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方好去我父母的家,先坐地铁,再搭公交车,晃荡一个多小时之后,她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刘冬,你真的是北京人吗?”
我搂着她的肩,窗外的景色越来越不像方好熟悉的那个北京。马路两边种满杨树,公共汽车就在绿荫中行驶。从我记事起,这些树就是这么粗、这么茂密,好像停止了生长,也许因为那时候小,看什么都觉得高大。我坐在我爸的自行车后座上,车把上挂着几袋子东西,有中药、西药、从医院买的护理垫,有时候,也给我买一根冰棍或者几包饼干。
到站了,我们下车,在公交车站找到一辆拉客的电动车,这才是最后一程。途中经过公共汽车总站,偌大的场地里停着各个路线的大巴。从前,进城的公交车只有一条线,要带哥哥去大医院看病,搬着轮椅排队,上车下车,大费周章,现在开通的线路多了,车上就没那么挤。我妈妈去世前不久,曾经计划买辆二手的小汽车,为了带我哥哥上医院方便,她不在了,买车的事就不再提。
这些细节其实早就湮没无迹,但是一回到这里,带着灰尘味道的空气和风、路边的树、灰红陈旧的楼房,好像又返回了那些千篇一律的日子。那家兰州拉面馆还在老地方,招牌换成簇新的蓝字白底,原来一条街的招牌都被统一成这个样式,齐整得近乎呆板。我跟方好说,晚上我带你吃这家的拉面,不知道老板还记得我吗?有些地方已经变了样,平房都被推倒,原地长出一大片新建的楼房,比我们家的老房子高得多、密得多,大城市蔓延的触手也渐渐伸到这里来了。自从那年把我哥哥送进托养所,把家门一锁,我就没再回来过。
当然我也变了,我长得更高,显得更成熟,身边还多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姑娘。她轻快地跳下车,让我拉着她的手。小区里外停满了汽车,一个熟人迎面走来,手里拖着一个买菜的小推车。他先认出我来。
他问我在哪里上班,我跟他解释了一下我的工作,又问我结婚没有,眼睛往方好身上看,最后问:“你哥哥还在福利院?”他们总以为是福利院,我跟很多人解释过了,那叫残疾人托养所。福利院不收他这么大的孤儿。
我含糊地应答,然后拉着方好往里走。从前的自行车棚拆掉了,全改成停车场,院里显得很拥挤。我家在靠近大门的第一栋楼,从卧室的窗户可以望见大街,这么久没回来,一走进熟悉的楼道,就觉得也不过是昨天刚刚离开。方好上楼的时候,差点被一户人家门口堆的纸箱绊倒。楼梯显得特别短,几步就跨上一层,我掏出钥匙,这钥匙一直挂在随身的钥匙扣上,跟我自己的住处和办公室的抽屉钥匙拴在一起。
门打开,屋里静悄悄的,一切原封未动,仿佛被凝固在一块透明的琥珀里,我们走进来,是打破了它。我走之前,用几块旧床单把桌椅、沙发、电视机、我妈妈的电脑、冰箱和洗衣机都盖了起来。如今花花绿绿的织物上积满灰尘。
按照说好的计划,我们先动手打扫,把所有的床单都揭下来,拿到阳台抖落灰尘,然后折起来放在一边,打算丢掉,露出来的家具电器,还有那排开裂变色的人造革沙发,统统用抹布擦干净。水龙头流了很久的黄水,终于变得清亮。方好说:“这房子能卖多少钱?”
“不知道。”
如果买家是这附近的人,知根知底,肯定会大砍价。这是死过人的屋子,邻居们都知道。就在方好现在站的位置,马桶旁边,生了锈的花洒和洗手盆中间,我爸爸就倒在那里,死于突发的心脏病。这件事的详情,我一直没有告诉方好。
在卫生间接了一盆清水,端到客厅,四只手都伸进去洗抹布,然后把房子的所有表面和边角都擦抹干净。我爬上窗台去擦玻璃,她也要来,像小时候在班级里做值日似的,一个擦外面,一个擦里面,她叫我小心着别摔下去。我们用掉很多从衣柜顶上拿下来的旧报纸。我爸爸喜欢把看过的报纸都留起来,可以卖废品。
最后一步是拖地,墩布在水桶里浸湿,再拧干。我家铺的还是很久之前流行的地板革,方好都不认得,问我地上铺的是什么东西。我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装修,当时算很高级,大部分人家还是水泥地呢。我妈妈辞职之前,也有一份不错的工作。
地板革的菱形花纹已经模糊不清,陈旧的污渍怎么用力也擦不掉,有些地方磨损得起皮,长年被我哥哥的轮椅轧着。我妈妈死后,我爸爸就不怎么在意家里的卫生问题,他觉得没必要花那么多工夫打扫卫生,“又没有客人”,他说。同时,给我哥哥洗脸、洗澡和换衣服的次数也减少了。
在我妈妈去世之前,我们家是一台平稳运转的机器,她把别人都安排妥当,自己承担了最关键、最繁重的环节,即使被压得喘不过气,还尽力保持着表面的整洁有序,看起来一切还顾得过来,还没失控。在这个到处是熟人的地方,她活在亲友的七嘴八舌里,像一块挺立在急流中的顽石,到最后她也没输,只是死了。
我爸爸和我绝不会承认,我妈妈去世之后,我跟他都松了一口气,是麻木和悲痛过后的轻松。我爸爸用他的方式继续照顾我哥哥。这个家的模样渐渐变了,那种尽力维持的整齐和秩序、一丝不苟的日程、我哥哥的科学食谱、按时进行的按摩、雷打不动的下楼晒太阳,以及铁律一般的睡觉和起床时间,全都变得可有可无。这层由我妈妈的意志构成的坚硬外壳,车祸的一瞬间就破碎了。
破壳而出的是一种崭新的、柔软而随意的日子。我终于不用再背着妈妈偷偷吃雪糕,有想看的节目,电视开到十一点也可以,我爸爸甚至撺掇我尝尝他的白酒,我妈妈死后,他每顿都喝点白酒,在过去是不可能的。天气晴朗的日子,我爸爸带着我哥哥下楼,从上午一直坐到太阳落山,两个人都吃买来的面包点心充饥,我哥哥对甜食的无限欲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跟来往的邻居聊聊天,拉人下几盘象棋,我哥哥在旁边愣愣地看着他们,像一个小孩盯着熊熊的篝火,眼中含着赞叹。
“你看得懂吗?”邻居开玩笑,对我哥哥说。
“全懂!”我爸爸说,和下棋的对手一起哈哈大笑,笑够了,又小声地说:“他懂个屁啊。”怕我妈妈会听见似的。
这些情景发生在夕阳下。我爸爸的脸也是浅金色的,眼角的皱纹像无数条溪流,曲折地流进眼眶。我帮着他把轮椅抬上楼。他一个人干这活儿越来越吃力,我哥哥的发育没受影响,青春期过了,他又长了不少。随着身体变得庞大沉重,他小时候那股惹人怜爱的气质也消失了,见到他,惋惜叹气的人越来越少,外人同情的对象变成了我爸爸和我。
“你爸岁数大了,将来还得靠你啊。”有一次,我推着我哥哥在楼下晒太阳,路过的邻居说,“刘冬最懂事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么懂事,因为人懂事之后应该变得更善良、更宽容,而不是像我这样满肚子疑惑不解,而我妈妈和我爸爸一点也没有教我明白的意思,我找不到机会去问:“你们生我就是为了我哥哥,对吧?将来我该怎么办呢?”
他们不肯给我指条明路,我们就这样静默着把日子过下去。直至我进城上大学,我爸爸的生活还跟从前一样,每个周末我都回家,给他帮帮忙。那次我也跟平常一样,下了公交车,走路回家,路上还买了几个豆沙馅饼。夕阳黄澄澄的,我走进楼道,上楼梯,掏钥匙,开门。我哥哥瘫坐在轮椅上,正对着房门,眼睛盯着我。或者说他一直盯着这扇门。
屋里像有什么东西腐坏了,肯定是坏了。我先走向厨房,我哥哥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水池里有一堆泡着没洗的碗,灶台边摆着两盘剩菜,上面长出森森的白毛。那气味并不是这些东西散出来的。
我觉出不对劲,走出厨房。家里就这么大地方,厨房和卫生间相邻,一眼就看到一双蜷曲的腿。当时是夏天,他光着上半身,脸朝下趴在地上,双臂贴在身体两侧,手心朝上,背上一丛丛青黑的纹路。
我报了警,叫了救护车,其实用不到了,楼上楼下的邻居也来了,背着手站在门外,警察不让他们靠近。我给我哥哥喝了点水,吃了豆沙饼,他饿坏了,然后把他推进卧室,关好门。法医检查后,说两天左右,我想起那些菜上的白毛,觉得肯定不止两天,然而争论这个没有意义,我也是猜的。死因是心脏病,可能是早上要刷牙洗脸,或者要打水给我哥哥擦洗,片刻间突然发病。我哥哥坐在客厅,都看在眼里。不该喝那么多白酒。
他不会说话,无法描述我爸爸临终前的情形,这使得我与他之间多了一道隔阂,多了唯一一件他知道而我永远无法知道的事情。我妈妈认为他什么都懂,而我爸爸说他“懂个屁”,也许他们都对。
最后,殡仪馆的人来了,见到这种情形,都不愿意碰,让家属自己搬。我好说歹说,费了不少口舌,只有一个人答应帮忙。我找来一条床单,裹起来抬着一头,他帮忙抬另一头,下楼来到灵车跟前。围观的邻居们看在眼里,没人说话,窃窃私语都是无声的,我只听见自己在喘着粗气。
处理完后事,我向学校请了两周假,找到这家有福利性质的托养所。送他过去的那天,办完手续,我和他说,等我毕了业,安顿下来,就接你回家。好几年过去,这个话可能他也忘了。那天我回到家,第一次一个人在家里过夜。那一夜梦境纷乱,我爸爸和我妈妈的模样不断地在黑暗中浮现,第二天我就把屋里彻底清扫一遍,东西都用布盖好,然后锁门离开,那年我上大三。
我和方好花了半天时间,把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打开两瓶自己带来的矿泉水喝着。她拿着水瓶在屋里转来转去,说:“这房子卖了,首付肯定够,我爸妈那边再出一点。”
我决定不告诉她,这房子有点忌讳,能出手就不错了。我们谈论着关于结婚的一些琐碎事情,婚纱、旅行、看好的新房打算怎么收拾,只等这个房子出手,那边就签合同。忽然她想起一件事,问我:“这房子有没有你哥哥一半?”
“应该有。”我说,“遗产我代他保管。”
“其实,钱对他也没有什么用处。”隔了一会儿,方好说,“以后我们对哥哥好点,经常去看看他。”钱对我们是很有用的,上次开店,把工作几年的积蓄都折腾空了。结婚成家,处处需要钱。
中介公司的人按着约定的时间来,房子全权委托给他们出售,他们用专业的眼光四处察看,说了一个估计的数字,跟我的预期差不多,离开的时候把钥匙带走了。他们走后,方好说:“你再看看,还有什么有意义的东西,这次一起拿走。”
我说没有。
“像日记本啊,相册一类的也没有?你小时候的照片呢?我想看看。”
“都没有。”我简短地说。有也不想拿。
她握住我的手,身子靠过来,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她的长发又滑又凉。房间里越来越暗,没有买电,不能开灯,再过一会儿就要黑透了,我和她被笼罩在将及未及的夜晚中,靠着一点马路上的灯光辨认物品的轮廓,街上汽车来往的噪声低低地传来。
她安静地抱着我,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有时候,我和她之间存在着一些似懂非懂,一些似是而非。她想安慰我,以为我舍不得自己的老家,就热心地谈起新家,我们未来的生活,阳光、草地、绿萌、欢快奔跑的孩子,而我哥哥远远地,用那双混浊的眼睛看着我们,就像看着我爸爸死在面前一样。全世界落进他的眼睛,如同落进黑洞,瞬间归于沉寂。他什么也不会说。
那承诺不算承诺,我想,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我没撒谎,当时我真的那么想。我妈妈的意志随火化,随风散了,我有了我自己的生活,不再觉得愧疚,不再介意一个完不成的诺言——它像根风筝线似的牵住我。这一天是星期六,我没有去看我哥哥,晚上带方好去吃了那家开了好多年的兰州拉面,味道不如过去的好,老板早就换人了。
婚后,我们过得不错。新房子地段虽偏,面积很宽敞。搬到新家之后,我去看我哥哥,需要穿越大半个北京城,坐地铁也要快两个小时。方好偶尔跟我一起来,大部分时候她不来,我哥哥没什么可看的,我要帮他擦洗身体或者换衣服,她帮不上忙。
我哥哥的体重缓慢而持续地增长,没办法阻挡。他的胃口很好,吃不饱就会不满地大叫,影响别人,托养所的工作人员一般都会满足他的需求。有几次,我告诉他,你太胖了,少吃点,他只是笑。不过,我哪一次也没有忘记给他带甜食,有些是方好亲手做的。
“哥哥喜欢哪样?”
“巧克力味儿的,还有豆沙馅。”于是她大做巧克力饼干和夹馅面包,还有相当专业的纸盒包装。她打算以后开个微店,不信这份手艺养不活自己。
“怎么样都比上班强。”她说,接着抱怨她的同事和老板,我也觉得她的性格适合做一些单纯的工作,不要跟太多人纠缠。我告诉她,你喜欢做什么都行,生意失败也没关系,我养得起家。她笑着,把淡蓝色的纸盒仔细扣好,装进一只牛皮纸袋,还是原来开店时的物料,这些东西用起来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
我们办婚礼的那天,也是星期六。方好问我,要不要把哥哥也接过来?我想想,算了,在这种场合下,他会抢了新人的风头,成为所有人的注意对象。方好想得很简单,“婚宴很热闹,还有很多好吃的,哥哥来了一定很高兴”。
“算了,算了。”
“我觉得这没什么丢人的。”她说,“我父母都不在意,他们觉得你很有担当。”
我不想再说这件事了,只说他身体状况不好,不适合出门折腾。这是真的,近来他常常憋气,喉咙里总是呼噜呼噜地含着痰。照顾他的人开始有怨言,实在太胖了。因为这,他出门晒太阳的机会也变少了,托养所的人力很紧张。
那天,宾客都散了,我和方好换了衣服,带着一大块婚礼蛋糕和一套新衣服去看我哥哥。迈进出租车的时候,她“啊”了一声,原来刚才卸妆的时候,忘记把梳得高高的头发也放下来,磕在车顶上,为这么件小事,我俩笑了半天。在后座上,她把藏在盘发里的发夹一个个摘掉,头发抖开了,披散在肩膀上。今天她非常美,她父母都哭了,我家里这边的长辈亲戚向我夸新娘子漂亮,没人提起我哥哥,默契得像是大家商量过了。只有方好没忘,她说:“蛋糕也带一块给他吧。”
他还是坐在轮椅上看电视,一集吵闹的家庭情感剧,我问他要不要换个频道,工作人员把他推过来放在这里,打开电视,就去忙别的,忘了帮他拿遥控器。我找到那个用塑料布包着的遥控器,递给他,频道转了一圈,仍旧没什么好看的,又回到那个电视剧。
方好喂他吃蛋糕,我坐在一边。方好告诉他,我们结婚了。她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免得他听不明白。他咽下一大口,接着又张嘴吃下一口。方好用湿巾抹去他嘴边的奶油。
“等吃完了一起收拾吧。”我说,“这样太麻烦了。”
“那他多难受,黏糊糊的。”她一边说,一边不厌其烦地又擦一遍。
他笑眯眯地看看我,又看看方好。电视剧的背景音十分嘈杂,几个人要打起来了。他动着嘴巴,发出短促的音:“妈,爸。”
方好以为他在说电视里的剧情,就说:“是啊,一个爸爸,两个妈妈,吵架呢。”
他又说:“妈,爸。”眼睛盯着方好。我本来在一边低头看手机,此刻抬起头来,方好惊讶地看着我。
“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太神奇了。”
方好已经怀孕七周,除了我和她父母,这件事没人知道。她的语气像是猎奇般的讶异,好像小孩子随口猜中胎儿的男女,或者盲人用手指抚摸,就认出了一位故人。我哥哥当然不知道,他说的是另一回事,方好误会了,我懂。只有我们家人能懂。她的某个神态和动作,让他想起一些过去的情景,一些冲动的、孩子气的诺言,我妈妈、我爸爸,或许还有小时候的我。过年,十来岁的我被一大群亲戚围着,回答他们的问题:“将来我照顾我哥哥,跟我妈妈一样。”我妈妈当时并不在场。他们有的大笑,有的叹气。他在这里更好,我对所有人都这么说。科学的、合理的照顾,这才是他最需要的,而不是亲人无穷无尽的奉献。
然而有些东西还是永远失掉了。方好喂他吃完蛋糕,我带他回房去,把爸爸的旧衬衫从他身上剥下来,换上新衣服。我们去商场给他挑的,领口洁白规整,通身没有褶皱和污迹。方好特意带来一朵婚礼上装饰拱门的红玫瑰,她真细心,别在他胸前的口袋上,请托养所的工作人员帮我们拍张合影。这张照片后来洗了出来,收在一本厚厚的相册里。我们的家庭相册渐渐满了,无数个欢乐美好的时时刻刻,而我哥哥的照片只有那一张,也是最后的一张。他死于一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