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的悲剧

桥上的悲剧

以韩国人计算年龄的方式来算,我已经快要满十四岁了。当时是一九九四年一月,悲剧性的一年拉开了序幕。那年将会发生很多事情,逼得我快速长大。

我现在的身高跟母亲差不多。我健康又活泼,从事多种我很喜爱的运动─我的熘冰技术好到代表学校去参加锦标赛。如果天气太冷的时候,就会在室内练跆拳道。我很会跑步,有参加过惠山市的半程马拉松赛。

然而,我的生日却让那一年有了一个糟透的开始。

为了自己的外在,我长期以来都在赌自己的运气。就算我不穿学校的制服,老师也会装作没看见─他们知道学校需要有人捐现金或捐燃料油的时候,就可以仰赖我的母亲。但我不再是个孩子了,而我不守规矩的行为也变得越来越明显。

该来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几个月前,学校来了一位新老师。她叫做姜太太,教的是物理科目。她很年轻,有一双锐利的小眼睛跟尖锐的声音。我生日那天,她在跟我们道早安以后,就立刻注意到了我。每个女孩子都穿着学校制服,发长不过肩。我却烫了一头鬈发,大剌剌地穿着自己的粉红色中国大衣,以及一双全新的时髦高筒靴。

她的眼睛紧盯着那双靴子,我知道自己这次太过火了。

「你为什么穿着那东西?」她当着全班的面对我说。「还有,你为什么没有跟其他人一样穿制服?」

在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以前,我已经把话说出口了。「你凭什么发表意见?我母亲都没说话了。」

场面很紧张。

「你居然敢顶嘴!」她尖声说,同时大步朝我的座位走来。「你是想要让自己看起来跟腐烂的资本主义者一样吗?好!」她伸出手重重地甩了我一巴掌。

我把手摀住脸颊,感觉到一阵耳鸣。我气到发抖,连母亲都从来没有甩过我巴掌。我沖出教室,哭着跑回家。

那天,长久以来第一次,我渴望父亲能够一如往常地给予我安全感跟抚慰,但他又离家去中国出差了。每一次回到家,他看起来就越来越疲累,闷闷不乐。母亲说他晚上睡不着觉,事情不大对劲。他跟她说,他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

如今我才意识到,当年会有勇气穿上那双靴子,同时还把头发烫卷,其实是因为心底深处感受到的整体性幻灭所导致的症状。我已经不再喜欢那种「集团型的生活方式」,以及北韩的国民无人能免于参加的集体性的活动。我曾经很喜爱团体操,但现在的我已经十四岁了,我不再是先锋队的队员,不过必须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同盟。这是另外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我们被告知要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以及如何报效自己的国家。我的童年结束了。

社会主义青年同盟的成员必须接受军事训练。我得要穿上军服,在惠山市的打靶场荷枪实弹学习开枪。我非常不想接受训练,而母亲也很担心我身旁都是一些拿着枪的孩子,很容易发生意外,而也的确有先例。因此,她要我用现金贿赂学校高层,藉此不用受训。

我们的思想教育越来越深入了。身为一名模范的共党青年,国家现在要求我们要更加敬重、爱戴伟大的领导人,也要开始学习党的主体思想(勉强可以解释为「自食其力」),鼓吹国家的孤立性并拒绝接受所有来自外部的影响。

现在,我成为了自己就读的国中里,社会主义青年同盟「细胞」的一分子。我很幸运地免于加入「社会秩序维护大队」─也就是纠察员。他们会在大街上监看是否有市民的思想不够纯粹。到了一九九四年,违禁品清单上又多了好几样东西。如今,年轻人会严厉查缉任何穿着上有西洋字体的人,而这正是中国当时的流行趋势。

到了春天,我们都得尽革命的义务,前往环绕着白头山的神圣遗址朝圣。于一九三○年代与一九四○年代,金日成就是以一名游击队员的身分,在两江道里的山区对抗日本人。为了彰显此事的重要性,三个道内的十一个郡都重新改名,以纪念这位伟人的妻子、父亲,以及叔叔。来自北韩各地的先锋队员及社青都来参观这座「户外的革命史博物馆」。这里享有崇高的地位,也有多座记载了伟大的领导人胜利的纪念碑。附近还有一个叫做「普天堡」的村落。在一九三七年时,金日成就是从这里率领了一百五十名游击队员攻击当地的日本警察局。这场战役在北韩的歷史上很有名,被视为北韩争取独立的关键转捩点,也实实在在地证明了金日成是一位战略天才,能够在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反败为胜。

向导带我们去看旧警局里的弹孔,这些弹孔的周边都被画了白色的圈。我们还去看了早年日本人用来刑求共产游击分子的地下室。我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只想要离开这里。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的脸不显露出觉得无聊的神情。

终于,我用自己的双眼看见了那间保存得宜、位在白头山松树林下方斜坡的小木屋。这里就是秘密游击队的基地,也是金正日出生的地方。我一度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我还记得自己在画这间木屋,画天上的星星,画白头山上的彩虹。这个神奇的故事至今依然能够打动我。

我所感受到的疏离感,意味着我跟敏镐之间的关系没有改善。他当时在惠山市念小学。他曾听过同龄的男孩说,他们的哥哥觉得我长得很可爱。他一定以为那些男孩在说的是别人。我依然没有用一个姊姊该有的态度去对他好。心底深处,我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哥哥来保护我,而不是一个我得要经常留意的弟弟。他现在七岁了,发展出一种相当热爱冒险的性格─我强烈怀疑他会自己偷偷跑到对岸去。他的性格也有顽强的一面。随便找件事要他做,他都会做得很好。有一次,他就读的学校对学生们提了一个古怪的要求:要他们每个人都要採集十公斤的莓果缴交。他是唯一达到目标的人。从这点来看,他跟我截然不同,要是我的话,就会找藉口避免体力劳动,也避免弄脏我漂亮的衣服。我们两人共通的特性,就是惠山人特有的顽强性格,就跟我母亲一样。

参观完白头山几天以后,有天下课我回到家,发现母亲十分焦虑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你们的父亲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说,同时两手交叉,然后又松开。

父亲昨天就应该从中国出差回来了才对。她说,在他这次离开之前,他看起来特别焦虑。

两天过去了,他依然还没有回家。

到了第三天,母亲就垮了。她吃不下、睡不着、歇不了,也坐不住。她多次联系父亲工作的那间贸易公司的办事处,但每一次都被对方推托再三,要她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又度过了另一个凄凉、煎熬的一天。敏镐不停问说,是不是可以找人去查查他们的父亲人到底在哪里。

终于有一个贸易公司的同事打电话来家里。

不是好消息。

四天以前,父亲在跨越友谊桥要回北韩的时候被逮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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