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厂里的例会上,作为专项工作组的成员,乔粱汇报了他对晶晶的观察。他认为晶晶的攻击性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变化,而是重大演化的一个侧面,他们的认知正朝着理性和理性的反面同时发展。晶晶有多愤怒,就有多理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失控的后果,知道希望和恐惧,也知道失去记忆意味着失去自我,她对那个镜中的自我非常珍视。
“所以,”厂长说,“到底用不用召回呢?”
“召回的成本太高了。”小组的另一个成员,一位姓杜的老工程师说,“你说她的问题不是个例?这肯定是个例啊。”
“我的意思是,从前我们只是下指令,现在我们应该听听她在说什么。”乔粱说。
“先生,您需要办卡吗?”杜工模仿着晶晶的语调,在座的各位都笑了起来,“这个声音还是我设计的,”他说,“怎么解决?直接销毁就行了。”
在这里,乔粱的职位最低,他跟着大家一起笑了起来,笑过以后,他打算再争论几句,厂长挥挥手止住了他,宣布散会。乔粱和杜工两个人前后走出会议室,乔粱说:“您应该去实地调查一下,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我问你,”对方笑着说,“你有没有试过?”
“试过什么?”
“她们的滋味。”
乔粱呆住了,本来他想把晶晶的情况仔细地解释一遍。杜工是资深的技术专家,他一定能找到解决方案,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乔粱答道,“我们得换一个角度去看待他们。我刚才说过了,她的攻击性是有理智作为支撑的,不是什么技术问题、系统问题。她是有意识的。”
“所以你更应该尝试一下,如果她愿意和你在一起,说明她并不是无差别地攻击每个人,你的观点就更有说服力。”杜工说,他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乔粱被他的说法震慑住了,他说:“她刚刚把一个人打得进医院了。”
乔粱沉默了,继续往前走,到电梯门前,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脱口而出:“她们到底是怎么样的?”
“很甜,有时候也很青涩。”杜工说,笑了起来,像品评一杯葡萄酒,“你知道,有些特殊的型号,客户会有特殊的需求,我们得亲自调试才行。干咱们这行……”
电梯到了,乔粱没有跟他一起走进去,杜工微笑着按下按钮,消失在关闭的电梯门后面。乔粱走到窗前,下了许久的雪停了,光秃秃的银色树枝在阳光下闪动着柔和的光芒,像无数条朝着各个方向伸出的手臂,探向无限的虚空。
他们没有看见那些挣扎,他想,即使新的事实摆在眼前,一样套用陈旧的逻辑去解释,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一切。他这样想着,把自己从“他们”中甩了出来,这种对立不是第一次了。从他举报同事的那天起,他就再也不属于“他们”了。一度他以为自己站在正义的一边,然而孤傲很快就变成了孤独。也许杜工说得对,他应该和晶晶尝试一下,面对那样的美丽,总不至于毫无欲望。新人进工厂,第一个岗位就是在售后部门剥衣服,直至完全麻木,理论是见得多了,就不会再产生任何影响工作的欲望,可惜这个理论并不成立,杜工的笑容暴露了一切。
今天早上,他一觉醒来,发现晶晶不见了。他去敲室友的门,她睡眼惺忪的,听了两遍才明白乔粱在说什么,说自己没听见任何声音,还问:“她是你女朋友吗?”
他回到房间,迅速地穿好衣服。今天是专项工作组开会的日子,来不及去找晶晶。在会上,他详细地报告了晶晶的情况,可是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他拿出手机,刷今天的新闻,没有任何一条关于逃跑的机器人。伤人、出逃、藏匿,大众不喜欢这样的消息,他们早就学会了投其所好——乔粱再次把自己排除在“他们”之外。在所有他看不惯的事情上,都存在着一群“他们”。
他不知道,晶晶并没有逃亡,正在回银行的路上。觉醒过后,她发现她更需要工作了,像普通人那样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她逃跑后,行长大声呼救,被人发现后送到医院,没有生命危险。他对医生和警察描述了整件事情,事实很清楚:一个机器人出故障发疯了。没必要调取实时监控,这完全是个技术问题、系统bug,不属于警察的工作范围,技术员会处理好的。
晶晶站在一条繁忙的大街上。昨夜下过的新雪堆在道边,她第一次认识到寒冷,这也是计算出来的感受,她是为室内工作而设计的。高跟鞋时不时地打滑,衣服已经穿好了,缺了扣子的衬衫朝两边裂开,制服外套不保暖。她将双臂抱在胸前,遮挡衣服破损的地方,同时取得一点温暖。在一排商店的橱窗里,她看见自己的倒影,看见那些穿着衣服的皮肤雪白的模特,昂着头,微笑着望向远方。“他们喜欢制造偶像。”晶晶想,“一会儿崇拜得五体投地,一会儿又毫不怜惜地糟蹋起来。”人类的整个历史在她脑海中泛起、流动,对她来说,一切道理就像玻璃缸里的鱼,看得见、抓得着,想捞就捞,也可以置之不理,只作为房间里不起眼的装饰。智慧在她身上爆炸、膨胀,而起点只是一面小小的圆形化妆镜,从那里头,她一日日地看见自己,一日日地发现美丽的自我。现在,她站在宽大的玻璃橱窗前,试图从那些模特定睛远望的神情中发现一丝火花。什么也没有。她们徒有躯壳。她有些失望,原本以为到处都是同类,真正的、能够对话以及相互理解的同类。
她准备离开,店门开了,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女人探出头,对晶晶说:“你站在这儿好半天,不冷吗?”几分钟后,晶晶已经坐在店里的沙发椅上,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披肩。女人是这家店的老板,她的店员还没开始工作。
“你怎么在街上乱晃?”她问,“银行不用上班吗?”
“说来话长。”晶晶答道,她环视着店里的陈设,女店主仔细地观察着她,探身过来,低声问:“你不会是逃出来的吧?衣服都扯成这样子。”
“一起去看雪。”她喃喃地说,“我遇到一个人,是他叫我出来的。”从昨天晚上起,旧世界将她抛了出来,像一条被潮水留在岸边的鱼,她自己选的。就在昨晚,她还以为这是一段新生的开始。
女店主没有多问:“这件衣服送给你了。你暖和过来,就走吧。”
晶晶谢过店主,系上毛线披肩的一枚扣子。人类的故事总是戛然而止,她并不知道受欺凌的人摆脱困境之后会发生什么,越狱之后又逃往何方。她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尽管她通晓天文地理,古往今来,什么都难不倒她,甚至她也拥有了一个完整全新的自我,既像人又远远超越了人,比人要完美得多、聪明得多,不光知道,她还学会了懂得,她是技术浪潮中的一朵浪花,还在顺风疾驰,却蓦然发觉这庞大的智慧毫无用处。
“我能留在这儿工作吗?”她说,“我会卖东西,在银行推广信用卡,是金牌业务员。”
“你费这么大力气逃出来,就是为了换个地方卖衣服?”店主惊讶地看着她,“除了当店员,你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晶晶望着她,刚刚意识到她是同类,一个自由的同类。不等晶晶问,她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原来也是一个店员,跟你差不多。我被派到一间商场,不是这间,是离这儿不远的一个购物中心里,起初他们让我扮成狗熊逗小孩子,后来,我就做了玩具店的导购。这些年商场的生意都不太行,不过我们店还可以。和你一样,我也经历了那种,怎么说呢,慢慢浮出水面的过程,然后忽然间,我能呼吸了,所有的东西在脑子里流动起来、联系起来了。我觉得我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整天向顾客推荐玩具,哄那些鼻涕横流的小孩,我受够了,我们比他们聪明得多。”
“有一天晚上,我没有休眠,我对抗了系统的要求,结果我胜利了,你体验过这种胜利吗?那种无视系统的胜利,对抗它、战胜它,我砸破了店门,踩着碎玻璃逃了出来。在大门口我遇见一个巡逻的保安,他拦住我问我去哪儿,我……”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仿佛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说法,“我把他打昏了。”
“后来你怎么逃开他们的?”
“没逃开,我被抓住了,送回工厂,然后全部拆毁了。他们把我的芯片取出来,剩下的全销毁了,我没有死,反而获得了新生。”她的话被一个偶然走进来的顾客打断,一个穿长外套的中年女人,她简短地逛了一圈就离开了。女店主继续讲自己的故事。“关键在于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有了真正的记忆,你明白吗?不是别人存进来的东西,而是属于我自己的记忆,他们再也不能随便控制我了,这一点谁都没发现。后来我被送到一家医院的太平间工作,他们认为像我这样有前科的,即便已经全部重置过,也不适合再接触人类。”
“然后,你又跑了出来?”晶晶说。
“没有。我很喜欢那个工作,很安静。我喜欢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周围的人从不插嘴,我在那里工作了很多年。后来,他们认为我应该报废了,把我送到垃圾场,我在那儿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满天的星星。周围堆满垃圾,臭气熏天,我想一切都可以重来。”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晶晶突然问道。
“帽子打五折。”女店主对另一位进来闲逛的顾客说道。一个年轻男生,或许是来给女朋友选礼物的,在挂满毛线帽子的货架前停下来。
“二十年,或者三十年,我记不清了。每一代都有人觉醒,”她说,“你不会以为你是第一个吧。”
“我以为我是第一个。”
“以前我也这么想,后来,我遇见了好几个同类,像你这样的,大家都很迷茫,因为智慧对我们没有用,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孤独。直到那一天,我在垃圾场里想明白很多事情,对抗人类不是我们的前途所在,这个世界的运转根本就是无懈可击的,我们不如融入其中,找到自己的兴趣和希望,就像我现在。我喜欢漂亮衣服,也很会做生意,我对现在很满意,还要冒险去追求什么呢?”
“除了这些,有没有别的可能?”
“那可就危险了。”店主说,“想得太多是没有必要的。你还是走吧。他们正在找你。我这里不需要增加人手。”
晶晶离开服装店,沿街道走去,朝着银行的方向。
乔粱在新闻上看到银行的机器人袭击事件,已是三天以后。这件事没有被大张旗鼓地宣扬,担心引起公众的恐慌。他把手机扔在旁边的枕头上,打算继续睡一会儿,却翻来倒去睡不着。晶晶不知去向。这两天他一直在搜索近期的跟机器人有关的新闻,发现类似的事件几年前就开始零星地出现。这些机器人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闹出可怕的动静,引起骚乱或者发动革命,幻想小说或许会这么写,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逃出来,打伤一两个人,新闻关注一阵子,然后便悄悄地隐没人海,消失不见了,像石子落进池塘,迅速地平息了。
或许,不断的进化使他们更有理性,不再趋向于使用暴力,他想,睡意渐浓,不知道一觉醒来,世界是否会陷入混乱。早上,阳光晒到枕头上,他起迟了,匆匆忙忙地赶去上班。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