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文经典 > 有人跳舞

雪球 四

人民医院的住院部是一栋灰色的大楼,像个侧立的火柴盒。楼前有一小片花园,病人们可以下来散步,绕着花坛一圈圈地走,或者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虽然地处闹市,这里总是很安静。住院等待开刀的那几天,金老师常常在这里一待几个小时,晒得全身暖烘烘的,再踱回病房,等着吃午饭。

她女儿金玲在这家医院当护士,让她失望透顶。她觉得金玲起码要当个医生,高考失利、复读,又失利,最后学了护理专业,她很后悔高中让女儿去住校,一离开家,她的管束就失效了。从高一开始,金玲的成绩就在中下游徘徊,一直到高三也没有好过,复读一年,进步有限,她终于认命,哪里录取,就去哪里吧。

金玲第一次高考那年,有一天她听见邻居闲聊,那个孙震,玲玲的小学同学,是今年本市的状元,要去北京念大学了。听完这些闲话,她推着自行车进了楼道,把车把上挂着的菜和肉拿下来,费力地爬上五楼。那时候她的膝盖就有问题,常年贴着膏药,没有实际的效果,只是心理安慰,当时县里的人民医院还做不了膝关节置换术,她只能忍着。

回到家,金玲的房门照常锁着。饭做好了,叫她她才出来,问她在干什么,就说在看书。金老师忍不住嘲讽她,高考完了,你知道看书了?她不说话,飞快地把饭吃完,回房关上了门。金老师经常觉得,没有这个女儿,说不定自己能过得更好,但是她又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好,更轻松、更没牵挂、更自由,这么一想,又被吓到了。她自己就是被自由的爱情害苦了,她觉得自由是个坏东西。

自从金玲离家去省城念书,金老师的日子就舒服多了,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筒子楼,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周末跟金玲的爸爸去看场电影,那时候小学的操场还放过电影,谁想去都行。她不记得电影演了什么,只记得幕布后面的夜空挂着一轮满月,像舞台头顶的白炽灯,月光冷冷地照着,圈住她,她才是主角,而电影里那美丽女人的爱情故事不过是她自己故事的注脚而已。他总围着她转,她就以为全世界都围着自己转,等清醒过来,一切都已经太晚。

膝关节置换手术,是半身麻醉,她听得见医生说话、金属交碰的声音、切割的噪声。进口的钛金属关节植入,保用二十年,骨科的专家说您年龄偏小了,这个手术过几年再做不迟,她坚持要做,“说不定我活不到二十年后呢”。她计划好了,做完手术,能正常走路了,她要出去转转,谁也不带,谁也不跟,就自己一个人。

金玲小时候,母女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辛苦,还是很亲密的。她们互相保护,一起玩的小孩子问金玲,你爸是谁呀?你爸在哪儿呀?她就大骂那个孩子,也不管人家爸爸是学校的领导、她的上司。等金玲大一点了,对待那些敢提出这种问题的人,不管男孩女孩,一律翻脸就打。“他们全是故意的,”金玲说,“我打得他们不敢再说。”

虽然是搞教育的,她并不忌讳使用暴力,金玲不听话要挨打,学生也是一样,罚站,黑板擦砸到后排男生的头顶上,一脑袋白灰。时候久了,这个女教师的严厉脾气出了名,家长对她倒放心了。男孩子淘气,家长会对她说:“没事,您该管就管,该打就打,我们打也打不听。”

现在,时代变了,文明进步了,这一套行不通了,年青一代的家长们对体罚大惊小怪。不能打孩子,不能打学生,长大之后,他们发现自己小时候受过那样的待遇,回过头来指责父母和老师,说他们毁了自己的童年。“好像我们不打不骂,他们就能成为爱因斯坦似的”,金老师想,把手机丢到一边,不再看那些社会新闻底下无聊的争吵。有一次,她在街上碰见从前教过也打过的学生,已经长成一米八几的大块头男人,她拄着拐杖,停下来,挺直了腰,等着对方来跟自己打招呼,没想到对方走到她面前,攒足了表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昂首走了过去。也是这个孩子,在小学毕业的时候,给她写过一封长长的感谢信,让她印象很深,也很感动。她脾性暴躁却容易心软,要不是这样,也不会有金玲了,生下女儿就是因为不忍杀生,然而从一开始,她就觉得金玲欠她很多,她把男人的账算到女儿头上,又把对女儿的怨气算到学生头上,打着为他们好的名义,最后一切反弹回来。她在路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顶着八月里炎火般的烈日,慢慢走回家。

世道变了,她想,年轻人不知道感恩,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享受,想着吃喝玩乐、傻哭傻笑。前一阵子,金玲迷上了一个男演员,在她看来,出现在电视上的,除了新闻节目的播音员,其余无论干什么,都叫演员。她被那个比她还小好几岁的未成年男孩弄得神魂颠倒,一个已经工作的人竟然如此幼稚,金老师丝毫理解不了。“你上班的时候也是这样整天看手机吗?”有一次她说,金玲没有回答,从沙发上站起来,回自己房间,用脚后跟把门关上,眼睛始终没离开屏幕上的综艺节目。

有一天,金老师特意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金玲昨天上夜班,白天睡觉,中午睡醒一觉起来,看见一桌子都是自己爱吃的菜,坐下来就吃,金老师也坐下来,用不容商量的口吻通知金玲,你得搬走,你那间屋子我要租出去。

金玲边吃边说,那租给我吧,我给你钱,市场价。金老师拒绝了,说我不能拿你的钱,那太难看了,说出去让人家笑话,你就搬走,我租给别人,你早就该自立了。金玲放下筷子就回了房间,来不及接着补觉,迅速地收拾起一些衣服,把行李箱拉出来立在卧室门口,倒头接着睡,傍晚醒来时,行李箱已经被拉到客厅的大门口了。金老师的房门紧紧关着,决裂来得悄无声息。金玲知道一切的肇始、裂痕的浮现,都在那天晚上——那只猫被丢在地上摔死。第二天就不见了,它到底去哪儿了?是死是活?

她走进厨房去做晚饭,等妈妈午睡起来。退休以来,金老师变得非常懒散,午睡经常睡到傍晚才起来。等她起床了,晚饭摆在桌子上,鸡蛋西红柿面,面条有点粘在一起,金老师说:“你应该等我起来再下面条,这都粘成一坨了。快三十了,做什么事都没个算计。”

金玲没答话,端起碗开始吃面,想问金老师的话,拌着面条一口一口吃下去了。她想,我妈不会有任何新鲜的答案,她摔死了我喂的猫,还能有什么?还能对她抱什么期待?她就是一堵石墙,是对着她吼叫、连回声都听不见的石墙。吃完面,她洗了碗,然后拉起行李箱出门,一出门凉风习习,吹散了白天的闷热,西边的天空火红得像一片流淌的熔岩。她沿着小区里的道路走,就是她和孙震一起跑过的那条坑坑洼洼的人行道,道边的杨树新近被削掉了树顶,变成两排齐刷刷的平头板寸,很有几分滑稽。行李箱的塑料滚轮轰隆隆地响,她一直走到外面的街上,找到一家门面很小的宾馆,开了一间房,床单上有股淡淡的霉味,窗户很小,窗外不到半米,便是另一栋楼的灰色砖墙。她把窗户向外推开一线,透透气。在这个宾馆里,她住了六七天,很快在网上搜到一处出租的房子,一套两居室中的一间,房东住带阳台的那间,她住阴面的小房间,靠着厨房。房东跟金老师年纪差不多,离婚了,儿子在北京工作,老人觉得孤单,就把空出来的房间招个姑娘合住,平常做了饭,碰上金玲正好在家休息,也大方地叫她一起吃。晚上,她会趴在床头的台灯下面看看书,有些是她自己买的书,有些是放在房间里、房东儿子的旧书,很多都是她从前看过的,恍然像是她自己的书架。

金玲翻看他的旧书,看页边空白处的读书笔记,字迹细小而有力,记录着一些小孩幼稚的看法,他喜欢,他不喜欢,这怎么可能呢???太可怕了!!!激烈地表达他的观点和情绪。这个男孩喜欢在书上写字,有时候他甚至联想到与书的内容完全无关的东西,随着时间推移,字迹渐渐成熟,语句也越来越清晰,话变少了,但是更能切入核心。有时候,金玲觉得看他写的这些批注甚至比书本身更有意思,有几次,在推理小说上,他看到三分之二就猜到了凶手,把名字和自己的推论过程写在边上,看到这里,金玲只好把书合上,关灯睡觉。

那些怪梦就是从她搬进这个房间才开始的。她重复地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猫,四脚落地的那一刻,梦就熄灭了,剩下一片灰暗的朦胧,自己好像在猫的身体里左奔右突,找不到出路。有一天夜里,她惊醒过来,拧开床边的灯,觉得这个房间内的一切看起来非常熟悉,好像是另一个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那些书、那些笔记,没有任何地方留下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就在她心里浮浮沉沉,像静默的闪电在云层时忽隐忽现,预示着紧随其后的闷沉的雷。她翻身下床,到处搜索,像个闯进陌生房间的小偷。最后,她从床底下拉出几只落满灰尘的纸箱,里面装着他从小到大的课本、练习册、作业本、绘画本,美术课上画的城堡,他喜欢用蓝色,蓝色的水彩笔总是最先用完,问她借。他父母离婚后,他妈妈让他改了姓,也改了名,房东偶尔提起他的时候,用他的新名字。金玲丝毫没有意识到房东的儿子就是孙震,那些小学和初中的课本上,还写着他原来的名字。

是那只猫,她想,再次把我和他联系起来了。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等待天明,觉得与这样奇异的连接相比,日常生活中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毫无意义。一定要找到孙震。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