后,我正享受地嚼着最后几块硬糖,竟没有听到狍子靠近的声音。它突然出现在五十米以内,先是在坚硬的河冰上稳住步伐,然后朝上游跃进,后面紧跟着一只猎犬。喘着粗气的狍子跑向河中化开的一段宽约三米、长十五米的深水区,毫不犹豫地扎进了水里。它大概本打算跳过去,却意识到自己没这么大力气,但为时已晚。那只莱卡犬停了下来,龇着牙狂吠。我僵住了。从树根处的洼地我只能看到狍子的头,它的鼻子高高顶起,鼻孔张开,在平直的河面上下沉浮。狍子试图逆流挣扎,然而很快就放弃了,像一艘没了舵的船一样顺水漂走,在下游的冰缘处消失不见。我站起来想看个究竟,却只见破口中静默、湍急的河水。我想象着冰面之下黑暗中的狍子,水大概已经灌满了它的肺,又一条葬送在萨马尔加河的生命漂向了大海,冬季也好,村里的狗也好,再也无关紧要了。莱卡犬注意到了我的动静,转向我,双耳竖起,口鼻疑惑地颤抖着。它没把我这个陌生的人类当回事,将注意力又转回河面的开口,嗅了嗅,小跑着回下游去了。

我回到了树洼里,为这个地方不动声色的残忍而震惊。原始的二分对立仍是萨马尔加河上的生命法则:饥渴或餍足,冻结或流动,生存或死亡。一个微小的误差就可能让天平从一端向另一端倾斜。村民会因为选错了钓鱼的地方而溺亡。狍子躲过了掠食者的追捕,却因踏错一步而丧命。在这里,生与死之间,只隔着河冰的厚度。

空气中一阵轻微的颤动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坐直身子,摘下帽子,露出耳朵。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遥远、低沉的颤动。但这是渔鸮吗?它一定是在索哈特卡河谷上游很远的地方,我能实际听到的只有一个或许两个音节,而不是期待中的四音节。我通过谢尔盖和苏尔马赫粗略的模仿大概了解了渔鸮的叫声,但因为没法和真实的叫声对比,也很难说他们模仿得有多像。我现在听到的声音完全对不上号。也许只有一只渔鸮,而不是一对?要不或许是只雕鸮?但是雕鸮的叫声比我听到的声音要高,而且它们也不会二重唱。那声音每隔几分钟就会重复一次,不知不觉间,白昼渐渐变成了黑夜。黑暗中,声音不再响起。

下游传来一阵起伏而高昂的轰鸣,我知道谢尔盖要回来了,很快我就看到了雪地摩托的单头灯在雪地上投下的微弱光束。

“哎?”当我出来迎他时,他得意地说道,“你听到它们的声音了吗?”

我说我觉得自己听到了,但可能只有一只渔鸮。他摇了摇头。“有两只——二重唱!雌鸮比雄鸮的叫声更低,更难听见,你可能没听清。”

谢尔盖有着高度敏锐的听觉。我只能听出雄鸟那喘息的高音,他却可以肯定地辨别出远处传来的二重唱。日后,就算确信只有一只渔鸮,但悄悄靠近之后,我才能分辨出还有雌鸮的声音。渔鸮是不迁徙的,它们在同一个地方经受着炎热的夏日和冰封的冬季,所以如果听到了二重唱,就意味着有一对渔鸮定居在这片森林里。渔鸮的寿命很长,记录显示有超过二十五岁的野生渔鸮,所以二重唱的渔鸮很可能年复一年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然而如果只听到一只鸟的叫声,则可能是一只单身渔鸮在寻找领域或配偶。今天若只听到一只渔鸮的叫声,并不代表它明天还会出现,更不用提以后的几年了。我们的研究需要定居的成对渔鸮,即可以追踪的个体。

我给谢尔盖讲了狍子和莱卡犬的事情。

他啐了口唾沫,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我碰到那条狗了!我遇见它的主人在下游钓鱼。他说他的狗群光今天就杀了五只狍子和三只马鹿!他还抱怨城里的有钱人一整个儿冬天都飞来阿格祖打鹿,搞得树林里啥都没有。结果,他那没人管的狗淹死一只狍子!”

我们默默地开车,回到了阿格祖。

那天晚上有几个客人来找我们,但没前几晚那么多。来客里也有莱沙,那个戴眼镜的猎人,得知我是美国人时,他又一次明显地震惊了,跟两天前一样。他忘了我们之前说过话,然后吐露自己已经连着醉了十到十二天了。

“他两天前就是这么说的。”我对一位村领导小声说,一个穿着制服、胡子拉碴的俄罗斯人。

他笑了。“莱沙的‘十到十二天’已经说了一个星期了!说不清他到底醉了多久。”

我走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胡子领导和我一起出来,点了根烟。他和我几乎肩并肩,站在通往茅厕的狭窄小道上,因为肚里的伏特加和脚下坑洼不平的雪地,他在黑暗中不易察觉地轻微摇晃着。他谈起自己在阿格祖的岁月:怎样在年轻时就来到这处荒郊野岭,再也没离开过,也无法想象要是在别处生活会怎么样。繁星点缀在清朗的夜空中,近处的柴油发电机在不停轰鸣,村里的狗此起彼伏地嚎叫。那人正说着话时,我听见了一个柔和而奇怪的声音,有些不敢相信地,我看到他已经解开了裤子,在离我一两步的地方开始小便,一只手搭在胯上,另一只手夹着香烟,挠着自己的脖子,滔滔不绝地述说着对萨马尔加的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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