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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二

春天,方好换了一个新工作。正式入职之前,她休息了一个多月,天天迟睡晚起。有一天,我上班前,她还蜷在被子里,说:“要不你也休几天年假,我们出去玩玩。”这个主意不错。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讨论了很多地方,西安、上海、凤凰古城,上网查机票和酒店,最后她泄气地说:“一次不去看你哥哥也没什么要紧,非得周六之前回来?”

我呆住了。周六不去托养所,从来没有,我压根儿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原来可以不去看他。她一句话,我琢磨了很久,好像某种坚固的东西忽然出现裂纹,不再是铁板一块。我迟疑着说:“那不太好吧。”

“只是一次。”她说,“我一年才回一次家。你每周都去看你哥哥,很够意思了,少一回没什么。要我说,根本不用这么纠结。”

你没有兄弟姐妹,你不懂,我想。裂纹继续扩大。她只是随口一说,在我听来像一句惊雷,根深蒂固的东西动摇了。那天我坐在办公室里,一直走神,一封邮件挨到中午还没写完。方好打电话商量晚饭吃什么,有一家新开的港式火锅听说不错。我敷衍着,附和着,无意义的琐碎对话像河水流过,最后她要挂电话了,我说:“我们去西安吧,不管他了。一次不去没关系。”

她高兴地答应,机票酒店很快订好。我请了年假,周日出发,周六还是去一趟托养所。这次我来晚了,他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床头有一对小音箱,连着一个MP3播放器,正在播相声。音箱是我给他买的,MP3是这里的公物,工作人员拿过来给他解闷。我陪他坐了一会儿,发现这里面只有一段相声,来来回回地重复听,变得一点都不好笑了,只剩下聒噪。

我把播放器关上,拿着去找值班的管理员,告诉他们,我哥哥已经听同一段相声几十遍了,能不能多存一点?太无聊了,你们做事要负责。或许我不该抱怨,那个管理员也是生面孔,不耐烦,说着说着我们两个的声音就越来越高。最后,人家很生气地站起来,走出办公室,把我一个人撂下了,出门时丢下一句:“床位这么紧张,能进来不错了,还不知足。”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无论是抱怨、发脾气或者讲道理,都是徒劳的。我哥哥是唯一一个周末没处去的残疾人,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当然他是很安静的,我想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活着本身就已经很麻烦了。

我空着手回来,把音箱的电源拔掉,问他想不想尿尿,找到便壶帮他解决。小心翼翼地把便壶从被子里拿出来,我想明天这时候我就在西安了,酒店离小吃街不远,我们可以先去吃一顿好的,后天去逛景点,错过周末的人流高峰。不过西安的热门景点,什么时候游客都不会太少,没关系,我们不赶时间,可以慢慢溜达。我把便壶拿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清洗,洗得干干净净,刚才与我争执的那位管理人员也走进来,我说:“下周我带个新的播放器过来。”他没理我。我想起来,下周末我赶不回来呢。

少来一次没什么,方好这么说。她说得没错,我哥哥总是一个样,他不会再长高,如果不把他抱来抱去,也意识不到他又长胖了,就像一艘锚定的船,稳稳停泊在时间里。我走的时候,替他关灯、关门,想着下次绝不能再跟人家争吵,当初也是费了不少周折才能进来,万一被轰出去,谁能照顾他?这里既便宜又安全,既适合他,也适合我。

西安的著名景点我们都逛了个遍,每顿饭都精挑细选,去吃附近评分最高的餐厅,和一个好胃口的姑娘在一起,很容易就快乐起来。她喜欢拍照发朋友圈,老是嫌我下筷子太快,破坏了完整的摆盘,很快我学乖了,等她说可以吃了再动手,有时候面都放凉了,粘成一坨。我觉得还是吃到嘴里比较重要,当然,她高兴就好。

星期六,西安下起了蒙蒙的雨。天气不适合出门,我们俩就窝在酒店的床上,一个打游戏,一个听歌看小说,中饭打算叫外卖解决。我过了一关又一关,有望在明天回程之前把这个游戏彻底打穿。天气预报说明天还会下雨。躺在床上背对着背,我们还在用微信聊天,谁也不想打破房间里的宁静,她分享给我她正在听的音乐。

“这能下载吗?”我问她。

“可以。”

我打算把这首歌存在MP3里,带给我哥哥,她回了一个耸肩的动画表情,说:“他听得懂吗?”

“当然,”我说,“音乐怎么会听不懂。”

“你真贴心。”她说,“男生很少像你这样的。”

我翻身下床,来到窗边,外面的街道笼罩在纱笼一般细密的雨里,行人打着伞,车和人的行进速度都显得慢。我们点的外卖还没到,肚子都饿了。

“反正明天也是下雨。”我说,这次不是用微信了,“干脆提前一天走吧,在酒店待着没意思。”

“改机票也要花钱啊。”她摘下耳机。

“省一天酒店嘛。”我们计算起来,其实总的花费差不多,方好觉得没必要,还少住一天。

她说得有理,我不再坚持。午后,雨依旧没停,改机票还来得及,犹豫不决的时刻是最漫长的,我过几分钟就看看床头的电子钟。方好说:“我们找个电影看吧。”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我说:“我得回去。”

她没有再劝我,然而,房间里那种属于年轻情侣的、甜美的、宁静的、闲逸的气氛消失了。本来是个暖和的下雨天,两个人在房间里亲亲热热的,我却这样扫兴。她没说什么,拿起手机来查机票,告诉我航空公司的客服电话,让我自己去改,还说她不会跟我走的。我把她的气话当了真,只改了我一个人的机票。

她找出一部电影自顾自看着,直到我收拾好行李,要离开房间时,还没看完。她戴着耳机,眼睛紧盯屏幕,当我不存在。我说不出什么理由,怎么解释都像在找借口,她不相信我哥哥会因为我一周没去探望就出问题,又不是病危,这我当然知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知道,但我就是做不到。

晚上,我下了飞机,直接打车过去。我哥哥照常在看电视,对我的到来没有特别反应,他看电视广告已经够开心了。我要推他回去,他不愿意,电视是他最重要的娱乐,只能耐心地等着。等他看够了,回房时已经很晚,我才发现他的裤子尿湿了。

我将他搬到床上,开始给他换裤子。这些事过去都是我妈妈和我爸爸做的,有一套固定的流程,先抬哪里,再放哪里,这样一提一拽,裤子就褪下来,温水毛巾要提前准备好,我还忘了,临时找不到热水,就用凉水代替,幸好屋里不冷。手忙脚乱地折腾半天,把脏的衣服折起来塞进床下的一只塑料筐里,周一上班的护工会拿去洗。

习惯就像一间牢房,拿钥匙的人都不在了,我逃不出去。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给方好打电话,她没接。第二天晚上,我去机场接她,她把行李箱交给我提着,算是原谅了。我和她,就算生气吵架,也坚持不了多久,她总会原谅我——即便是她自己出了错,也能原谅我。

春天过去,夏天也过去了,我哥哥马上要过三十四岁生日。过去,有个他活不过三十五岁的说法,某个专家下的断言,这个数字在亲戚朋友那里口耳相传,说得多了,仿佛成了真理。当然,这些闲话都得背着我妈妈。

如今,他面色红润,除了体重持续上升,其他方面毫无异状。“特别能吃。”有一次照顾哥哥的护工跟我说,半开玩笑半看热闹的语气,“吃起来跟个好人一样。”她弯下腰,跟我哥哥说:“你少吃点,我们快搬不动你啦。”

他发出“啊啊”的声音,护工笑呵呵地走开了。这次我来得早,他刚刚吃过午饭,我推着他去街上转了转。他东张西望,在外面他一般不出声,为了掩盖自己不会说话,我猜。有时候,我也相信他是聪明的,什么都懂,我妈妈一直这么说,只是无法表达而已。他被他的身体困住了,一定有一个我不了解的哥哥藏在那双眼睛后头,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待他好的、待他坏的,他一清二楚。

我们路过一家面包房,我把他留在店门口,走进去买了一块奶油蛋糕。他不应该太胖,而甜食又是他的最爱。如果我妈妈还在,一定会限制他,就像她不让我冬天吃雪糕。“都是为了你们好”,她说。当然,重点关照的还是我哥哥,她不让他吃甜食,医生建议我妈妈尽量控制他的体重。

回到托养所,我用勺子把蛋糕喂给他吃,他吃得很快,几口就少了一半,再几口就没了。我把空纸盒给他看,承诺下次来还带他去买。他牢牢记住那家店。后来每次我推他出去晒太阳,走到那附近,他就发出声音提醒我。那家的巧克力蛋糕很不错,还有一种五颜六色的圆形小点心,味道甜得齁人,方好告诉我,名叫“马卡龙”,配着咖啡,能够中和它的甜腻。

对我哥哥的胃口来说,马卡龙太小、太精巧、太不够解馋了,我没给他买过。九月阳光晴朗,他坐在店门外等我,来往行人小心翼翼地绕过他,有人好奇地朝他多看两眼。他整个人挤在硬邦邦的轮椅里,脸周围荡漾着一圈柔软的肥肉,头颈的轮廓模模糊糊,五官像肉海里的小岛,各自孤悬。我不知道我妈妈如何透过层层血肉看见他的智慧,我只看见渴望,他对甜食的嗜好永远无法满足。如果不停地给,他可能会一直吃下去。这次我买的是蓝莓芝士。

十一长假,我和方好一起回长沙,拜见她的父母。他们对我挺满意,知道我父母双亡之后,她妈妈对我更热情了,大概觉得没妈的孩子比较可怜。我们到的那天,她做了一大桌子菜,我跟方好的爸爸喝了几杯。方好带我看她的房间,满墙的粉色壁纸,床上堆着毛绒公仔,床头柜上的胖企鹅闹钟,她从小学用到高中。她给我看相册,一页一页翻,有她小时候穿着纱裙的艺术照,眉毛中间点着一块红;他们全家在泰山顶上合影留念;她穿着肥大的校服,把三好学生奖状举到胸前;她过生日鼓起腮帮吹蜡烛……晚上,她妈妈客气地将我引到书房,那里有张单人床,也充当临时的客房。躺在床上,夜深了,方好发微信说:“好想你啊。”

我说:“我也想你。”第二天,她带我去市中心逛街吃饭,看了场电影,总算找回了约会的感觉。这次她跟我的想法不约而同:还是赶快回北京吧。临行前,她父母一再地说,要我们春节一起回来过年。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问她,有没有提到我哥哥的事情?她说还没有,忘了,下次再说吧。我看,下次她也不见得说。方好习惯了跟父母报喜不报忧,她父母看见女儿非常高兴,高兴中还夹杂着一丝情怯。看得出来,方好在家说一不二,撒个娇或者发顿脾气,就能得到一切。

我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也同意,觉得应该找个不那么正式的机会,随口拉家常的时候说出来就好了,不要显得很在意,毕竟哥哥不会跟我们一起生活,说到这儿她又确认了一遍:“你说对吧?他不会跟我们一起住。”

“不会。”

然后我们就换了话题。方好对现在的工作又不满意,她说她不喜欢受雇于人,看别人的脸色。她毕业四年,平均半年就换一次工作,她说,想自己创业,开甜品店,手工烘焙。我觉得这个概念放到小城市可能还行,在北京就显得太普通了。

“概念普通,我不普通呀。”她说,“我认识美食杂志的编辑,认识好几个专业摄影师,宣传也没问题。”都是她在工作中遇到的人,她觉得都是资源,都用得上。

我觉得她过分乐观,她觉得我想太多,什么都想好了再去做,那可来不及。在家里,她有整架的烘焙书,说将来可以拿到店里做一面书墙,一面是书,另一面落地玻璃窗,放很多绿叶植物,多肉也行,不开花,只看叶子,清爽……她琢磨着这些场景,这些在网上或者时尚杂志上得来的灵感,停留在一间小店的表面,好像创业计划就是一个装修计划,核心的商业问题丝毫没触及。除了她能做出不错的饼干和蛋糕之外,没有别的准备了。

关于开店的问题,我们来来回回地讨论,连餐垫的色调都要争论几句,她喜欢浅淡的米色,显得干净柔和,我觉得深蓝更好。好些个晚上,我们徘徊在各种网红店铺的图片里,被形容词构成的滚滚洪流冲得晕头转向,最后她定了调,要“美式乡村”和“清新简约”,混合起来,我有点想象不出来,听起来倒是很有格调。

下一步就是凑钱。我和她都有些积蓄,够付大半年的房租,地点也看好了,不算热闹街区,在一个小区里,门口对着一排银杏树。原本是一家文具店,开不下去了,带着租约转让,方好当机立断,就是这里,一到手就立刻开动。等店铺装修得差不多,到了秋天,银杏叶子黄了,金灿灿地映在窗前,她说:“我一来就看中了这些树,夏天是绿荫,秋天更美,没错吧?”

“没错。”

准备开业之前,她辞了职,鼓动我也辞掉工作,一起干。我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最好不要两个人都扑在一件事上面,万一不成,还有条退路。她劝我不成,也就算了,一个人守着一间安静的小小的蛋糕店,更符合她一开始的想象。我们花了不少钱在装修上,最后超支的部分全靠信用卡,里外都是她喜欢的色调,原木色的墙面和桌椅,墙壁做成假的红砖墙,“像不像在电影里?”她说,“适合当拍照的背景。”她打算找她认识的摄影师来帮忙拍照,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时间,最后我们自己借了个单反,拍了几十张,存在电脑里。那些照片到现在还存着。

每天早上,她都要做一批新鲜的面包。凌晨她就起床,收拾一番去上班。我还在梦里,就听见她关门离开的响动。周末我跟她一起去,看着她忙忙碌碌,我能帮上的实在有限,只能在她的指挥下做一些零活,或者打扫卫生。店里一尘不染,大部分时候,一个客人也没有。

到了下午,我去看我哥哥,有时候带上一些面包或者饼干。方好的手艺确实不错,材料也很讲究,当天卖不掉的都要扔掉,每天都扔一大半。后来她渐渐减少了产量,不再执意要把玻璃柜填满。我们俩互相安慰,这是暂时的,人气要慢慢地攒起来。

我哥哥喜欢她做的巧克力曲奇,能一口气吃掉几十块,然后不停地喝水,我告诉他这是我女朋友做的,好吃吧?他咧嘴笑着,不知道听懂了没。冬天快到了,我给他买了一件长棉服,可以当毯子盖在腿上,来暖气之前,房间里总是很冷。他不想看电视了,我就站起来推着他在活动室里转了两圈,停在窗前,窗外灰蒙蒙的,玻璃上印着细小的污点——我在方好的店里总要擦玻璃,两扇落地大窗,擦得明净透亮。

我跟他说,我女朋友自己开店,我也投了钱,估计快赔光了。这些话不能跟方好说,她觉得我太丧气,而我哥哥永远不会说别人错了,他只会听,然后接受一切。我推着他离开窗边,回房间去,搬动他的时候,觉得他又胖了。体重的增长像洪水在蓄积,堤坝有撑不住的时候。近来他总是气喘吁吁。

我继续给他带甜食,吃到就开心,人活得这么简单,实在值得羡慕。有时候我也想,妈妈会怎么做、爸爸会怎么做,但是他们都死了,死人做不了主。我尽力使他舒服快乐,作为弟弟,已经够好的了。临走时,我遇见值班的工作人员,我追过的那个姑娘,跟她聊了几句。她告诉我,我哥哥的体重已经超过一百九十斤。

“现在要两个人才能抬得动他。”她说。

“我一个人就行,关键是如何发力,回头我教教你们。”

“像他这种情况,超重不是好兆头。我只是提醒你,少给他吃甜食。”

我回到家,方好罕见地早归,横躺在沙发上发呆,双手枕在脑后,空调吹出暖洋洋的风。我问她怎么了,她翻身坐起,说:“我不想干了。”

凡是能卖的东西,都尽快折价出手。素净的原木桌椅,四套一共卖了八百块;几十盆多肉植物拿回家,摆满整个客厅,后来一盆盆地接连枯萎,客厅阴暗,照不到阳光;洗碗机被旁边的一家拉面馆要去了,人家只肯出五百;碗碟杯盘一类,统统打包带回家,这些东西够我俩用一辈子,上面还印着店名的英文缩写;还有一台全自动咖啡机,里面残留的咖啡豆散发出油脂腐败的味道,这台机器倒是很好出手;至于别的零碎摆设,有的送人,有的只好丢掉,几只花艺铁桶、八音盒摆件,一些旧杂志和书,几只放在桌子中央装饰的玻璃花瓶,瓶口上系着几圈粗糙的麻绳……几个月前,方好还很得意她的设计,现在,拆起来像战败逃亡,一溃千里,专拣些细软收拾,大件的只能放弃,什么都比不上房租昂贵,越早脱手越好。最后,甜品店关掉了,家里多了满地的花盆、一辈子用不完的带logo的餐具以及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教训。方好说,下次她一定能成功。

方好找到一份新工作,重新开始朝九晚五。创业失败,就像从一场梦里醒来,醒来才觉得那梦做得离谱。小区里白天没什么客流,晚上,下班回家,谁会跑过来吃甜点呢?她说她受够了一天天地在店里等着,像个望归的怨妇似的,等着有人进门。偶尔进来一位,转一圈,看看价格,大概是嫌贵,又走了。她不想降价,都是心血,凭什么降价处理?宁肯扔掉。归根到底,她开店不是为生活所迫,而是一种执念,被网上的漂亮图文弄得眼花缭乱之后偶然产生的一个念头,被攫住了,以为这一闪念就能实现,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似的。过后想想,庆幸自己明白得早,转眼又后悔自己放弃得太快,实际上当时我们已经没有钱了。

方好说,早晚还是要自己干,这次不行,下次再试。她这个人,输了也不放在心上,无非损失一点钱和时间。“我们都还年轻,这不算什么。”她说。我喜欢她的勇气,混合着一些天真的稚气,像个无忧无虑、摔倒了自己爬起来的小孩子。春节放假,我们又去一趟她父母家,除夕夜,吃过晚饭,她爸爸把我叫到书房,谈了很久,也谈得很顺利。第二天,方好问我:“我爸跟你说什么?”

“问我们有什么打算,有没有计划买房子?”

她挎着我的胳膊,马路对面的红灯还有五十秒。我们打算去看个热闹的贺岁片。长沙的冬天特别冷,寒气像蛇一样往所有温暖的缝隙里钻,方好把手伸进我的外衣口袋里,让我握住。节前去看过我哥哥了,一切如常,我告诉他春节我不在北京,让他好好听人家的话。

绿灯亮了,我们跟着人流一起向前走,电影院就在对面的商场里。她说:“你哥哥的事,你提了没?”

“还没。”我说,“你说,他们会介意吗?”

“无所谓。反正我不介意。”

我们走进商场的一楼,先买了两杯热咖啡,然后乘扶梯上楼。电影开场还要等一会儿,我们坐在某一层的休息区里,慢慢地喝着,橱窗里的模特已经换上了春装。她被一条裙子吸引了,去店里试穿。咖啡在杯子里慢慢变凉。我忽然感到一种自由,已经存在很久但我并没意识到的自由,从模糊的轮廓里渐渐浮现:我哥哥早已不重要了。他不能再吸引父母的目光,也不能再占据任何人的生活。即便所有亲戚都对我说,以后你父母不在了,你要继续管啊,我妈妈也没说过这种话,没有从我这里套取任何承诺,尤其是当我很小的时候,大义凛然地说一句“好!”其实再容易不过,就像每个小孩子都说将来要当科学家一样。

她没有这样要求我,我爸爸也没有。他们只会用日复一日的活着告诉我,让我明白日子应该这样过,谁也不能放弃谁。那些早就流逝的时间和人影、发生过的事情,并不能一笔勾销。多年后,在一个平静到近乎幸福的时刻,我想到的是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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