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我变成了一只猫,小时候喂过的那只猫。我低着头,看见自己的指尖变成了爪子,胳膊上长满了毛,视野越来越低,同时也越来越清晰,周围的一切骤然被未知的光源点亮了,我大喊起来,却只发出猫的凄厉的叫声。醒过来时,还趴在病区的护士台,面前的电脑桌面上,一条金鱼呆板地游着。医院的走廊又亮又静,空空荡荡,两边都是骨科的病房,我妈就住在其中的一间,明天就要出院了。周大夫说手术做得很成功。
我妈对周大夫印象很好。住院的这些天,全靠他的关照。他对我有点意思,男女之间的意思,在医院这不算新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很恐慌。此前我没有真正谈过恋爱,想象不出和周大夫恋爱走在一起的情景,是肩并肩?还是一前一后,像平常去查房的样子?值夜班的时候,他会跑来找我聊天、吃零食,用护士站的微波炉热牛奶喝,一人一杯暖乎乎地捧在手里,却不能热到心里,我的心始终冷静如冰。他经常鼓动我去进修一个在职研究生,有硕士学位,干同样的工作,工资多几百块,或者他的同学在哪家医院升职了,八卦一些琐碎无关的闲事。
如果没有那些奇怪的梦,说不定我和周大夫早就在一起了。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给科室的同事发喜糖,我妈对此一定很满意,从小到大我还没做过什么让她特别满意的事。她是一名小学教师,也是我的小学班主任,那时候,我觉得跟我有关的所有事情都在我妈的掌控之中,别人的妈妈是天空、是屋顶、是雨伞,我的妈妈是铁桶,扣得严严实实,我是永远逃不掉的。
在那些梦里,除了我妈,还有孙震。我背对着他,他在叫我的名字,声音忽近忽远,就像在放学路上,我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赶着喊我,我不想理他,心里很生气,忘记是因为什么事不开心。小时候我们俩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就打起来,要不是这样,我妈也不会让我俩坐同桌。她觉得交朋友会使人分心,我和孙震越爱打架,她越放心。我的所有朋友她都不喜欢,我想是因为她连我也不喜欢,由此连累了跟我有关的一切。初二那次,她警告孙震不许再来找我,让我们都好好学习,学习才是唯一的、最重要的事情。她怒气冲冲,让我跟她回家,我假装没看见地上的猫尸,眼睛还半睁着,嘴巴也没有完全合上,露出一截白色的尖牙,鼻孔附近有血。第二天我再去自行车棚里看,它已经不见了,别的猫也跑散了,没有再出现过。
我知道我不能怪我妈一辈子,永远恨一个人也是不可能。时间一长,我就发现原来的强烈的爱恨都是偏见,只有日复一日地相处。我长大了,她渐渐地老了,衰退了,时间就自作主张地替我原谅了她。直到有一天,噩梦重现,仿佛旧病复发,我不得不拒绝了周大夫一起吃晚饭的邀请。
“孙震”这个名字再次翻腾出来。像之前的那几次一样,我上高中的时候、念大学的时候,每次遇到喜欢的男生,我想接近他们或者他们主动来接近我,到了关键时刻,关于猫的梦总会出现。梦的前半截总也记不清楚,吵闹、哭泣、尖叫,剧烈晃动的影子、黑色的铁栅栏印在模糊的月亮上、我妈的脸,清晰从后半截开始,演变成一段逼真的3D动画:我变成了一只猫。
怪梦重复着袭来。白天,我在医院上班,照顾病人,协助医生,在病房和护士台之间穿梭往来,卖力工作,希望晚上一夜无梦,睡个好觉,却从来没有成功过。后来,我偶然看见了雪球,凭着那双蓝眼,我一下子就认出来,就是它,我亲眼看见它被我妈摔死在自行车棚里。现在,我的同事们,包括周大夫,都被这只蓝眼睛的猫迷得如痴如醉。在病房里,医院的领导做主加装了电视,让病人可以随时欣赏雪球,它出现在所有的地方、所有人的手机上和电脑上,好像身体内部的某个开关被一起按下去了,对雪球的爱和膜拜便源源不断地流淌,满溢出来,不能停止。
然而我很清楚,这个世界上能够对抗雪球的人,只剩下我和孙震了,只有我们能够打破那些持续不断的噩梦,把所有人拉出迷津。那只欺骗了所有人的猫,它早就死了,根本就不是世间该有的东西。有了这个念头,生活顿时变得无关紧要,在职研究生、职称考试、绩效考核、病人投诉,还有周大夫,这些凸显出来的东西都显得死气沉沉,成为房间里无关紧要的摆件。我只想尽快找到孙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