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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云端之家

第十七章
云端之家

2001年,我回到美国,名义上是为戴尔工作,但实际上是回到了老东家中情局。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春日,我结束第一天的新工作回到家,赫然才发现新屋设有信箱。虽然它长相非常普通,长方形,就像是在一般联排别墅社区看到的那样,但我还是忍不住微笑。我多年来没装过信箱,也没仔细瞧过新家的信箱。要不是垃圾信件塞爆信箱的话,我根本不会发现它的存在。这些信件的信封上标明收信人是“爱德华·斯诺登先生或目前住户”,里面装的是打折券与房地产广告传单。看来有人知道我刚入住。

我想起童年的一段回忆:小时候的我总不断查看信件,试图找出寄给姐姐的信。虽然我非常想拆开这些信,但总是被母亲阻止。

我记得我问母亲有何不可,她回答:“因为这不是写给你的。”她解释道,就算是生日卡片或连环信(chain letter,一种传销骗局的形式),贸然拆开别人的信也不礼貌。事实上,这根本算是犯罪。

我追问到底是犯了什么罪。“非常严重的罪哦,小家伙。”母亲回答,“会被联邦政府抓去关起来的那种。”

我站在停车场前,将信撕成两半,然后把它们全丢进了垃圾桶。

我现在身上穿的是全新的拉夫·劳伦西装,口袋里装着最新款式的苹果手机,脸上戴的是博柏利新眼镜。我还换了新发型。这栋位于马里兰州哥伦比亚新城的新房子宽敞无比,是我至今住过的最大的地方,也很适合我。我现在有钱了,至少朋友都这样认为。我快要认不出自己是谁了。

我决定逃避现实,乖乖赚钱,让心爱的人过上好日子,毕竟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吗?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逃避现实没那么简单。赚钱如此轻松,让我不由得感到心虚。

若把派驻日内瓦的日子算进来,扣除定期回家的时间,我大约离开美国将近四年。如今的美国已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美国。我倒还不至于感觉自己像是外国人,但我经常听不懂别人的对话。别人谈论的电视节目或电影,我听都没听过;别人说到的名人八卦,我根本不感兴趣,也无法回应,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脑中不断冒出冲突的想法,就像是不断落下的俄罗斯方块,我无法将它们排列整齐、消除掉。我心里可怜这些无辜、贫穷的普罗大众,它们是真正的受害者,一举一动都遭到政府监控,而负责监视的正是他们心爱的设备。我告诉自己:闭上嘴巴!别小题大做,他们过得很开心,他们不在乎,你自己也不需要介意。快点长大吧,好好工作赚钱养家,这才是人生。

我和琳赛都想过正常的生活。我们已准备好迈向人生下一个阶段,已准备好厮守终生了。我们的房子有个很棒的后院,那里种着一棵樱桃树,这让我想起在日本愉快的生活:我和她来到多摩川旁的一处景点,我们在满是花瓣的草地上一边翻滚嬉闹,一边观赏樱花落下的景象。

琳赛最近刚取得瑜伽教练执照,而我也开始习惯新职位——一份销售的工作。

我从事大避难所计划时共事过的外部供应商,其中一位转职到了戴尔,他成功说服我,做时薪工作只是浪费时间,我应该从事销售业务才有赚头。只要我能想出更多类似大避难所计划的主意,那发大财指日可待。我可以平步青云、直上高层,他则能抽取大笔佣金,可以说是双赢。我希望自己赶快被说服,如此一来,才能暂时逃避内心的不安,这种感受只会为我带来麻烦。我的官方职称是解决方案顾问。这代表着,我必须解决我的新伙伴——业务经理克里夫(假名)所制造的问题。

克里夫是公司门面,而我是幕后主脑。当我们和中情局技术版税及采购代表坐下来谈判时,他必须不择手段地销售戴尔的设备与专业服务,这意味着他得天花乱坠地吹嘘我们的能耐,给予对方不切实际的承诺,让对方相信这些事情别人都无法做到(其实我们自己也做不到)。我的工作则是率领专家团队打造某些技术,既要能帮克里夫圆谎,又要能让客户同意买单,不至于害我们被关进监狱。

唉,还是别想太多好了。

我们的主要项目是协助中情局赶上最新的科技(或至少达到国安局的技术水平),方法是打造出当今最流行的“私有云”。我们的目标是整合中情局处理与储存资料的能力,让资料不论在哪里都能被方便调取。通俗来讲,我们希望打造出一个系统,让阿富汗外派人员也能像中情局总部员工一样工作。中情局经常抱怨数据孤岛的问题,亦即:数据数量过于庞大,散落在全球各地,难以被追踪或调取(事实上,这是所有情报单位技术主管都面对的挑战)。因此,我率领由戴尔内部最聪明的人才组成的团队试图解决此问题,让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能调取一切信息。

在项目还处于概念阶段时,我们的云端计划名称突然变成了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这不是我搞的鬼,我们这群技术人员仅称它为私有云,这完全是克里夫的点子。他向中情局展示项目时表示,他们一定会喜欢我们的小弗兰肯斯坦,“因为它是真正的怪物”。

随着克里夫做出的承诺越来越多,我也变得愈加忙碌,导致我和琳赛只能趁周末时间和亲友相聚。我们尝试为新家装修、添置家具。我们三层楼的房子空空如也,因此什么都得买,换句话说,只要是我们的父母没有大方赠予的东西,我们都得自行添置。看起来我们成熟了,同时也可看出我们的优先级:我们买了碗碟、餐具、桌椅,但至今仍睡在地板上的床垫上。我不爱用信用卡,担心资料遭到追踪,因此我们买东西全用现金。当我们需要用车时,我从分类广告上买了一辆1998年的讴歌Integra汽车,要价3000美元现金。不论钱好不好赚,我和琳赛都不爱花钱,唯一例外是购买电脑设备或遇上特殊节日。情人节那天,我便买了琳赛一直想要的左轮手枪送给她。

我们的新家距离附近的卖场开车只要20分钟,其中有一家是哥伦比亚购物中心。这家购物中心面积将近150万平方英尺(1平方英尺≈0.093平方米。——编者注),容纳着200多家商店、拥有14间影厅的AMC电影院、中式餐厅华馆(P.F. Chang's)与芝乐坊餐馆(Cheesecake Factory)等。当我们开着破烂的Integra行驶在熟悉的路上,我对周遭环境的变化感到有些吃惊,原来我不在的期间,这里的发展如此迅速。美国政府在“9·11”事件后对当地建设投入不少经费。我离开美国已有一阵子,现在回来重新发现了美国富裕的一面,商品种类五花八门,大型商场四处林立,展示间时尚高级,这一切令我有些不安,难以招架。这些商店都有打折活动,每逢假日便高挂国旗,张贴海报展示最新优惠,比如美国总统日、阵亡将士纪念日、美国独立日、劳动节、哥伦布日与退伍军人节等。

这天下午,我们来到百思买商场选购家电。我们才选好一台微波炉,就开始比较起果汁机的好坏来,因为琳赛非常注重养生。她拿出手机上网搜寻,试图从这十几台装置里挑选出好评最多的那台,而我则慢慢地朝位于商场遥远的另一端的电脑区移动。

但我中途停下了脚步,因为我在厨具区边缘看到一台全新的冰箱,它就在一个装饰华丽、闪闪发光的展示平台上。这是一台智能型冰箱,标榜具备联网功能。

这让我惊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销售人员靠了过来,他以为我想买冰箱。“这很棒吧?”他开始向我介绍功能。冰箱门上有屏幕,屏幕旁边放着触控笔,你可以在上面留言。若不想动手写字,也可以录音或录像。你也可将它当成一般的电脑使用,因为这台冰箱可以连上Wi-Fi。它的功能包括查看电子邮件或日程表、观看YouTube影片或听音乐等,甚至还可以打电话。我不禁克制住自己输入琳赛的电话号码,告诉她“我是用冰箱打给你的哦”的冲动。

销售人员继续说着,冰箱的计算机能追踪内部温度,而透过扫描条形码的方式,还可以知道食品过没过期,甚至还提供营养信息与参考食谱。这台冰箱的价格在9000美元以上。“包含运费哦!”销售人员说道。

我记得,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异常沉默。这和我们想象中的科技未来差距太大。我唯一能想到的这台冰箱联网的理由,就是取得使用者与其他家庭成员的数据以回报给制造商,然后让他们贩卖数据赚钱。我们付钱出卖自己的隐私,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果我的亲友、邻居与广大的民众如此欢迎企业进到家中,让自己在家的一举一动都像上网一样遭到严密监控,那我又何必对政府监控如此不满呢?智慧家庭的变革可能还有五年才会到来,届时亚马逊Echo与Google Home等虚拟助理可望正大光明地入住卧室,这些放在床头柜的装置将近距离记录并传送你的一切活动,牢记你所有的习惯与偏好(包含怪癖),之后再通过广告运算法变现。我们日常生活产生的数据(或者说允许生活被监控而产生的数据)能让企业赚到大笔钱,却让我们的隐私全面暴露。如果说政府运用国家力量实施监控,将人民变成调查目标,那企业监控就是让消费者变成商品,让他们把消费者数据转卖给其他企业、数据中介商或广告从业者。

至于我为中情局创造的私有云系统,如今几乎所有科技大厂(包括戴尔在内)都推出了自己的平民版本。事实上,戴尔曾试图将云端运算注册为商标,但努力四年仍无法办到。我惊讶地发现,民众非常乐意注册这些云端服务,他们很高兴自己的照片、影片、音乐与电子书能通过这套系统备份与调取,却没想过:如此精密、方便的解决方案,为何以免费或低价的方式提供给他们使用?

云端的概念普遍为全民所接纳,这是我从没看到过的现象。顶着这个词的光环,戴尔成功地把私有云卖给中情局,正如同亚马逊、苹果、谷歌成功把云端服务卖给消费者一样。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克里夫是如何天花乱坠地把中情局代表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了云端,你们全球员工的计算机都能进行安全性更新。”“云端上线运转后,你们想追踪任何人读了什么档案都没问题。”云是如此洁白、松软与平和,高挂天空、与世无争。虽然多云带来暴风雨,但一片云能为你遮挡烈日。云能保护你,这让大家联想到天堂。

在戴尔的眼中(或其他大型云端私人企业,如亚马逊、苹果与谷歌等),云端崛起代表着运算时代的来临。但在概念上,这其实是倒退至大型主机的早期时代:大量使用者全靠一部威力强大的主机运算资料,而这部主机控制在少数精英手中。后来戴尔这类企业研发出价格便宜、操作简单的个人计算机,淘汰了非个人的大型主机,这不过是一个世代前所发生的事。而在台式机、笔记本电脑、平板电脑与智能手机陆续出现后,这些设备让大家创造出大量的创意作品,唯一的问题是:这些作品要存储在哪里?

这就是“云端运算”诞生的由来。现在你拥有什么计算机并不重要,因为你真正依赖的众多计算机位于全球各地的巨大数据中心里,这些中心由云端公司所建造。这就像是新的大型主机,由成排的服务器组合而成,所有个人计算机合作打造出一个运算系统。一台服务器或一整个数据中心坏掉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因为它们就像是一大片云里的一小滴水滴。

从一般使用者角度来看,云端只是个存储资料的机制,确保资料不是经由你个人的装置处理或存储,而是交由不同服务器负责,而这些服务器由不同的企业拥有与经营。如此一来,你的资料不再是你独有的,而是由这些公司控制,任由他们使用的。

云端存储服务协议的条文逐年增加,现在随便一个版本都6000字起跳,大约是本书章节平均字数的两倍。当我们选择在线存储资料时,我们其实是放弃了资料的所有权。这些云端公司可以决定为我们保留什么样的资料,同时任意删除他们觉得不妥的内容。除非我们在自己的设备或硬盘留下副本,否则被他们删除的资料就会永远消失不见。如果资料引起争议或违反协议的话,这些公司可以单方面删除我们的账号,让我们无法取用自己的资料,但他们手中却拥有副本,这意味着:他们能在我们不知情、未同意的情况下,将资料交给执法机关。总归一句话,只有我们拥有自己的资料,才能保护它不受侵犯。没有什么资料是不受保护的,但没有什么资料是属于私人的。

陪伴我长大、滋养我的网络消失了,我的青春岁月也跟着消逝了。上网这个行为过去像是一场美好的冒险,如今却是令人受煎熬的苦难。想在网络上表达自我,得先学会自我保护,如此一来,自由感受递减、趣味尽失。每次沟通都得小心翼翼,每次交易都暗藏危机。

另一方面,私营企业不断利用我们对科技的依赖,巩固他们自家产品或服务的市场占有率。科技巨擘垄断了美国民众的网络生活,绝大多数人使用的是谷歌邮箱、脸书社交媒体与亚马逊电商平台,而美国情报机构充分利用这一点,除了直接下令要求这些公司交出登录系统权限,私底下更是从未停止过入侵的尝试。我们的个人资料为这些企业带来巨大的利益,但政府不花一毛钱就能窃取这些资料,这让我感到十分无力。

我心里还有另一种感受,觉得自己漂浮不定,同时又感到毫无隐私。这就像我被拆成好几个部分,散布在全球不同的服务器上,备受侵犯,身不由己。每天早上离家时,我发现自己会对着沿途社区的摄像头点头,我先前根本不会在意它们的存在。但现在遇到红灯时,我不由自主地会觉得这些路口的监视器正锁定我,想看我是否停下来或是闯红灯。而即使我维持35英里的车速,车牌识别系统还是不会放过我。

美国基本法的存在,令执法单位更难执行工作。这并不是瑕疵,而是民主的真谛。按照美国法律规定,执法单位理应保护所有国民。当执法单位滥权时,法院应约束并纠正他们的行为,毕竟他们是社会上唯一能够羁押、逮捕民众并使用武力(包括致命武器)的人。而其中最重要的约束是,执法单位不得监控国民在家的活动,也不能在未取得搜查令的情况下收集个人信息。但法律对于公共场所的监控行为则宽松许多,其中当然也包含多数人在街头与人行道的活动。

执法单位在公共场所安装监视器,通常能吓阻犯罪并协助调查案件。但如今随着摄像机安装费用下降,镜头变得无所不在,它们变成预防犯罪的工具,警方用这些设备追踪并未犯罪或根本没有嫌疑的人。更危险的是,脸部与图形辨识等AI技术不断进步,如今具备AI功能的监视器不仅具备录像功能,更能扮演类似机器人警察的角色。这些镜头能主动追踪“可疑”的活动,比如毒品交易(拥抱或握手)或黑帮集结(穿相同颜色或品牌的衣服)。即使当时是2001年,公众还没注意到这个问题,但我已清楚看到科技的未来发展。

对我来说,政府滥用监控特权,代表的是一个可怕的未来。所有人都遭到完全监控的世界,将变成一个由计算机自动执法的世界。毕竟,若一个AI设备能够追踪民众的违法行径,怎么可能让他逃过法律制裁?即使技术上可行,我们也不可能设定一个纵容犯罪的监控程序。

我开始怀疑,美国当初做出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承诺已经扭曲变形,如今变成所有人都得一视同仁地遭到监控的欺压。我不禁想象,未来智慧冰箱将进驻到我的厨房,监控我的行为与习性,并从我直接就口啜饮与不爱洗手的习惯,评估我未来犯下重罪的概率。

这样一个由机器自动执法的世界,任谁都无法忍受。绝对的正义变成不公不义;一点小错都会遭到严惩,法律全面贯彻到底。几乎所有社会都存在许多不成文与成文的法律,其中有些条文早已过时,有些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举例来说,马里兰州刑法第10-501条规定,通奸属于轻罪行为,需支付10美元罚款;而根据北卡罗来纳州法律第14-309.8条规定,玩宾果游戏超过五小时便算犯法。这些法律制定于保守年代,却不知为何从未遭到废除。尽管我们自己没有察觉到,但多数人的生活绝不是黑白分明的,我们会任意穿越马路、未做好垃圾分类、在人行道骑自行车,甚至连上陌生人的网络非法下载盗版等。换句话说,一旦法律贯彻到底,所有人都会变成罪犯。

我尝试和琳赛解释这一切。虽然她大致理解我的担忧,但她并未打算脱离科技公司的掌控,更不可能减少使用脸书或照片墙。“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她说道,“等于放弃我的生活乐趣,抛弃朋友。你以前也很爱与朋友联系。”

她说得没错,且她担心我也是有道理的。她觉得我紧张过度,压力太大。我确实如此,但这并不是因为工作,而是我无法告诉她事实真相。我不能告诉她,国安局前同事能针对她进行监控、偷看她传给我的情诗。我不能告诉她,政府不断收集她与所有人的资料。当任何人逾越边界时,政府便可利用这些把柄威胁他们。

我试图用迂回的方式比喻给她听。我要她想象一下:若她有一天打开电脑时,发现桌面上有个试算表格。

“为什么是试算表?”她说,“我不喜欢。”

我没料到会得到这种回应,但我继续说下去:“没人喜欢,但这个是名为‘结束’的试算表。”

“噢,这也太怪了。”

“你不记得做过这个试算表,但你一打开就认得里面的内容,因为里面记载的一切都可能把你毁掉,每一段信息都能毁了你的人生。”

琳赛笑了出来:“我能帮你看看里面的内容吗?”

她在开玩笑,但我是认真的。这个试算表里关于你的资料,都能将你一枪毙命。试想一下:里头记录你的大小秘密,一旦公布的话,会毁了你的婚姻、事业,甚至伤害你与亲友的感情,最终害你身无分文、众叛亲离并锒铛入狱。试算表的秘密,可能是你上周在朋友家抽大麻或在大学酒吧吸食可卡因;也可能是你喝醉后与朋友的马子搞起一夜情,而他们现在已经结婚,你们两人后悔莫及、不愿再提起这段往事;或是你年少轻狂时曾经堕胎,你当然不敢让父母与配偶知道;试算表上面也可能记载着,你签署过的请愿书或是参与过的抗议活动。所有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它们就藏在电脑资料里,可能是档案存档、邮件往来或网页浏览记录。如今这些资料全落入美国政府手中。

在我们谈完话过了一段时间后,琳赛跑来找我并说道:“我知道了,我的试算表记载什么秘密足以将我毁掉。”

“什么秘密?”

“我才不要跟你讲。”

我试图让自己放松,但身体却出现奇怪的征兆。我的动作变得异常笨拙,不止一次摔下楼梯或撞到大门。我有时会被自己绊倒,握不住汤匙,无法衡量拿东西的距离。我会不小心把水泼在身上,或是喝水时呛到。我和琳赛讲话讲到一半,会不自主地分心,直到她问我到底有没有在听,仿佛我被冷冻在另一个世界。

记得有一天,我在琳赛上完钢管课后去找她,我觉得头晕晕的,这是我至今感到最不舒服的症状。这吓坏了我与琳赛,特别是我逐渐失去了感官能力。我替这些症状找了很多理由,包括饮食太差、缺乏运动、睡眠不足等。我的借口不胜枚举——盘子太靠近桌边、楼梯太滑等。我不知道这些症状是生理还是心理引起的,也无法确定何者比较严重。我决定去看医生,但必须等上好几周。

过了一天左右,时间大约是正午,我待在家试图远程完成工作。我那时正和戴尔安全部门的人员通电话,突然一阵晕眩袭来。我立刻找理由挂断电话,因为我口齿开始不清,连挂上电话的力气都没有,我感觉自己快死了。

对有相同经历的人来说,他们一定能体会死亡逼近的感觉。至于没有类似经验的人,对他们解释再多也只是浪费口舌。这种晕眩来得太突然,其他感受一扫而空,我只能无助地听天由命。我快死了,我瘫坐在Aeron黑色椅子上,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时仍坐着,桌上的时钟显示快要一点了。我昏迷不到一个小时却极度疲惫,仿佛这辈子从未睡过。

我陷入恐慌,试图打电话求救,但我的手一直在半空中乱抓,怎么都摸不到电话,后来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握到话筒并听到拨号音,但我不记得琳赛的电话号码,或者我只记得个别号码但顺序错误。

我设法走下楼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手掌紧靠着墙壁。我打开冰箱取出果汁,两手捧着容器大口灌下,不少果汁流到下巴上。之后我倒在地上,脸颊贴在冰冷的地毯上睡去,琳赛就是在这里发现我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癫痫发作。

事实上,母亲也患有此病,有阵子还曾经历癫痫大发作:她口吐白沫,四肢与身体搐动,直到失去意识、全身僵直。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没联想到这个疾病。但母亲数十年来也一直否认患有此病,她将经常跌倒归咎于笨手笨脚、肢体不协调。她一直到35岁以后癫痫大发作时才确诊得了此病,而在服用药物一阵子后,她的症状就消失了。她总是告诉我与姐姐,癫痫是不会遗传的。我到今日都不确定,这到底是医生的说法还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毕竟她不忍看到我们和她一样受苦。

癫痫无法透过检测得知,唯一临床确诊的方法是发作一两次。我们对该病所知甚少。医学治疗将癫痫看作一种脑部异常放电的现象。医生重视的不是癫痫,而是如何治疗发作。他们通常将此病分成两种:局部与全面发作。前者是由局部大脑组织放电引起,后者则是整个脑部一起放电。基本上,就是神经细胞不正常放电影响到整个脑部,导致你失去行动能力与意识。

癫痫发病的症状极为复杂。依照不正常放电位置的不同,患者会出现不同症状。若是大脑听觉中心出问题,那患者会听到嗡嗡耳鸣声。若是视觉中心出状况,那患者眼睛会一片黑暗或闪过亮光。若是像我一样脑部深层核心区域出现差错,那便会严重眩晕。若能实时察觉警讯,我便能及早应对癫痫发作。在癫痫的领域里,这些警讯被称为先兆(亦即患者本体的感觉),虽然从科学事实的角度来看,先兆其实就是发作本身。

为了治疗这个疾病,我咨询了不少癫痫专家,也做了计算机断层扫描、核磁共振成像等检查(感谢戴尔提供保险)。而我的守护天使琳赛全程陪同、载送我往返医院,并上网研究关于癫痫的一切信息。她在谷歌网站频繁搜寻对抗疗法与顺势疗法,以至于她的Gmail信箱塞爆了癫痫药物的广告邮件。

我觉得自己被打倒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事物——国家与网络,如今都遭到政府背叛,而它们同时背叛了我,现在连健康也离我远去。

我的大脑是真的短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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