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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旅馆

友谊旅馆

去年,我在老家给自己买了一套小房子,心里想着反正父母也不会住在这里,就跟朋友说能不能找一个很有想法的设计师帮我设计,贵一点没问题,一定要很有风格。

朋友立刻问:“你知道有谊民宿吗?”

我当然知道,拿了很多设计奖,是湘南最厉害的民宿。

朋友说,有谊民宿的老板王真行就是这家民宿的设计师,如果我觉得可以,就介绍我们见一面。我连忙说:“别了,我买这小破房的钱可能还不够他的装修设计费。”

朋友嘿嘿一笑:“其实王真行特别想认识你。”

“为啥?”轮到我一愣。

“你知道有谊民宿怎么来的吗?”

我摇摇头。

“有谊民宿以前是友谊旅馆,王真行小时候就跟妈妈一起住在旅馆的杂物间,经历了很多事,后来王妈妈盘下了友谊旅馆,而王真行也将这里改造成民宿,再后来王妈妈重病离开,王真行便辞职接管了。”

我依然没明白为什么王真行想认识我。

朋友说:“他想跟你说说他和妈妈的故事,如果你有兴趣,能不能写成故事,让大家都知道有谊民宿的来历。”

从小住在旅馆杂物间,后来妈妈承包了旅馆,儿子成为设计师,又亲自参与改造,现在成为网红民宿,所有细节都让我很感兴趣。

然后,就有了这个故事。

1

故事从三年前说起。

王真行东南大学建筑系毕业后去了上海,选择进入一家获得过很多设计大奖的设计公司工作——这里除了口碑很好,还会帮员工解决上海户口。可两年多过去了,他这个助理设计师每天都被资历和资格压着,很难呼吸到大上海的新鲜空气,落户的事儿当然也还没轮到他。

公司以往接的都是大单,如连锁酒店、大型建筑、别墅,都是一线城市的大业务,现在情况渐渐变了,越来越多业务咨询来自三四线城市。有一天,总经理在内部会议上提议:“我们要不要成立各省市分公司?每个分公司,人不需要多,但可以第一时间了解当地的变化。以我们的品牌实力,要去三四线城市竞争并非难事。我有个想法,可以先从公司内部委任,东北人回东北,福建人回福建,你们有好的资源、好的人脉,三年为限,先把地基打好,什么都好说。谁愿意回家乡做分部?”说完,大家面面相觑,一阵窃窃私语——好不容易从家乡考上大学,从大学来到上海,现在又要把我们流放回家乡?自己能不能接受还是其次,父老乡亲们怎么看?

王真行突然举起了手:“我可以回湖南,我是湖南湘南人。”

就这么着,他回到了湘南,与另一位同事负责湖南分公司,他从助理设计师变成了总设计师,同事从客户经理变成了总经理。王真行第一时间找到中学同学阿香,劝他来做项目经理,机会多,提成高,加上阿香活泛的性格,一年整个几十万不在话下。

时间就这么过了两年半,事实证明总公司的决定是对的,王真行的选择也是对的,总公司的金字招牌、王真行东南大学建筑系的背景再加上阿香的三寸不烂之舌,分公司虽然没接到什么大项目,但散客就没断过。与王真行合作过的客人都觉得他既聪明又专业,只要自己提出新房子的装修意见,王真行总能从电脑里找出类似的设计。这得益于他大学时养成的习惯,每每遇见新的风格、设计师的新作品、新的获奖项目,都会分门别类储存下来。最初是为了学习和研究,慢慢就变成了自己接项目的模板。以前他最瞧不起这类设计师,把客人要求的各种元素一拼,调整到客人满意便直接交给施工队。他当然努力尝试过原创,但面对年轻客人还好,年纪稍长些的客人基本都不会选。所以后来每接到一个项目,他都会先做一版原创,再根据客人需求拼贴三版方案。渐渐地,原创作品集越堆越高,接的单越来越多,两者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三年期限快到了,他想回上海,不仅因为回去可以升职,可以解决户口,最重要的是可以单独接项目。这个项目指的是“作品”,而不是“商品”。

他不想让小文看到现在这样的自己。

小文是他的初恋女友,毕业那年决定去美国继续学建筑。告别时,王真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去开你的飞机,我去开我的拖拉机,五年后见,看看谁比较厉害。”这之后几年,两人除了朋友圈点赞和生日留言外,鲜有互动。分手了吗?似乎没有。会重逢吗?似乎更尴尬……

这天,王真行跟阿香喝酒。

王真行说:“等我回上海,你就做总经理,我给你派几个厉害的设计师过来。”

阿香也举起杯:“虽然舍不得你回去,但你是一定要去大城市做大项目拿大奖的……对了,你妈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吧?”

“嗯,不想说。她有她的生活,我也不想再耽误她。”

前两天,妈妈给他打电话,他挂了,回了个“在忙”,妈妈就再没找过他。等他拿起电话拨过去,响了几声没人接,看看手表,晚上十二点半,估计已经睡了。这些年,他和妈妈交流很少,打电话也是简短几句话了事,似乎打电话不是为了交流,只是为了对几个暗号,确认“你还是我妈,我还是你儿子”而已。

“儿子在干吗?”

“工作。”

“好,照顾好自己。”

“知道。”

“吃饭了吗?”

“一会儿吃。”

王真行的每句话都像画了句号,而妈妈使劲把句号变成逗号。

“我上个周末和陈阿姨一起参加了……”

“妈,我在开会,我先挂了,等我闲下来再回给你。”

“噢,好的,你先忙吧。”

王真行并不忙,他看着电话很愧疚,但他不知道怎么和妈妈聊天。从小到大,他们的沟通就没有顺畅过,一直磕磕绊绊的,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很不孝顺,但孝顺也不是在电话里装乖就够了。

后来,他都不想接电话了,直接发短信。

回湘南两年多,他一直不回家,每月给妈妈寄几千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2

王真行成长在单亲家庭,妈妈叫王有谊。

他小时候,妈妈是当地导游,带各种旅行团吃住行获取提成,后来生意不好做,就买了辆小巴车做起黑车司机,总之,什么挣钱就做什么。

谈起王有谊,街坊四邻的第一印象是这个女人很豁得出去,而他们似有若无的面部表情也透露着另一个信息:王有谊是颇有姿色的单身妈妈,所以和男性总有点那个……最开始王真行并不明白“那个”是指什么,后来明白了,大家都说妈妈和男人的关系不清不楚,说妈妈风骚放荡。王真行为这个和人打过好几次架,没一次赢过。后来,他自己也看见妈妈跟很多男司机喝酒,喝开心了就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没一点女人的矜持。从此他就躲着妈妈,直到初中毕业他考了个高分,去了省城的高中,人生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王真行渐渐懂事了,也知道妈妈的辛苦,所以大学后再没问妈妈要过生活费,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拿下各种奖学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就拿出一大半工资寄给妈妈。对他来说,这个举动就代表了自己的孝顺,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本就不多,但他愿意拿出更多给妈妈。除此之外,他和妈妈的互动就暂停了。他想不起妈妈上一次笑是因为什么,也想不起妈妈和自己是否分享过心事,不知道妈妈现在的爱好是什么,有没有闺密,他仅仅知道妈妈用这些年的积蓄买了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七十八平方米,有他一间。但除了每次过年住几天,他对那个家陌生得很。妈妈也没闲着,五十好几了,还开着以前那辆小巴车到处给当地老旅馆带住客。带一位有二十块抽成,一天能拉到四五位就算运气很好。

他和妈妈住在这个小城市的两头,互不干涉。

王有谊不知道王真行回来了。

王真行也不想知道妈妈每天在干吗。

3

舒缓流淌的河流中突然迈进了一只脚,溅起的声响和水花惊醒了水草中休憩的鱼虾。

公司刚开门,总经理就跑过来对王真行说:“你肯定不会相信的,有个旅馆的改造指定要你设计。我问了对方,四层楼,二十几间房,这可是一笔大生意!”王真行也一惊,他这两年多一直做单间、双间,最多三室两厅,突然来了二十多间,绝对是好机会,心心念念想做的大项目终于来了。想到这儿,身体都有点小哆嗦。

阿香立刻凑过来:“你看,你小子命也太好了吧,做完这一单就回上海,光荣返沪。”

王真行摇摇头:“对方的要求、理念、预算我们都不知道,没准是个大坑。”

“客户就在会议室,我先过去,你俩准备准备。”总经理说完风一般地刮向了会议室。

王真行取上电脑,出办公室前想了想,反身又从柜子里取出十几本原创提案。阿香拍拍他的肩膀:“认真了,认真了,王大设计师认真了。”

两个人兴奋地踏进会议室,立刻呆若木鸡。

王有谊烫了个头,穿了件裹身旗袍,化着淡妆正和总经理谈笑风生。总经理夸她穿得有品位,她笑得合不拢嘴。看到王真行,总经理连忙热情介绍:“这是我们的王总设计师,东南大学建筑系第一名的优秀毕业生,上海专门派来的,也是本地小伙子,特别优秀,还有半年就回上海高升。大姐运气真的是好……”话没说完,见两边脸色不对头,又追问了一句:“你们认识?”

“不认识,第一次见。”王有谊迅速否认。

王真行手里捧着十几本原创集,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不知道是该转身出去,还是继续坐下来聊提案。阿香虽然认识王有谊,但看王真行不动声色,摸不清套路。王有谊也不含糊,拿出一张照片:“这是友谊旅馆,三十多年了,老板去了美国,我就把它盘下来了。四层楼,每层六间房,我想改造成更年轻、更接地气的旅馆,按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就是民宿。”这旅馆王真行再熟悉不过,五六岁开始,他就一直住在二楼顶头的杂物间。那间狭长没窗户的小屋子也就十平方米左右,王真行住里屋,妈妈住外屋,常年开灯。他满脑子疑问,为什么妈妈突然要盘下友谊旅馆?花多少钱盘下来的?改建费也很贵,她哪有那么多钱?她是知道我早就回来了?她是真的想找人设计,又或者只是过来看看我开个玩笑?

他没说话,阿香也一声不吭,总经理急了:“王总设计师,人家王姐都介绍清楚了,你有什么感受?”

“这个项目我不接。”

总经理愣住了。

“妈,你想干吗?”

总经理的脾气刚从脚跟提到小腿处,听到这声“妈”,立刻就钻回了地下。

王有谊比想象中的镇定:“我来你们这儿,就是客户,你也别喊我妈。如果有家属折扣最好,没有也行,我就是要找人做这个旅馆的装修设计。这是我和旅馆老板签的合约。你们有能力就接,没能力我就找别家。”说着还从手提包里翻出一沓合约,动了真架势。

“别啊,如果我们都做不了,别的设计公司不可能做得好。”总经理有点迷糊,但绝不想错过这单大生意,“折扣什么的都好说,要不,真行你出来一趟,咱们聊聊。”

阿香也赶紧说:“王阿姨,我也出去一趟。”

王真行说了实话:“廖总,我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妈没钱,也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装修,我怕害了公司。”

廖总说:“那就签阶段性合约,先付设计费,再付开工费,一周内钱不到位,项目自动停止,和你没关系,一切按合约。”

王真行叹了口气:“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阿香说话了:“你先别急,先弄清楚情况。你不能因为一直躲着你妈,所以就把和她相关的事都快刀斩乱麻。王阿姨说得对,在家里她是你妈,在这里她是客户。廖总说得也很有道理,签个阶段性合约,如果阿姨真没钱,也和你无关。但如果真的能把友谊旅馆改好,不也了了你一个心愿?没准小文一回来,立刻就跟你住进去了……”说到这儿,阿香诡笑起来。

“你少说两句,这都什么跟什么?”

在他们的劝说下,王真行妥协了,这家友谊旅馆成了他在湘南的最后一个项目。

4

友谊旅馆虽在市郊,但因为湘南是丘陵地貌,它正好傍山而建,独栋四层,前庭后院,所有房间坐北朝南,一条湘江由东往西。若在下雨天,一切景色就像被高清滤镜过了一道色,树也好,草也好,翠到心里,甚至可以感受到流动的雾气,仿佛身在画中。

一晃十几年过去,衬着朝阳,整栋小楼被描了一道金边。小时候,王真行便清楚地知道友谊旅馆在夕阳下的金边是厚重的,在清晨的金边是跳跃的。王真行踏进旅馆,鼻腔里闻着熟悉的空气味道,皮肤感受着湿气水分,听着老木地板的嘎吱声,踩着斑驳的木制楼梯上到二层,最右边写着杂物间的房间就是他度过八年童年时光的地方。

他想推门进去,但门上了锁,木头门上歪歪扭扭刻着“请勿打扰”四个字。他也并不想在王有谊面前表现出想念这里的模样,于是很快就走出旅馆,站在院子里思考:除却一层前台,整个旅馆没有任何室内公共空间,室外公共空间也不过就是个院子,摆了些供客人歇息的椅子而已;现有房间都太小,房型也很一致,如果要提高竞争力,或许可以拆除重建,释放更大空间,造更多房型;房间窗户也太小,浪费了友谊旅馆四周的好风景;如果有足够大的落地玻璃,冬天看雪,夏天看星空,雨天看雨滴的轨迹也是好的;楼梯倒可以保留,翻修,或许还能成为具备历史感的标志。他脑中的构想越是丰富,脸上的表情越是凝重。如果真要弄,起码得花两百万元,但妈妈怎么能有两百万元?她接手友谊旅馆要花不少租金,这些钱都是从哪儿来的呢?她都五十好几了,从来就没有做过跟旅馆相关的事,怎么就突然想起来经营了呢?

眼前的友谊旅馆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问号。

巨大的问题瞬间又变成了一个巨大黑洞。

王有谊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突然就走到他身边说:“你看这个友谊旅馆,风景绝好,位置不算偏,湘南这几年旅游业发展得很快,无论是外地游客还是想周末在城郊度假的年轻人都多了起来。刚好顾老板的女儿在美国生孩子,他本打算把旅馆转给美住连锁酒店,去美国带外孙女,我就直接谈下来了。我有预感,这个民宿一定会很受欢迎。你相信你妈,我的预感没错过。”王真行本想问她的钱从哪儿来的,但同事都在旁边,又咽了回去。王有谊仿佛又看穿了他在想什么,接着说:“我不想花太多钱买什么瓷砖来贴外立面,不如把这栋楼全刷成蓝色?远远看过来就是一栋小蓝楼,多美!我看台湾就有这样的咖啡馆,全部刷成蓝色,好多年轻人去合影,特别潮,油漆也便宜。我给你看看照片,特好看。”

她掏出手机,开始在相册里翻照片。手机是苹果六代,还是几年前王真行换了新手机后给她的。

“不用看了,我懂。我就想问一下预算有多少。”

王有谊看了看旅馆,又看了看王真行,反问:“你觉得需要多少?”

“我们都是先看客户预算再做。”

王有谊反问:“一百万有一百万的设计,一千万有一千万的花法对吧?”

王真行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角。

“这样吧,你给我做两套方案,便宜的和贵的,我看看哪个好。你放心,设计费我照给。”王有谊立刻堵住他的嘴。

回公司的路上,王真行一直沉着脸。

回到公司,阿香问他到底怎么想。

“我太了解我妈的言下之意,她肯定没钱,我给她一个设计模板吧。”王真行随便吃了碗泡面,便埋着头在办公室工作了一整天外加一个通宵,只睡了三四个小时。第二天上午,他让阿香发短信给王有谊。王有谊很快到了,翻了几页方案,就放在桌上。“王真行,你这个方案对付别人还行,对付我可不行。你这不就是把各种各样的民宿装修拼到一起了吗?你把我的钱都花在买材料和装材料的工时费上,但我需要的是改建,怎样让房间更大,走廊更敞亮,住客愿意拍照。住客不仅在旅游季节把这里当个落脚的地方,还要没事也想过来住几天,当成自己的家。明白吗?”

总经理给王有谊跷了一个大拇指就出去了,留他们两个人自己沟通。

没一会儿,王有谊从会议室出来了:“廖总,王真行这个星期跟我回家住,我盯着他做方案,他就别来公司了。”

廖总经理看着会议室里一脸绝望的王真行,笑了笑:“王真行您随便用,反正是您儿子。”

5

一周后,王真行拿出了两百多页的装修设计图。

从公共空间的改造建议,到装修材料以当地产的竹材与原木为主;从无人机拍摄的俯瞰景别设计,到每间房的剖面,每间房都增加了正面的落地观景窗,以木与景相融合……总经理翻了几页就说:“以前都说你来公司时是笔试第一名,我还纳闷,怎么也看不出第一。现在我知道了,深藏不露啊!”

王有谊拿到方案后一页一页地翻,不住地点头,不知道是在肯定王真行的设计还是肯定王真行的能力。看完,她提了一个建议:“我们能不能在四层楼顶再种两棵树?”

什么?王真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在楼顶种两棵树,客人可以躺在树下喝茶、喝咖啡。远远地也能看到咱们楼上有两棵树,多美啊!”

“妈,你知道一棵大树的根要扎多深吗?你种在楼顶,根会穿透屋顶。而且,你的预算到底有多少?一棵成年香樟市场价得八到十万元,你能花十几万元买两棵树?”

王有谊嘴里嘟嘟囔囔:“不能种屋顶,那种在院子里也行啊,有没有便宜点的树?”

王真行是按预算两百万元设计的,其中包括二十万元服务设计费。

最终,王有谊和公司签协议,按阶段提前付钱,一周不交就停工。交完服务设计费,王有谊也很麻利地把接下来第一笔拆除费二十万元交了。

改造要开始了。

王有谊对阿香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我还有几个要求,你跟大家仔细叮嘱。一、木楼梯不要拆,顾老板特意交代的。二、杂物间不要动,里面还有很多东西没挪出来。三、202房间上了锁,不要装修,保留原貌就好。”

6

正式开工的第一天早上,王真行刚来到旅馆,就看到王有谊带着几个工人从一辆大货车上往下卸两棵香樟树。

王真行呆住了,不是说了楼顶不能种树吗?就算要买也要和自己商量商量才行啊,种什么树都得配合旅馆最终成形的景观来安排啊……他压抑住情绪,过去问王有谊:“妈,你这是要干吗?”

王有谊很得意地说:“你不是说树很贵吗?我刚好有朋友承包了一座山种橘子,山上长了很多这种树,我就挖了两棵过来。”

王真行疯了:“这是你在山上挖的树?”

“嗯,你看,这一下就省了十几万元,多划算。老李,谢谢你啊!”王有谊跟大货车司机打了个招呼。

王真行也认识李老头,这个人以前跟妈妈跑过黑车。他顾不上打招呼,很认真且着急地说:“妈,听我的,别惹事,赶紧把树弄回去,哪儿来的送回哪儿!”

王有谊不乐意了:“我几个朋友从昨晚弄到今早,好不容易弄来了,为啥要送回去?”

“一、很难养活,需要专门打理。二、现在没法种,会影响施工。三、山上的树都是国家财产,你这不是节约,是盗窃。”

话音未落,一辆警车开进了院子。原来,莽山森林公安发现有人在景区挖树,一路追到这里。母子两人都得去一趟派出所。王真行无奈地问了一句:“你这到底干的都是什么事啊?”王有谊满不在乎:“没事,我又不知道是犯法。我看这些树长在山上又没人看,我挖过来种这里,还实现了它的价值。”

7

王有谊口中那个承包果园的朋友也到了派出所,一顿道歉,说以为山上的树都是自己的。民警处理过很多挖树的案件,和这位朋友也打过照面,懒得拆穿他的谎话,说了句“下不为例,把树埋回去吧”。

“埋埋埋,一定挖一个比之前还深的坑。”

王真行叹了口气,妈妈的朋友一个比一个令人糟心,这么多年了,就没交过什么正经朋友。

李老头在派出所外面等着,一见大家出来了,立刻说:“就这么点小事,惊动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时间。走,一起吃个火锅,庆祝一下。”

庆祝?王真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开工第一天啥都没干,光在派出所折腾,他的脸垮了下来,说不去。李老头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听叔叔的,开工第一天就进了派出所,兆头不好,必须红火红火,走!”

王真行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趁着李老头和其他人在前面走,他一把拽住了王有谊:“妈,我可跟你说好了,接下来任何设计你都不能插手,你要做任何事都要经过我的同意。如果你再这么耽误时间,三个月后完不成项目我会立刻回上海,一刻都不耽误。”

“行行行,都听你的,我老了,做不了决定了。”王有谊手一摊,“走,先吃饭去吧,我饿死了。”

友谊旅馆里,王真行保留了木地板,保留了木楼梯,他喜欢踩在上面的嘎吱声,但重要的是他需要把木板一块一块拆开,把底下的木桩垫扎实,坏了的板子也要换掉,光是这一项工作就需要很多时间。之后,他改变了每一层的房间数,把一层的房都拆了,变成餐吧和热带植物长廊,除了承重墙,其他墙面换成玻璃,再把楼梯竖板换为乳白的亚克力玻璃,背后放置光源,让楼梯亮堂起来。

先拆后建,王真行留了半个月去拆除外围不用的部分,同时走改建手续报批。

十天后,他让阿香去城建局问报批回复。阿香说专家都被派去做一个省级项目的评估,私人项目还要等上一个月才行。再等一个月就相当于报批花了四十几天,万一专家组提意见,报告就会打回修改再审批,又要半个月才能通过。这还是好的,万一出点岔子,三个月内能批下来就算不错了。

王真行心如刀割,阿香也很清楚,如果三个月后才走完审批手续,那王真行还要在湘南起码待上大半年,不仅不能赶上回总公司升职,也赶不上回上海办落户手续。

王真行让阿香立刻陪自己去一趟规划局,找相关部门投诉。怎么能因为有别的大项目就不管其他老百姓的项目了呢?但阿香劝王真行打消这个念头,他也跟对方抱怨过,但专家组就这么几个人,只能先就重要的项目来,不是说不批,而是得缓一段时间。

王真行倔脾气上来了,必须去。

阿香也没办法,只能陪着。

两人到了规划局,正商量着要找哪个部门精准投诉,就看见王有谊拿着一沓报告和一个老头有说有笑地从一间办公室出来了。

王有谊看见王真行,立刻叫他过来:“陈工,这就是我儿子,东南大学建筑系专业第一,在湘南开公司,以后他的项目你可要多支持。真行,这是规划局专家组的陈总工程师,大剧院就是他一手设计建造的,当时他们的条件比你们艰苦多了。”

“陈工好,我是王真行,青森设计所的设计师。”

“噢,青森我知道,很有名的设计公司嘛,小伙子有前途。我们那时做大剧院,几个小伙子都住在友谊旅馆,每次很晚回,都是你妈帮我们煮面煎蛋。那时你还很小,应该都不记得了。”

“陈工正在弄省里的项目,特意抽了时间帮我们把审批报告提前看完了,还夸你的设计方案很好,符合标准也新潮,说等弄好了之后要去住一住。”

“谢谢陈工,我会努力弄好的,到时欢迎您。”王真行给陈工鞠了一躬。

和陈工告别后,王真行问王有谊:“妈,你怎么来了?”

“我每天问阿香审批报告怎样了,他上午告诉我说要延期,我就来了。”

“你早就知道我们的报告会送到陈工这儿?”

“嗯。”

“那怎么不早说你认识?”

“你妈是那种走后门的人吗?你不是不让我插手任何事情吗?我怕我多此一举,你就甩手不干了。后来我想你的设计也没什么猫腻,堂堂正正,你不是着急回上海吗?我就来咯。以前我可是给陈工他们煎了不下一百个鸡蛋,你看,这一百个鸡蛋的人情就被你这么用没了。”王有谊把审批报告递到王真行手上。

王真行第一次笑了起来,虽然这笑只是一闪而过的。

他有些惭愧,印象中妈妈认识的朋友都是横七竖八没个正样,而且住在旅馆那几年,他也因为夜里总有住客找妈妈干活儿,于是很生气地用钉子在木头门上刻了“请勿打扰”四个字。但这四个字并没有用,晚上总有人来敲门,妈妈总会消失一阵然后又回来,他恨透了这些客人。他从没想过妈妈会出去给客人煮面煎蛋,但他又突然想起来,难怪有时候妈妈回来会端着一碗葱花鸡蛋面,把他从睡梦中摇醒。他带着起床气和困意吃完面继续倒头就睡……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事。

8

拿到了审批报告,一切按王真行的计划进行。王有谊也没闲着,每天在施工现场“监工”,不能抽烟,不能乱扔垃圾,不能磨洋工。阿香很感慨地对王真行说:“以前我觉得你妈一个人把你养大不容易,现在我觉得你被你妈养大才不容易。”

王真行盯着和工人各种沟通的王有谊,有点出神。

时值8月,太阳依旧毒辣,王有谊在家熬了一大锅绿豆汤放在施工现场,后来发现地上到处是一次性杯子,干脆拿个板凳坐在大锅旁监督,哪个是谁的杯子,谁没有喝完。工人们叫苦不迭,让王真行赶紧把他妈领走。王有谊便指着工人说:“我走了谁管你们后勤?渴了喝自来水?”拆墙工人一脸苦笑:“王姐,你还不如让我们喝自来水,简单畅快,水龙头一开一关就行,用杯子太费事。”王有谊笑了:“那不成,浪费我家自来水。”话还没落音,她竟突然冲到院子里,指着挖掘机大喊:“你疯了吗?你给我下来!停机器!你给我下来!”原来,挖掘机的摇臂晃了晃,差点打到院子里的电线杆。王有谊上去把门打开,一把将司机从驾驶室拽下来。听到咆哮声,人们都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

“你居然睡着了?!现在是大白天,才刚刚十点!你怎么能开挖掘机开到睡着!如果不是我喊你,你就把电线杆挖断了。停电了,我们还要不要施工,万一漏电出事故谁来负责?”王有谊劈头盖脸一顿骂,司机的魂魄都被吓没了。

“你说!是不是你们包工头又让你昨晚通宵去那边美住连锁干了?你们从上到下为了挣钱还真是不要命了!”王有谊急得跺脚。司机渐渐缓过神:“没办法,司机就我一个人,我不干,两边的活儿就都干不完。”

“你给我一边去!一楼106有躺椅,你给我躺着去!睡半个小时!”

“啊?”司机蒙了。

“你这样不休息,等你醒过来我的旅馆都被你挖没了。快去快去,别跟我废话了!”

司机远远看着王真行,投去求助的目光,不知怎么办才好。王真行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王有谊把司机赶到一边,自己钻进挖掘机驾驶室,一顿操作猛如虎,点火,左右杆,大臂一升一降,小臂一伸一钩,嘴里念叨着,手里左右摇晃着,轰的一下,围墙推倒了。众人皆惊,王有谊居然会开挖掘机?连王真行都被吓到了,他知道妈妈会缝衣服、开小巴、拍照、砍价、喝酒,但什么时候学会开挖掘机了?推翻围墙之后,王有谊用铲斗把地上的残砖断瓦一股脑儿地挖了起来,一个大旋转,就把垃圾倾倒进渣土堆。这还不够,她又挖起了旅馆前的游泳池,三下五除二,平整地面上就出现了一个十平方米大小、一米多深的坑。

王有谊从挖掘机上走下来,把钥匙还给挖掘机司机说:“钥匙拿好,赶紧去睡一觉,一会儿再开工。”司机原本已经想睡,这下又精神了,咽了好几口唾沫,半天后才挤一句:“你怎么还会开挖掘机?”王有谊没接这茬儿,直接说:“谢师傅,咱们都是老百姓,我也不是暴发户,我请你帮我干活儿,你就要对我负责。你在连锁酒店那边认真干活儿,在我这儿就打瞌睡。我们给的都是钱,难不成他们的钱就比我的香?你别说是包工头逼你。他欺负你,你就欺负我?我一个女的,你一个大老爷们,欺负我有意思吗?”

谢师傅不停道歉。

“谢师傅,我希望你答应我就不要再骗我。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我那么快就喊你了吗?我注意到好几次了,我以为你差不多点就得了。”

“唉,我也去跟工头商量商量,我确实也是没办法。”

王有谊一听也就不再和他争论,直接奔向旅馆四层包工头的房间。王真行也跟了上去,担心他们打起来。显然,包工头早已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王有谊一进门,他就立刻发誓不会再犯同样错误,保证不会出事,否则自己负全责。

“负全责?你怎么负全责?如果出事了,除了能赔点钱,你能赔时间吗?我们有那么多时间和你耗?”

王真行从没有近距离跟妈妈一起工作过,也不知道妈妈工作起来的性格是这样的。小时候他总看见妈妈和男人一起喝酒,称兄道弟,有些男人还动手动脚,妈妈也笑着打回去,他那时很不理解。随着年纪渐长,看了吴君如和梅艳芳的港片,他问阿香:“你说我妈和那些男人不分你我,是因为她没有妇道,还是因为她不想让别人把她当女的?”阿香立刻拍着大腿说:“洪兴十三妹!我就觉得你妈特别像洪兴十三妹!”

王有谊正在追问包头工出事了怎么办,窗外便传来了几声大叫:“出事了!出事了!”王有谊气得不行:“你看,你看,真的出事了!”有工人跑上来汇报:“王姐,出事了,你刚才开挖掘机把市政供水管挖爆了!”

维修费、管道费、主管道浪费的水费七七八八加在一起,政府开了一张二十万元的罚单,不交钱不能开工。

王真行怀疑自己是不是拿错了人生剧本。他此时宁愿运气差一点,拿个群演角色,第一集被炸死领盒饭,干干净净,但他又是那种绝不能接受扮演这种一路都力不从心的角色的人。

他和阿香面对面坐在大排档。

阿香默默给自己满了一杯酒,喝掉,然后突然笑了。

王真行看着他,一言不发。

阿香问:“你还记得我俩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吗?”

王真行沉默了两秒,点点头。

阿香说:“那次也一样吧,你妈好心办了坏事,然后我们才成了兄弟。”

9

初二那年,王有谊听说班上有五个男同学一直欺负王真行,就想用自己的办法帮帮忙。

一次学校组织郊游,每个班都安排了一辆中巴车接送,王有谊和司机换了班,把其他同学一一送到家门口,偏偏绕过这五个男孩家不停。一开始他们以为司机忘记了,可没过多久,车上只剩他们五个。王有谊扭过头跟他们说:“你们好啊,我是王真行的妈妈王阿姨。”五个男孩吓得尖叫起来,其中就包括阿香。

王有谊并没有停车,而是朝郊区开去,越开路越偏,几个男孩挤成一团,声音都喊哑了。王真行的妈妈要把自己带去哪儿?为什么要那么偏僻?一瞬间几个人脑子里就出现了各种绑架新闻《妈妈为了儿子尊严与一车小孩同归于尽》《欺负我儿就是自寻死路》《小巴车掉下悬崖只因欺负弱小》……越想越害怕,以大虎为首的男孩开始大哭求王有谊不要绑架他们,不要杀他们,他们再也不欺负王真行了……待开到渺无人烟的地方,王有谊把车停住,锁好车门,男孩们全挤到车尾涕泪横飞。

“怎么?这就害怕了?那你们欺负王真行的时候,不是很勇敢吗?大虎,你爷爷是工商局副局长吧,家住北湖路22号4单元6楼对吧?阿香,你爸和你妈都是法院的吧,住在人民西路24号3栋1单元2楼?王耀兴,爸妈都是个体户,开五金配件店,国庆北路3号。陈大鹏,你妈就是学校语文老师对吧?教小学三年级?最后是谢智,你爸妈不在本地工作,你跟你大姑一起生活,大姑是北湖商场收银员……我没说错吧?”

五个男孩头点得跟捣蒜似的,没准都有人被吓到尿裤子了。

“你们别那么害怕,阿姨不会对你们怎么样,我一会儿会送你们回去,阿姨就是想跟你们说几句话而已。”

小巴车厢里,王有谊把五个男孩当作成年人,很认真地跟他们聊起天,把大家说得痛哭流涕,不是害怕,而是觉得自己真的不应该欺负王真行。五个男孩纷纷发誓再也不欺负王真行了,王有谊便坐回司机位,送大家回家。可下坡时刹车突然失灵,怎么踩都没用,车速越来越快,王有谊头上全是汗。男孩们本来都安静下来了,这下觉得不对劲,哭号着让王有谊停车。眼看着这么冲下去一定车毁人亡,还会撞到陌生人,王有谊心一横,让大家系好安全带,自己也系好安全带,看准路边工地的一大堆砂石,按着喇叭就撞了上去。一声巨响,车停了下来,王有谊的头重重撞到了玻璃,她根本来不及擦额头上的血,赶紧解开安全带跑到车厢后面把五个男孩一一抱出来。好在小孩们都系了安全带,只是受了惊吓而已。

第二天,关于王有谊的流言就甚嚣尘上。大家说王有谊为了给儿子王真行报仇,绑架了一车小孩,还打算用车祸的方式毁尸灭迹,制造假现场。理所当然,王真行就成了“杀人犯”的儿子。所有人都躲着他,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唯一和他说话的只有同桌小文,以及学校门口的那只白色流浪猫。

更可恶的是,王真行在自己的抽屉里发现了流浪猫的尸体。

无论多久,他都记得那一天自己的心情,他捧着盒子走到讲台上,想哭哭不出来,想愤怒也无从表达。全班人看着他,他低着头站在讲台上,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突然阿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了王真行的身边。“那天晚上王妈妈要送我们回家,但刹车坏了,她让我们系好安全带,特意找了一个砂石堆撞上去。车停之后,王妈妈头上流了很多血,但她还是先把我们一个一个抱下车,等110和救护车来。那是一场意外,如果换作别的司机,可能我们真的没命了。”阿香顿了顿继续说,“如果有人真觉得自己厉害,就应该去欺负比自己更厉害的人,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亚军是要打败冠军,而不是去挑衅比自己弱小很多的人,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出息。还有,以后我是王真行的朋友,如果谁还要欺负他,先找我打一架。”初二的阿香已经一米七了,比一米五二的王真行高一头,他说完话,全班鸦雀无声。

“走,找个地方把它埋了。”阿香跟王真行商量。王真行点点头,小文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哭了起来。

王真行一路忍着回到家,把作业本拿出来,发现桌上放了一个猫窝。王有谊进来了,见王真行看着猫窝发愣,就说:“你不是要养猫吗?我给你做了一个,放在院子围墙边,那里刚好有可以遮雨的棚子。”

王真行突然把头埋进猫窝里哭了起来。

王有谊吓了一跳,心想王真行到底是什么病,不就是给他做了猫窝吗?至于那么激动吗?

10

“喝一杯吧?”阿香举起杯子。

王真行从回忆中醒过来,也举起了杯子。

“那次你站在讲台上说的那段话,说得真好。”

阿香嘿嘿一笑:“你知道原话是谁说的吗?”

王真行摇摇头。

“是你妈妈,那天在车上,她跟我们谈心聊天,说到这段话,一下让我顿悟了。”

“我妈?”

“嗯,她真是个奇女子,如果在香港一定是洪兴十三妹,带着我们冲锋陷阵。我很佩服你妈的。”

“不要说脏话。”

“我是说我很佩服你妈妈。今天她挖爆水管,我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没准这又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比如小文回来之后……”

“别提小文,你还嫌我不够惨?说你吧,上次你说和女朋友闹矛盾,现在呢?”

“别提了,冷战一年了。”

“那你要主动发个信息啊,难怪这一年你怪怪的。冷战赢了又怎么着?不过是彼此消耗,亏你还玩《王者荣耀》,冷战是东皇太一的大招,同归于尽,看谁血厚……我和我妈其实就是这样,没什么好处。”

“那……”

“发啊!”

阿香掏出手机给女朋友发了一条短信。

信息刚发过去,马上就有了回复,阿香哭了。

他发的是:“你在干吗?”

对方回的是:“坐月子。”

11

王有谊把罚款交了,理应交第二笔材料费,但拖了好几天。

王真行不提,阿香也不提,但他们都知道王有谊拖着没交,眼看一周限期就要到了。

“真行,你妈没交材料费。”

“我知道,你问她了?”

“她说下周前一定交。”

“离期限还有两天。”

王真行也不知道自己强调这个是什么意思,是告诉自己如果妈妈真违约就不干了,还是告诉阿香再给妈妈两天时间。

“不过你放心,你妈有钱。”

“有钱?我妈没钱。”

“别忘了,你妈当年是我们这儿最早有小巴车的司机,生意好得不得了,所有人都说你妈一天就能挣好几百块,二十年前,好几百块啊!”

“瞎扯,我怎么不知道。如果我妈真挣那么多钱,我至于现在这么苦?”

“没准你妈瞒着你,想培养你自力更生呢,突然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继承了亿万家产。不过话说回来,你妈当时小巴车生意那么好,怎么突然就不开了?”

“我妈挺苦的。”

“嗯。”

“你知道她被人欺负吗?”

“那会儿很多大人不是总说你妈坏话吗?我知道,但我不信。”

“嗯,一开始我也不信。”

初一冬天的一个晚上,王真行放学回到旅馆正准备做作业,王有谊刚把木炭火生好,还没彻底燃起来,她看王真行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寒战,就让他陪自己去个地方,有空调的地方。出门前她又特意说:“要走一段路,你可以带你的随身听。”

王真行欢快地跟着王有谊,到了才知道,王有谊是要跟一个小巴车大胡子胖司机谈搭伙的事。大胡子胖司机负责开车,妈妈负责卖票。他坐在车厢里,妈妈和大胡子分别坐在副驾驶座和驾驶座,压低着声音在聊天。他隐约听到大胡子对妈妈说:“你的建议很好啊,其实我也有一个建议。你看,你单身,我也单身,除了工作上搭个伙,其实生活上也行,我可以好好照顾你。”刚听到这儿,妈妈就回过头对王真行说:“你听会儿歌,我跟这个叔叔聊一会儿。”看王真行戴上耳机,摁了播放键,才把头扭过去继续聊。王真行眼睛看着窗外,手摁着音量键把音量调到最小,假装听歌,其实是在听妈妈和大胡子的对话。

大胡子说:“你啥也不会,不就是卖个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王有谊一点都不恼,笑得很欢乐:“我还是懂很多的,你可别小看我。”

大胡子满不在乎:“那我可是听说你和友谊旅馆的老板不也挺默契的吗?这么些年了,人家还有个生病的老婆。你跟着我,从那儿搬出来,不也挺好的。”

王有谊一听笑得更厉害了:“哈哈哈哈,胡子哥你说笑了,我一个单亲妈妈,天天照顾这个死孩子,一把屎一把尿的,人家顾老板哪瞧得上我。老顾是个好人,做大生意的,给我和王真行提供了个地方住。你这么说我不要紧,你不是拉低了顾老板嘛。”

“那我合适,你不高攀我。你考虑考虑,你一个人带孩子那么久,应该也挺无聊的吧,看你这双手,都不像这个年纪的手。”王真行眼角的余光里,大胡子说着就上手想去抓住妈妈的手。王真行想立刻冲过去把那大胡子推开。妈妈左手捂着嘴,右手啪的一下将大胡子的手打到一边:“行了,胡子哥,我知道你一个人开那么多年车挺无聊的,我拉扯孩子也不容易,心意我收到了,我想想再回复你。毕竟孩子也大了,又在这儿,我就不方便再说了。”说着,她又瞄了王真行一眼,王真行眼睛依然盯着窗外,像整个人被包裹在了音乐里,没露出一丝破绽。

王有谊从副驾驶座下来,叫王真行一起回家。走的时候,大胡子摸摸王真行的头,对王有谊说:“我的车门随时为你敞开。”

王真行强忍着心里的不适。

王有谊用手掸了掸大胡子摸过的王真行的头发,笑了笑牵着他回家了。路上,两人没有说话,快到旅馆了,王真行才突然说:“妈,你别去卖票了。”

王有谊在想些什么,正在走神,没听到王真行说的,立刻反问了一句:“嗯?什么?”

王真行不想再重复,就推开杂物间的门,木炭已经红火起来了,他便坐在桌前写起了作业。

没过几天,王真行突然听见有汽车开进院子的声音,然后听见妈妈在院子里喊自己。他跑出去一看,妈妈正从一辆不算新的小巴车上下来,很得意地对他说:“怎么样,我买的,二手,便宜,以后我自己干,自己卖票自己开车。”

顾老板也走出来端详了一阵小巴车:“这车划算。”

“谢谢老顾,等我挣到钱了就把借你的还给你。”王真行这些年还从没见妈妈笑得那么灿烂过。

阿香提到这些,让王真行一下就想起妈妈最难过的一段往事。

“你又想起了什么?”

“你知道我妈后来为什么不开小巴车了吗?”

“嗯……为什么?”

王真行又给自己和阿香倒了一杯酒。

“我妈白天开小巴车沿途接人进景区,按人头拿提成。游客从景区出来,我妈就免费送他们去旅店,没找好住处的,就推荐友谊旅馆,每个客人顾老板给我妈六块的提成。每天晚上,我妈开着小巴车去市内跑黑车,哪里公交车少就去哪里,哪里等公交车的人多就去哪里。我跟我妈跑过几次,她一两句话就能把在公交车站等车的人弄上自己的车。有零钱的乘客自己投币,没零钱的我妈就说下次再给,老人不收钱,还会叫年轻乘客给老人让个座位。她从不往车厢里不停塞人,坐满了人就走。夏天和冬天空调都开足,久了街上等车的人都认识我妈了,有时宁愿多等一会儿都想等到她的车。

“可惜,没多久这事就被其他黑车司机知道了,他们轮流把车堵在我妈的小巴车前面不让她起步,也会在她开得稳当时突然别一下,其中也包括那个大胡子。我几次想跟对方拼命,我妈拦着我,说忍一忍就没事了。我想就算打不过,总要发泄吧,不让对方看低,难不成对方会打死我?我妈后来不让我跟了,可她也没,每天正常出车,很晚回来,坐在杂物间外屋里数

钱,如果我醒着,她就会拿一块两块零花钱给我。我没见过妈妈心情不好的样子,好像每天都在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大家听说景区即将出台一个禁令,为了方便管理,不再允许私人大巴车载客进景区,游客只能在规定时间规定路线乘坐规定的大巴车。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十辆靠景区吃饭的小巴车司机都疯了,毕竟一个家庭的全部生活来源就靠这一辆车了,所有人都急得不行,私下联合起来准备抵制反对,我妈也急了好几天。等景区禁令正式公布,大家才发现,除了景区自有的大巴车,还增设了十辆私人小巴车,用以灵活载客,景区统一发牌,统一管理,而这十辆私人小巴车每月按时交管理费。再看细则,需要私人小巴车司机提交申请,审核材料,只有十张牌照。就在所有小巴车司机都忙着办各种手续提交材料的时候,第一张牌照已经下来了,属于我妈。

“后来大家才知道,我妈听到这个消息后,主动找了景区领导汇报意见,认为景区统一管理肯定是正确的,也能提高游客的整体感受,但大巴车有限,小巴车司机那么多年知道哪里有散客,也熟悉各种路线。大家都是为景区服务,不如就征集一些私人小巴车统一管理,上缴管理费,吸纳社会力量,事半功倍。领导班子一讨论,觉得这个办法好,就批了十辆试点运行,我妈当仁不让拿了第一张牌照。”

阿香听到这儿,嘴里发出了啧啧声:“真厉害!”

“是挺厉害的,但真正厉害的应该是后来……我妈这么做一下就捅穿了马蜂窝,说什么的都有,说她和景区领导关系暧昧,说她心机太重,说她分裂小巴车司机的团结,也有人说她聪明活泛,难怪做生意有钱赚。除了申请到牌照的九辆小巴车的司机,我妈彻底得罪了其他人。这些小巴车无法继续在景区运营,也就纷纷流落到市区、市郊转身成了黑小巴。

“接下来这事我也是后来听别人说的。有一天,几个妇女提着几个竹篮子上了我妈的车,我妈特意问里面是什么,那些人说是鸡蛋,我妈就让她们不要把鸡蛋放在地上,容易碎。几个妇女也很感激。车开了没多久,突然从右边后视镜蹿出一辆车,我妈赶紧左转方向盘,但对方依然擦到了小巴车的右侧,整个小巴车险些失去平衡,幸亏我妈一脚踩住刹车。乘客被吓得不行,我妈赶紧确认有没有人摔倒,再回头看那辆蹿出来的车时,它早已扬长而去。我妈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只能藏在心里。她回过头跟大家道歉,那几个妇女揭开篮子里的盖布,说鸡蛋全碎了,五六个篮子,每个篮子里有五六十个鸡蛋,几乎都裂了,还有的蛋黄、蛋清碎在了篮子里。我妈这才知道她们也是来找碴儿的。那几个妇女质疑我妈的开车技术,说这三百个土鸡蛋是特意买给家里病人的,每一个都很贵,让我妈赔钱。其他乘客围上来,看到几篮子碎鸡蛋也觉得很可惜,但也有疑惑,就算刚才有个刹车,也不至于所有鸡蛋都碎了吧?几个妇女不依不饶,我妈只好把车靠边停住,跟其他乘客道歉,让大家下车,退了车票,然后跟几位妇女说她肯定不赔,但可以一起去派出所,警察怎么说就怎么做,赔钱也好,坐牢也好,都奉陪。

“那几个妇女一看我妈来硬的,嚷着说没时间,要赶回家看病人。然后,一个妇女直接把篮子里的破鸡蛋掏出来扔在车厢里,边扔边骂,其他妇女也纷纷照做。我妈拦住一个也拦不住其他人,只能看着整个车厢地上、座位上、驾驶室、玻璃上、窗帘上,黄黄白白一大片……她本想抓住其中一两个,但追了两步停住了,看着几个妇女远去的方向,她擦了一把眼泪,坐回驾驶座把车开走了。

“后来我帮她洗了三天车,我们把所有椅套拆下来洗干净,晾干后再装回去,可车厢里仍残留着浓浓的鸡蛋腥味,根本没法载人。顾老板建议说,他爱人病情恶化,自己每天都要去医院,旅馆刚好缺人照料,反正小巴车也没法开了,不如帮他照料下旅馆,每月发工资。我妈坚决不收钱,觉得这些年一直被老板一家照顾着,但老板硬要给。我在旁边看着,心里当时特别不是滋味。

“自那之后,我妈就在友谊旅馆工作,小巴车停在院子里一直散味。原本她计划是做两三个月等老板娘出院,可老板娘的急性白血病越来越严重,顾老板也越来越憔悴,我妈就没再提什么,再之后,我妈就没碰过小巴车了。”

12

期限的最后一天,王有谊把五十万元材料费交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之前那些事都没有发生过,看见王真行正在办公室,就说要商量旅馆前游泳池的事。

王真行又是一脑门汗:“妈,咱们之前说好的,定完就定完了,不要再搞什么幺蛾子。现在进度一半都没有,弄不完我真的就不管了。”

“我在想那个游泳池又要挖,又要做什么防水净化,有点浪费时间,主要是做完之后都快冬天了,也用不上,要不这个游泳池我们先不挖?”

“你是不是没钱了?”

“之前游泳池预算是三十万元,那个水管罚了二十万元,我琢磨着如果不建游泳池,还能再省出十万元做别的,不是也挺好的?”

“你是不是没钱了?现在花了九十万元,还需要一百一十万元。”

王有谊把王真行办公室的门关上,坐下来,也没含糊:“我前几天去贷款了,人家说我岁数太大,贷不着……”

“我是绝对不会帮你贷款的,你别打我主意,建这个旅馆不是我的人生目标,我也不希望我的人生计划被这个旅馆打乱,如果你没钱就别干了!趁早停工,你之前不是说美住连锁想要收这个旅馆吗?赶紧联系他们。”王真行被气得不行,遇见这样的妈妈他真的很崩溃,人生就没有一天是安静的,永远都在闹事,在折腾,在动荡。

“别急别急,我不让你贷,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连累你的。我是听说政府有那种创业贷款,免息的,我觉得我们挺符合这个资质的,但是需要你陪我一起去,你说一下我们旅馆的设计理念,记得带上你学校里获奖的那些证书。”说着,王有谊就把地址发给了王真行。

“明天上午十点,这里啊,记得带好材料,必须一举拿下。”

王真行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昨晚和阿香聊起妈妈,阿香说她就是那种天无绝人之路的性格。

“所谓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说的就是你妈了。”

“但为啥我妈一直要逆天呢?她是哪吒吗?”王真行十分困惑。

“你没听过另一句吗?天无绝人之路,水有无尽之流。你妈不是逆天,你妈比我们胆子都大。人家退堂鼓打了一百遍,她上来就是擂战鼓,不然能有你的今天吗?”

想着自己小时候妈妈遇见的那些事,他是同情的,他也知道妈妈是爱他的。但发生的其他事却让他无法理解,甚至今天想起来也不能原谅。也是因为那件事,他彻底和妈妈渐行渐远。这些年来,他一直想问妈妈关于那件事的所有,但他问不出口,他觉得妈妈也想对自己说,但也说不出口,也许是时机还没到。人生中确实有这样的事实存在,时机对了,一切都迎刃而解;时机不对,一切就是火上浇油。

王真行整晚失眠,闹钟响起的时候,他从床上爬起来想了想,把材料都准备齐全,出门和妈妈会合。

创业基金的工作人员只是简单看了一下王真行的装修设计,点评了一句“确实得花不少钱”,然后问王有谊:“阿姨,这个旅馆未来是您负责经营,我看您的资料,以前从未经营过旅馆,只是有过几个月的打工经历?”

“是的,但是……”

“那我再问问您,现在的入住率是百分之二十,改造后预计全年入住率百分之六十,现在的房间平均一百二十元一晚,二十四间房缩减成了十二间,平均五百元一间,相当于您的客人全部要换一批新客人。整个的装修设计费二百万,按您说的毛利率是百分之四十,那您想过多久才能赢利?”

“对,我算了,我写在上面了,四年半左右赢利。”

“但民宿这个行业淘汰率很高,基本上五年左右翻新重建,而您要四年半才赢利,这个看起来就有问题,而且您这个数字只是个推测吧?”

“我有信心把我们的入住率和毛利率再提高。”王有谊很有自信的样子。

工作人员继续翻着王有谊的计划书:“那我再问问您,您有公众号、微博、头条号、抖音、快手之类的社交媒体吗?”

“噢,我每天都刷抖音的,我自己有个号。”

工作人员笑了笑,摇摇头:“不是的,阿姨,我是问您有什么具体的新媒体运营计划吗?因为咱们这儿不像厦门、杭州,旅游是刚需,您啊需要用别的方法去吸引更多新客人才行。”

“新媒体运营我知道,我会拍照,会发照片,会去更新那些东西。”王有谊有些着急。

工作人员无奈地看了王真行一眼,王真行很清楚工作人员的意思。

“阿姨,我觉得这件事情您还没有想清楚,您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没有,我想得很清楚,它也不简单,你们就帮帮我,我肯定能把钱还上。”

“阿姨,这不是钱的问题。”

“对了,你看看,这是我儿子之前获过的设计奖项,一等奖学金,他这个设计肯定能得奖,肯定会让很多年轻人喜欢的,就会成为你们喜欢的网红旅馆。”王有谊从自己的手提袋里翻出王真行的获奖证书。王真行一愣,自己并没有给妈妈这些,她从哪里弄来的?

“阿姨,这也不是设计师的问题……”工作人员很为难。

看着有些语无伦次的妈妈,王真行心里很难过。妈妈似乎从来就没有狼狈过,哪怕被人欺负,她都很体面。这个工作人员年龄可能比自己还小两岁,也是按规章制度办事,并没有恶意,但妈妈完全回答不了对方的问题,虽然嘴上不认输,但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却是知道自己被社会淘汰的恐慌。

“妈,我们走吧,不好意思。”王真行率先站起来。

王有谊表情也很尴尬,迅速地把东西收好放进手提袋里,跟工作人员硬挤出一个谢意。出了门,王有谊看王真行沉默不语,反而过来安慰他,大力地拍拍他的肩:“哎呀,没事,你妈有的是办法,不会有问题的,这点小事。”

她突然想起什么,就从包里拿出一个七彩小药瓶,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吃了几颗药。

“你吃的是什么?”王真行问。

“这天天到处跑,老胳膊老腿受不了,朋友给我推荐的,说吃了能参加奥运会。”王有谊盯着那个七彩小药瓶,好像真的能发挥神奇效用一样。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买那些奇奇怪怪的老年保健品,都没用,全是安慰剂的成分,就是骗钱的。”

“行行行,你先回公司吧。我去趟旅馆,有几个朋友下午要去看看。”

13

王真行在建设方案里把游泳池去掉了,改成能承办小型活动的绿地,还能增加盈利,同时去掉了几个性价比不高的设计。他拿着修改方案去旅馆找妈妈,工人说妈妈正在四楼和连锁酒店的人谈事。

连锁酒店?王真行脑子里有几个问号:为什么她要和连锁酒店的人谈事?难道她接受了自己昨天的建议?没钱了准备转手?他把自己改好的方案放进包里,走了上去。和他想的一样,王有谊约了美住连锁的人谈接盘的事。除了能把现在已有的花费还给王有谊,每个月还有保底分红,如果客流量大,还能分到更多。

美住连锁的经理在劝王有谊:“去年我们就跟顾老板说了,这是最好的方法,我们一个那么大的全国连锁,还有自己的销售系统,绝对要比单独小旅馆运营得容易。你们也不要那么操心,坐着收钱就行了。没想到顾老板把旅馆给你了,说你想自己试试看。我觉得王姐你今天约我们来就是对的,最省事。”

“那我有一个要求,202房间你能给我保留原样吗?”王有谊突然问。

不仅美住的经理愣了一下,门外的王真行也愣了。他确实记得之前妈妈的委托里有这么一条,他本来想问的,但事情一多也就没当回事。202一直锁着,那到底是个什么房间?

“这个要求有点怪,我可以和总公司确认,但你们的房间不能拆,因为二十四间是我们接盘的底线,给你留那一间不动也行,还有二十三间吧。”美住的经理自言自语,也是说给王有谊听。

“那个,你刚才说房间不能拆吗?”王有谊问。

“对,不仅不能拆,装修都是我们接手。一个是我们要保证房间数量,另一个是我们要保证我们整个品牌装修风格的统一。”

王有谊之前都觉得还不错,但一听这句立马就说:“那不行,不可以,如果你们要接手这家旅馆,就必须按现在设计师的设计,不能改。”

“王姐,你这就是为难我,别的要求我都觉得没问题,装修这个肯定不行。”

“那算了,你们走吧,我不谈了,这个设计师的设计我是一定要用的,这是我的底线。”王有谊说变脸就变脸。

“要不,你再想想,我们过几天联系你?而且你那个挖爆水管赔的钱,我们也能从保险里帮你理赔,算是我们的工程失误,怎样?”

“你们走吧,也不用联系我了。”

走之前,美住经理困惑地问了一句:“王姐,为什么你非要用这个设计?这个旅馆是我们管,也给你留了202,你这?”

“这个设计师是我儿子,就这么简单。”

王真行正准备转身下楼,听到这句话,他顿时愣住了,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然后加紧脚步离开了旅馆。刚好阿香在市场上看中了一批一折的木材,让王真行过去确认是否可以用,如果可以就立刻交定金,这块也能省十几万元了。王真行赶到后很快确认完毕,阿香觉得捡到了大便宜很高兴,但王真行心事重重,阿香就问:“又怎么了?”

王真行犹豫了半天,对阿香说:“你不是认识银行的人吗?我想贷笔款。”

14

此刻,坐在银行以自己名义为妈妈贷款的王真行,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

最初,他只看到了妈妈的折腾,渐渐看到了妈妈的认真,回想起童年的那些往事,似乎妈妈决定做一件事就不会轻易放弃。小时候自己没能力,无法在妈妈需要自己的时候帮她,现在自己有能力了,还能在关键时刻帮到妈妈,难道不应该这么做吗?

王真行以自己的名义贷了五十万元,压缩压缩,应该也能把友谊旅馆改造得八九不离十,再加上妈妈想点办法,友谊旅馆一定能得到新生。在他的想象里,当他把贷款合约给妈妈的时候,妈妈会开心、会感动,也会不好意思,这些都是他能想到的。但当他真的把合约放到妈妈面前时,竟然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不,比掉进冰窟窿更可怕,那种感觉简直就是揭开王真行的头盖骨,倾下了一桶雪水来。

王有谊看着那份合约,瞪大了眼睛,无所谓的样子:“你干吗?我不用你管。我已经有钱了,你赶紧跟银行说一下,不用了,让他们把流程撤回来吧。你肯定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吧?”每一个字都像新东方烹饪学校师傅手中的刀,将王真行的心嗒嗒嗒剁成了小碎丁。尤其是最后一句话,简直是把小碎丁一股脑儿地倒进了红油锅里爆炒了起来。

“你如果有钱就不必贷款了,也不必申请创业基金了,你何必硬撑呢?”王真行觉得妈妈一定又在假装。

“我没骗你,你看。”王有谊掏出手机来,给他看短信。短信上很明白写着王有谊收到了五十二万元的转账。

“你钱哪儿来的?可别去借什么高利贷。”

“你把你妈当什么人了?我只是有一笔大额定期存款舍不得取,现在提前取出来,损失了一些利息而已。”

王真行更疑惑了,他从来没有算过妈妈的钱,为什么妈妈会有那么多存款?

“你怎么存到那么多钱的?”王真行太困惑了。

“你工作这几年,不是每个月给我寄五千元吗,我也存了好几十万元啊。”

“我说别的!”王真行好心被扔了,又委屈又生气又着急,整个人失去了平日的严肃与冷静。

“行了,行了,我现在出去见个朋友,你别瞎想了,赶紧去盯一下最后的拆墙,下周就要开始重建了。哦,对,最近穿精神点,天天见不同的人。”王有谊抛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潇洒地走了。

王真行从客厅的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二十七岁的自己仿佛三十七岁了,头发凌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衬衣还是从洗衣筐里挑了一件看起来干净的……偷树进派出所,开挖掘机挖爆水管,申请基金被打脸,任何一件事都能击垮一个人吧,可王有谊就像吃药一样,喝口水就能直接咽下去,完全不顾忌王真行的感受和心理承受能力。

啊——王真行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大喊。

他真的要疯了!

这些日子,过往的时光,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在脑子里翻,突然,王真行似乎想到了什么。友谊旅馆,合约,顾老板,以前他给妈妈钱……难不成这一切都和顾老板有关?因为他管不了了,所以就交给我妈管?而妈妈为了顾老板,那么大岁数了,还要帮他打理旅馆?为什么202要保留?那个房间有什么秘密?又有什么意义?

王真行停下来冷静了一会儿,推开妈妈卧室的门,打开她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果然有一串钥匙,每一把钥匙上面都贴着写着房号的胶布,有“杂物间”,有“202”……钥匙旁边还有一张对折的纸条。王真行不想看,他怕看到让自己心碎的东西,怕自己立刻会放弃这个项目。他又很想看,他想知道为什么,他满脑子都是疑惑。呼了一口气,王真行打开了纸条。

“有谊:这些年委屈你了,旅馆交给你,我也放心。房租我就不收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尽你的全力爱护它、保护它,就像我对它的感情一样。202你可以留着,可以不变,它代表着我们的青春岁月、最好的时光。总有一天,真行会明白你的付出、你的隐忍,还有你为了保护他一直隐藏的秘密。你辛苦了。最后谢谢你,在我最黑暗的日子给了一束光,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顾长海。”纸条最底下又留了一行小字:“这是我在美国洛杉矶的号码,有急事可以找我。”

放下纸条,王真行的身体在抖。

原来故事的原因在这里,原来自己当年的误会并不是误会。

王真行拿着钥匙出了门,他要去友谊旅馆,去202拆穿所有的一切。

纸条上的一字一句都让他恍然大悟,顾老板,不,关于顾长海的种种回忆本已被王真行埋在了过去,根本不想,也不敢提起。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还是要被迫去面对。因为顾长海,王真行和妈妈搬离了友谊旅馆。也是因为他,王真行选择了去外地读高中,彻底离开这个小城,离开了妈妈的羽翼。

15

某天晚上,王真行写完作业,王有谊迟迟没回,他就躺在旅馆的天台上等妈妈回家。

没一会儿,就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妈妈从顾老板的车上下来,顾老板扶着她。王有谊似乎在跟顾老板说些什么,然后顾老板搂住妈妈,接着又从身上掏出纸巾帮妈妈擦眼泪。王真行很用力咳嗽了一声,顾老板立刻将妈妈扶稳,进了旅馆。

王真行一阵风似的冲回杂物间,过了十几分钟,有人在外面敲门,顾老板的声音响起来:“真行,睡了吗?你妈今晚喝多了,我把她送回来了。”王真行面无表情地把门打开。王有谊带着一身酒气,笑着对顾老板说:“我没醉,你别瞎说,今晚我挺开心的,我那一大口白酒是不是把他们都吓着了?还敢欺负我?”

王真行看见妈妈喝多的样子就很烦,一句话不说把妈妈扶进杂物间,连谢谢都没说,砰地把门关了。又过了一会儿,杂物间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还是顾老板的声音:“真行,我做了两碗面,你拿进去吧,你妈今晚吐了,吃一点面比较好。”

王真行没有搭话,过了一会儿,顾老板也没了动静。

王真行打开门,两碗面放在门口的凳子上,他回头看了看妈妈,已经睡着了,又把门关上了,没有碰那两碗面。

第二天一早,王真行上学的时候,那两碗面不知道被谁收走了。

没过几天,初二升初三重点班的名单放榜,王真行的名字在重点班最后一个。有同学就在榜单底下说,那个王真行最后一名进了重点班,都是他妈跟教导主任喝酒喝来的,听说他妈一口就干了一大杯白酒,吓得教导主任怕出人命,赶紧答应他妈让王真行进重点班。其他的同学又挖苦又羡慕地说:“如果我有个妈也能这么喝酒就好了,我也能进重点班。”

王真行本想躲开,但想到那晚妈妈喝醉了酒,想到妈妈在顾老板身上哭,气一下就蹿了上来,一把将那个同学推开:“你说什么呢!谁的重点班是妈妈喝酒喝来的?我是考上的!你看到分数没有?我是考上的!”那个男同学一下就被推倒在地,被王真行吓得不行,哇哇直哭:“重点班只招四十个人,你看你的分数就是最后,而且你是四十一名。”王真行仔细看了分数,人家说得没错,王真行考了283分,全班最后四名都是283分,只是他排第41名。

王有谊知道这事后气得不行,她从小就教育王真行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想想后果,不能动手,不能冲动,不能打架,以和为贵。王真行反问:“我的重点班是你喝酒喝来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不去也不要被人瞧不起。”

王有谊更气了:“如果你认为靠我喝酒能帮你喝出重点班,王真行你就太瞧不起自己了。你读书用功吗?你写作业认真吗?你的283分是你考出来的吗?重点班的分数线就是283分,你要相信你自己的能力,你如果那么容易就被人打败,你就不是我儿子。”

重点班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但让王真行和妈妈关系彻底破裂的事情却开始萌芽了。

下午第一节课上课前,王真行还没到,又有人在座位上说到王真行的妈妈,说她一直单身,跟很多人的关系不清不楚,听大人说他妈是友谊旅馆顾老板的小三,现在顾老板的老婆白血病晚期还没走,他妈就每天等着上位。阿香听到了,很不高兴,直接揍了那人一顿,让他闭嘴。啥都不知道的王真行到了教室就被叫去办公室,老师们围成一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一遍,王真行就站在那儿听同学和老师说着妈妈的传言,他觉得这些人都很魔幻,他们了解自己的妈妈吗?他们知道妈妈是个什么人吗?想着想着,王真行突然冲了出去,从教室里取了书包就跑回友谊旅馆,这学他不想上了。

天上下着小雨,王真行哭了一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越哭越觉得难过。他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每次因为没有爸爸,王真行都会被欺负到哭,但妈妈告诉他:“男孩不能哭,越哭越被人觉得好欺负。老天也会欺负喜欢哭的人。”所以他总把眼泪憋回去,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流。雨越下越大,王真行浑身湿透了,进院子之前,他擦了擦眼泪,觉得应该看不出来了。他跑进旅馆的时候,妈妈正坐在一层的水池边洗衣服。王有谊一看他全身湿透地回来了,连忙站起来拿毛巾给他擦,她问王真行:“怎么了?”

王真行不想说,然后目光一瞥就看到了妈妈洗衣盆里的东西。他走过去拿起来,有几条男人的内裤,都不是自己的,那肯定是顾老板的。王真行顿感天旋地转,别人说得都没错,妈妈就是在给别人的男人洗内裤。王有谊看王真行都快崩溃了,也有些尴尬,就解释:“顾老板老婆现在晚期,随时都可能走,所以顾老板每天都在医院陪着,他所有的衣服都没有时间洗。我在前台后面的休息间搞卫生的时候看见他放了一脸盆脏衣服,我想着就顺手帮他洗了。”

王真行什么都不想听,直接冲到二楼住的杂物间,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塞进书包就从旅馆冲了出去。王有谊在后面拼命追他,让他站住。王真行不管不顾地在前面跑,突然听到啪的一声,王有谊摔在了地上。王真行站住了,回过头看妈妈。

王有谊哭了,但没有哭出声音,眼泪混着雨水不停地流下来。

王真行也哭了,一直在喘着粗气,忍住不发出声音。

王有谊爬起来,走向王真行,声音都在颤抖:“王真行,你想干吗?你要离家出走吗?你能去哪儿?”王真行也在颤抖:“你管我去哪儿?我就是不想再住在这里了!你知道住在这里,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的吗?”

“你不用说,你也不用听,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如果你那么容易就被人影响,你怎么做自己的事?”王有谊在吼。

“好,我不说,我也不听,那我问你,我爸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多高多重?因为什么死的?他的墓在哪里?这些问题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小时候问你爸爸呢,你就说他死了。我一问,你就说他死了。他是怎么死的?生病吗?出事吗?还是怎么死的?你知道我有多想知道这些吗?别人都有爸爸,知道爸爸什么样子,只有我,我都描绘不出爸爸的样子。我爸爸是高的还是矮的,是喜欢笑还是很严肃?我真的很想问你,可是每次想起你说他的样子,想起你一个人带着我已经够苦了,我就忍住不问了……”

王有谊呆呆地看着王真行,似乎想说些什么。

王真行又哭着说:“我多希望爸爸是个飞行员,能带我去天上。我做梦梦到爸爸是个海军,突然有一天回来告诉我他可以带我去坐潜艇。可是呢?什么都没有,我连知道爸爸是谁的权利和资格都没有。”

王有谊开口了:“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告诉过你是因为我也不知道你爸爸是谁。那时候我还年轻,但因为怀了你,我就想自己把你养大。”

“原来你真的和别人说的一样。他们说你勾引人,说你不检点,说顾老板的老婆都还没有死,你就等着上位,说我们之所以住在友谊旅馆,顾老板一直不收钱,就是因为你是他的小三!”

啪!王有谊狠狠地甩了王真行一个耳光,两个人都蒙了。

王有谊从来没有打过王真行,捏都没用力捏过,但这一记响亮的耳光似乎把她所有的愤怒都打出来了。王真行的脸立刻通红,他呆呆地看着打了自己一耳光的王有谊。两个人就这么在大雨中面对面站着,好像两个雕塑,连呼吸都不被允许。

那天后,两个人便很少再说话。很快,妈妈跟顾老板辞职,说王真行马上要中考了,她想带他住一个更大的房子,这些年谢谢他的照顾。告别的时候,王真行也没有跟顾老板说再见,顾老板大概也知道是什么原因吧。

很快,王真行就参加了中考,用尽全力,报考了省会的学校,得以实现了自己人生的盛大逃离——从此他再也不必面对这样的妈妈、这样的环境了,他得到了第二次人生。

16

王真行打开了202的房门。

里面的陈列与其他房间没什么不同,两扇木窗对着山,一张床整得很干净,一张带着年岁感的书桌上有各种渍印,白墙偏黄,天花板被新刷了几道,似乎是为了掩盖漏水的痕迹,但在王真行看来,整个房间都在隐藏妈妈和顾老板不堪的秘密。

顾老板纸条里的每一个字都扎着他的心。

原来这是他和妈妈背着自己见面的地方,原来妈妈要翻新旅馆并非为了挣钱,让自己设计也是幌子,她只是为了顾老板,为了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回忆。自己在帮妈妈做一件很龌龊的事,在帮她的龌龊岁月刷上粉,让它不再被人提起……他越想越悲愤,走到一层,找了把锤子,折身回到202,关上门,环顾四周,目光落到床上,各种想象喷薄而出,他抡起锤子,重重地砸了下去。没想到,床上放的是一张棕榈床垫,锤子重重砸上去,不但一点事都没有,反而将锤子弹了回来,差点脱手。他踉跄了两步,很尴尬。他更气了,用更大力气再次砸下去,反弹的力道当然也就更猛。他变得很可笑,明明可以砸床头,砸床腿,但他偏不,他觉得面前这张床就是在挑衅他,他必须用自己的力量摧毁它。锤子不行,那就把它扔掉,他穿着鞋直接跳上床,不停地跳,用脚跺,嘴里发出恶狠狠的声音。

而就在他刚刚用力跳起来准备把床踩塌的时候,门开了。

小文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一脸不可思议。

王真行呆住了,不知应该做什么才好。五年了,再一次相见,自己居然这么狼狈。他掉落在床垫上,一直晃了五六七八秒,像蹦床比赛的运动员。

“噗!”小文笑了起来,她从没见过王真行这个样子。初中时的王真行自卑,不敢大声说话;大学时的王真行沉默,做事克制冷静,都跟眼前这个人完全不同。

“你怎么回来了?”王真行有太多问题想问,但能问出口的只有这句。

“你不是给我的旧手机发信息说你换号了,知道我会回来,就说你在重建友谊旅馆,希望我来提些意见?”

“我……给你旧手机发短信?”王真行一脸错愕,他根本不知道这事,但很快就意识到是谁发的短信。王有谊中午出门前跟他说过“最近穿精神点”之类的话,她有小文的号码,当然也可以给小文发信息。

他想象过一百种跟小文再见面的场景,带她看自己获奖的作品,在外滩请她吃一顿好的,一起去参观设计展,又或者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另一半,点点头,握个手,发乎情,止乎礼,但无论如何绝对不是现在这种。他从床上缓缓下来,苦笑着摇摇头——自己的人生、事业、爱情、亲情似乎都被王有谊一股脑儿地放进了粉碎机,只差全部丢进下水道冲走了。

“你走吧。”

“你没话跟我说?”

“我现在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就说说你现在。”

“现在?别羞辱我了。五年前我说了,你开你的飞机,我开我的拖拉机,现在你也看到了,我的拖拉机坏了,你也不用来关心我了。”

“王真行,你真的很令我失望,怎么过去五年了,你还是那么……”小文想说又忍住。

“我怎么?还是那么敏感、自卑、妄自菲薄?”王真行冷笑一声。

“你就不像个男的!”

王真行彻底不想再隐瞒自己的情绪了:“周小文,初一时你帮我把盖在脑袋上的衣服拿掉,我很感谢你,你让我觉得不再孤独。初三毕业,我去长沙读高中,只有你来火车站送我,那时我就决定和你考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我做到了。那时所有的一切都是平等的,一个人努力就能靠近另一个人,所以大学我也努力。毕业时你要出国深造,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能吗?就算我拿到全额奖学金,生活费呢?我妈呢?我能不管她吗?那时我就知道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现在你回来了,高学历,好背景,好工作,上海户口,还有获奖作品,我呢?被困在这个城市,被我妈骗来修破旅馆,在这破房间里跳来跳去。你不需要再来关心我了,你每一个关心对我来说都是负担,是羞辱,真的。”

“好,这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小文说完,便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渐消失了,王真行又恶狠狠地踢了木床一脚。

17

阿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王真行。

两人一杯接一杯,喝得烂醉。

王真行决定回家收拾行李,把电脑什么的都带上,明天就回上海,友谊旅馆和自己不再有任何关系。虽然他很后悔下午对小文说的那番话,但那是实话,不说不代表不这么想,说了也好,早晚要说的。

外面下起雨,10月的湘南已有凉意。

王真行又干了一杯。

自己所有的悲伤似乎都和雨有关,他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悲伤衬托了雨的意义,还是雨在配合他的悲伤。他没有叫车,在雨里走回了家。王有谊如往常一样还没回,他很快把行李收拾好,看了眼卧室书架上陈列的几个圣斗士,想了想,把射手座放进了盒子,他再也不想回来了。房间很安静,只有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声音以及窗外的雨声。上一次逃离是仓促的,这一次做好了准备。他站起来,最后看了看每间屋内的摆设,就当是做个最后的告别。

王有谊买的这套房子有三间卧室,一间她住,一间王真行住,还有一间说是到时给孙子孙女住,她真是想多了。王真行打开给孩子住的房间,里面堆满了箱子,他随意打开一个,原来是从前住在友谊旅馆时的杂物,有他小学和初中的试卷,有他小时候的衣服,有玩具枪……他又打开另一个纸箱,全是被单、被套、被芯,泛黄了也没扔掉。他摇摇头准备合上,但发现被芯里似乎裹着一个黑盒子,不知道是什么。他把被芯从纸箱里取出来,是一个黑鞋盒,沉甸甸的。打开鞋盒,里面全是纸,有剪下的报纸,有手写的信,报纸是关于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误判改判刑期一类的新闻,手写信则是写给法院和公安局的。王真行没耐心仔细看信里的内容,直接把盒子里所有的东西掏了出来,最底下是一个大信封,落款是衡南县监狱。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份离婚协议书,王真行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重重咽了一口唾沫。信上面写着:

男方:刘成梁,生于1963年5月25日,现在衡南县监狱服刑,因过失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

女方:王有谊,生于1966年10月17日,现居湘南白石庄白石桥3号……

离婚原因:双方育有一儿名刘真行,由于男方被判无期徒刑,故申请离婚,经组织沟通认可,双方予以离婚……

落款:1992年4月2日

王真行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刘成梁、过失杀人、无期徒刑、防卫过当、给法院的信……他现在就像一盘磁带,A面已经放完,这份离婚协议书正是B面的第一曲。

18

深夜十二点,洛杉矶应该是早上九点。

王真行拨通了顾老板的电话。

“你终于来找我了。”顾老板有些惊讶,但不无感慨地说。

两人的对话直接又简单,跨越一万公里,白天黑夜,真相终于有了雏形。

多年前的某一天,刘成梁带着怀孕的王有谊去旅行,归途中在车上遇见两名劫匪,为了保护妻子和同车乘客,刘成梁拿出一把水果刀与劫匪起了冲突,他很快制伏了劫匪,但劫匪一直咒骂,并且威胁他从派出所出来就要报复。刘成梁恼怒之下失手砍到两名劫匪的动脉,以致他们失血过多死亡。虽然所有乘客都能为他做证,但凶器不是劫匪的,加上防卫过当造成两人死亡,所以王真行的爸爸被判了无期徒刑。得知被判无期徒刑后,刘成梁不再见王有谊,只是给她回了一封信,希望可以离婚,让她带着孩子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不要再活在阴影中。王有谊带着刚出生的王真行到了湘南,因为这里是刘成梁带她度蜜月的地方,友谊旅馆就是他们当时的住所……

顾老板说到这儿,笑了起来:“你知道你妈为什么那么在意202房间吗?因为啊,你就是在这个房间被怀上的。”

他的叙述很平淡,王真行这边却手捂着电话,眼泪早已模糊了双眼。

“你妈是个很厉害的人,本来什么都不会,但为了养活你,就去干导游,脑子灵,嘴也甜,总能挣到钱。可她毕竟是单身妈妈,总有人说闲话打主意,再加上她老带客人来友谊旅馆,一开始我还纳闷,后来才意识到她每次带客人来,都能怀念起和你爸爸在一起的日子。后来我就索性让她带你住了过来,刚好杂物间闲置也没什么用。旅馆生意一直平淡,也从未住满过,所以我都尽量让202一直空着。你也知道,现在经济发展得快,这种老旅馆被冲击得厉害,刚好有连锁酒店要收购,价格也不错,我都打算转手了,你妈知道后非要接手。我考虑再三才决定让你妈妈去经营,就像她说的,这个旅馆不仅是她和你爸的美好回忆,也是我和爱人的心血,如果给了连锁酒店,所有的东西都要换掉,但你妈说如果她来接手,一定要保留很多老物件,让我随时回来都能看到曾经的样子。我爱人离世前那段时间,如果不是你妈帮我照看旅馆,无论是旅馆还是我,肯定都垮了。我爱人走之前跟我说了三句话,其中一句就是感谢你妈妈……”顾老板说到这里也哽咽了,“你妈很神奇,哪怕到了前段时间,都一直给我带客人。我说别带了,不开了,她连回扣都不要,就想着要让我经营下去。我想你妈这么一个人,只要愿意去做一件事,没有做不成的吧!”

王真行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他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难过,对妈妈那么多年的误解,妈妈都一个人扛过来了。

“为什么她不告诉我爸爸的存在?”

“我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可能是考虑到你爸坐牢的原因,没有合适的时机,但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告诉你,你妈是一个能把所有事扛下来的人。”

挂了电话,时针指向凌晨一点,王有谊还没有回来。王真行把收拾好的行李放回房间,沉默了许久,可能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报应,但他又很感激老天,能在还没有完全失去一切的时候,告诉他要珍惜。

他拿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刚一接通,那边就接了,但不是王有谊,而是一阵杂乱的声音:“她儿子打电话来了……我接了接了……你好,这里是市中心医院急救中心,王有谊女士两小时前被人送到我们医院,她昏迷了,她的手机有密码,所以我们也联系不到你,你赶紧过来吧。”

王真行赶到医院,妈妈还在昏迷中。医生告诉他,王有谊是肝癌晚期。王真行迷茫地愣住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医院让他等妈妈醒来好好陪她,她的时间不多了。

19

王有谊一直昏迷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王真行趴在她脚边睡着了。她稍微一动弹,王真行立刻醒了。

“妈,你醒了?”那个笑虽然是挤出来的,但也是发自内心的。

“我怎么进医院了?”王有谊想了想然后“噢”了一声。

“真行,旅馆我们别做了。妈妈对不起你,你不是和阿香买了一批木材吗,昨天傍晚到了,我就让他们放到一楼。谁知晚上下大雨,一楼都没窗户,我就赶回去搬,没想到年纪大了就躺这儿了。木材泡了一晚上也不能用了。你看我,真是老了,干什么都不行,老给你添乱。你帮我从包里拿一下名片,我约一下那个美住连锁的人。你也别为我继续受罪了,回上海吧。”王真行让妈妈一直说着,没有打断,等妈妈说完才说:“妈,没事,都有办法,就像你说的,这些都是小事。”

“怎么我昏迷之后,你像变了一个人?是不是医生把事情都告诉你了?”王有谊很纳闷。

“你不是说你吃的药都是老年保健品吗?”

“是保健品啊,他们说吃这个药就可以延长时间。”

“但……医生说你现在的身体已经很差了。”王真行特别难过。

“我觉得这个药还是管用的,如果不吃这个药,可能半年前我就躺医院了。”王有谊笑起来。

“我……给顾老板打电话了……”

“噢……他都告诉你了?”

“嗯。”

“他都告诉你什么了?”

“你怎么还瞒着我?顾老板什么都说了,我也知道爸爸是谁了。但你为什么从不告诉我,还让我一直误解你?”王真行不是抱怨,此刻他是心疼妈妈一个人扛了太多。

“嗐,你还怪我,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我一个女人要隐瞒那么多事真的很累的,但你没给我机会啊!”王有谊双手一摊,那个劲又上来了。

“你还记得我唯一一次打你的时候吧?就是有天下雨,我和你,像演电视剧一样,你要离家出走,我追你,然后我摔了一跤,摔得我肝都要出来了。我估计我的肝病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都是你。”

“妈……”王真行很无奈,这时候了,王有谊还在开玩笑。

“那天你问我你爸是谁,我都想好了要告诉你,但是你呢,立刻又说什么总幻想你爸是飞行员,是海军,一会儿上天,一会儿下海。我之前不是开小巴车送你同学出了事故吗?大家都在背后说你是杀人犯的儿子,我就不敢告诉你了,因为你真的是杀人犯的儿子。”王有谊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她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也很委屈。

“那……你和爸爸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吗?”

“当时是他不和我联系的,我为什么要和他联系?我带着你过得好,就够了。他坐他的牢,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收集那么多防卫过当误判的新闻,你还一直在给法院写信求情。”

“你怎么还有小偷小摸的习惯?王真行,你可真行!”王有谊不说话了。

两个人在病房里都没说话,气氛很诡异。明明查出来了肝癌晚期,但妈妈的态度却让王真行没那么难过,妈妈真的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啊!

“妈。”

“嗯?”

“对不起。”

“那么多事,你说的是哪件事?”

“每一件……”

“你想得美!小文去找你了吗?我给她发的短信。”

“我知道了,她找了。”

“你一定惹她生气了吧?”

“你怎么知道?”

“她给我回信息了。喏,我念给你听。”王有谊挣扎着把床头的手机拿过来,翻开信息,一字一句地念,“阿姨,我知道这是您发的信息,但我还是去找他了。他太敏感,又要面子,这么多年一点进步都没有,如果他有您一半的样子,我都会开心的。”

原来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交流是那么直接和透明,明明这是一条骂自己的短信,但王真行听完却觉得没那么难受。

“来,你给她回个信息吧,别再让你周围真正对你好的人失望了。”妈妈把手机递给他。

王真行一字一句编辑起来:“你好,小文,我真的是王真行,此刻我陪妈妈在医院。她生病了,给我看了你给她发的短信。对不起,是我错了。如果你还愿意见我,请回任何字;如果你不想见我了,就当没看见吧。”

小文很快回了短信,只有一个字:“滚。”

王有谊笑了。

20

后面的故事就如所有人猜想的那样。

王真行把小文追了回来,她也帮着王真行一起改建友谊旅馆。

木材全泡废了,阿香就开着车在全市施工队找多余的木材。材质不同没事,纹理不同没事,颜色不同也没事,因为王真行和小文打算用不同木板贴满友谊旅馆的不同房间,代表百味人生。

王真行很认真地修复了202房间,尤其是那张被自己又踢又踹的床。

开业那天,王真行用轮椅推着王有谊办理了第一位客人的入住手续。

一周之后,王有谊过世。

十五岁那年,王真行坐火车离开,妈妈在月台上和他挥手再见,拍着窗户让他照顾好自己。他别过头看都没看,假装没听到,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选择这样的逃离意味着什么。他不清楚,而命运也袖手旁观。十二年后再回到妈妈身边,他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并不是胜利大逃亡,而是自由落体般的失去。好在,和妈妈最后相处的几个月里,他终于了解了妈妈。

他把友谊旅馆的视频和照片传给了顾老板,同时告诉他妈妈的情况。顾老板沉默了很久很久,对王真行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你帮我把友谊旅馆改成你妈妈的名字,有谊旅馆好吗?”

再后来,这个故事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有谊旅馆也获得了民宿设计大奖。上海总公司主动要王真行回去任职,王真行考虑再三拒绝了,他希望自己能带着妈妈的愿望好好经营这家民宿。

又过了大半年,王真行正在一层准备修补墙上的细缝,突然,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从门口走了进来,看着王真行的背影,很拘谨地问:“请问,这里是友谊旅馆吗?”

王真行一转身,愣住了。

两人就这么互相望着对方。

王真行点点头:“是的,我等你很久了,跟我来吧。”

他从抽屉里取出钥匙,带着他上了二楼,打开了202的房门。

看着屋内的一切,老人哭了出来。

说到这儿,友谊旅馆的故事结束了。

王真行说:“后来,我从妈妈的遗物里找到了她的日记本,每一天都有,花的钱,挣的钱,她的心情,发生的事,都记录了下来。我一篇一篇阅读,才真正了解了妈妈的人生。”

他轻轻地跟我说着,似乎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说:“你刚才说的这些,不仅是段人生,也像是一首歌。我们往往经历很多事后才能明白妈妈对我们的爱。”

所以,回来之后,我一直在写这个故事,写完初稿,一直在情绪里打转。我把初稿给了炅翰——电视剧《我在未来等你》中有九首歌都是他完成的,我说:“你看看这个故事,是否有感触?”因为合作过,他很明白我的意思,没过几天就发来一首demo,说:“你听听,这是这个故事给我的感受。”我听着他的曲,用了一周时间,写好了配得上这个曲也配得上这个故事的歌词。

这首歌就叫《友谊旅馆》,是写给妈妈的歌。

你也听听吧。

《友谊旅馆》主题曲 演唱:杨炅翰作词:刘同 作曲:杨炅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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