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向左右打开,走进车库,浑身骤然一凉。电梯里装着摄像头。说不定,此刻就有一个穿制服的保安,在监控室打了个盹醒来,在数十个静悄悄毫无异象的画面中,看见我扶着一个女人,像是喝醉了,头垂在我的肩膀上,我搂着她的腰,拖着她走出电梯。她的眼睛半睁半闭,脚尖划过地面。死人的身体格外沉重。她叫齐思,是我的房东。
在地下车库,我听见她的脚尖在地面上划出轻微而持续的声音,灰色的地面上刷着粗大的白色箭头,引着我们走向我那辆黄色轿车。黄色是另一个错误,太显眼了,让人印象深刻,我的邻居,那些规规矩矩的上班族,开着灰色、深蓝、巧克力色或者黑色的车,稳重又大方;而我的车,通体明黄,大号的轮毂,改装过的排气管,显得那么扎眼。邻居们以为我是搞艺术的,或者是广告公关一类的时髦行业,并不是,我在一家台湾人投资的食品公司上班。两个月前,我丢了这份工作。公司搞的末位淘汰制,在我看来全是胡扯,要解雇就解雇,还要羞辱人,没等上司开口,在年度绩效排名公布的第二天,我就递上辞职信。
不知怎么,积蓄很快就见底了。钱流走的速度比我预料的快得多,好像水龙头坏了,怎么都关不上。其实我吃用都很简单,唯一的大宗支出是房租,还有车贷,一些消费类的贷款,无息分期,我知道这是商家为了鼓励我多花钱。表面是利好,其实是陷阱,这样的事太多了。
现在我的债务又多了一笔。不知道为什么,背上一条性命,反而觉得轻松了,仿佛生活终于触了底,另外一只悬着的靴子总算掉了下来。从我未成年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早晚我会走上一条自毁的道路。记忆有时候还会骗人,但是直觉不会,直觉引着我滑向下坡路,几乎是命定的。我承认我没花多少心思在工作上,没有恋人,父母疏远,朋友倒是有几个,不过他们都比我忙。失业以来,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在床上,从卧室的窗户向外张望。傍晚时候,夕阳很美,理应有华丽的诗句来配衬它,可是我一句也想不起来,甚至连一段熟悉的旋律也没有。在空荡荡的目光里,夕阳降落下去,熄灭在黑夜中,无数灯光亮起来,取代了太阳,也取代了星星,它们密集、明亮、僵硬,像一大片不会眨的眼睛,长久的凝视,无数的逼问。有时候,我会被它们惹得怒气冲冲,想推开窗子,对着夜空破口大骂,这一幕在脑海中无数次重现。我怀疑它真的发生过了。
我的车就在前面了,鲜艳刺眼的明黄色。这里不知道有多少摄像头,时刻被监视着,我没想逃,逃不掉的,不如仔细体会此刻。齐思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实际上尸僵并不会来得这么快,但是我感受到了,在她的体内,血液正在凝结,肌肉不再有活力,腐败从内部开始。旧生命沉寂下来,新生命开始繁殖。
她依赖着我,被我抱着,姿势显得很亲热,触觉却是冰凉。我们渐渐走近了汽车,我费力地将手伸进口袋,去摸车钥匙,没摸到,换一个口袋再摸,最后连T恤胸前的那只小口袋都找过了。车钥匙落在家里,我想起来了,就在玄关的鞋柜上,出门时我满心想着怎么才能躲过监控,现在好了,还得回去拿钥匙。
一瞬间我就做出决定,就把她留在这里——不能再冒一次路上被人撞见的风险。
我把她拖到后备厢与墙面之间的那一道空隙里,让她靠在墙上。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她坐下来,眼睛半睁半闭,像个坏掉的大布娃娃。我克制住自己,不要狂奔,不要狂奔。即便在深夜,车库里没人出入,也说不准我上楼去拿钥匙的这一会儿工夫就有人发现了她。那么故事就结束了,在这里结束,在那里开始。我对未来早有了心理准备。早在今天之前,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会把眼前的一切全毁掉。
六个月过去了,我还没找到新工作。
人不得不工作,才能获得食物和住处,简直连草原上的狮子都不如。我绝没有看不起狮子的意思,相反,我认为野生动物更有生命的尊严,它们觅食、喝水、睡觉、交配,一切以实际的需要为准。它们不浪费食物,不虚耗体力,也不制造除了排泄物之外任何多余的东西,让世界充满光鲜亮丽的无用之物。它们的空闲是真正的空闲,徘徊在饥饱之间,它们不知道什么叫作无聊——或许对动物们来说,无聊正是至高的享受呢。
度过了六个月的失业生活之后,一些变化缓慢地发生了。我开始混淆白天和黑夜,深夜无比清醒,傍晚却困得不行。睡眠混乱,三餐不定,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饱足,我可以一整天不吃饭,然后大吃大喝,像只骆驼似的储存能量,区别在于骆驼能穿越宽阔的沙漠,而我走过最长的路不过是从床上到马桶。被褥、枕头、电脑和手机等等构成了我的生活堡垒。我租来的这套一室一厅,床的面积占到卧室的一大半,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床上,床上混乱、拥挤、温暖,又含着某种拒绝和否定的意味。我知道,日上三竿还不起床,这是罪恶,是不应该的,我才二十九岁,我的生活还有无限可能,不应该躺在床上发呆。我试图理智地看待眼前的境况,却意识到在千百种无限的可能中,终究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完,而一旦选定,其余的可能性也就随着时间,陆陆续续地消失了。
简历每天都发,面试的机会却很少。有那么几次,我走出利刃般指向天空的写字楼,在满天满地的灰霾中长出一口气,记不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那些交谈飘荡在空中,是皮影戏里的人物在讲话,我一遍遍地用华丽夸张的语言涂饰自己,好像往蛋糕坯子上抹奶油,抹得又厚又平,再挤出一朵朵浪花,点上几粒樱桃和碎巧克力。所有人都在努力地装饰属于自己的那块蛋糕,让它越来越复杂而完满,而我的却日益剥落、陈旧、斑驳,像一堵废弃无用的墙。他们总对我说,有消息会通知你。一直都没消息。我说不清楚,但是一定有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有什么东西坏掉了。
即便如此,我依然期待明天,看看明天会不会更失望、更糟糕,像无尽的向下盘旋的楼梯又下了一格,钟又慢了一秒。我知道这种生活必须得有个了结,明天、后天,我将有个新工作,就像落水者抓住一只船桨。我打定主意,不再挑挑拣拣,哪怕是条破船,也要先爬上去再说。
我耐心地等待,不承认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焦躁,就像洪水缓慢地上涨,等着舔到一个最普通的蚁穴。今天中午,我已经因为外卖小哥送餐迟到而发了一顿脾气,对方很理性地表示,不满意可以投诉,不要对他大喊大叫,他还有别的订单急着要送,还主动把投诉电话告诉我。他用力关上了我的房门,那扇门像一个巴掌朝我的脸上甩过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整个文明社会抛弃了。投诉电话过了很久才打通,接线员的语气是千篇一律的甜美,而我的怒火熊熊燃烧,把理智都烧成了焦炭。我向她大喊大叫,失业几个月,存款越来越少,眼看就要付不起房租,不能告诉家里,一个字也不能说,我是父母的骄傲,却是我自己的耻辱。她说我不可理喻,凭什么拿别人撒气,我又不欠你的!说着说着我们就争吵起来,直到电话被对方挂断,另一个同样甜美的机械女声告诉我通话已经结束,祝我生活愉快。
傍晚,齐思来找我,我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她了。当时,我正准备泡一盒方便面,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吃。这套房子在她父母名下,由她来收租。我从来都按时交房租,这次已经拖了一个月,眼下还支付得起,但是付完房租,我就一毛不剩了。她问我什么时候交房租。
“你一向很有信用嘛。”
“下周。”
“你上周也是这么说的,”她拿出手机,翻出微信对话的截图,“还有上上周,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对我讲话,好像我是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实际上我们是很熟的朋友。她住在这个小区的另一套房子里,我帮她换过灯泡、修过门把手,她给我切过水果、沏过茶。
“你怎么还不上班?”她说,眼睛朝周围转了一圈。
“新工作还没着落。最近真烦透了,周末你有空吗?”
“那你什么时候能把房租给我?”
“下周。”
“周几?”
“你说周几?”
“下周一。别再拖了。周末我没空。”
今天就是下周一。她来了,她死了。眼下我得快去快回,拿到我的车钥匙,然后再次下楼,把她搬上车。我尽量不去看那双眼睛,可是她半睁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追着我似的。
掀开的后备厢盖再次合上。在整个过程中,我没有撞见任何人。昨天预报今夜有大暴雨,黄色预警,上班的人都早早回家,吃着晚饭,看着电视,说着笑话或者吵着嘴,一边等待大雨来临。
还有我。我孤独地坐在驾驶座上,慢慢踩下油门,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沉重,计算着从地库到家门口有多少摄像头,从哪些角度拍到了我和她。这事瞒不了多久,从她断气的那一刻开始,每一秒钟、每一步路都在通往牢狱,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太多感触,仿佛早料到这样的结尾。不能创造,那便毁灭,我知道人一定得做点什么,建立或者推翻,我受够了无所事事。此刻虽然恐怖,却不无聊。无聊才是最可怕的敌人,掩盖一切幸福,湮没一切拥有,磨平所有的故事和遭遇,它把我变成了所有人,又把所有人归结成一个我。当我看向后视镜的时候,看见一个罪犯的上半张脸。就这还不足以让我回到现实。
黄色轿车缓缓地驶出车库,驶进泼天的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