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搬进了家家户户之间由窄巷区隔的单层住宅区。新家比旧家大。房子刷了白漆、瓦片铺成了屋顶,四周则是白色的混凝土墙。屋里有三个跟建筑物等宽的房间,因此我们得穿过厨房才能走到大厅,再穿过大厅才能走到我们一家四口睡觉的卧室。
为了拥有这个家,母亲花了很多的钱。表面上,北韩没有私人的房产,也没有人做房地产生意。但实际上,被分配到屋况较佳或地点较便利的房屋屋主,如果有人愿意出合理的价码,他们通常都会把自己的房屋卖掉,或跟对方换房子住。
这栋房子的地点完全吻合母亲非法事业的需要。从我们家的前门出去后跨过鸭绿江就是中国,我们离中国不过区区几公尺的距离而已,让母亲得以占尽地利之便,安排要走私哪些货物。为了防范日渐猖獗的宵小,她把围墙筑高到两公尺,还从军方那里买了一条训练有素的勐犬。要进来我家,就得先穿过正面有重重深锁的栅门。不管是要进来或出去,我们都得穿过三道门、五道锁。我家前面沿着河岸的那条小径有五公尺长,固定会有警卫两人一组巡逻。鸦片舅舅跟漂亮阿姨来我家串门子并恭喜母亲。他们说,这个地点真是无懈可击。
我们的新家让敏镐十足地兴奋。我们在一个温暖、微风徐徐的秋日搬进新家。当时,他看见几个跟他同龄的男孩,有北韩人也有对岸的中国人,在江水里面玩耍,而那几个中国孩子的母亲则在河岸洗衣服。对多数的北韩人而言,边境是不可跨越的藩篱。我们国家不跟邻近的国家往来。然而,这里却有五岁、六岁,以及七岁的北韩跟中国孩子在江中玩水,并穿梭于两岸之间,就像鱼儿跟鸟儿一样。隔天,我母亲去跟邻居做自我介绍。他们所说的话却让她心头一沉。她一脸苍白又气唿唿地回到家。
「这栋房子被诅咒了,」她掩面跌坐在地板上说。「我犯了一个大错。」
一个邻居跟她说,早前的屋主的孩子因意外而丧生。我母亲原本以为自己运气很好,才能找到这里。但事实上,前任屋主是仓皇地出售这栋房子,免得跟这场悲剧以及厄运牵扯上。我试着要安慰她,但她只摇了摇头,一脸疲惫。她过于迷信,根本无法理性沟通。我则是半信半疑。母亲的许多想法也影响了我。我敢说,她脑里已经在想着要再去找那个命理师,又要花一大笔钱去问她有没有办法破除这个诅咒。
母亲很快地装修了房子,又一次开始佈置这个家。经济比较阔绰的人都开始买从中国进来的冰箱,但母亲不想引人注意。这表示她天天都要出门买菜,几乎家里所有的食物都是她从当地半公营的市场买来的,而不是透过公众配给制度取得。前些日子,稽查人员在她工作的政府机关里的上司家里,发现了别人行贿而赠与的食物。她的上司因而被送入拘留营,使得母亲行事异常谨慎。我们从不储存大量的白米─家里鲜少储存超过二十或三十公斤的量。
我们的新家只买了一样奢侈品:一台东芝的彩色电视机,藉此象徵我们的社会地位。这台电视机大举开拓了我跟敏镐的眼界。不是因为电视上播报的「新闻」─我们只有「朝鲜中央电视台」一个新闻频道,这个频道无止境地重复播放伟大的领导人或亲爱的领导人参访工厂、学校,或是农田的影片,并且当场指导大家什么事该怎么做,从化学肥料到女性穿的鞋子无一不管。也不是娱乐节目。这里的娱乐节目只有北韩老电影、先锋队员组成的乐团演奏乐曲,或是军队合唱团颂扬革命或政党。电视机的魅力,来自于我们可以接收到中国的电视频道,并藉此看到中国的肥皂剧跟五光十色的诱人商品广告。虽然我们听不懂中文,但这些广告提供了一扇窗,让我们能看见截然不同的生活样貌。收看国外的电视频道严重犯法,而且是对国家极度不敬。母亲只要逮到我们在看中国的电视节目,就会痛駡我们一顿。但我很调皮,我会用毯子把窗户遮起来,然后趁她出门或睡觉的时候偷看。
我们现在住在一个政治上很敏感的区域。北韩政府知道住在鸭绿江旁的人民经常屈服于资本主义的毒素、交易走私的货物、观看有害的异国节目,甚至还逃离国家。比起其他地区,保卫部的人更严加监管住在这附近的家家户户,留心他们有没有任何不忠的徵兆。若有哪户人家受到质疑,当地的员警就可能会派人来监视,并天天回报消息。员警常用些伎俩要来逮这些罪犯。我们搬过来以后不久的一天早上,一个亲切、友好的男人来敲了我家的门。他告诉母亲,说他听见美国佬出了一大笔钱,想买回死于韩战时的士兵的遗骨。他说,他手上有些遗骨,是从两江道里的多处地方挖掘出来的。他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办法帮他把这些东西偷偷运过国境。
母亲总十分小心地处理他人所提出的请求。她知道保卫部的卧底特务是怎么办事的,他们总会有五花八门的提案,他们诡计多端。我们曾听说,有一个地位很高的家庭就因此而惹上大麻烦。调查员现身在他们家的孩子就读的幼稚园,接着语调欢乐地问说:「你最近看过最好看的电影是哪一部啊?」其中一个小孩于是兴高采烈地描述了一部南韩的卖座电影,是透过非法的录影带看的。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迷信成了她最佳的防御利器。她不想被无法歇息的美国大兵的亡灵所缠上,因此告诉对方她爱莫能助。
我们搬进新家已经过了几个星期了。十一月中降下第一场雪。从早到晚下不停的细雪落在我们的脸庞上,留下淡淡的刺痛感。穿着大衣坐在地板上的我们挤在一起取暖。此时,父亲回来了。每次他从中国返家,都会带些多数人拿不到的昂贵小物回来。有时候,他会带品质很好的卫生纸或香蕉跟橘子回来,这些东西在北韩几乎是找不到的。这次回家,他带了很大的一包东西,害我没办法跟平常一样,假装自己兴趣缺缺。我实在太想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里面装了给敏镐还有我的礼物。我的礼物是一个大得出奇的洋娃娃。洋娃娃有一头淡金色的柔滑头发、一对蓝眼,还有一张西方人的白皙脸蛋。她身上穿着世界上最漂亮的条纹蕾丝边洋装。娃娃大得我几乎抱不住。我得利用床边的角落把她撑起来。母亲说,她有听到我在跟娃娃说个不停。敏镐的礼物是一台掌上型游戏机Game Boy。他那张小小的脸蛋充满了震惊的表情。这是一种非常新的产品。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拥有类似的东西。
如今,想起那个娃娃,我的心里就觉得非常难过。我的年纪其实已经有点大到不适合玩洋娃娃了,但父亲却慷慨地送给我如此漂亮的洋娃娃。现在我知道,父亲觉得他失去了我,因此试图要想办法跟我重新建立起父女关系。他知道我们之间出了某种大问题,而他八成已经猜到了原因。我当然没有资格收下这么昂贵的礼物。
这是他送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