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母亲有事要我进镇里一趟。天气潮湿得令人不舒服,河里飘出恶臭,到处都看得到苍蝇。沿着河岸回家的时候,我看见了眼前有一群人。人群密密麻麻集结在铁道桥下方的道路上。我有个奇怪的预感,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我又忍不住好奇跑去看。我钻进人群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接近人群最前面的人抬头往上看。我跟着他们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个上吊的男人。
他的脸上罩了一个骯脏的布袋,双手被绑在背后。他身上穿着工厂作业员的靛蓝色制服。被一条绳子绑在桥上铁轨处的他没有任何动静,但他的身体却缓缓地摆动着。几个表情冷酷、背着来福枪的士兵就站在旁边。观看的人群很安静,动也没动,彷佛在参加某种仪式。绳子嘎吱作响。我闻到男性的汗臭味。我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混乱,因为人们只是看着,没有人有任何动作,没有人去帮助那个男人。
最微不足道的细节至今仍留存在我的脑海。我记得站在旁边的男人点了一根烟,然后把手往侧边摆,于是聚集的烟雾让他的手指看起来雾濛濛的。现场没有风。我忽然觉得似乎没有空气可以唿吸。
我得离开那里。我几乎拼尽力气才离开了人群。
在母亲听到我看见了什么以后,她的脸色变得跟死鱼一样苍白。她转过身背对着我,假装自己在忙。然后她喃喃地说:「以后不要再去看那种东西了。」
接下来的几天之内,城里到处都有被吊死的人。母亲变得很害怕。她认识其中一名被害者─叫做白敬熙的女人。她被控为了盗取金钱而色诱一个在国家银行上班的官员,因此在人民审判庭上被判刑。母亲当时人在现场。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审判─有人念出了对她的指控,被害人当场处刑。如果被判有罪的人在处刑以前就因恐惧而昏了过去,庭上就会宣佈休庭,择日再开庭。如此一来,被害人就没有办法知道后续的情况。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会发现终点就在自己的眼前。?
梅雨季节即将来临。整个早上,安州市的天空都轰隆隆响个不停,使得母亲的心情更惶惶不安。她的肚子里面怀着敏镐,觉得整个人都不大对劲。
那个女人从一辆警用厢型车的背后走出来,然后发现自己的眼前有八个审判员。审判员都坐在一张设置在公共广场的桌子的后方,广场的周围被员警跟一大群无声的群众团团包围。她的手被绑在后面,她的脸被打得又黑又肿,打到连我母亲都不太认得出她来。她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眼神中有种动物在戒备时的恐惧。
一阵叽叽嘎嘎的声音以后,扩音器大声地念出了对她的指控。
那个女人跪了下来,开始啜泣,并说她感到万分的抱歉,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齿。母亲知道那个女人有个当员警的儿子;那个女人一定认为她儿子能够透过关系救她一命。
「宣判,处以吊刑。」
那个女人因震惊而勐抬起了头。她看着围观的群众,彷佛要跟他们求情。厢型车的后面有一根高高的木杆,木杆上垂下一个套索,宣判之前刻意挡住让她看不见。员警立刻从两边抓住了她,把她带往木杆处。她挣扎、乱踢、哭号,但套索一瞬间就套到了她的脖子上。绳子勐地拉紧,她就被拉了上去。她的身体因痛苦而扭动、抽搐了几秒,接着就松软了下来。
母亲回家以后,天空开始下雨,雨水沿着铅杆流下。她的视线聚焦一处,眼神疏离又空洞。她说,直到这件事发生以后,她才意识到杀人跟杀动物一样容易。尸体随随便便地扔到了一辆卡车的后面。她问一个审判庭的官员说尸体会被埋在哪里,对方说会直接载去垃圾堆,然后用砂土掩埋。
这样的处理方式让母亲很不舒服。
少了一个能让子子孙孙去探望的祖坟,那个女人的灵魂将不得安息,从此骚扰生者。
那年夏天,因为工作的关系,父亲跑遍了国内的军事基地。少了父亲在身旁,在吊刑事件以后,母亲的心情一直无法平复,晚上也睡不好。吃早餐的时候,她两眼无神,说她作了恶梦,梦里那些被吊死的人都成了鬼魂来找她。她的心神无法集中,连最简单的事情也做不好。她被这些鬼魂吓坏了,因此想搬离安州市。不知道是因为受了她的压力,抑或只是单纯的巧合,我的父亲宣佈我们要搬家了,母亲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头。我们将要搬去北韩的第二大城市:咸兴市。
我们离开了安州市,但没有立刻前往咸兴市。父母亲希望新生宝宝能够诞生在我们的故乡惠山市,这样他的出生证明就会登记在那里,跟家里的其他人一样。因此,我的弟弟是在惠山市出生的。北韩的家族有个命名的习俗,每个孩子名字的第二个字都要一样,我叫敏英,我的弟弟叫敏镐。当时七岁的我心情很差,因为每个人都来轻声逗弄新生的宝宝,而且举手投足里都充满了怜惜之意。川流不息的亲戚─老阿姨、漂亮阿姨、高阿姨、鸦片舅舅跟戏院舅舅─都来探望他。人人的嘴里尽是恭喜的话语,两手也提满了礼物。而我的母亲也显得容光焕发,因为再一次被亲戚跟老邻居包围而非常开心。
然而,有一件跟亲戚有关的事情,却是她不乐见的。我父亲的父母想要看他们的孙子。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另有他人。我心想父亲的双亲就是我亲生的祖父母,但出于某种我不懂的原因,我们之前却从来没有去拜访过他们。
祖父母家里的木地板很冰,我不喜欢去那里,我感受到母亲也不喜欢。我的祖父很严肃,不会主动跟我们说话。吃晚餐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坐在远处另一张桌子旁的地板上。祖母会先去服侍他。这个举动原本是要表达出对客人的尊重,但却带来了距离感。我的父亲通常温和又有自信,此时却显得很紧张,为了填补现场的静默而变得喋喋不休,跟我们拜访外祖母还有舅舅、阿姨时截然不同。
一到祖父母的家以后,我就立刻感受到他们喜欢敏镐大胜于我。他们只有在抱着敏镐,或是听到他咯咯笑或哭泣的时候,脸上才会显露出开心的神情。面对敏镐的时候,他们会变得很慈爱。面对母亲跟我的时候,他们会变得冷淡又客气。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敏镐是男孩子,那些拘谨的老古板比较喜欢孙子,而非孙女。敏镐是我父母唯一生下的儿子,因此使得他在整个家族里的地位至关重要。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我们拜访祖父母,他们都会准备礼物给敏镐,但是什么也不会给我。如今我知道,母亲老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难怪她会对我既慷慨又仁慈。只要我开口,她就会给我零用钱、糖果饼干,跟漂亮的衣服。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在我九岁生日的那天,给了我一个很棒很棒的礼物,是我待在北韩的那段岁月里收过最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