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九四年七月八号这天,我跟往常一样去上学。午休前不久,一个老师沖进教室,打断了上课。他告诉我们学校今天就此停课。校方要我们回家看电视。这点很奇怪,因为平常周末的白天不会有电视节目。
我没回家,而是跑去一个住在学校附近一栋公寓里的女同学的家。我们打开电视。不久以后,知名的新闻主播李春姬穿着一身黑出现在萤幕上。她的双眼因为流泪而泛红。然后,她宣佈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伟大的领导人国父金日成辞世了。这则消息在收音机上发佈时,讲法同样戏剧化:「伟人的心脏已停止跳动。」
朋友忽然悲恸不已。看见她哭,我也有点受影响,但受影响的是我的心情,而不是我的心。他怎么可能会死呢?虽然如今想起来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当时无论是我,或是许许多多的北韩人都一样,我们都没料到这个厉害到可以控制天气的、如同神一般伟大的统治者,居然会死去。他毫无缺陷,无所不能。他是超越人类一般的存在,有一部分的我以为他不是真的。我们甚至以为他不用睡觉也不用小便。但这样的他却死了。
我的心里打开了一扇门。
我心想,他是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他又老又衰弱。他终究是个人。我坐在那里,听着朋友的啜泣,但我的双眼却干巴巴的。父亲的死,让我陷入哀伤之中,因此挤不出眼泪来哀悼伟大的领导人。
隔天早上,全校师生集结在学校大楼的前庭,我们被严格地要求排成长长的行列。天空是浅蓝色的,热得让人不舒服。校长跟老师都流下眼泪,情绪激动而哽咽地发表了谈话,一旁的配乐则是管乐器演奏的哀乐。时间一小时又一小时的过去。一开始我很难过,但在大太阳底下站了三个小时以后,我变得又渴又累。
没有人命令我们哭。没有人暗示我们,如果没哭,就会被人质疑不爱伟大的领导人。但我们都知道,眼泪是必要的。我身旁的人全部都在擤鼻、啜泣跟哭号。彷佛哀伤化成了人形,出现在每一个人的左右。我的生存本能发挥了功效。如果没有哭得跟大家一样惨,我就会惹上麻烦。因此我假意忧伤,搓了搓自己的脸,偷偷地吐了些口水在自己的指尖,然后涂在我的眼睛旁边。我发出吸气的声音,希望听起来会像是自己因为绝望而叹气。
这个动作做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以后,我觉得自己再也站不住了。太阳实在太毒辣,天气很热,因此我踉跄了一下。老师们以为我要昏倒了,因此就把我送进在一旁待命的救护车。我解脱了。
隔天也是类似的活动。惠山市内所有学校的师生都集合到了位于惠山公园的「普天堡战斗胜利纪念碑」处。这一次,有好几千名师生同声啜泣跟哭号。随着时间不停流逝,众人似乎越来越哀伤。整座城市的人彷佛都患了歇斯底里症。林场、钢铁厂、工厂、商店跟市集全部歇业。全体国民每天都要参加大型集会,以表达出自己悲恸万分。每一天,都会有一个老师带我们去山丘上摘野花,然后放到惠山公园里的金日成铜像前。没几天,花朵就被采尽了,但我们得想办法再多找一些。若只献上一朵花,那就是在侮辱伟大的领导人。
有一次,我们在田野上找花的时候,一大群蜻蜓在我们的身旁飞舞。
「看哪,」老师赞叹不已的说。「就连蜻蜓也为了伟大的领导人的逝去而难过。」
她的语气很认真,我们不敢有任何的批评。
哀悼期过后,一如我所担心的,那些眼泪流得不够多的人都要遭受惩罚。恢复上课的那天,全体学生都集中到学校的前面大肆批评并辱駡一个据说假哭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吓死了,这次是真的在哭。我觉得她很可怜,但我主要是觉得放心。身为假哭者的一员,我很高兴没有人识破我的表演。
市内到处都有成年人受到类似的指控,保卫部一连串逮捕了许多人。不久以后就开始出现告示,上面载明瞭执行一系列公开处刑的时间跟地点。
从念小学开始,学生就有出席公开处刑现场的义务。通常课程会因此而取消,让学生得以到场。工厂会派送出工人到场,以营造出大批的观众。我通常都会避免出席,但那年夏天除外,因为我认识其中一个要被处决的人。惠山市里有很多人认识他。你也许会想,如果知道认识的人要被处死,你不会想要亲眼看见。但事实上,人们通常是因为不认识该名死囚而不出席。如果他们认得这名死囚,他们就会觉得自己有义务到场,就像参加丧礼一样。
他二十多岁,口袋里总有花不完的钱。他很受女孩子们的欢迎,市内有不少的混混都是他的手下。他的罪行是帮助他人潜逃到中国以及贩卖违禁品。但他真正犯下的罪行,其实是在金日成死亡后的哀悼期间内,仍不中断地继续他的不法活动。
他跟另外三个人一起,要在经常用来处决人犯的惠山机场前面遭枪决。一大群人众目睽睽地看着那三个男人从一辆厢型车里面被带出来。我身旁的人很快就开始窃窃私语。那个受欢迎的人被一群员警抬起来以后拖到了杆子的旁边,他的脚尖沿路摩擦地上的尘土,看起来只剩下半条命。
另外三个人的头、胸、腰都被绑在杆子上,他的双手跟双脚都被绑在杆子的后面。一个草草组成的人民审判庭开庭,法官宣佈犯罪人等面对自己的罪行都坦承不讳。他问他们有没有遗言。他知道不会有人回答,因为三个人的嘴里都被塞了石头,让他们没有办法在临死前咒駡政府。
三名穿着制服的枪手面对着他们排成一列,然后瞄准。我注意到枪手的脸颊泛红。据说,行刑者都会在事前先喝酒。枪声回荡在干燥的空气中─开了三枪,第一个命中头部;第二个命中胸腔;第三个命中胃部。子弹击中受欢迎的男人的头颅时,头颅应声炸开,形成一团微弱的粉红色的雾。他的家人被迫在第一排观看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