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86年登基时,薛西斯三十四岁。他能像居鲁士和大流士一样使帝国威震四方吗?可能性不大。事实上,虽然在阿契美尼德的传统文化中长大,他却没有真正辅佐过他父亲执政。而且,他的穷奢极欲以及他暴戾的秉性与他祖辈的行事方式形成了鲜明反差,并很快就引起多方的不安。
当然,他最初的行为还是中规中矩的:为他的父亲操办了葬礼,身着他外祖父居鲁士称王之前的服装在雅利安象征生殖、水与战争的女神阿娜希塔的神庙中完成了加冕仪式,认可了主要行省总督和军队指挥官的职权,免除了拖欠的税金和贡赋,践行了新王登基时的一系列惯有政策。
他掌权之初的政治环境让他立刻陷入了一种始料未及的战略局势中。大流士死前没能平定的埃及暴动成为他的首要问题。他亲率大军直捣埃及,很快恢复了社会秩序,但他在平叛过程中对历史建筑,甚至宗教建筑的不必要的捣毁,表现出他性格中的狂暴蛮横。解决了埃及,他又镇压了另一起发生在巴比伦的起义,在那里他表现得愈加残忍,举手投足间俨然是一个冷血征服者,而非绥靖者和集结者的形象。然而,“世界帝国之梦”尤其倚赖于对被征服民族的尊重。
埃及与巴比伦尼亚之后,他穷兵黩武的性格使他将下一个目标指向了雅典和其他希腊城邦。他在萨第斯组建了一支六万人的军队,于公元前480年发动了第二次希波战争。这一次,他的队伍从船与船相连搭建起来的一座巨型大桥上穿越了达达尼尔海峡,登陆欧洲。与此同时,万王之王率军从巴比伦开拔,从希腊北侧攻入。他的计划是对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一世统领的七千人军队两面夹击,以冲破通道上的守军,向强大的雅典迈进。在色萨利的温泉关战役中,这一计划得到完美实施,希腊守军被打败,列奥尼达战死沙场。通往雅典的道路已经畅通无阻,雅典居民都遵照神谕弃城而逃。随后他们开始洗劫雅典,为报火烧萨第斯之仇,他们放火烧毁了卫城,而这些行为是居鲁士和大流士不会愿意见到的。
他们本该趁势收兵,可他们没有。正如阿卜杜勒·侯赛因·扎林纳—库博[1]评论的,“对伊朗人来说,问题应该已经解决了,他们本可以不再继续这场战争,因为这场战争不会为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可是他们却莽撞行事”。这个决策让万王之王付出了巨大代价。他的舰队的船只因为体形笨重,难以操控,被希腊人地米斯托克利诱至宽度仅600米的萨拉米斯海峡,并于公元前480年9月21日被击溃[2]。当远离战事的薛西斯获知这一灾难性的消息时,他命令撤军。但为时已晚。他的妹夫马铎尼斯在连续十三日的苦战后于公元前479年8月27日在普拉蒂亚被保萨尼阿斯打败。同年,在萨摩斯岛附近的米卡尔角战役中,伊朗舰队的又一败绩令伊朗人反击的希望彻底破灭。于是,伊朗军队统帅阿尔塔巴佐斯决定穿过海峡重返亚洲,第二次希波战争就此结束。
这些战役为伊朗的欧洲征服战画上了句号。自此伊朗不再被视为一个海上强国。尽管在萨非王朝的阿拔斯二世(1642—1666年在位)、征服者纳迪尔沙(1736—1747年在位)以及后来的阿米尔·卡比尔总理大臣(1848—1851年在职)执政时期有过多次令伊朗海军崛起的尝试,但一直都没能真正如愿。要等到巴列维王朝(1925—1979年)掌权,伊朗才最终拥有了庞大的作战舰队。
伊朗的这一系列溃败对欧洲大陆来说生死攸关,但对万王之王没有产生严重的政治战略后果,乃至于当代伊朗某些作者甚至对这些史实忽略不计或轻描淡写,将之一笔带过[3]。
回归他眼中的帝国基业,薛西斯已经平定了帝国的两大块宝地——埃及和巴比伦尼亚,他终于可以专注于自己的两大乐趣。第一个是建设宏伟的建筑。其中包括根据大流士的蓝图推进波斯波利斯的扩建。第二个是女色。他让人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并迎娶他倾心已久的弟媳,这令朝堂上下一片哗然。人们记取的还有他对以斯帖的爱恋,以斯帖在某一时期成为他的正宫王后,这令犹太社群在帝国的地位得到巩固[4],她的传奇也由此被构建出来,并在二十个世纪后让·拉辛的一部悲剧中有所反映。从希腊返回以后,薛西斯将朝政抛于脑后,生活与享乐成为他的当务之急,鉴于国外没有重大忧患,薛西斯终日沉湎于后宫,宠妃与太监的势力与日俱增,宫闱权斗层出不穷。国事重于私事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国王身边无人不在暗中策划,伺机谋反。公元前465年,薛西斯被他的禁卫军队长和太监总管杀害。这两个人试图扶植一个对他们有利用价值的傀儡为王。
薛西斯的统治持续了近二十年。其统治留给人的印象之所以不尽如人意主要因为后人总要将他与居鲁士和大流士进行对比,而冈比西二世在位时期因为极为短暂,仅被当作一个过渡期。薛西斯所留下的帝国与他所继承的疆域一般无二,帝国境内一片和平安宁,国民对国王有所敬畏。虽然亚历山大大帝日后对其留下的建筑造成了破坏,但薛西斯对建造工程的热爱和他对宏伟壮丽的追求至今仍能令人心中涌起某种崇敬。然而,作为他频繁的心血来潮和骄横跋扈的反映,这种对宏伟壮丽的追求在他眼中超越了对真正的伟大的期许,他也因此理应受到诟病。
公元前465至公元前424年,阿尔塔薛西斯(阿尔达希尔)占据了薛西斯被杀后空置的王位。登基伊始,他便处决了杀害他父亲的凶手。解决了“宫廷内部”冲突,他急需处理公元前465至公元前460年在埃及发生的多次起义,并应对在利比亚自立为王的伊纳罗斯在其雅典同盟的协助下发起的分裂活动。在公元前454年镇压了这些叛乱后,他于公元前450年再次与雅典交战,当时希腊已收复了本已归属伊朗的萨拉米斯和塞浦路斯。在小亚细亚南岸吃了两大败仗之后,他被迫与雅典及其同盟签署了《卡里阿斯和约》(公元前449年)——和约的名字源于希腊谈判者——该和约宣告了希波战争的结束。据希腊人普鲁塔克的记述,阿尔塔薛西斯在和约中保证“永远与希腊海保持一个驿站的距离,且不会让其大舰船或带有青铜撞角的舰船在叙姆普勒加得斯和切利多尼群岛之间通行[5]”。
在做出这些妥协退让后,他随后的统治相对平静。而当雅典决定攻打斯巴达时,双方同时向他发出的求援使伊朗国王等来了复仇的机会。他命令东部行省向双方提供支持,他的金币使伊朗对希腊的国家事务拥有巨大影响力,在这方面连居鲁士和大流士也无法企及。事实上,在血腥的希波战争结束之后,很可能多亏了希罗多德,希腊人开始逐渐认识了这些他们所谓的“野蛮人”,尽管主流宣传通常仇视伊朗人,但希腊人开始试着尊重甚至模仿他们了。甚至有人在雅典组建了一支“亲波斯[6]”党派[7]。伊朗国王的宫廷成了众多希腊名人首选的政治避难所,其中包括曾在马拉松之战中指挥雅典军队的米太亚得,赢得萨拉米斯战役大捷的将领地米斯托克利(他学习波斯文并研究琐罗亚斯德教,最后甚至成为该教的资深专家和评论家),普拉蒂亚战役的胜利者保萨尼阿斯,尼多斯的克泰夏(希罗多德的对手,在伊朗居住了十七年),甚至还有著名的雅典将军亚西比得。诚然,伊朗国王的金钱和伊朗人的热情好客在其中起到了很大作用,但这不足以解释这一现象。正如雅克·拉卡里埃强调的,“希腊知识界”从未停止过对波斯帝国的迷恋,史学家阿米尔·马德希·巴迪也说,“而这一迷恋的根源只能解释为一种文明的非凡生命力和持续影响力,在二十五个世纪中凭借其德行、生活方式、风尚令所有人倾倒,无论敌友都试着了解它[8]”。
阿尔塔薛西斯于公元前424年去世,并随他的祖先葬在位于波斯波利斯几公里外的帝王谷的一套石棺中。
阿尔塔薛西斯的统治标志着阿契美尼德王朝盛世的终结。他的三个儿子和王位继承人——薛西斯二世、塞基狄亚努斯、阿尔塔薛西斯二世——尽管成功保持,甚至在某段时间还扩展了帝国的疆域,却仅满足于金钱的支配力量,在治国方面几乎毫无建树。宫廷和太监的权谋渐渐从内部侵蚀了王朝。薛西斯二世在四十五天的统治后被杀,他的弟弟塞基狄亚努斯在六个月后也经历了同样的遭遇[9]。随后迎来的是大流士二世时代,他统治了十九年,并重建了伊朗对小亚细亚的影响力。他利用在公元前431至公元前404年重燃的伯罗奔尼撒战火,同时支持交战双方——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和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联盟,因为他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全面崩溃。这一平衡策略使他成功收获渔利,公元前412年,他与斯巴达签署了《米利都协议》,借此他收回了对爱奥尼亚城市的控制权。但这些不可靠的盟友在公元前411年和公元前405年埃及的塔尼斯王子起义中却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帮助,这一系列由斯巴达为主的希腊城邦支持的起义为伊朗在埃及的存在暂时画上了句号。
大流士二世于公元前404年去世时,王位争夺战在他的两个儿子——阿尔塔薛西斯二世(因他超常的记忆力又被称为尼蒙,意为记忆力好的人)和小居鲁士之间展开。前者(掌权者)将后者发往遥远的位于爱奥尼亚的萨第斯,并任命他为小亚细亚省总督,理论上这本可以让他高枕无忧,免受任何反叛的威胁。然而恰恰相反,小居鲁士却趁此机会从帕加马召集了由斯巴达人克利阿科斯率领的希腊雇佣军,并在1400公里的远征后,于公元前401年与阿尔塔薛西斯二世的部队在幼发拉底河左岸、距离巴比伦70公里的库纳克萨相遇。阿尔塔薛西斯二世本处于劣势,但小居鲁士在向他发出致命一击时被一支飞来的标枪刺中眼睛。叛军顿时大乱,慌忙撤退,将胜利留给了阿尔塔薛西斯二世。随后,克利阿科斯及其属下将领都遭到杀害。希腊雇佣军开启了穿越小亚细亚的长途跋涉,年轻的将军色诺芬在他的著作《长征记》[10]中以“万人大撤退”一词对此进行了叙述:沿途地理环境如此严酷,以至于启程时的一万三千多人在到达黑海海岸时仅剩八千。
雅典对伊朗示好是从阿尔塔薛西斯二世时期开始的,鉴于伊朗国王自己出资将薛西斯一世统治时焚毁的雅典卫城城墙修复了,还在雅典与斯巴达时断时续的龃龉中向雅典提供战舰的支援。万王之王通过扮演希腊争端调停者的角色,于公元前386年从中收获了与斯巴达签订的《安塔尔西德斯和约》[11](又称《国王和约》),该和约标志着科林斯战争的结束,并令他坐享了小亚细亚各个城市和塞浦路斯岛的控制权。
阿契美尼德王朝随后的统治少有光彩,与其初创时的治世哲学和道德准则亦相去甚远。阿尔塔薛西斯二世于公元前358年去世后,他的儿子阿尔塔薛西斯三世,这第十一代万王之王独断专行、暴戾残忍。因担心王位竞争,他在登基时杀了八十名家族成员。公元前351年和公元前343年的两次征战使他重新夺回了对埃及的控制权,并成为第三十一王朝的第一任法老。与此同时,阿尔塔薛西斯三世还收复了一部分独立出去的巴勒斯坦领土,巩固了他在小亚细亚的霸权[12],并将支持其敌对方叛乱的犹太人放逐到里海南岸和巴比伦。
他这些血腥的军事胜利引来了马其顿国王腓力的注意,后者的霸权视野与他产生了对立。于是,面对这一政治舞台的新角色可能带来的潜在威胁,阿尔塔薛西斯三世下令清除腓力的所有盟友。他的第一个受害人是阿塔内斯僭主赫米亚斯,当时赫米亚斯的疆域正好扩张至他与腓力的两国领土之间,而且赫米亚斯还在不久以前与腓力订立了和约。于是公元前341年,他命令一个被他收买的军人将赫米亚斯监禁,押解至苏萨宫廷,对其酷刑逼供却无一所获后,赫米亚斯被钉在十字架上处死。该事件令马其顿国王腓力下定了日后攻打阿契美尼德帝国的决心。
这一反希腊政策对阿尔塔薛西斯三世是致命的。很可能在一名医生[13]和多个其他同伙的协助下,他于公元前338年被他的宠臣,名叫巴戈阿斯的宦官毒死。后者凭借埃及征战所累积的财富,将阿尔塔薛西斯三世的儿子阿尔塞斯扶上了王位,因为他认为可以轻松驾驭这位阿契美尼德王朝最年轻的君主。在帝国西侧边界与马其顿国王腓力以及随后和他的儿子亚历山大冲突频仍的三年中,巴戈阿斯曾试图以阿尔塞斯的名义治国,但他的自身条件使他无权摄政。在获知有人正暗中图谋后,他先发制人,解决了那些行刺者,并于公元前336年毒死阿尔塞斯,随后推举阿尔塞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表弟,亚美尼亚行省的总督大流士三世(科多曼努斯)登上王位。大流士三世对巴戈阿斯存有戒心,反令巴戈阿斯喝下了他自己为君主献上的盛满毒药的饮品,从此开启了他的统治[14]。
作为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末代国王,大流士三世一直统治到公元前330年。四十五岁的他经验丰富,治国有方,威严而不残忍,但他最终的失败使他在历史上落得与其他失败者一样平庸。即便他重建了国内的稳定局面,平叛埃及和巴比伦,他却没能及时洞悉马其顿的扩张计划对西线带来的威胁,雅典人对他发出的各种预警也没能奏效。马其顿国王腓力因在公元前336年遇刺身亡而无法实现的计划将由他的儿子亚历山大继承并实现。作为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二十岁时崇拜荷马的他梦想完成与阿喀琉斯比肩的壮举,并像酒神狄俄尼索斯一般,征服他与印度河之间的所有领土。自公元前334年,在对希腊城邦的叛乱进行严酷镇压,毁灭了底比斯,征服了雅典后,他便领兵穿越赫勒斯滂。伊朗国王通过信使和密探时刻跟踪他的行进路线,并亲自在小亚细亚隘口等待他的到来。公元前334年5月,两军在帝国西端的格拉尼库斯河畔相遇。
大流士三世的希腊将领们主张“焦土政策”,认为应该诱敌深入,耗尽其战斗力,另一些波斯贵族则因为这一建议意味着将祖辈领土拱手让给敌军而感到愤慨,还有一些人提出在敌军尚未稳住阵脚之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国王的最终决定则是:排兵布阵,等待马其顿部队先发起进攻。凭借自己人数上的优势,他对取胜毫不怀疑[15]。
战斗很长时间都无法决出胜负。尽管他的长生军、步兵和希腊雇佣军奋勇抵抗,大流士三世发现自己的部队正趋于解体,而亚历山大已占上风。眼看大势已去,他急忙逃离战场,弃两千名希腊雇佣兵于不顾,任其受戮,事实上放弃了对小亚细亚的控制权。那里的希腊城邦均与胜利者结盟,以此换取一定的自治权。
拒绝接受失败的大流士三世重新在叙利亚集结了武装力量,希望据此发动强势反击。托罗斯山脉与海岸线之间的伊苏斯成为公元前333年11月第二次交战的战场。局势再次朝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他撤退至大马士革,在那里亚历山大的一位战友保萨阿亚斯最终将其围困。尽管伊朗国王成功突围,马其顿将军帕曼纽却俘虏了他的家人[16]。当时,亚历山大对王室以礼相待,并给予保护,这在两军交战的背景下是比较少见的。
在大溃退中,大流士三世向亚历山大提出以一笔重金、承认他对小亚细亚的控制以及一项王室和亲换取和平。面对亚历山大的拒绝,伊朗国王在东部行省的援助下第三次集结军队。与此同时,伊朗海军驻地提尔城在七个月的围困后于公元前333年7月投降。亚历山大被这一顽强抵抗气得发狂,下令屠杀城内的所有士兵和男性,并将提尔的三万名妇女儿童卖为奴隶。距此不远的加沙也坚守了两个月,但最终失守。当守军将领被绑着带到亚历山大面前,后者下令将其凌迟处死。这些被欧洲史学家和亚历山大传奇“遗忘”的野蛮行径使这位马其顿征服者远不及被他视为楷模的居鲁士大帝宽厚崇高。
这些胜利为亚历山大打开了巴勒斯坦和埃及的大门,耶路撒冷不战而降。长期以来,将居鲁士、大流士政策忘得一干二净的最后几任伊朗国王多次贬斥埃及居民为“无赖”,后者此时便将亚历山大视为解放者欢迎,自此埃及长期处于希腊操控之下,亚历山大在此创建了以文学和艺术享誉世界的亚历山大城。
两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其间大流士三世犯下了放任敌人继续前进的错误。他以为只要调集万人雇佣军团,组成一支人数惊人的庞大军队,再加上他的战象制造的恐慌,就足以阻挡亚历山大前往巴比伦的去路。为了方便他的骑兵团、镰刀战车和大象移动,他选择一片宽阔的平原作为战场。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公元前331年10月1日,在今天的伊拉克北部摩苏尔和埃尔比勒之间的高加米拉,大流士三世第三次战败。受伤后,他被遣送出战场,但很快他已阵亡的谣言不胫而走,这更加速了他余部的全线溃败。事实上,他当时正试图赶往他的三大首都之一的埃克巴坦那。对于大流士三世的死,各方的记述有所不同。有些人说,是巴克特里亚省总督贝苏斯的盟友那巴赞斯将军杀害了国王。另一些人则认为,他死在了亚历山大的怀里。无论如何,亚历山大命人捉拿并处决了凶手。随后,他下令为大流士三世举办皇家葬礼,规格与居鲁士为战败国王举办的葬礼相当。
阿契美尼德王朝最后一位国王的悲剧史诗就此落幕。
阿契美尼德帝国的结束开启了亚历山大的晦暗传奇。曾协助国王潜逃的马扎亚斯注意到巴比伦的居民和祭司群情低落,无法守卫城市,于是提出投降,亚历山大欣然接受,并对居民宽容处置,使巴比伦免于屠城的命运。接着,他来到了阿契美尼德帝国一半财富的守护地——苏萨,并大肆烧杀抢掠。那曾经傲视天下的苏萨,它的宏伟建筑,它的光辉与灿烂,转眼都化为瓦砾。
灾难随后又降临到被誉为“世界灯塔”的波斯波利斯。作为前奏,在向波斯波利斯进发的路上,亚历山大在遇到当地部落和一名年轻波斯首领阿里奥巴尔赞的顽强抵抗后,对当地男女老少进行无差别屠杀。根据文献的记述,公元前331年,一场火灾在一夜间吞噬了整个波斯波利斯,珍藏在图书馆中的大部分伊朗历史记忆化为乌有。亚历山大此举是否是对公元前480年薛西斯下令火烧雅典的报复?抑或他是在一场纵酒狂欢的盛宴中听从了舞女泰伊思的蛊惑才如此行事?第一种推断似乎更加可信。事实上,亚历山大应该是早已计划好在将皇宫中的珍宝洗劫一空后才烧毁周围的市区。为此,他特意命人赶来一千对骡子和五千头骆驼,在此等重量下这些牲畜的腿都被压弯了。在放火前,城市遭到劫掠,男性被屠杀,妇女儿童被贩卖为奴。一些家庭为逃避这一命运,选择自杀并烧毁住所。一层密不透光的烟尘笼罩着整座城市,令濒死者的惨叫更加阴森可怖。如此,亚历山大被伊朗人冠以“恶魔”的头衔……尽管他很快就下令将被他的士兵损坏的居鲁士大帝的陵墓修复完好。
他的野心急剧膨胀,意欲征服阿契美尼德帝国的全部领土,甚至成为亚洲的皇帝。他或许想要在鲜血中实现居鲁士的世界帝国的梦想。其中一些行省臣服了,另一些则拒不屈服。亚历山大的回答只有一个:如果遇到任何阻碍或抵抗,只有一种选择——屠杀和毁灭。
按照被欧洲圣徒传记作者所忽略的上述原则,亚历山大继续其中亚的征程。他穿越今天的阿富汗去征服一部分印度次大陆(伊朗的附属国)的旅途十分艰难坎坷,疾病、炎热、时有发生的食物短缺使他的士兵大量死亡,与他一同出发的一万两千人中有三分之一在途中丧命。迫于情势和兵将折损,亚历山大掉转方向,朝巴比伦返回。他选择了一条沿印度洋和阿曼湾行进的路线。正如色诺芬带领希腊人完成的“长征”和拿破仑在攻打沙俄时的大撤退,亚历山大部队的回程可谓惨烈。在持续两个月的考验中,他的士兵要被迫穿越俾路支斯坦(当时称为格德罗西亚)荒漠,食用自己的马匹,将患病的战友丢弃在路边。在这各自逃生的溃退后,衣衫褴褛的幸存者们在到达今天的克尔曼时获得了一个援助小部队和当地几个行省的接收救助。
为了安抚他的部队,亚历山大下令在此进行一周的欢庆,以敬酒神,并与他的新欢“年轻英俊”的巴戈阿斯[17]公然出双入对,令他那些不谙希腊风俗的米底和波斯战友感到错愕,此外他也惩罚了几个犯上作乱的首领。在这次休整期间,人们开始在他身上察觉到某种精神失衡,这可能是由某次徒劳而灾难性远征中的过度疲惫导致的。
在克尔曼的停留使他能够腾出手来对他保留了阿契美尼德行政系统的省份进行社会秩序的重建。得到安抚和休整后,他的部队重新上路返回巴比伦。路上,他任命朴塞斯塔斯为波斯和苏萨的总督,这个很可能出身高贵的马其顿人曾在印度战场上救过亚历山大一命。朴塞斯塔斯穿着伊朗服饰,学习波斯语,并对那些之前对马其顿的欺压蹂躏仍记忆犹新的居民启动了一套亲善政策。他似乎曾鼓励亚历山大在回到阔别五年的苏萨以后继续这一政策,而后者于公元前324年组织了一场“大型婚礼[18]”。尽管亚历山大当时已经与一个波斯总督的女儿罗克珊娜成婚,并育有一子,但他还是趁此机会迎娶了两名波斯公主:大流士三世的女儿斯塔黛拉和阿尔塔薛西斯三世的女儿帕瑞萨娣丝。他的臂膀,也是他的挚爱,千夫长[19]赫费斯提翁也效仿他,在婚礼上娶了伊朗女子。通过这一举动,亚历山大进入了伊朗王室,确保了王朝的合法性。此外,为了进一步促进希腊人和阿契美尼德人的种族融合,他以金冠为赏赐,鼓励八十名军官与伊朗贵族女子结亲,并命令一万名希腊士兵迎娶伊朗女子。在这强制的融合过程中,他在军队中吸收了众多波斯和米底青年。这样的决策在军队上下激起广泛不满,很多人被迫进入了官方认证的一夫多妻生活,并怀疑亚历山大大帝出现精神错乱。结亲是否成了一种政治武器,一种外交工具,通过一种冒险的涵化过程使他新帝国中的不同民族联系更加紧密?然而这是否适得其反,被征服民族将这强制的婚姻视为强奸,从而被激发出了民族情绪?无论其初衷为何,这一做法最终没收到预期的持久成效:在这八十对“包办”的军官婚姻中,只有一对延续到亚历山大死后——继业者塞琉古(公元前305年塞琉古帝国的创立者)和一位伊朗将军的女儿阿帕玛的婚姻。作为塞琉古的第一任妻子,她将为他生育四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安条克一世,将于公元前281年继承塞琉古帝国的王位。
在这一大型庆典后,亚历山大前往埃克巴坦那参加其他狂欢宴饮的盛会。正是在此期间他受到了一大打击:他的另一半、密友和情人赫费斯提翁于公元前324年死去。一些人认为他是自然死亡,另一些人则推测他是死于纵欲过度[20]。这一噩耗令亚历山大坠入抑郁的深渊,并表现出残暴的过激行为:他命令处死赫费斯提翁的医生,并绝食多日。根据罗马史学家埃里亚努斯的记述[21],他“将武器投入篝火,将黄金白银与死者熔化在一起,并焚烧了对波斯人来说极其珍贵的阿契美尼德大帝王袍。模仿荷马史诗的英雄阿喀琉斯,他削下死者的一缕发卷”。亚历山大下令将帝国全境玛兹达神庙的圣火熄灭,他还为赫费斯提翁设计了一座陵墓,将他奉为英雄来崇拜。
在一段服丧期后,他离开了埃克巴坦那,前往巴比伦,并决定将之定为他帝国的国都。正是在这里他染上了夺去他生命的疾患。年仅三十三岁的他虚弱无力,不时出现痉挛和梦魇般的幻觉,高烧不退,已然说不出话。后世有人说他患上的是伤寒。为了减轻他的病痛,巴比伦的医生祭司提出将他送到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但都是枉然。七天后,他又被移送回尼布甲尼撒的宫殿,这时他已不省人事。第十一天,在军官们列队觐见后,他便撒手人寰。
亚历山大始于公元前334年春、终于公元前323年6月13日的“神奇征程”激发了恺撒、图拉真、查理曼大帝和拿破仑的征服梦想,而他组建的帝国只是昙花一现。这点与他的偶像居鲁士大帝正相反。他的帝国都剩下了些什么呢?他远离希腊领土,令那里的农业和手工业凋敝没落;他促进民族融合的想法以失败告终;至于他为了见证自己的征服与治国方略而创建的城市,今天剩下的只有两座:明艳迷人的埃及城市亚历山大港和被称为“遥远的亚历山大城”的塔吉克斯坦商栈和要塞城市——1939至1992年苏联控制时期被命名为列宁纳巴德,今天的名字是苦盏或胡占德。
在西方,亚历山大被长期视为“越海征服东方的欧洲第一人”。然而,自1945年起,史学家们就有意强调他所犯下的屠杀罪行(某些人将他与希特勒相提并论)和对人类造成的灾难。他从此被视为一个无法无天的破坏者。在波斯本土,亚历山大的形象从萨珊帝国时期就备受指责,人们控诉他焚毁了圣书,推翻了好的王室和好的宗教,也就是说通过暴力毁灭了辉煌的文明。他所推翻的东西在历史回顾中反而赢得了和平稳定的印象[22]。法国历史学家和伊朗专家皮埃尔·布里昂的上述评判毫无疑问受到了广大伊朗人的欢迎,他们继续将亚历山大视为“恶魔”,并将阿契美尼德时期看作他们历史的基石。
亚历山大在伊朗文学中留下反差强烈的形象。在现存的前伊斯兰的几个文本中,亚历山大的名字总是伴随着“恶魔[23]”、阿里曼(等同于撒旦)的使者等形容词,他的到来是为毁灭伊朗,清除阿胡拉·玛兹达的宗教。其中,人们甚至指责他曾烧毁琐罗亚斯德教的圣书《阿维斯陀》,这一点似乎得到了证实[24]。在波斯古典文学中,他又变成一个传奇人物。在伊朗爱国主义诗人菲尔多西看来,他始终是邪恶的化身,绝对的恶魔。而一百五十年后的另一位伟大波斯诗人内扎米则为亚历山大撰写了一部长篇叙事诗,诗中亚历山大是一位基督徒,诗人本身——与菲尔多西不同——则是一位从《古兰经》中汲取灵感的虔诚伊斯兰教徒,《古兰经》中提到穆罕默德对亚历山大赞赏有加,为他赋予了先知的光环,说他听从亚伯拉罕的训导摧毁了琐罗亚斯德教。
今天,伊朗历史界在参考了最新研究后将亚历山大视为本国在历史上其中一个惨痛失败的象征。
注释:
[1] 参阅Abdul Hossein Zarine-Koub,上文引用著作,第164页。
[2] 在薛西斯的命令下,其腓尼基指挥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3] Siavach Bashiri (Shah-in-Shahs de l'Iran, Levallois, Éd. Parang, 1990)没有提及这些史实,而Abdul Hossein Zarine-Koub则客观得多。
[4] 以斯帖和她父亲末底改的陵墓今天仍在哈马丹(埃克巴坦那)。
[5] 参阅Plutarque,Vies parallèles, Cimon, XIII, 4,(翻译Anne-Marie Ozanam)。
[6] 参阅Jacques Lacarrière,En cheminant avec Hérodote, Paris, Fayard, 2011, p.62。
[7] 参阅Gore Vidal的历史小说Création, Paris, Grasset, 1982(由Brice Matthieussent从英语翻译为法语)。
[8] 这位伊朗裔瑞士史学家是波斯与希腊关系研究方面的顶尖学者。他的著作包括Les Grecs et les Barbares, Paris, Éd. Geuthner, 1990。
[9] 塞基狄亚努斯可能杀害了薛西斯二世,并被大流士二世杀死。
[10] 源于anabasis一词,意为“上行”。参阅Xénophon, L'Anabase ou l'Expédition des Dix-Mille, (翻译与编辑注释Denis Roussel和Roland Étienne), Paris, Classiques Garnier, 2016。
[11] 和约的名字源于斯巴达一方和约谈判者,安塔尔西德斯将军。
[12] 参阅Frederick Fyvie Bruce, The Acts of the Apostles: The Greek Text with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 Wm. B. Eerdmans Publishing, 1990, p.117。
[13] 参阅Pierre Briant,From Cyrusto Alexander: A history of the Persian Empire, Winona Lake(IN), Eienbrauns, 2002, p. 769。
[14] 参阅Diodore de Sicile, Bibliothèque historique, XVII, 5。
[15] (上文引用著作,第202—206页)对伊朗国王军队的优势与弱点做出了如下总结:虽然他们的人数众多,但他们这个集体的效率是低下的。“亚洲的大门已经无人看守。”
[16] 其中包括他的母亲、妻子斯妲特拉、他的几个孩子,孩子中包括一个也叫斯妲特拉的女儿,以及阿尔塔薛西斯三世的一个女儿帕瑞萨娣丝。
[17] 这里的巴戈阿斯不是毒害阿尔塔薛西斯的巴戈阿斯,这个名字曾用于指称多名宦官。
[18] 参阅Arrien,Anabase, VII, 4, 4—8。参阅Pierre Briant,Darius dans l'ombre d'Alexandre,Paris, Fayard, 2003; Pierre Briant,Alexandre leGrand, Paris, PUF, coll. «Que sais-je?» n° 622, 2012。
[19] 最初为一千名战士的指挥官,其职权后来扩展到对帝国第二骑兵团的指挥权,该骑兵团又名“伙友骑兵”,其战士是从希腊贵族阶层招募的。
[20] 参阅Abdul Hossein Zarine-Koub,上文引用著作,第245页。
[21] 参阅Élien, Histoires variées, VII, 8,(翻译A. Lukinovitch和A. F. Morand),Paris, Les Belles Lettres, 2004。
[22] 参阅Pierre Briant, «Le tout premier empire», Le Point, 21—28 décembre 2017, n°2364—2365, p.143—145。
[23] 还有几部前伊斯兰文本鉴于他的生活作风,将他说成是“patyareh”(浪子、娼妓)。
[24] 对此,请参阅研究著作Hassan Safavi, Alexandre et la littérature persane, Téhéran,Éd. AmirKabir, 1982,和Ali Mir Fetross,L'Histoire dansla littérature, Montréal, Éd. Farhang,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