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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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人们怎样看待乔治·刘易斯的单簧管演奏,在听闻他的死讯时都难免感到悲伤。这位矮小、温和、九十八磅重的男子,没有取得过外部堆聚给他的那份伟大,却成为英国战后爵士复兴一代的偶像。如果说他在爵士乐狂热爱好者的心里取代了路易·阿姆斯特朗,并成为正宗草根爵士的象征,也并不为过。

他的一生配得上这种传奇说法。他与路易出生在同一年、同一个城市(1900,新奥尔良),并且自己学会了单簧管演奏(尽管从来都不识谱),从此像新奥尔良众多音乐家那样过着奇怪的半职业生活,直到四十岁生日过后的一段时间。他在婚礼、野餐会和葬礼上演奏,更不用说舞会场合了。没有活儿忙的时候,他就去当码头装卸工。

1929年他和邦克·约翰逊首次参加现场演奏会。约翰逊在1942年被人发现时(《这可不是啥床铺——邦克教路易说》(1),《重拍》杂志当年还使用过这样的标题),他要求说单簧管的席位应该找刘易斯。这支乐队很快达到巅峰状态。这种交往关系并不是很愉快,不过等到邦克在1949年去世,重返正宗新奥尔良爵士乐的道路已经完全拓展铺平,而刘易斯可以携带着他那些质朴单纯的同代人,还有他们朴素真挚的表演曲目继续前行。

他们就这样一路演奏。旧金山、纽约、伦敦、柏林、哥本哈根,始终内容相同的演出: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甚至略显水平不足的合奏,或许稍微有一点重复,或许稍微有些跑调,却能应和着活泼节奏,以一种身心欢畅的方式演唱出来。乔治·刘易斯乐队从此成为非商业纯粹爵士乐的象征标记。

克里斯·巴伯、肯·柯莱尔、蒙蒂·桑夏、艾克·比尔克、凯思·史密斯——这二十年间想要原汁原味演奏爵士乐的人们,都将刘易斯奉为楷模。他们从他音乐里找到了什么?已经有人给出了许多答案,但我的答案是:无需紧张的兴奋激动。

三十年代的许多爵士乐都建立在感觉渐强、标新立异、即兴演奏会上伪装性高潮风格的十英寸唱片基础上;乔治·刘易斯的音乐里却采取了另一种不同方式。那是一种友好的配合,它复述着深深植根于新奥尔良黑人生活方式里的那些曲调:《再多留一会儿吧》《再见啦》《古旧坚实的十字架》,还有本世纪初那些情歌,例如《你戴朵郁金香的时候》,它们在进行第二十遍合唱时,比第一遍还要好听。

这确实是乔治·刘易斯音乐的开篇与终局。没有什么华彩修饰、令人震撼的独奏、谋人性命般的布局营构;就是这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复调,用众多质朴而敏感的声音汇成了一种色彩欢快的音乐旋转木马,是一群人置身于未经疑虑的传统核心地带,带着表演者的充足信心来进行演奏。

正是这种传统本质,才导致我们最终无法将刘易斯评估为“单簧管乐手”。乔治·刘易斯的单曲表演,其实只不过是其他人的号声暂歇,而乔治则继续演奏着他在合奏时同样演奏的内容——对于音乐主题的一种谨慎、迂回的装饰渲染,根本无意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但这就是新奥尔良风格。

“以往的时候,一说起来总是我们乐队,”在惠特尼·巴利埃的记述里,新奥尔良爵士乐的音乐社会学家比尔·罗素曾经语带指责地说道,“现在往往不是这个号手就是那个号手歇在那里,有时候连鼓声都彻底停了下来。然后就是一连串的独奏,仿佛艾迪·康东的即兴演奏会。”显然,对名人的顶礼膜拜,在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不受欢迎。

但乔治·刘易斯确实也有独奏单曲,一种慢速布鲁斯,通常被称为“勃艮第街头布鲁斯”。这让他从邦克·约翰逊那里获得了一个调侃称号:“作曲师”。它演奏缓慢、颤动婉转、形式正规,有些过于甜美,好像“维多利亚时期的瓦伦丁节情人卡”,似乎要展示出男人的某种心绪。杰·艾利森·斯图亚特那部略显细腻多愁、可读性却较强的传记《管他叫乔治》(1961)里说,它几乎没有显示出新奥尔良土生土长的音乐家的那些“卑贱”特点。

像许多成功人士那样,刘易斯有一位值得称道的母亲,爱丽丝·芝诺夫人。她活到了九十六岁,并给他的生命和演奏灌注了一种宗教感。“记好了,儿子,”她会这样说,“乔治·刘易斯什么都没做。这都是上帝做的。”这在新奥尔良的背景环境下并不新鲜,其他人也这样:我们应该记得,乔·奥利弗在贫病交加、乐队解散的情况下给他妹妹写信道:“我有许多事情应该感谢上帝,因为我可以吃可以睡……”即使是杰利·洛尔·莫顿,他在1940年最后那一趟漫长并因此丧命的驱车西行途中告诉妻子:“圣母真的护佑过我。”它同样解释了乔治·刘易斯演奏中的许多东西:那种柔韧、谦逊、幸福和体面感。

1969年1月1日

(1)此处有谐音。“床铺”和“邦克”是同一个词(bu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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