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我按月领工资,按时交房租,每个月存固定的一小笔钱,很小的一笔,挣钱难,攒钱更难,但我坚持下来了。银行账户上的数字每个月上涨一点点,像一株小苗在慢慢长高。平时我吃得不坏,自己做饭,荤素搭配合理;住得也不错,一室一厅的房子,我一个人住,不用跟人合租;没有女朋友,没有任何麻烦事。
存钱是生活中最直接的目标,也是唯一的变化。当失业把这件事打断的时候,我束手无策。起初,我还尽力维持着原来的生活方式,早上有面包、鸡蛋和热牛奶,没事就自己做饭,我懂得很多适合一个人的快手菜,吃完饭把厨房收拾干净,顺手给窗台上两盆茂盛的绿萝浇水。
自从工作以来,我练成一手好厨艺。虽然我们公司经营的净是一些垃圾食品,我用我自己的健康饭菜来对抗这些作恶的食品企业。它们诱惑小孩子吃糖和膨化食品,鼓励成年人买掺着植脂末的奶茶粉和麦芽糊精做的代餐,可是我必须好好吃饭。每次我妈妈给我打电话,都要强调这一点。
好好吃饭,这是我妈的信仰之一。也许是我把她的教诲看得太重要了,从小到大,我被她潜移默化地灌输了许多观念,等我意识到她的思想开始在我身上复制时,已经来不及摆脱了。我想,我走到这个境地,一定是家庭教育出了问题,导致我最后变成一个冲动的杀人犯。是她教我,别人打你、骂你、伤害你,你一定要双倍地还回去。她对我的一切教育都围绕着如何战胜别人、保卫自己。“你性格太软弱了。”她叹着气说,“将来一定会受人欺负。”
为了忘掉后备厢里的死人,我集中精力去回忆父母,他们的严肃面孔,他们热切的期望,他们的笑容与哭泣,隔着风挡玻璃,他们直直地望着我,好像这辆汽车是一栋监牢。我打开雨刮器,冲散了眼前的这些幻象,从暴雨中劈出一条道路来。
相识之初,齐思很喜欢我,夸我是一位“模范房客”。那天,我去她家帮她修理门把手,因为看见她发朋友圈抱怨,说卫生间的门把手坏了,物业怎么还不派人来,我就告诉她我会修。
她穿着睡裙打开房门,刚洗过的头发湿着披在肩头,弯曲的波浪都消失了,戴着一副眼镜。她让我不用换鞋,她家里没有富余的拖鞋,由此我判断她也是单身。我帮她修好了门把手,她给我倒了杯水表示谢意,又夸我说:“你真是我遇到过最好的房客,绝对是模范。”那时候我从来不拖欠房租,自此之后,她对我的称呼就变成了开玩笑似的“模范房客”。
“模范房客”帮她拿过快递、擦过玻璃,还通过马桶。她对我态度也不错,总是笑意盈盈,说像我这样的房客最省心,希望我永远不要搬走。我告诉她:“除非发财买了房子,我就一直住在这儿。”心里甚至有模模糊糊的幻想,说不定她会发现我还有别的优点。我希望能把我的所有优点,像摆好的一道菜那样呈给她,鸡肉、芦笋、小番茄,去皮的橙子切成小块,颜色斑斓的杂米饭上面撒了芝麻和海苔。都在这里了,我在心里轻声地对她说,这些色彩斑斓、搭配合宜、味道平淡而鲜美,都是我,是我拥有的生活的切片,代表着我能够送给你的一切。
大雨如注,街上所有的光明都是模糊的。那些小方格形状的窗户,灯光的边缘融合在一起,像无数个朦胧的泪眼。风挡玻璃上流下瀑布似的雨水,又被振奋的雨刮器一把抹去了。到现在,一切表白都太晚了。
今天下午,门铃响起来的时候,我还没起床,实际上起不起床也没有多大差别,反正起了床也无处可去。我忘记了房租的事情,她特意来提醒我,问我为什么不回微信。
我告诉她下周会交,一定会。
她冷不丁地说:“我要结婚了。这房子不租了,收回来自己住。”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又说:“你下周把房租交齐,就准备搬家吧。”
“你要结婚了?”我重复了一遍,“我以为你是单身。”
“不是单身,怎么结婚?”她笑得很天真,又说:“你找不到工作,还可以回你们老家嘛。”我看出来了,她想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我没回答。片刻的沉默,永久的告别。
随后我告诉她,房租一定会交。她说她还要看看屋子里有什么东西毁坏了没有,结婚要用这房子,如果坏了,要我照价赔偿。
她检查了厨房和卫生间,试过所有的灯,还要求我把房间打扫干净,冰箱也要清理,窗户的玻璃和吊灯的灯罩都要擦,像个布置任务的卫生委员似的。
我说:“我在这里住了五年,当成自己的家一样爱护。”她点点头。女人这种动物,变心简直像失忆一样。
那一天,我帮她修好了门把手,问她晚上要不要来我家吃晚饭。她来了,穿了一件低领的连衣裙,蓬松的卷发垂在裸露的肩上。她摘掉了厚厚的近视眼镜,带了一盒草莓作为礼物。
我在厨房做饭,她就在客厅里看着那只宽大的玻璃鱼缸,鱼缸里游着一条草鱼,一条普普通通的、应该洗干净下锅的草鱼。旁边的地板上放着我的哑铃。
“你喜欢健身?”她一边吃着洗好的草莓,一边走到厨房来看我做饭。
“就随便玩玩。”我把码好的鸡胸肉放进定了时的烤箱,她的烤箱。
“这个烤箱的发热管好像坏掉了。”她接过我递过去的一瓶冰可乐,自己从橱柜上面拿出一只玻璃杯。
“我修好了。”我说,模范房客的得意感又来了,“我在网上买到了配件,只要两边固定一下就好。”
“真厉害。”她赞叹道。
吃饭之前,她拿出手机对着餐桌拍照,一边说,“你每天去健身,做健康餐,摆盘这么好看,居然都没有女朋友。你不会是gay吧?是不是啊?”
“不是。”
她觉得自己讲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大笑起来:“这是夸你长得帅嘛。”我跟着她一起笑。
餐桌上摆着一瓶白葡萄酒,我们都喝了一些,绝对没到醉得失去控制的程度。
“你以前住这个房子?”
“跟我男朋友。”她说,“后来分了。不想再住,就租出去。”
“所以,到这儿很有怀旧感。”
“完全没有。你把这儿收拾得跟从前一点都不一样。”停了一下,又说:“我觉得你布置得还挺有品位的,这点也像gay。我可以有个gay蜜吗?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
“恐怕不行吧。”我说。同一个笑话讲第二次,就被稀释得一点也不好笑了,可她再一次开心地笑起来。
我想起了卧室里那张柔软的大床。她曾经和一个男人睡在上面,史前的故事情景。
“你在这个小区有两套房子?真好。”
“都是我父母的。他们常年住在山东,在海边买了度假屋,很少回来。退休了过得很潇洒呢。”
那就方便了,我想。我的意思是,一个人生活方便,不受父母的约束,像我一样。她告诉我这个烤鸡肉太好吃了,一连说了三次。我和她的谈话就像淡季的河床,这里一坑,那里一滩,连缀不起来,等一上床两个人就顺溜了,像两块失落已久的拼图,拼在床上,拼成一幅凹凸的暗淡的画。
那天,先动手脱衣服的是她,脱的是我的围裙。吃完饭洗碗的时候,我才发现做饭的围裙一直忘了摘。背后打的结轻轻一拉就开。我对她说:“先不要摘,我还要洗碗呢。”
“别洗了。”她轻声说。出于礼貌我也不得不转身面对她,吻她,这件事其实不需要太多勇气、情感、气氛、环境,坦白讲她的性吸引力也就是一般般。我手上沾着的洗洁精泡沫还没来得及洗掉,我们就相互拉扯着进了一室一厅的卧室。现在她用冷淡的语气说,你快点交房租,不然就赶紧走,好像那一晚只是我的幻觉。
今天她来了,我决定问个清楚。她先是一口否认,认为我小题大做,“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会以为睡过一次,我就得嫁给你吧?”
“你明明是喜欢我的,”我说,“而且你很主动。不然你那天晚上为什么打扮得那么,那么暴露?”我用手在胸前比画着。
她像看一只流浪狗似的看着我。
“那你把我当成替代品,是吧?他甩了你。”愤怒中,我越说越快,“你睹物思人,很痛苦,就把房子租出去了,可是你又忘不掉他,你们女人就是这么黏黏糊糊、拖泥带水。后来你遇上我了,有事没事就来勾搭我,让我给你修这修那,没话找话,然后又说我胡思乱想?”窗外雷声轰隆,闷了一天,预报中的暴雨终于要来了。
“你应该出去走走。”齐思说,“别老是一个人闷在家里。”
“我很快就能找到工作。人不会永远失业的。”
“跟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直说吧。还是他,他回来找我,我们打算偷偷结婚,趁着我父母不在北京。”停顿了一下,她又说:“做人要实际一些,非要让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我不喜欢你。”
以前锻炼用的哑铃就放在地板上。
暴雨像瀑布一样落下,笼罩着一切,好像时间和城市也没有尽头似的。眼下,她躺在后备厢里,还有血的问题,现在所有商店都关门了,没处去买清理工具。现在,我把重要的事情和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混在一起,像一锅炒菜,食材切得形状大小不一,下锅之后,熟不到一起去。事情用一句话就能表达:杀人犯去郊外抛尸,细节就多得难以尽述。
首先,我得擦掉地板上的血。听说现在的技术可以检测出血液反应,表面上再干净也没有用,我在电影里看过类似的情节。电影情节总是表现得很粗疏,操作起来真难,血那么多,地方又太小,况且我觉得她还没有断气,心脏仍然在微弱搏动,泵出鲜血。
她的嘴翕动着,冒出细小的泡沫,像出了水的呼吸困难的鱼。眼球在眼眶里飞速地运动,此刻她一定觉得天旋地转。分分秒秒过去,她变得越来越苍白,眼球的转动减缓了,渐渐定焦于一个固定的点。
我弯下腰,飞速地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这一秒还是潮湿冰凉,下一秒就干燥起来,本来丰润的嘴唇变得凹凸不平,但是她还没断气。当我把血迹都擦抹干净,她还有呼吸,还想说话,声音也是失了水的干涩:“水。”
所以,她最后是被渴死的。我一遍遍地清理,直到地板变得光洁无比,照见一个孤零零的人影。我把她扶起来,抱在怀里,经过玄关时拿了门钥匙,忘记了车钥匙。门前放着一袋垃圾,散发出油腻的味道,中午的外卖盒还没丢掉。鞋柜旁边立着一面窄小的穿衣镜,盛不下两个人。我只看见自己的脸,下巴的胡茬又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