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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萩情死迷案

夕萩情死迷案

这片名叫蒲之原的蒲苇林密密丛丛,一眼望不到边,一直伸延到远方的天际。洁白的苇花像大海上的波涛随风翻滚,像在西边夕阳的余晖下披着一身灿烂的彩霞。浓云慢慢地往远方飘去,渐渐涂上了厚重的黑色。

暮色已经深起来了。广袤的蒲之原正在一点点地融入大地的黑暗中,只有不时吹过的阵阵狂风像一条流过的小河,把苇花按得此起彼伏,犹如在黑暗里飘过一条白色的带子。

苇叶在风中不停地刮擦,汇成一片巨大的声响。伴随着苇海里翻滚着的白色的浪。

那年我刚八岁。随着天色转暗,恐惧让我害怕得大声哭起来。

这天下午,家里让我到山那边的邻村办点事,返回时因为贪玩迷失了方向,走到这里来了。那是在刚翻过山梁时,正好飞来一只红色的蜻蜓,总在我身边飞来飞去。追着追着,我慢慢偏离了大路。直到看不见蜻蜓,才发现已经身处这片苇林里。我的腿又酸又乏,脚步也渐渐沉重起来。但最让我害怕的是,这片浓密的苇林就像一头巨大的怪兽,随时可能把幼小的我吞进肚里。

一望无际的蒲之原从妙武岳的山腰一直铺伸到山麓,平日里就连大人误入林里也可能找不到路。常听父母说起,村里有人在蒲之原里见过散落的死人尸骨。而此刻随风掠过拍打着我的苇花更像一个个骷髅向我逼近,仿佛要压垮我稚嫩的身体。连苇叶的嚓嚓声也越来越像鬼魅的哀号。我越发地哭得凶了。呆呆地站在草丛边的小路上,不知哭了多久。

猛然,泪眼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亮影。仔细一看,像是有人提着灯笼正在慢慢向我走来。刚才我光顾着哭,竟然一点儿也没发现。我开始高兴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亮影像一团鬼火在苇丛中若隐若现。慢慢地,火光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终于看清了火光后面的人影,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乍一看像是学生,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另一个是穿着白色和服的女子。在这荒无人迹的野地里突然冒出两个人,猛一看真不知道是人还是鬼。

看见两人走近,我竟然没有感到一丝高兴,反而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把妖怪看成了人。我重又害怕起来,想哭也哭不出声。

“你迷路了吧。”女人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那个男人说。说完,她又抓起男子手中的灯笼抬高了些,照了照我的脸。

接着,她弯腰凑近我的头,仔细地打量着我说:“如果想回村去,顺着我们来的方向一直走就是。”女人的声音柔柔的,听起来很和善。一边说着,她一边有意无意地拉起和服上的裘皮围脖,挡了挡自己的脸,还特意伸出纤细的手指捏住围脖的下摆,把自己的头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弯弯的细眉和那双好看的眼睛。我静静地注视着她。在灯笼亮光的映照下,我只记住了她紫色衣领下隐隐露出的一点皮肤是那样细腻。我敢说,从没见过村里哪个女人像她这么白。看起来,女人的岁数该和我母亲差不多。

女人收起目光,伸手想接过男子手里的灯笼递给我。但我觉得似乎男子并不愿意,提着灯笼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回缩,像是担心自己没了灯照明。

“终归我们的路是黑暗的。没有灯又怎么样。”女人的脸并未冲着我们,小声地说。

然后她又轻轻问了句:“你多大了?”边问边把灯笼塞到我手里。

“八岁。”

“噢。”女人的眼神更加柔和起来,若有所思地露出眷念的神色,像是忽然想起了谁。

“赶紧回去吧。家里人找不着你,该着急了。”

说完,女人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这种花你认识吗?”她问道。

这时我才注意到,女人捏紧披肩的手里还拿着细细的一枝花。她把花换到另一只手上,伸到我提着的灯笼前。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是一种叫萩草的植物开的花。每年这个季节,我家院外的荒墙上,总是满满地开着一片这样的花。

我不禁想起墙边的萩花来。它们通常三五枝紧挨着,带着几片小而圆的叶子开在一起。枝头沾附着几滴晶莹的露珠,开得怯生生的,像是羞于见人的村姑。

女人把手里的花轻轻一摇,枝头上的几片花瓣纷纷落下,飘过女人的衣领和胸前,无声地掉在路上。

“要是找不准方向,你就寻着我留的花瓣走吧。”女人留下这句话立起身来。其间男子只是默默地听着我们的话,一言不发。压低的学生帽挡住了他半张脸,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和表情,下垂的帽檐像一张古怪的面具,挡在我和他的面前。同样,火光虽然照着女人,我只看见了她白色的肌肤和那张裹得紧紧的脸。

他们重又聚拢,无声地离开了。

昏暗中两个黑黝黝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夜幕里。只剩下有节奏的脚步声传来,像是在印证着他们的从容和镇定。

天已经快要完全黑了。月亮还没升起,不久前刚被晚霞染红过的云已经笼罩在黑暗里。更远处,也许是月亮快要升起的缘故,天边现出一点亮色。透过这点亮光,我依稀能辨认出两个身影,在蒲苇的波涛中缓缓前行。

男子的外套偶尔被风吹开,拍打在路边的蒲苇上,苇花烟似的散开,罩住了女人白色的隐约的身影。

夜风中苇叶摇摆得更欢,嘈杂的嚓嚓声反而衬托出两个身影是那么安静。

我注视着他们,仿佛在目送两个幽灵远去,一时竟忘了害怕。直到他们消失在黑暗的苇林中,我才提起灯笼没命地往回跑去。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来到一处岔路口。这里分出两条路分别通往两边。我像刚才一样俯身寻找女人散落的花瓣,但总也没有踪影。无奈只好顺着其中一条道碰碰运气。刚走不远,路又被淹没在苇林中,我马上返回到岔路口再次细心寻找,总算在苇丛底下发现一根光秃的萩花枝,我兴冲冲地顺着它指的方向跑起来。这时,灯光中我几乎撞在一个人的怀里。看来那人是村子方向来的,突然的照面把我们都吓得不轻。来人四十五六岁,看来因为从村里摸黑跑来,他大口地喘着气。

“看见两个人从这儿过去吗?”他问。

我微微点了下头,用手指了指来的方向。来人连句客气话也没说,慌慌张张地顺着我指的方向追下去。看来他想追赶过去的两个男女。

来人不像是当地的,穿着一身这一带少见的西装。也许是我手里的灯笼光线往上照的缘故,这人的面容看起来狰狞可怖,鹰钩鼻子格外显眼。我害怕鹰钩鼻会转身来抓我,竟然吓得一溜烟向村子没命地跑去。

因为我只看着脚下的亮光跑,不知什么时候跑出的苇林,也不清楚究竟跑了多远。等我发现时,已经到了村口的土坡下。见到村里的灯光,我才放下心来,瘫软着坐在地上。回身望去,蒲之原已经落在很远的身后,完全看不见了。刚才顺着跑来的路也已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踪影。但当我回想起一路上星星点点散落的萩花,眼前就像浮现出一条清清楚楚的白色幻影般的路。

途中我几次快要迷路的时候,正是靠着路边那些微微反射着亮光的萩花给我指出回村的正确道路。对于我来说,它甚至比灯笼更重要。

那两个人到底是谁?我无法抑制心中的好奇。看他们的口音和穿着,显然是别处的人。也许是傍晚乘车刚到村头的火车站,又连夜绕过村子走过这座土坡,赶往哪儿去的吧?

但我清楚,他们一定在有意避开人,只想悄悄地路过这里。就连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他们也不想让我认出,只想沿着我跑回的路,一直向蒲之原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把经过村子时采来的萩花撒在路上。

可是,他们要到哪儿去?摸黑进了茂密的蒲之原,他们又能去哪里?

我一边呆呆地想着,一边顺手捡起几片无意间掉落在膝上的萩花的花瓣。小小的花瓣静静地躺在我的掌中,在我的鼻息下像是在尽情地炫耀它的洁白。

透过花的白色,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位白皙的女人,正幽幽地对我说:“终归我们的路是黑暗的。”

我就那么出神地想着,很久很久。那个女人白色的背影总在我眼前晃动,伴着那点点的白花,而后又蓦然离去,消失在黑暗里。

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那些白色的花瓣像是那两人告别人生之际,通过我这个偶然碰见的孩童,留给人世的最后的纪念。那时的我无法理解其中的隐喻,只牢牢记住了那些白色的萩花和它异样的美。

就这样,我呆呆地注视着手里的几瓣花浮想了许久,竟忘了早点动身回家。

明治四十年代的一天,这桩发生在妙武岳山麓的自杀,一直被人称为“夕萩情死事件”遗留在后人的记忆中。自杀的女人叫但马夕,男子叫御萩慎之介,“夕萩情死事件”就是从双方的名字中各取一字而得名。

也不知最初谁给起的名,总之“夕”是太阳落山,“萩”是花的名字。和我在孩童时偶然碰见的这件事的氛围竟然这么巧合。

直到今天,我还时常在脑里清楚地浮现起蒲之原中的那条小路、那在夜色中撒落的洁白的萩花、纷纷扬扬烟一样飘舞的苇花雨、以及那两个神秘的男女远去的背影。

每当回想起这些,我心里总是伴随着深深的悔意。

之所以懊悔,是我不该回家的当晚把刚才碰见的一切瞒着家人。

究其原因,主要是怕大人怪我贪玩迷路跑进了蒲之原。为了不挨骂,我进村前早早地扔掉了女人给我的灯笼,然后又胡编了一通玩累了躺在河滩睡着了的谎话。

我们家是靠租种地主几亩薄田过日子的佃户。其实当晚十点钟我刚到家不久,老爷家就来了客,从客人口中,老爷知道了两个东京来的男女要在这里自杀的消息。老爷当时大吃一惊,马上挨家挨户地叫起佃户家的男人,让大家分头去寻找。父亲也提着个灯笼加入了找人的行列。只有我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不安地靠在门边望着远处的灯笼匆匆来去。如果当时我告诉大家沿着女人撒的萩花去找,也许还来得及挽回这两条生命,但我害怕因谎话被揭穿而挨骂,以至跟谁也没说。

第二天一早,有人发现了两人向蒲之原深处走去的痕迹。然而茫茫的苇海里要找到两个人实在太难,大人们只好作罢。

两天后的黄昏,有人从蒲之原深处找到了那两人的尸体。我是躲在神社巨大的石牌楼后面看见的。我害怕地望着人们抬着两张门板,在血红的夕阳映照下慢慢走过的情景。门板上虽然覆盖着白布,但从旁边垂下的黑色衣角和隐隐可见的白色和服,我还是清楚地知道,上面躺着的就是那两个人的尸体。我想,担架上无力地垂落的,那双发黑变色的手,不就是当晚把灯笼塞给我的那个女人的细嫩、白皙的手吗?

从此,这件事成了我幼小心灵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成了我心中一份永远的痛。我常常悔恨地想起,要是那晚我把一切告诉大家,也许这个悲剧就不会发生,他们就死不了。在我迷路时他们给我指路,还把救命的灯笼给了我,他们是我的恩人。而我却为了自己的私念,用谎言扼杀了恩人的生命,想起来实在无地自容。这份悔恨,一直像刀一样刻在我的心头。

随着岁月的流逝,埋在我深处的负罪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压得我心里越发沉重。

不止一次,那片蒲之原中的荒野清楚地浮现在我的睡梦中,还能清楚地看见两个人的背影慢慢地向苇林深处走去。

黑暗中萩花在我梦中慢慢凋散。

萩花是那样白,因承载着我深重的罪责而纷纷飘落。

渐渐长大后,我心里想解开疑团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去死?我真想把这一切弄个明白。我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问父母,村里的大人对这件事也总是闭口不谈。我只是从邻人们闪烁其词的只言片语里寻到了少许端倪,知道那位死去的女人就是地主家的小姐。我猜想,村里的人为避免刺激老爷,才尽量不去提起此事的吧。过了好多年,我甚至连那两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另外,我也很想知道蒲之原里跟在后面的男子的下落。他一定不是本地的。村里人开始分散寻找,是在我跑回家之后。他到底是谁?前面的两个人死后抬回村里了,可那后面的人又去哪儿了呢?

搞清事情的大致经过,那已经是十年后大正末年的事情。那年我得到了地主的鼎力资助,考上了东京的大学。直到我去了东京,才知道在家乡人们讳莫如深的这宗“夕萩情死事件”,早已在东京传得沸沸扬扬。岂止东京,也许在全国的各个地方,人们对这起自杀事件都在津津乐道。

男女一起殉死,大多是因为在现实中相爱的恋人无法结合,失望之余把梦想托付给来生而引起的。感情受阻的两个人往往把死作为最后的解脱,在死亡中获得心灵的慰藉。

但马夕和御萩慎之介的故事也不外如此。已为人妇的夕爱上了穷书生御萩慎之介,但命运偏偏不能把他们结合在一起。因此才下定到蒲之原共同殉死以待来生的决心。

夕死时三十四岁,慎之介比她小八岁,死时年仅二十六岁。

这对本该以姐弟相称的人是怎样走到一起的,又为什么要决定结束两条年轻的生命?此事听说御萩慎之介留下的日记有着详细的记述。

“夕萩情死事件”之所以出名,原因之一是因为这本日记的传世。俩人死后不久,这本日记被就发现了。其中详细地记述了一个青年从萌生爱慕之情不能自拔,到焦虑自责,以致在痛苦和矛盾中挣扎绝望的全过程。

日记流传开来以后,其中记述的对真诚爱情的向往和凄美动人的感情打动了无数人的心。尤其使得多少读过日记的闺中佳人和哀怨少妇为之柔肠寸断,芳心欲绝。

事件引起关注的另一个原因是,但马夕的丈夫当时身居高位。其夫但马宪文是九州南部——摩藩武士的后裔,明治中期起就一直官运亨通。但马夕殉情而死时他是政府大臣,在朝中炙手可热。

事件之所以在坊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不但由于当事人是高官的妻子,还因为事件发生后的十多年间,但马宪文一直位高权重。直到我来东京念书的前一年,才听说他刚刚因患痢疾而病死。可以说,正因为但马宪文的妻子和别的男子殉情自杀,事件才在全国引起如此的关注。

“夕萩情死事件”发生的明治末年,正是社会变革最急剧的年代,这段历史在社会主义思想史上被称为“最深重的苦难期”。明治中期经历了日俄、日清两场大规模战争后,社会主义思想学说开始在日本传播。而后在政府的严厉思想镇压下转入地下,在民众中逐渐获得广泛的认同,成了更多青年知识分子推崇的学说。为了防止社会主义思潮的蔓延,一举消灭这股新崛起的力量,当时日本当局精心策划了一个史上被称为“逆党案”的阴谋。

其年的十月十日,政府对社会主义者的政治结社“人心社”采取了大规模逮捕行动,一举将人心社数十名重要骨干投进监狱,并迅速把其中的二十余名首要分子判处了死刑。

所谓的罪状,是人心社企图对政府高官和皇室成员进行暗杀。据说四天前,即十月六日,人心社已经实施了第一步行动,把政府的内大臣高见桂太郎刺杀在自己的家里。确实,当天夜里高见内大臣被发现死在自己家的茶室里。当局一口咬定,高见内大臣就是人心社刺杀的。

所谓“逆党案”真相至今仍然扑朔迷离,成了明治年间最大的历史悬案。诚然,人心社内部的确有人曾提出过诸如采取暗杀行动等过激的主张;据人心社的说法,那只是极少数人的想法,从未有过具体的暗杀计划,因而和高见内大臣的死毫无关系。上述辩护在法庭上显得那么无力。而政府公诉方提供的证人、证词却几乎完全被法官采信。随即,当局在当年年底就对人心社主要分子迅速执行了死刑。有幸免于一死的,也几乎毫无例外被处以终身苦役等重刑。

然而,当时私下里已经流传着不少不同于政府的说法。不少人传闻,其实高见内大臣本来就不是他杀,而是自杀而已。法庭上人心社党人的辩护其实完全符合事实。只不过政府为了要强化对反政府思潮的镇压,利用偶然同时发生的高见内大臣之死大做文章,硬给他们安上谋杀的莫须有的罪名,制造了这起冤狱。

关于此事,著名历史学家西村宽在其专著《明治时代的黑幕》一书中,就曾对“夕萩情死事件”和“逆党案”背后的关联做了详细研究。他在书中写道:

在审判“逆党案”时,但马宪文就曾强硬地主张,人心社成员应当全部判处死刑。在当时那种无政府思潮泛滥的背景下,政府必然会采取残酷的镇压。但无论如何,政府的强硬做法超出了常规,显得太不讲理。人心社党人的遭遇和最终的判决背后,但马宪文的态度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因此我认为,其妻和书生御萩慎之介一起殉情自杀一事,对“逆党案”事件的结果有着很大的影响。

就“夕萩情死事件”来说,事件不外乎两个男女无法在现实中结合,为了爱而双双选择了死。但值得我们思考的是,两人相互产生感情的过程中,御萩慎之介只有短短几个月参加过人心社的活动。御萩是个感情丰富的男人,赞同自由主义思想,在人的平等和尊重生命等问题上,与人心社党人的政治主张多有吻合之处。但是他并不赞同人心社的一些过激观点,因此在与人心社党人短暂接触后,也即是在殉情事件发生的几个月前,就已经分道扬镳。我认为,此时御萩慎之介已经和但马夕产生了爱情,并为此相约殉死。也就是说,御萩慎之介在政治和爱情之间最后选择了后者。

根据御萩慎之介留下的日记分析,但马宪文最早知道御萩接受过社会主义思想,是在其和人心党完全断绝关系后的十月五日。对社会主义思想恨之入骨的但马宪文,在得知此事后十分震怒,认为自己的门人和人心社来往,无疑是对自己最大的背叛。不仅如此,御萩慎之介在事情败露后急忙和但马夕商定自杀,并在第二天双双出走殉情。这时,但马宪文才发现御萩慎之介竟然和自己的妻子有一年多的私情。也就是说,但马宪文连续发现了御萩对自己的不可饶恕的双重背叛。即作为门人和人心社来往,同时作为男人跟自己的妻子有染。不难想象,得知真相后的但马宪文是怎样恼羞成怒。

我认为,但马宪文借助恰巧同时发生的高见内大臣自杀事件歪曲事实,不惜给这些社会主义分子强加上谋杀的罪名判处死刑,背后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个人对御萩慎之介强烈的憎恨。他在二十多名被告的身上仿佛都能看到御萩慎之介的影子。因此他把对死去的御萩的满腔仇恨,全都发泄在了数十名人心社党人身上,把这些人当成了御萩的替罪羊。

总之,虽然我的看法较为极端,但我始终认为,对“夕萩殉情事件”的理解不能单单停留在男女私情的美丽故事上,应该从历史的高度探讨其对镇压“逆党案”的影响。

这本书是在我刚到东京不久时出版的,出版后立即遭到当局的查禁。但据我了解,身边的不少人也都同意书中的观点。

我大学同学中有个叫半田弥二郎的。他告诉我,他手中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高见内大臣肯定属于自杀,因而他完全赞同西村宽书中的观点。

我到东京后之所以对“夕萩情死事件”涉及得这么深,多半是因为认识了这位半田君,听他告诉我对这件事的分析,相信了他说的此事对处理“逆党案”的影响。

然而,事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对普通人来讲,也许他们并不在乎事件和政治之间的关联,他们之所以津津乐道,主要是由于御萩慎之介留下的那本读来令人欷歔的日记,为了爱情而宁肯舍弃生命,总让人不免感慨和同情。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只留下但马夕和御萩慎之介那安详地离开的无声背影。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御萩早就预料到他和但马夕的爱要以死作为结束。日记中对两人的爱情记述,读来就像他们向蒲之原走去的静静的脚步声。不知何时起,人们把这本日记称做“夕萩日记”流传开来。

“夕萩日记”一直写到他们离京殉情前一天的十月五日。日记的最后,御萩引用了《万叶集》中一首对他们的爱情故事起过小小作用的短诗作为绝笔。

“独眠萩花下,忆君夕阳时。”

她的杏眼就像画上的观音,她的眸子是那样的清亮。她的嘴唇不用口红,却更像一朵盛开的樱花,她是那样的美。看样子我的出现惊扰了她,她轻声惊叫着用蒲扇遮住脸,快步迈过石级向后屋跑去。我站在窗前,只透过竹丛和她对视了一眼。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我想这个女人一定很可靠。

御萩慎之介在他的日记中,是这样描写第一次见到夕时留下的印象。那是殉情事件发生的前一年夏天。

当年春天,慎之介进但马府找了个扫地兼看门的杂活,闲暇之余也读读书。这天是第一次碰见主人的妻子夕。在他来前不久,夕因为患了轻微的肺炎,回妙武岳山下的家乡休养去了,碰到慎之介时夕刚回但马府三天。

两人虽然都住在公馆里,但这种旧幕府官员的豪邸非常大,碰上一面也不容易。但马府四面围着石砌的高墙,光是里面的花园就占地近千坪。府里的规矩很严,如果没有主人的吩咐,慎之介只能待在大门旁的偏房里。除了那个叫做艳的丫鬟,很难见到后府的眷属。

另外,夕回老家几个月后刚回来,对城里的空气也略感不适,这几天一直躺在后府的屋里休息。

这天早上,夕刚觉得身体舒服了些,能起床走走了。傍晚,夕突然想到院子里的池塘边转转。因为屋里太热,慎之介把房门和窗全都打开了,因此才和夕碰了个对面。

早就听艳说过夫人长得漂亮。但第一眼看见她时,慎之介还是不免被夕的美貌所吸引。那时夕正站在水池边向水底张望,那身白色的和服显得那样飘逸。远远地只看了一眼,慎之介就被她的超凡脱俗的美所深深打动,心跳不由得加快起来。

但马府里除了主人夫妇,只住了丫鬟艳和慎之介以及老花匠五个人。宽大的府邸只住几个人,是因为主人但马宪文平时很少住在这里,下人们大多也跟着他住在别处。尤其是到了夜间,整个府邸笼罩在黑暗中,静得丝毫感觉不到位于都市中的喧嚣。自从白天见到过夕一面,慎之介才第一次感觉到,在死气沉沉的府邸中竟然开始有了活气。晚上关大门的时候,他还不由自主地向后院多看了几眼。远远望着后府里的朦朦胧胧的灯,他竟一个人呆呆地伫立了许久。好像自己头一次注意起后府的那间屋,还有那盏窗框后面暗淡的灯。

第二天一早,但马老爷起身要到霞关的衙门去办公。按规矩慎之介来到主人的玄关前,跪着伺候主人穿鞋更衣。只见夫人夕也正规规矩矩地跪在门口。在身高体胖的但马宪文背后,夕看起来是那样婀娜苗条,弱不禁风。

但马好像是突然想起,连忙向慎之介介绍了夕。转而又对夫人说道:“先前那位书生要出去留学两年,是我让他这段时间住在这里读书的。”说完又回头仔细吩咐慎之介,自己不在时要注意看好家。

慎之介小心谨慎地帮主人穿好鞋扎好带子后,和夫人一起跪送但马离去。在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慎之介不由自主地向夕瞟了一眼。正巧夕也正俯身行礼后把头抬起,两人的视线恰好碰到了一起。慎之介慌忙站起身来,飞快地向门口跑去,抢在但马到来之前打开了大门。

虽然只和夫人见过短短两回面,但慎之介已经从夕哀怨的表情中隐隐觉察出她生活中的不幸。

可能因为长年多病的缘故,夕的脸色特别苍白。慎之介知道,在夕呆滞的表情背后,隐藏着许多老爷家的秘密。

听艳说过,在柳桥附近,但马宪文其实还有一处豪宅,里面包养着他最宠爱的两个小妾。那处宅院也非常大,里面仆人和丫鬟的人数比这儿还多。听说老爷纳妾与夕的身体不好有关,这倒容易理解。几年前开始,夕就因健康原因极少陪主人伺寝,于是但马又在外头娶了两房侧室。在夕生病期间,主人很少在这儿过夜。每回都推说衙门的事务忙不能回家。

在夕回乡疗养期间,慎之介也亲眼见到过老爷带着一位小妾来这里住。听说那位小妾是艺妓出身,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回出入都要马车迎送。最让人反感的是,她爱摆女主人的臭架子,好几次借故院子没扫干净,把慎之介专门叫去狠狠骂一顿。

老爷和夫人没有孩子。只有这位叫菊的小妾给老爷生过一个男孩。但马也有心让这个男孩将来继承家业,因此夕对丈夫纳妾也只能默认。正因为有恃无恐,菊在但马府越发飞横跋扈,根本就没把夫人放在眼里,有时甚至当着夫人的面故意高声吵闹撒泼使横,还扬言巴不得夕早点死去,自己好当正室,把夫人气得死去活来。但是夕对此只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慎之介虽然是外人,但听到这些话,心里对夕也不免十分同情,暗暗替夫人抱打不平。

慎之介以前虽然没有见过夫人,但看到夕孤零零地被打发到但马府的偏僻一角,心里很为夫人难过。自打见过夕开始,夕那哀怨的神情和苍白的肌肤,更引起了慎之介的同情和怜悯。

夕虽然比慎之介整整大了八岁,但因为她身体娇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从那以后,但马每天早晨出门前,慎之介虽然还一样地行礼弯腰,小心翼翼地伺候老爷,但不知为什么再也不敢偷偷看夕一眼。但马宪文走远了以后,他仍然执著地把头抵在地上不肯抬起,也不再敢和夫人目光相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慎之介只能用余光隐约看见夕的衣服。但衣服的式样颜色每天总在变化中。有时在睡梦里,夕的衣裳色彩会在他的眼前出现,以致往往夜不成寐。但是客观地说,这时慎之介对于夕只能称做暗恋,还没到称得上爱慕的程度。

慎之介打扫院子时有时也能远远瞥见夕走过走廊,或者到花园里摘花的身影。每当这时,夕对慎之介的眼光都仿佛视而不见,一声不吭地把头侧过一边,或者抬起袖子挡着自己。在夕转身回后府去后,慎之介还会久久地盯着夕站过的地方,以致不由自主地举着扫帚呆立。

两人第一次说话是在两个月以后。那时秋天已经开始来临,院子里的枫叶也染上了淡淡的红色。那天慎之介正在院子里整理篱笆,一抬头,一张薄薄的纸片被风吹着在眼前飘着。那是一张一尺长的信笺,慢慢地滑过慎之介的肩膀,落在长满青苔的石灯前。

他拾起来一看,点缀着金箔的信笺上,用漂亮的毛笔字写着两行诗:

“秋风乍起兮萩花飞扬,送君远行兮徒怀悲伤。”

慎之介正想着,这首诗究竟出处在哪里?是不是来自古诗《万叶集》?

“对不起,能帮我捡起来吗?”忽然背后传来女人的喊声。慎之介回身一看,夕正站在后屋走廊的尽头。紫色结城锦的和服下,她的一条腿已经踏在台阶下的石头上,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迈下来捡。

“这张纸是你掉的?”慎之介急忙跑过去把拾到的信笺交到夕的手里。

“我正在书房练字,不巧字被秋风刮到这里。”

“纸从书房刮来?”慎之介不由得重复了一遍。

“是的,从书房刮过来。就像有根绳牵走似的,秋风真会耍弄人。”夕掩着口轻轻笑着说。慎之介十分意外:原来她也有笑的时候!自己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

“你读过这首诗吗?”

“大概是《万叶集》里的吧。”

“是的。这是《万叶集》里的最后一首。从十二年前开始,我每天清晨都要抄一首诗,今天正抄到最后一首,没想到让风给吹跑了。”

都十二年了。慎之介心中暗暗猜想,一定是嫁进但马府不久就开始抄的吧。以前听艳说过,夕嫁进但马府是在十二年前,那年的夕二十一岁。慎之介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从嫁到这儿起也许一直就没有感到过幸福吧。一个女人每天天亮就独自一人抄写诗歌,心里一定有说不出的忧愁。这份忧愁从坐在走廊边勉强笑着的脸上也看得清清楚楚。

“你的姓‘御萩’中的‘萩’字和这首诗里的萩字一样吧?”

慎之介看着夕,默默点了点头。

“我们家乡现在正是萩花盛开的季节,开得漫山遍野都是。那儿的萩花都是白色的。风大的天,村里到处飞着萩花,跟下雪似的。”

“你也喜欢萩花?这里正好也有一株白萩花,昨天我看见已经开了。”

“真的?”夕像是觉得意外,向院子里四处张望。

“这里看不见,在茶室后面呢。”见慎之介的脸上总是露着不高兴的神色,夕不禁疑惑地盯着他,然后走出院子向茶室走去。慎之介默默地跟在后面。

绕过花园边的矮墙,来到茶室的后面。一丛萩草在浓密树荫的包裹下正伸开细细的枝条,匍匐在狭小的角落里。茶室的门关着,远远看去萩草像是压在茶室的下面。从茶室旁穿过的风吹过萩花,把白色的花瓣和露水一起吹落在地上。

“这么背阴的地方居然能长出萩花,十二年了我怎么没想到啊!”

不知是因为府邸太大还是她的生活范围太小,慎之介不禁可怜起她来。夕折下一枝萩花插在头上,花枝向后垂落,搭在身后的衣领上。

夕又摘下一枝,返身看着慎之介,问道:“你每天为什么总是不高兴?”

“没有啊。”慎之介回答,脸色越发显得冷峻起来。

“我看得出,你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事。每天早上你给老爷穿鞋时,看着他的眼光总是很吓人。”

夕的口气虽然严厉,脸上却像哄弟弟似的笑着,边说边把摘在手里的萩花插在慎之介的头上。慎之介只是缩着肩膀,听任她的摆布。

“刚才那首诗,”夕说,“那是写离别的,可我们却是头一次聊天。”

说着她眯眼打量起慎之介头上的萩花。夕仿佛突然发觉自己的唐突,脸腾地红起来,一把从慎之介头上拔下萩花插到自己头上,转身面对萩草坐了下来。慎之介一声不吭地望了一眼夕的后背,低头走回院里。

虽然早就想和夕说说话,但是刚才的一番话,御萩心里并不感觉高兴。女人的直觉看透了他的心。他时时感到心底有一团压抑不住的强烈的怒火。他恨这里的一切,恨但马让夕过得如此不幸,恨那个耀武扬威、人五人六的但马老爷;恨这些政府里欺压百姓的大官,恨自己比夕小了八岁,恨夕和自己的地位悬殊;甚至恨夕为什么这么美;恨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和气。

这些恨交织在一起,久久地在御萩慎之介的心底奔腾。他经常被一股股炽烈的仇恨撞击着心扉。这天晚上慎之介一夜都没有睡着。

迷迷糊糊之际,好像暗中有一盏灯亮着,后面是夕的影子,头发后垂着一束闪着白光的萩花。

半夜,慎之介悄悄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轻轻穿过院子,绕到后院的背后。背面是一间厨房,隔着狭窄的走廊就是那间房屋,房屋的格子门关着。慎之介知道,夕就睡在里面。这十多天主人但马老爷不在家。即使在家他也不在这屋睡。早就听艳说过,主人和夕很少住在一起。屋里亮着灯,昏暗的灯光透过窗纸,照在外面的地上。灯光下的青苔泛着绿色的光。

一个人影投射在格子门上,从轮廓和姿势看来,坐在灯前的无疑就是夕。由于距离远,慎之介无法看见夕在做什么,但从影子的微微晃动看,大概是做着针线。

慎之介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悄悄躲进厨房边的暗影里,呆呆地屏气凝神望着那尊熟悉的身影,唯恐发出声响惊动了她,慎之介就这么看着,久久地不愿离去。

不知过了过久,那盏秋月中的孤灯熄灭了,寒气开始袭来,夜已经很深了。慎之介依然不想离开,眼睛紧盯着黑暗的屋子,仿佛生怕漏过她的一个小小的动作。

直到天快放晓,一弯月亮快要坠入院墙的瓦顶后,慎之介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老爷回家后的第三天早晨,慎之介像平常一样伺候老爷穿鞋,跪在一旁的夕突然转脸对他说:“昨天给老爷整理冬服,这件老爷穿过的旧衣压在箱底也没用,扔了又怪可惜。老爷吩咐就赏给你了。”说罢递过一件用厚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慎之介赶紧俯身谢过老爷接了过来。老爷走后,慎之介回到小屋,急切地打开纸包看了起来。那是一件崭新的和式上衣,用上好的料子做的,质地相当考究,一点也闻不出常年压在箱里的霉味。他想,看来这件衣服还很值钱。

他刚把衣服展开在身上比量,想起刚才夕说过的“老爷穿过的”这句话,那股高兴劲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象着老爷那肥硕的身子曾经穿着这件衣服颐指气使地走来走去,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暗暗骂道:瞧你趾高气扬的,有什么了不起。以前老爷高兴时也曾经找些过时的东西赏给他,慎之介每回都收下拿着。但自从认识了夕,他想起老爷就愤愤不平。私底下也不称之为“老爷”,而用“那女人的丈夫”来叫他,心里满是嫌恶。想着想着,慎之介狠狠飞起一脚把衣服连同纸包踹到墙根里。

又过了几天,老爷出门后,夕像是有意站着不走,轻声问道:“前些天给你的衣服呢?”

“那么值钱的东西平时穿可惜了,我想留着过年回老家穿。”慎之介只好搪塞道。

“那样的话你先把它还给我。明天艳的哥哥来看她,我想先给他当礼物。以后再换些别的东西给你。”

慎之介急忙转身跑回屋,从墙根下捡起衣服,抖了抖想重新包好。突然他发现衣服的中央有一个拆开线的口子。慎之介不禁火冒三丈:那家伙穿破的东西也不补补就给我,这不明明不拿我当回事吗?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他居然抓住破口一把将衣服撕成几条。忽然,破口处掉出一张纸条,慎之介定睛一看,又是夕抄写的两句短诗。上面写着:

“萩花独开秋风下,夕阳明月照伊人。”

这是《万叶集》里的一首情诗。慎之介心想,一定又是夕不小心掉到旧衣里的。他一把将纸片也撕烂,然后再把撕坏的衣服包好,拿着送回后屋去。

他在堂前打了招呼,夕很快出来了,说了声对不起后接过衣服正欲转身离去。

“不,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不信请打开看。”慎之介的回答看来出乎夕的意外,她忙打开了纸包。明眼人一看便知衣服是故意撕坏的,可是夕竟一点也没面露愠色,只是默默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夕转身说道:“茶屋后面的萩草枯了,你把它割了拿来。”慎之介正要回答,只见夕的一只脚已经踏在院子的地上了。

慎之介按照吩咐抱来了萩草的枯叶,夕又让他拿来些枯柴做引子。就在院子旁边点上了火。烟灰在风中卷动着起舞,火越烧越旺,熏得低处的蜻蜓纷纷惊慌地乱飞。夕一片一片地把撕坏的衣服扔进火堆。布片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在火里发出的呻吟。一会儿,萩草和布片就已化成灰烬伴随着浓浓的黑烟向天上飞去。慎之介呆呆地看着夕把衣服烧完,觉得这些烟灰仿佛像是从夕的胸膛中喷出来似的,慎之介猜不透夕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显然觉得夕急切地要把这些毁掉,所以才会连鞋都顾不上穿,光脚站在院子里。

“这件衣服实际上不是老爷穿剩的。”夕轻声说,“是我亲自到绸布庄选来,一针一线缝好送给你的。那天我没说真话。这件事我也骗了老爷,这还是第一次。”

夕的话出乎慎之介的意外,叫他着实吃了一惊。这时他发现,火已经引燃了夕的衣袖,可是夕却一点也没发现。他大喊一声扑过去,拉着夕的衣袖拖开了她,这才发现夕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一头摔倒在地面。幸好地上铺着一层沙,慎之介连忙捧起沙子把她衣服上的火压住。火很快熄灭了,但夕的袖子已经烧掉了一半,从袖子里露出半截的手臂已经被火烧得肿起来,皮上还冒着淡淡的青烟。

慎之介大声呼叫着让人叫医生,一边不顾一切地抱起夕向水池跑去,把夕的手臂泡进水里。由于受到刺激,夕一下子醒了过来。她睁开双眼发觉正躺在慎之介的怀里后,用力从他手中挣开,踉踉跄跄地向屋里走去。慎之介正想赶上前去搀她一把,突然发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上后屋的地板,这可是但马府的大忌,于是急忙停住了脚。

“你疼吗?我马上去找医生。”

“不,我不疼。”夕背朝外半靠着坐在草席上。她的头发已经散乱,衣服也狼狈不堪,脚上的袜子掉下一半。

夕受伤的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袖子盖在肿起的手上。

“你一定疼吧,疼了你就喊,为什么要忍着呢?”

慎之介没想到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能把想的都说出来吗?你也一样。其实,我早就发现你的心里藏着太多的事。我也猜到了你为什么要把衣服撕烂。”

“你猜到了……”慎之介突然说不出话来,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屋里迈去。可是到了门边,他又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我说不疼完全是真的。之所以感觉不到疼,是因为我心里有着更难忍的痛苦。我忍受了十二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能听我说完吗?”

“好。”

“每天一早我都会抄写一首《万叶集》的短诗,这是因为我早就盼着离开这个世界,自从我嫁入这里,我就下定了这个决心。一旦把《万叶集》的诗抄完,就是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我每抄一首诗就离自己的死期近一步。对于一个垂死的人,还有什么苦痛不能忍受呢?可是在抄到最后一首诗的那天,我的决心动摇了,因为那天我认识了你。本来,我想把这最后一首诗留待两年后再抄,也就是在你离开我家的日子。”夕平静地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脱口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猛然用袖口掩住了嘴,像是要把话吞回肚里。夕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慎之介被这些话惊呆了。不知回答什么好,只是不知所措地站着,陷入深深的后悔和自责。那首情诗是夕写给自己的,而自己还在怪她为什么不懂自己的仰慕之情。伤害了夕的感情的正是自己,撕碎缝进衣服里的诗可能也撕碎了夕的心。今天夕在伤心之余才吐露了真情。

慎之介心乱如麻,后悔自己的鲁莽和粗心。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夕。夕也正偷偷爱着自己,但又无法表露,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但马这个并不爱她的丈夫。在夕与自己之间的后屋门槛俨然是一条深深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双方不能往前再迈一步。门槛边站着的就是但马老爷。慎之介和夕都清楚,这种恋情终将没有任何结果,即使私下的相恋也决不可能被允许。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从没有理解得像今天这样深刻。

慎之介在医生到来以前离开了。不过后来他特地向艳打听了夫人的伤势。听艳说,夫人的伤并无大碍,经过诊疗已经稳定,需要慢慢静养。

艳的年纪和慎之介的妹妹相当,有着乡下女孩特有的善良和朴实。慎之介来到这儿后和艳关系一直很好,有点事情都愿意私下说说。艳不安地小声告诉他,最近夫人神态有点奇怪,前些天还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老爷视作宝贝的瓷瓶,受到老爷一顿痛骂。

当晚,老爷照样没有回来。天一黑,慎之介又像以前一样蹑手蹑脚来到夕的屋子后面。那盏灯还一样亮着,夕一动不动坐在窗后的身影也和上次相同。慎之介真想对着影子说些什么,但他极力克制着,只是躲在阴影中注视着她的影子,用心体会她的存在。

以后只要老爷不在家,慎之介每个夜晚都会偷偷靠近夫人的窗前凝神观望。每天晚上那盏灯都亮着,夕总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呆坐着。真让人怀疑那影子的后面是不是人。莫非夕每个夜晚也都在呆呆坐着思念自己?慎之介不禁暗自盼望,哪怕她能为看看月亮打开窗户。

慎之介频繁地出入人心社。他早就读过人心党人的报刊,对他们提倡的自由主义思想颇为赞同。他还开始积极参与人心党人组织的活动,公开抨击政府对民主思想的镇压。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他一直对政府的强硬派人物但马宪文抱着深深的敌意。高高在上欺压百姓的但马,在他看来简直不如凡夫俗子。岂止如此,他还在十几年里把不幸强加给一个叫夕的女人。他是一个残暴的丈夫。慎之介把无法向但马直接表达的愤怒,一股脑儿地发泄在政府的统治上。

时间过得飞快,已经到了年底。那是一个月光凄淡的寒夜,慎之介像以前一样来到后屋的院子里,就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又注意地听了听,在寂静的暗夜里,他听到确实在叫他,显然是夕的声音。慎之介凑近了窗户,踩在窗下的石头上向里张望。

“你千万不能靠近。”夕在屋里说。夕起身走近门把身顶在门框上,把门扣得紧紧的。

慎之介把一只手搭在柱子上,坐在屋子下的石头上问道:“你怎么知道院子里是我?”

“好几天来我发现院子里有足迹,所以夜里格外留心,那天晚上注意听了听,发现了你的脚步声。”

“你既然知道我来了,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喊我?”

“你在黑暗里能忍耐,我在屋里也能忍耐。”

“你不感觉痛苦吗?听艳说昨天你又因为老爷衣服上的破洞狠狠挨了骂。”

“那正是我希望的。我知道我的感情已经背叛了老爷,我怕自己再这么下去会不可收拾,所以我故意把老爷的衣服拆开一个口。让他骂骂,我会好受些。我在感情上虽然背叛了他,身体却决不能再背叛。所以我请你保证,决不打开我的门。”

得到慎之介的承诺,夕才松了一口气,像往常那样坐在桌旁。

“我们就这么对坐着,你什么也不要说。一旦我把灯熄灭,你就请回去吧。”

慎之介按照夕约定的那样,一连几个钟头老老实实地坐在门外的窗下。

自那以后,只要老爷不在家,慎之介都会按时来这里,然后在门外坐上几个钟头。有时说上很少的几句话,然后再默默待着。虽然言语可以交流,距离也近在咫尺。但两人中间的门严严实实地把他们隔成两边,薄薄的纸就像一座山横在面前。本来轻轻就能捅开的一层纸竟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对慎之介来说,实在是十分难熬的一件事。

每到年底,但马都要例行到伊豆地方出游,往年都是带着小妾一起去,但今年正好小妾患了感冒,那马老爷让夕陪着一起去。老爷动身那天,慎之介看到他身后的夕穿着一身淡绿色和服,系着一条带花的带子,盛装之下显得特别美丽。但这身盛装却深深刺痛了慎之介的心,给但马老爷穿鞋时,慎之介感觉一阵悲哀夹着愤怒一起袭来,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慎之介自己也不知道这时为什么难过,强忍了两个多月的感情像决堤的洪水奔腾而出,他把身子俯得低低的,使劲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不由得从脸上落下。

“你为什么哭?”

但马威严的声音问道。慎之介知道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反而下定决定似的抬头对老爷说:“我想请假回乡几天。”他想离开这儿,到家乡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站在旁边的夕听见以后连忙说:“哦,今天他打扫院子时折断了一枝枫树,是我责怪了他一顿。”

“就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算了吧!”

慎之介好不容易帮老爷穿好鞋,又把夕的鞋子准备好。正当他低头正要摆鞋子时,夕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慎之介手上。慎之介知道,这是夕故意这么做。慎之介的手被踩在拖鞋之间。

也没有使劲想抽出来,他感到刺心的痛。他知道夕既是在责怪自己的失态。同时也表示了抚慰。一滴泪水滴在了夕的脚上,最初慎之介以为是自己又控制不住而流了眼泪,但是刚才夕的一番话过后,明明自己的情绪已经开始平静了。他疑惑地抬头看看了夕,她的脚已经抬起来了。只见她轻轻揉着眼角,很快恢复了平静,跟在但马后面走了出去。看来眼泪是夕流下的。虽然是极短的一瞬间,慎之介从夕故作冷静的脸上明显感到了悲伤。

三天后的傍晚,天上下起了雪,夕独自一人回来了。听艳说,柳桥小妾的病好些了,带着孩子也去了伊豆。夕留在那儿没什么用,因此老爷就打发她回来了。

这天夜里,慎之介踏上房前的台阶向房里喊道:“请打开门。”只见夕的影子急忙飞到门边,把身体靠住挡着门说:

“不,我早就说过不行,你要是不听明天就不要来了。”

“难道我要去死你都不开吗?”慎之介坚定地说。漆黑的天上没有风,只有雪花无声地落下,慎之介冷得脸色发白,但是他心里的一团烈火无法用冷来浇灭。他大声地接着说:

“你知道,我几乎坚持不住了。你说过连死都不怕,什么都能忍受。我也已经下了决心,如果你去死,我也一定跟你一起死。我和你一样在数着死的日子一天天忍耐到今天,但是只有一件事难以忍受,我还年轻,我的身体也需要得到你的爱。你在感情上觉得自己是在背叛丈夫,可是你在肉体上何尝不是在做着背叛我的事呢?我知道,每逢你的丈夫在家过夜,你房子的灯就没有点上过,这是为什么?”

夕的影子纹丝不动。然而慎之介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话对夕产生的巨大冲击。这个冲击透过门窗的细微的震动明明白白地传到了慎之介心里。雪在两人的沉默中越下越大,落在房门边的雪花在灯光的映照下,看起来真像和夕第一次说话那天看见的白色的萩花瓣。

“你能看清我的影子吧。”

夕嗫嚅着说。定睛一看,夕的身影已经面朝外转过身来,同时坐在了地板上。这样,慎之介的身子就和夕的身影一样高。夕伸出手缓缓地贴在门框上。慎之介看见,在白雪的映照下夕那细细的手掌紧贴在门框中间,轻轻地抚弄着,极力在寻找着慎之介的身体。慎之介也马上伸出手,把手掌紧贴在门框上,手指探寻着,把手重叠在夕的手掌影子中间。夕的手在门框上不停地上下摸索,慎之介的手掌也不停地跟着移动。过了一会儿只见夕的头的影子无力地垂靠在门框上,头发也散落开了。

隔着门框,慎之介一缕一缕地轻轻抚摸着夕的头发,然后又把自己的头贴靠在门边。

慎之介终于接近了夕的肌肤。透过门框,他仍能真切地感受到头发和衣服包裹下身体的淡淡香味,他仿佛看到了那天早晨夕头上插着萩花的幸福笑容。他也能察觉,夕也同样隔着门框努力地在亲近自己,贴近的手掌的影子似乎是一团燃烧着的黑色火焰。

就这样,被一层门框分开的两个人,挣扎在罪与非罪的边缘,相互感受着心潮的激烈撞击。

雪还在不停下着,天快亮时,整个城市已经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

自从年底的那一夜开始,《夕萩日记》中的描述开始多了些虚幻的情调。大都是记述或是在皓月当空的夜晚,或是在漆黑的夜幕下;或是在风雨大作的夜半时分等不同的天气里,两人隔着窗门互诉衷肠的感受。但一月十日夜晚的描写却颇耐人寻味。这天,因为御萩慎之介回老家过完年刚刚回京,久别之后显得更加迫不及待。熬到天黑,慎之介急切地来到门边,用力推着房门,央求夕把门打开,夕则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倚住门框,一边小声地说:

“别这样,今天无论如何不行,明天吧……明天我一定满足你的要求。”

次日晚上是个月圆之夜,皎洁的月光把庭院照得通明。慎之介轻车熟路地绕过房屋来到夕的房前。只见屋里和往常一样点着灯,夕端坐着的身影映射在格子门前。往常夕听见脚步声都会站起身来到门后。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房里的灯突然熄灭,夕的身影瞬间在门框上消失了。月光照在门上,看上去仿佛屋里依然有亮光,可是仔细打量才发现灯确实没有点上。慎之介大喜过望,心想一定是夕为了给他开门特意把灯吹灭的吧。于是兴冲冲地走上台阶轻轻推开房门,盼望了整整一个多月,他终于第一次进到夕的房里。

房间里静悄悄的,月光透过门框把房间映得通亮。屋里靠墙根处有一处黑黝黝的身影,定睛一看才知道,原来墙上挂着一身和服。慎之介以为,人一定躲在和服后面,用力一摸才发现后面根本没有人。慎之介又仔细地在房里搜寻了一遍,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找到。不甘心的他干脆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借着灯光又四处找了一遍。但这间八张草席大的屋内确实没有夕的踪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慎之介百思不得其解。夕的房间位于正堂的侧面,除了刚才慎之介推门进来的一面外,三面都是墙壁。但是无论如何夕不可能和自己擦身而过而不被发现。揭开地板从地下溜走虽然不是不可能,但从屋里熄灯后到慎之介推门进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一切似乎也办不到。慎之介进屋之前看得清清楚楚,门上的人影无疑就是夕的,绝对不会看错。从慎之介进屋前桌子上的油灯刚被吹灭来看,刚才屋里一定有人。

但不可思议的是,明明知道里边有人,推开门却没发现任何人。看来这只能有一种解释,就是说在他推门进屋的一刹那,夕突然像空气一样地蒸发了,消失得悄无声息。

慎之介徒然地四处张望,空荡荡的房里只有夕穿过的这件淡绿色的和服微微散发着夕那迷人的特有的幽香。失望之余,慎之介紧紧地把和服搂在怀里,陶醉在梦幻般的意境中。

第二天天色刚晚,慎之介又来到夕的房前,房里依旧点着灯,当他走近时房里的灯没有熄灭,夕连忙来到门边紧紧地抵住了门。

“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慎之介对着房门问道。

“我一直在屋里待着呢。”

“但我没有看见你。”

“不,我的确就在屋里,只不过你看不见罢了。我的生命本来就充满虚幻。你若心里只想亲近我,我马上就会从你眼前消失。从此以后,请你不要对此再抱任何幻想,我们之间只能隔着房门说说话。我们双方都要克制自己。”

“这岂不是跟让我死差不多吗?”

夕半响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不错,我们去死吧。”夕的回答伴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重重地撞击在慎之介的心上。他不由得惊愕地抬起头紧盯着房门。寂静包围着一切。灯影中夕端坐着不动,似乎是座观世音的雕像。

“你是说,我们一起死?”慎之介继续问道。

门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小得只能伸过一根小指头。慎之介在得到肯定的回答的同时,门缝里一根红色的绳子落在了他的手里。

“你拉住绳子的一头。”

慎之介按照夕的吩咐抓紧了绳头。显然那一头就在夕的手里。绳子拉紧后,从里到外,像是从高到低拉起了一条索道。一颗闪亮的佛珠落到了慎之介手里。

一颗、两颗……只见一颗颗明晃晃的白檀佛珠依次从门缝里流出,直到堆满慎之介的双手。接着,夕拉着绳子一端的手松开了,门又被紧紧地关住。

“一共二十三颗。正像你说的,我的丈夫在家过夜时,你的心里认为这是对你的肉体上的背叛,自从我们相识,次数正和这佛珠的数量一样。今后,我只要背叛你一回,就会把一颗佛珠给你。你记住,我手里的原来一共有一百零八颗,到了最后一颗,也就是我抄完《万叶集》最后一首诗的日子。我写上半句,你接着写下半句吧。”夕依然静静地说。慎之介马上明白了夕所说的意思。也就是说,还有八十五次,但马老爷在这儿过八十五夜,夕就会按照慎之介所说的那样,和他一起去死。

“我答应。”慎之介认真地回答道。说完,一阵说不出的悲凉涌上心头,泪珠慢慢地滑过脸颊,带着晶亮的月光,无声地掉在手里捧着的佛珠上。

三天以后,在柳桥盘桓了数日的但马宪文又回到府里。照样,这天晚上夕房间里的灯没有亮。

第二天一早,慎之介正跪着给但马穿鞋,抽空向坐在但马身后的夕瞥了一眼。只见夕正从衣袖里拿出那串佛珠,解下一颗偷偷放在地板上。然后,趁着但马不注意,用指尖顶着珠子向慎之介推来。珠子闪着亮光,随着地板缝悄悄地滚过来,听话似的准确地落到慎之介面前。慎之介故意避开夕的眼光,一把抓住佛珠,塞进了自己怀里。

以后,只要夕的房里不亮灯,她都会在次日早晨偷偷把一颗佛珠递到慎之介手里。但马宪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眼皮底下发生的这一幕,总是傲慢地抬起头,慢悠悠地起身踱出门去。

手中的珠子一天比一天多,慎之介的心里也一天比一天紧。这些佛珠就是夕对爱的承诺,仿佛把自己的生命切成一段段,随着佛珠交到自己手里。

他每天没事时总要一遍遍地数着珠,想象着珠子送完了的那一天,夕还是不是会像两人约好的那样实践承诺,会不会突然变卦而食言。随着日子的接近,慎之介不禁担心起来。初春时节,近半个月夕没有如约把佛珠送来,慎之介认为,夕一定开始反悔,于是打定主意再试探一下。

慎之介手头有一个从孩提时起就珍藏着的茶碗,说起来这个茶碗可是大有来历。这天,慎之介写了张纸条,连同茶碗一起交给艳,托她送到夕的手里。纸条上写着:“如果你不再准备兑现我们的诺言,你就把碗摔破了吧。”纸条送去以后,半天也不见艳回来。慎之介不免着急起来,朝里面的正房走去。

透过树荫远远望去,夕正坐在廊边,手里举着的碗悬空伸出走廊外。慎之介以为,夕肯定要把碗松手摔在石头上,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只见一缕夕阳正穿过她拿碗的手,落在门前的石阶上,夕正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碗身在阳光中的变化。夕那嫩白的手指像是融进了碗的反光里,她的目光是那样安详和镇静。在慎之介看来,那无疑是夕把自己的生命随着阳光,送进了茶碗里。

一会儿,夕才小心翼翼地收好茶碗,消失在走廊边。慎之介也只好回到自己屋里。

不久,艳拿着茶碗来还给他,但没有带回一句话。仔细一看,茶碗的底部放着一颗佛珠。像是刚才吸收了太阳的光线,从珠里往外透着白白的光。

这也许就是夕的回答。慎之介不免对自己刚才的猜疑感到内疚,面对佛珠,更加坚定地发誓要实现自己的诺言。

春天转眼间流逝,到夏天快要结束时,慎之介手中的佛珠已经增加到一百零七颗。

只差最后一颗的当口,没有料到这最后一颗久久也未见送来。

九月以后也是一样,即使但马老爷在家过夜,夕也没有送来珠子的意思,该不会在最后关头夕又犹豫了吧?慎之介暗暗猜想。直到九月中旬过后,慎之介的猜疑才算找到了答案。原来但马宪文即使回家,却总也不住在夕的房间,因而老爷在家时夕的屋里灯也一直亮到很晚。

慎之介暗暗担心起来,只怕夕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一天但马老爷回家后,慎之介发现夕的屋里点着灯,知道她和老爷并不睡在一起,于是蹑手蹑脚地摸到夕的门边,对着屋里小声地问。

“老爷在家的日子不是让你千万别来吗?八个多月都等了,只差这最后几天怎么等不及了?请你放心,不用再等多久了。”

这段时间里但马老爷总也不上柳桥的小妾家去,反而天天回来。不过老爷回来时却不上夕的房子里去。看来一定发生了什么夕不想告诉自己的事,慎之介毫无他法,只能相信夕许下的诺言。终于,在苦苦等待中迎来了十月。

自从夕把茶碗送回来后,慎之介已经不再怀疑。在一次次灯影下的交谈中,事情的细节也已商量妥当。两人约定,当夕把最后一颗佛珠交给御萩后,两人在次日清晨的六时,一起出发到新桥的车站,在那里搭车去往夕的家乡,殉情的场所就选定在妙武岳山麓的蒲之原。夕曾对他说过,故乡的蒲之原这时开遍了蒲苇的白花,密密的花穗美得像一片云海。

两人共同憧憬着那一天的到来,一边还像以往八个多月一样,隔着房门互诉衷肠。

“真想一同死在萩花盛开的日子里。”夕不止一次地说过。这个季节已经一步步临近了。

慎之介虽毫不怀疑夕共同殉死的决心,但又觉得这第一百零八颗佛珠怎么来得那么难,是否夕还有所留恋,一天一天拖过去,老也下不定决心,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进入十月已经第五天了,这天傍晚,但马老爷回府后正巧在门口碰到慎之介,吩咐他马上到自己屋里来一下。听口气但马显得相当不高兴。慎之介心里暗暗叫苦,莫不是两人约定的事败露了?

“听说你跟人心社搅在一起了?”但马劈头盖脸地厉声问道。

慎之介知道,自己自春天起就和人心社断绝了来往,自从听说他们主张刺杀等过激的活动后,慎之介就没有了兴趣。尤其是和夕相约殉死以后,慎之介已经对外界的一切不再关心,唯一记挂的就是夕这个女人。可是自己参与人心社活动时从未透露过自己在但马府住,也未告诉过他们自己的真名,原以为但马宪文不可能知道,看来还是没能瞒过他。

“你为什么不回答?你明知我所处的位置,还去跟他们来往做什么?”但马的声音越来越亢奋。慎之介无言以对,只能垂下眼呆呆地站着。突然,但马宪文抄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向慎之介扔过去,由于躲闪不及,茶杯重重地砸在慎之介的额头上,一溜鲜血马上淌了下来。

正在这时,只见夕推开房门进来,在两人中间坐下,正好挡在慎之介前面。

“我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但请你把话留到明天再说。”

“夕,你……”但马惊得说不出话来,也许夕嫁入但马府十三年以来,第一次如此大胆地公开顶撞丈夫。这个举动不但惊呆了但马,也实在出乎慎之介意料。看不出夕那娇弱的身体中竟然蕴藏着如此无法抗拒的力量。

“你大概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我们唯一的骨肉时文夭折的忌日。你心里只惦着柳桥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可是时文也是你的亲骨肉,你还敢在这个重要日子给家里添一道血光之灾?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天大的事,今天谁都不许大声!”

但马的气焰顿时像被压了下去,默默地摸着下巴的胡子慢慢踱开了。看来夕的一番话说到了但马的痛处。

“你也请离开!”夕转身对慎之介大声说道。慎之介正要起身离开时,听见夕在背后说:

“台阶下捡到的东西是你掉的吧?快把它拿走。”

说罢她把手伸向慎之介松开了巴掌。掌心里赫然躺着一颗雪白的佛珠。慎之介的眼一下睁大了,抬头一看,夕的眼睛正灼人地盯着自己。两人上次在茶室后的空地里正面对视,已经是一年前的事。虽然但马宪文近在眼前,可这次夕一点也没有躲躲闪闪的样子,双目箭一样地直视着慎之介。像是要把这一年积累下的目光全部射在他的心上。目光中表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那就是:我们的计划立即执行。今天,慎之介终于理解了夕的心思,原来她想抚平八年前的丧子之痛后再实行。正好这天慎之介和人心社的来往被但马宪文发觉,马上面临着被逐出家门的命运,看来冥冥之中一定有一只手,把事情都安排得恰当其时。

“明白。”慎之介迎着夕那熠熠的目光答道。同时把手伸到夕的面前。

最后的那颗佛珠从夕细小的指尖滑落在了慎之介手里。

仿佛接过夕的全部生命,慎之介把它紧紧握在手中,转身出了屋子。

“夕萩日记”只写到这一天为止。发现这本日记时,日记旁边还留下一张御萩与夕两人合写的短笺,上面抄写着《万叶集》最后的短诗:

“新年伊始兮初春将至,瑞雪纷扬兮诸喜降临。”

就像为他们悲壮的赴死吟唱的挽歌。

次日清晨,两人在新桥车站会合后,随即乘车前往蒲之原,并在当晚结束了他们的生命。据分析,殉情时应是男子先拔刀刺死女子,后再在自己胸口插上一刀而毙命,二人的手腕处捆着一根佛珠串,上面共有佛珠一百零八颗。

我来东京以后,“夕萩殉情事件”的时间重新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原因之一是日记中提及的但马夕的亲生儿子时文,他在两岁那年的十月七日因病夭亡。据日记记载的年龄推算,时文的忌日恰巧是我的生日。这样看来,但马夕在赴死的当晚遇见我时面露眷念之色,留给我灯笼并为我指路,就不能仅用偶然来解释。我甚至觉得,一切都像是命运事先为我们安排好的。

我关注此事的原因还有一个,那是在到东京后不久,我在街上见到了但马宪文的大幅照片。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倒吊着的扫帚眉、像外国人一样长长尖尖的鹰钩鼻,不正是那个我在蒲之原的路上碰见的,匆匆追赶两人的四十五六岁的男子吗?

十月六日清晨六点刚过,但马宪文就急匆匆地叫醒了艳,追问夕的行踪。若按照“夕萩日记”的记载,御萩和夕两人是早晨六点离开家去的车站,也就是说他们刚刚走后不到十分钟。自然,艳那里什么也没问出来。但马连忙赶往御萩的住所,很快发现了他留下的日记。他匆匆翻开日记瞧了几眼,然后让车夫把他送到了新桥车站。临走时,但马向艳交代过,说是自己要动身到夕的老家去一趟,晚上就在那边过夜。万一京城发生什么重要事情,让人直接和夕的老家联系。

但马到达我们村夕父亲的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十点以前刚好有一趟末班车经过我们村。据说但马对夕的家人说,自己就是乘这趟车来的。那以后的事就像我所知道的那样。很快,夕的父亲挨家叫起全村的佃户,男人们全都打着灯笼分头搜寻那两位打算殉情的男女去了。不过当夜根本没有发现两人的踪迹。第二天一早但马接到艳的联系,说是东京发生了重要的事,于是又匆忙赶回了东京。两天以后,两人的尸体才被发现。但是但马只是让人把尸体就地火化,并将夕的骨灰放在她娘家的墓地,自己再也没来看过一眼。七天的忌日刚过,但马就把新桥的小妾升为正妻。至此这个事件就算画上了句号。

但马宪文在殉情事件过程中的所作所为,我是从艳和我父亲的口里得知的。父亲一辈子都在家乡种田,由于担心得罪地主,因而终生没把地主家的长女夕自杀的经过告诉我。直到我从东京回乡,把我听说的“夕萩殉情事件”的来龙去脉告诉给父亲。父亲犹豫了好久,才把他知道的情况告诉了我。

事情过后不久,艳就离开了但马府,嫁给了一个在日本桥附近做古董生意的商人。十八年后当我找到她时,艳已经三十多岁,完全是一个能干的老板娘了。起初艳对夫人和御萩的死不愿提起,但是当我告诉她,夫人殉情的当晚,我曾偶然见过她,并且夫人还把灯笼给了我。我的话显然触动了她,艳马上露出怀念的神情,反过来仔细向我问起夫人和御萩两人最后的情况,慢慢地这才把她知道的一切告诉给我。

当我汇总了艳和我父亲所说的但马宪文在当天的行动后,马上发现了一个矛盾。我想,既然但马和夕、萩二人是几乎同时离开的,那么两人搭乘的头班火车,但马宪文完全来得及赶上。他完全可能和两人一起抵达我们村里。而不像从父亲那儿听说的那样,是乘晚上的末班车十点到达的。

不,准确地说,我知道但马宪文肯定在黄昏前已经到达村里,因为我亲眼看见过他在蒲之原的小路上一路小跑着跟在两人的身后。

在这个无法统一的矛盾中,哪个才是真的呢?我坚信,但马宪文一定紧随着两人来到新桥车站,然后偷偷地搭上同一班车来到村里,而后又尾随他们走进了蒲之原的深处。过了几个小时,他才从蒲之原回到夕的老家,装作刚刚到达的样子出现在人们面前。

但马宪文紧随着两人进入蒲之原,并在里面待了很久,这段时间里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我越发怀疑起来。

我把同样的疑问告诉了艳,艳听说后脸色突然骤变,嘴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犹豫了许久,艳转身进屋拿出一个桐木箱子,捧到我面前对我说:“先生请看。”我一愣,以为艳想转移刚才的话题,一脸不解地问她是什么意思。

艳打开箱盖,一个古色古香的茶碗出现在我眼前,我以为这是艳家里的古董店卖的货物,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艳认认真真地说,这不是普通的茶碗,是御萩慎之介在出发殉情前给她留下的遗物。御萩只是告诉她,自己要出远门一趟,想把这个父亲传下来的茶碗给她留下来做个纪念。

艳叹了一口气:“把他父亲传下来的重要东西送给我,让我留作纪念,我怎么就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呢?那分明在暗示,他就没打算回来。”

我对陶瓷完全是个外行,但艳手里的这个茶碗还是让我感到特别。碗身均匀大方,造型漂亮,灰色的碗体上点缀着斑斑点点的绿色,仿佛石板上附生着的青苔。不过从碗口处淌下的几滴暗红色的条状斑块,总让人感觉带着几分苍凉。我立即想起,这大概就是“夕萩日记”中提及的,他曾暗表决心的那个碗,我敏锐地注意到其中必然含有不为人知的意义。

“你知道御萩的父亲还活着吗?”我向艳问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但是曾经听御萩说过,他父亲只是养父,在九州的鹿儿岛政府里做着官。自己的亲生父亲死得早。”

“那你听他说过他亲生父亲的事吗?”

“我只知道御萩老家不是鹿儿岛的,小时候他亲生父亲带着他来到那里。御萩的话有的不好懂。比如他扫完院子总要说自己‘乏狠了’。”

当然时间长了艳也知道御萩是说自己累坏了。感到好奇的艳问他是哪的方言,御萩自己也不知道,只说家里就是这么说的。

“那想必是鹿儿岛的方言吧?”我追问道。

“肯定不是,我丈夫的老家也是鹿儿岛的,我从来没听他说过。”

看来御萩刻意不想让人知道,这一点艳当时就察觉到了。只听说御萩的父亲在明治十几年移居的鹿儿岛,在那儿生下了他。御萩六七岁时就失去了双亲,是靠御萩家族的赡养长大的。来东京的但马府也是养父求的情。

御萩的亲生父母到底是哪儿人,这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回到住处以后,我提笔给住在鹿儿岛的朋友写了一封信,托他帮我详细打听。

我叉着双手站在窗前,久久地陷入了沉思,但马宪文那天一直跟踪到蒲之原里,究竟干了些什么?又为什么谎称自己坐末班车刚刚到达那里?

“这么看来,一定是但马在蒲之原里杀死了夕和御萩慎之介两人。”

下这个结论的是我的大学同学半田弥二郎。从很早开始,半田就十分关注所谓“逆党叛乱案”,因而对“夕萩殉情事件”的来龙去脉也十分清楚。我与半田私交甚笃,经常互相串门,有时聊到半夜就同榻而眠。这天半田突然又来拜访,我把三天前找到艳以后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你那天提到有个相貌像是但马的人曾经尾随两人到过蒲之原,我就开始怀疑凶手就是他。”

“那就奇怪了。既然这两个人到蒲之原去是要殉情自杀,那么但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而且但马对这个结果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何必要自己动手杀人呢?”

“两人同样是死,但在但马看来,这两种死法其实意义大不一样。我想,一定是当天上午但马发现了御萩的日记,知道妻子和御萩的私情。据说但马此人性情暴躁,遇事极易冲动,因而做出这事来也并非不可能。”

半田十分肯定地说。

“不错,但马在得知内情后气愤异常,产生报复的冲动也很自然。可他为什么要把仇恨发泄在那么多人心党人身上呢?就算御萩有一段时间和他们曾有过来往,由此而牵连出那么大的‘逆党案’,杀了那么多人,总有一点小题大做吧。”

半田一直断定“逆党案”是因为但马宪文的私人恩怨而起。我也觉得他这样认为,一定掌握着某些证据。因而我趁机就这个问题询问了他。

“这件事要是传开了,会牵连不少人。”

半田犹豫了一下说:

“人们都认为‘逆党叛乱案’是因为人心党徒刺杀高见内大臣而引发。但据我所知,此事属于无中生有,完全是官方捏造出来的理由。高见内大臣的死是自杀,我认识这件事的知情者。”

半田突然冒出的一番话令我十分意外。虽然早已耳闻高见内大臣实际是自杀而死,也听说过当局一手制造了所谓逆党叛乱一案,但半田的言之凿凿,还是让我吃惊不小。

据半田透露,这位知情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叔父。其叔父当年是高见府内的家丁。负责夜间值守,通常每天夜晚十点左右在高见府内巡视一周。那年的十月六日夜晚,其叔父按惯例巡查至高见府的茶室时,发现茶室的灯光还亮着。高见平常就有夜晚饮茶的习惯,其叔父当时并未觉得异常。但他突然发现主人的身影清楚地映在房门的贴纸上,手上还拿着把刀正向自己胸口插下去,随后贴纸上的身影砰然倒地。其叔父惊骇不已,立即冲向茶室,推开房门一看,主人高见已倒在茶室正中,胸前插着一把利刃,已经奄奄一息。其叔父急忙大声呼救,可是等家人和医生赶到时,高见已经一命呜呼。

事发次日,半田的叔父就来到哥哥即半田父亲的家,将昨夜自己所见告诉了哥哥。正巧让在房外玩耍的半田听了个一清二楚。

“当时我叔父曾明白无误地说过,高见内大臣的确是自杀而死的。”

然而十天后,半田的叔父再次来访时却又改口说,前天所说的情况可能与事实不符。他当时亲眼见到门上的影子拔刀向自己刺去,可能是一时看花了眼所致。出事前高见就曾说过,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必定是遭人心党所暗杀。因而还是觉得被杀的可能性更大。其叔父的证词日后在审判“逆党案”时作为检方的重要证据而被完全采信。但半田却私下认为,其叔父两次说法不一,一定是官方施压让他改口,事实未必如此。

“可是你认为高见是自杀,那总得有个原因啊。”我问。

“原因十分简单,高见时任政府的内大臣,清除异党,镇压社会主义思想正是高见的责任。百姓认为高见在镇压中心狠手辣,其实未必如此。相反,政府内部甚至有人认为他心慈手软,处置不力。来自两方面的压力使得高见处于夹板之中,因而心力交瘁,身陷矛盾与痛苦中。每天夜不成眠,只能以茶解忧就是一个例证。这是叔父第一次来访时说的。”

半田据此推断,但马在发现妻子与御萩的私情后,不但追至两人相约殉情之处的蒲之原深处将二人杀害。杀人后仍不解恨,乃利用正巧发生的高见内大臣自杀一事大做文章。凭空炮制出了骇人听闻的所谓“逆党叛乱”的惊天大案。

我想,半田既然有确凿证据认为高见不是被人所杀,他所说的“逆党案”的起因应该是对的。不过反复思考之下,此事仍然有某些蹊跷之处。

我见到艳时曾对她说过,夕与御萩相约自杀之日,但马曾寻踪追至蒲之原,这是我亲眼所见,当时艳听说了我的话显得十分意外。从她的表情中我暗暗觉察,艳对此事仍有相当多的内情未向我说明。因此有必要再次拜访她以询问此事。然而,由于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去拜访艳,此事又拖了近半个月。正在惶惑之间。正巧天遂人愿,艳倒主动找上门来。

一天傍晚,我正要去半田家串门,行至半路,突然想起遗忘了重要的东西,于是急忙返回住处去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正是艳。她似乎是特地来找我的,见我不在,正犹豫着是等我返回还是改日再来。

“正巧先生回来了。我当时问过先生的住址,就打算哪天前来拜访,好把当年知道的一些事向先生说明。由于未拿定主意,所以一直拖至今日。我有话想告诉先生。”

因我的住所实在局促不堪,因而约她到附近的一家较安静的咖啡馆叙一叙。

我领着艳转过屋后的河堤。无意中一回头,我发现艳已停住了脚步,像是急于要说些什么。于是我们在一棵樱花树下停了下来。樱花刚刚开过,树上已经开始吐露出嫩芽。艳呆呆地望着河水,缓缓地对我说:“有些事我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自从夫人自尽以后,这些话一直憋在心里无法对人说,令我十分痛苦。前些日子见到了先生,听先生说起,夫人自尽的当晚曾在蒲之原遇见你,还救了你的命。看来夫人与先生一定有缘分。我想这些事情告诉先生应当无妨。以前我对先生有所保留,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我知道的秘密告诉你。”

我默默注视着艳,她正背向我,低领的和服上清楚地看得见她的脖颈。她已经不再年轻,但身上透着一股女人的成熟与沉稳的气质。我沐浴在五月的和风中,望着艳的背影,心底不禁涌起一个遐想,我们俩不正和当年热恋中的御萩和夕的年龄相仿吗?艳的容貌虽不能与夕相提并论,但从身材的丰腴和皮肤颜色来推测,比她小七八岁的男子爱上这个岁数的女人并非不可思议。更何况两人同处于那种境遇中。

“先生上次说过,你在蒲之原遇见夫人那天也遇见过老爷不错吧。听先生这么说,我对老爷的行踪越发不可理解。其实,夫人与慎之介相恋之事,在他们俩殉情自杀的一个月前,老爷就已经知道了。”

“什么?一个月前他就知道了?”

“是的,那年的九月,老爷就知道了。是我偷偷告诉他的。因为那时我私下里爱着慎之介。”

我不由得越发吃惊,目不转睛地盯着艳的眼。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艳也爱着慎之介,并且为此把夫人与慎之介的私情偷偷告诉了但马宪文。这未免太出人意外。但更不可思议的是,夕和御萩相约殉死之前的一个月,但马就已全部知晓这一切了。

“慎之介根本没把我对他的感情放在眼里,但是我知道他和夫人相恋以后,心里便很难过。那年我才刚十七岁,心里藏不住事。一天晚上我在伤心之余,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通通告诉了老爷。”

据艳说,她在当年夏初就已经发现夕与慎之介之间的感情了。有一天晚上老爷没回家,半夜里她忽然想起炉子的火忘了灭,起床来到厨房时,猛然听见夫人在房里对什么人说话。她急忙闪进厨房的暗处向外张望,从门缝里刚好看见慎之介正靠在夫人房门上,搂着壁上夫人的影子正在悄悄说话。当时离慎之介近在咫尺,艳十分害怕,蹑手蹑脚地慌忙跑回住处,钻进被窝大气不敢出。因为那晚她听见的正是夫人和御萩相约在萩花盛开的季节一同去死。

艳当年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听了这番话也能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为自己的失恋苦恼难受了整整一个夏天,直到九月的一天,实在心里忍不住而告诉了但马老爷。

“那么你把夫人他们要自杀的事也对老爷说了吗?”

“说了。”

我惊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难道老爷知道了两人要去死,还能装着若无其事?”

“老爷只告诫我,这件事我绝对不能跟别人说。我也一直十分疑惑,无法理解老爷是怎么想的。可是又过了十天,我无意中恰巧又听见老爷和夫人正提起此事。老爷跟夫人说,你和慎之介相好,我不想干涉你们的事。你们爱怎么办都行。我偷听到这话时,觉得老爷并没有生气,两人还很冷静,说这话的时候还相当平心静气。”

艳听到的话如果不错,那就意味着但马对夫人是这么约定的——“我对慎之介的所为并无责怪之意,而且同意你们相约殉死。作为条件,你不得告诉慎之介我已经知悉你们的秘密,你们还像以前一样照常来往。另外,你们相约自杀的那天,我会坐同一趟车跟着去,绝对不许跟任何人说。如果你答应这个条件,我可以一切不予追究,相反还会成全你们这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这太可怕了。

“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我所听到的只有这些。哦,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心里藏了许久,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

“什么事呢?”我问。

“那天夫人曾跟老爷说,她和慎之介相约在萩花盛开时回自己的故乡去死,老爷听后回答,你们故乡的白萩花可是相当有名啊。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又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萩花要开得晚些。”

“你是说,当时老爷提到,夫人家乡的萩花开得晚?”

艳不解地点了点头说:“是的,我听说那里的萩花是开得比一般地方要晚。”

“可奇怪的是,这件事我从御萩那里也听说过。那天晚上他和夫人谈到殉死时说:‘你再不下决心,等到你说的十月底,就赶不上萩花时节了。那天你把茶碗还给我的时候是那么定的吗?’当时御萩的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十分激动。”

“你是说他们约在十月底?”

“对,约在十月二十八日。这天正好是我父亲死去的忌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那么两人最初约定的死期是十月二十八日。选择花开时殉情,倒是常有的事,寓意着他们有个圆满的来生。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殉情日期又改在了十月六日,是由于什么不得不改的理由?我在心里暗想。不,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一边是但马宪文担心萩花开得太晚,一边是慎之介怕赶不上萩花开,其中究竟因为何故我虽然还猜不到,但我坚信,这几个日子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我们从慎之介留下的日记里无法找到答案,也许就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这个秘密而刻意回避的吧。

直到河面浮起淡淡的雾色,太阳即将落下,艳才回去。临别时艳说:

“直到今天我还在悔恨不已,当年要是不把那些事跟老爷说就好了。今天把事情向你和盘托出,心里就像卸下了一块石头,反而轻松了许多。”

艳恭敬地向我弯腰行了个礼,匆匆离去。我也和她一样,这些年来心里也一直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小时候我因为怕挨打,竟默默地看着那两人死去而不去施救。也许正是我见到艳时把我心里的痛苦告诉了她,才引起了她的共鸣吧。不然她又为什么要向我这个不认识的人敞开心扉呢?我一边默默地思索,一边向住处走去。

萩花晚开了,这句谜一样的话,暗含着什么意思呢?但马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他既然在两人死前一个月就已经知道他们定下的死期,但他不但不想办法加以阻止,相反还默许、鼓励他们这样做。另外,两人赴死的火车上,但马居然悄悄地跟着,一直尾随到殉死的现场。除了淡漠之外,我推想但马一定还有什么目的。绝不像半田所说,仅是出于愤恨而欲亲手杀死两人那么简单。

同时我对夕这个女人的想法也百思不得其解。夕一定知道但马的目的是什么。可是她居然把这一切对慎之介完全保密,只是和他一起按照两人生前的约定按计划去殉死。而死时慎之介对此却一无所知。

夕把最后一颗佛珠交给慎之介,时间一定是在十月五日。那天她把佛珠交给他时,意味着明白无误地通知他:我们相约的日子到了。明天就是我们的死期。她完全是在丈夫在场的情况下交代的这一切。我想她把这个日子既告诉了御萩,同时也告诉了但马。

但进一步设想,那天但马把御萩找去,拿他跟人心党人来往的事狠狠斥责了他,这件事也来得过于凑巧。总之,当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但马导演的一出戏。或者说但马在夕的配合下上演的一出戏。但马早就从夕的口中得知慎之介和人心党人有过交往,而他故意装着不知,直到十月五日才突然把慎之介找去责骂。这其中未免过于巧合。莫不是这天是但马刻意选择的日子,他通过这一连串的演戏来暗示并催促夕应该和御萩在次日殉死?

回到住处以后,我打消了出去拜访半田的主意,拿出“夕萩日记”又反复读了好几遍,直至深夜也未能找寻出其中的秘密。

又过了十几天,这天夜晚,我到半田的住处找他,不巧他不在,我只好一个人沿着昏暗的街道返回住处。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只能小心地迈着脚步慢慢摸索着回去。突然,我的前边出现了亮光,我的身影被拉得长长地显露在地上。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手提着一盏灯笼,正急匆匆地向前赶去。我在他前边借着灯光,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往前走。那人很快就赶过了我。在和我并肩的一刹那,我脚下的人影突然消失了。他赶到我前面以后,我回头一看,地上的影子正落在我的身后,随着来人越来越远,影子也变得越加细长。

突然,我灵机一动,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看着远去的灯光,我突然想起那年在蒲之原里的一幕,想起了夕给我的那盏灯来。我清楚地记得,在我返回村子的途中,遇见的那个人正是但马宪文,但那时他手里并没有打着灯笼。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摸到蒲之原里来的呢?蒲之原的苇林甚至白天都难找到路,他是怎样准确地跟着两人找到那里的?

至少在我返回的岔路口碰见他时,他并没有迷失方向,正追赶前头的两个人。

另外,我还想起了地面上拖得长长的影子。这仿佛勾起了我心里潜藏的一个疑虑。那究竟说明了什么?我停住脚步,呆呆地伫立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

回到住处,看见我前些日子托鹿儿岛的友人打听的事已经有了回复。据说夕萩两人殉死之事在鹿儿岛也早已家喻户晓,因此打听这些并不十分费劲。御萩慎之介的养父御萩正藏在事发后受到官府的追查,已被迫辞官回乡归隐。该养父是在慎之介七岁那年领养的他。但对于慎之介的亲生父母是谁,该养父始终守口如瓶,也从未有人听他提起过慎之介的来历。但是夕萩殉死一事发生后,人们对慎之介的来历众说纷纭。有人提出的一个线索据说有一定的可靠性。说是之所以对慎之介的亲生父亲讳莫如深,原因是他父亲就是明治十年西南战争中响应西乡隆盛的号召,会合南部一带反抗政府的势力举行暴动的骨干分子,义军被政府剿灭后,此人作为西乡的余党而隐姓埋名。

据说慎之介的亲生父亲叫石田梅次郎,母亲名郁。其父在西南战争中失败,据说一直住在鹿儿岛某处偏僻地方,有人说他还是山口县一带的旧长州的士族出身,自西南战争中投奔了西乡,以后就一直留在鹿儿岛一带,后在此地生下了慎之介。明治二十年代,慎之介七岁时,慎之介的母亲郁不幸病死,其父梅次郎因欲随妻而去,将慎之介送给御萩家做养子后自己剖腹身亡。御萩家族与石田梅次郎相熟,缘于御萩正藏十分欣赏石田所烧制的陶瓷,尤其喜爱他制作的茶碗。西南战争战败后的十数年间,石田梅次郎正是靠制碗手艺谋生,至死也未向政府屈服,终以自杀身亡证明了自己无愧于武士的荣誉。而在政府中做官的御萩正藏对石田的底细心知肚明,因害怕二人的关系而被人追究,因而对领养石田之子一事始终守口如瓶。

读完来信,我不禁想起慎之介赠给艳的那只茶碗。它既是慎之介留下的纪念物,更是石田梅次郎留下的遗物。我的脑海里不禁把那只茶碗和回来路上的灯影重叠在一起。

为了揭开这许多不解之谜,我反复阅读了那本“夕萩日记”,并翻阅了不少有关明治时代的历史书籍。许许多多的疑念浮现在我的心头,我竭力想把这些碎片似的线索凑成一个完整的答案。——晚开的萩花;蒲之原中突然撞见的满脸惊愕的但马宪文;灯笼的火光下闪着白光的萩花瓣;门格子上映射着的人影;还有众说纷纭的“逆党案”;人心社;御萩慎之介的身世:以及其父石田梅次郎;他所为之奋战的西南战争……

我久久地思考,直到天明。清早,我想再去探访一下那位知道许多秘密的女子——艳。

我再一次把慎之介送给艳的茶碗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突然,一个念头浮上了心里。我问道:

“这个茶碗是出自哪儿的?”

“我没听御萩说过。”

艳愕然回答。

“但是说起古陶瓷。我丈夫倒比较内行。”

说罢她从屋内把丈夫叫了出来。艳的丈夫反复地端详了一会儿,才略显得犹疑地说:“依我看,这个茶碗的特征与萨摩地方的产品有点像。”

说完又小声嘟囔道:“这可值不了几个钱。”

“请您再看仔细点,是山口地区的长州窑出产的吗?”

“长州”一词刚说出口,我明显感到艳的神情有所触动。她想想了对我说:

“啊!先生先前向我提过的‘乏狠了’的说法,我忘了跟你说了。我问过几位常在各个码头跑的老客,他们都说那是山口县一带的方言。”

艳的丈夫显然受到这句话的启发,在一旁插话道:

“对了,我想了想,这个茶碗确实带着点萩城的风格。严格地说,是夹杂着萨摩地方和萩城地方两种特色的东西。”

“萩城?”我心中一愣,“就是说,是山口的长州藩的萩城?也是有名的高杉晋作和桂小五郎的故乡?”

“没错。萩城窑的产品历史上非常有名,这你大概也听说过吧?”

我暗暗点了点头。至此萩这个名字已经和三个线索接上了头绪。一是遗留在我儿时记忆中散落的萩花,二是当事者御萩慎之介,三就是艳的丈夫提到的萩城窑所在地——萩城。

据我所知。萩城不但是以陶瓷著称,也是上演过许过轰轰烈烈的历史事件和名人辈出的小城。尤其是名垂青史,以“万世一新”为口号的那场萩城起义。那是在明治九年,萩城旧藩武士发起的武装暴动。萩城旧藩武士以及各界民众,在首领前原一成的率领下,攻入州府,杀死政府官吏,并拥兵割据。这场暴动首先揭开了士族武装对抗政府的大幕。萩城起义虽然以失败告终,但是因它的影响,三个月后继而就发生了西乡隆盛率领九州旧藩镇举行的公开反叛,即历史上所称的西南战争。也许慎之介的亲生父亲石田梅次郎正是这次起义被镇压后的漏网之鱼。正因如此,梅次郎才会在得知西乡隆盛率众起事后,立即携家奔赴九州,投奔西乡的萨摩军。梅次郎欲借萨摩军为萩城起义复仇,但没想到萨摩军很快又被政府军击溃,他再次四处逃生。性情刚烈的梅次郎就在这两次失败的屈辱下,身怀东山再起之志而蛰伏求生十余年,最终在妻子故去和复仇之梦破灭的双重打击之下自戕身亡。

我端详着手中碗边上几滴像是淌溢而下的青黑色痕迹出了神。艳的丈夫在一旁说道:

“你看到的黑痕叫釉,把它涂在陶坯外面烧透后会产生各种花色。咦,这些釉倒是有些怪,像是其中混进了什么杂物,显得有些浑浊。”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悲壮的历史画卷。那是一个羸弱的少年,呆立在自戕后的父亲尸体旁,男孩眼中的悲愤溢于言表。他默默地凝视着父亲渐渐冷却的尸体上缓缓凝结的褐红色血迹。男孩在心里深深记住了仇恨,也深深记住了父亲一生为之追求的东西。父亲身上的血就是遗恨的化身,正是父亲十数载忍辱求生,而不忘报萩城之仇和萨摩之恨的执念,才使鲜血中融入了太多的黑色。父亲尸体旁放着一个茶碗,茶碗上明明白白地刻记着父母的期望和遗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父亲经常念叨的话像鲜血渗进土壤般烙印在少年的心坎中,茶碗正是他们一家凝聚着复仇之身的灵魂。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碗边黝黑的血痕。也许艳的丈夫说得对,这只茶碗作为古董值不了多少钱,但其中沉淀着的明治维新过程中的历史风云和国仇家恨,又怎能用价值来评说?志士先人为之奋斗抗争的呼号,历史大潮里失败者的重托,又岂是小小的茶碗所能承载得下?男孩身上流着的不屈的、叛逆的父辈的血。复仇之志随着时间的流淌反而日益强烈,终有一日会从沸腾中迸发而出。

一缕朝阳洒落在茶碗黝黑的釉面上,闪发出点点清幽幽的亮光,但是阳光无法遮盖釉层的本色,反而更加衬托出碗面上的青黑色釉面包裹下的厚重和灿烂。

一位失败者数十年前的遗愿,甚至在他的传承者也已故去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能透过手中的茶碗体会到它代表着的愿望的执著和强烈。

“你说过,慎之介最早提议的殉死日期是十月二十八日吧?”

我转脸向艳问道。我从明治史的书上刚刚查到,这天正是明治九年萩城起义的日子。

离开艳的古董店,我向半田的住处走去。

大概昨晚睡得太晚,半田还在蒙头大睡。我硬把他从被窝拽起来,告诉他我注意到“夕萩日记”中的一个细节,即御萩慎之介第一次推开夕的屋门发现夕不见了这一段。

“你认为夕真是突然消失了吗?”

“我想御萩大概是思念过度出现了幻觉,把本就不在的人影想象得那么真切罢了。”

半田含含糊糊略带着睡意答道。

“不,决不是那么简单,屋里要不点灯怎么能出现人影?日记上明明白白写着‘突然灯灭了’。那么灯到底是谁弄灭的你想过吗?”

“要不只能是但马夕躲在哪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御萩没找着她吧。”

“不,”我坚定地摇了摇头大声说,“我不认为夕能躲在哪个地方,事实只能是,夕根本就没有在自己的屋里!”

“制造这个效果并不难。昨夜我在路上看看自己的影子才想起来。影子的位置可以随灯的位置而变换。简单地说,要是把夕屋门的格子门当做幻灯的银幕来设想,光源、幻灯机和观众,完全可以在银幕的同一边。也就是说,银幕上的投影从前方投射过来和从身后投射过来,它都能映在银幕上。假如你跑到银幕背后看投影,它的效果完全一样。”

“那又能说明什么?”

“我看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格子门上映出的夕的身影,未必是从夕房里投射出来的,而应当是从御萩的身后投射出来。也就是说,夕就在屋外御萩的后面躲着。”

我把听艳说过,她躲在厨房里抬头看见两人正在门前说话的事告诉了他。艳提到过,慎之介坐在厨房和屋子中间的夹道上,从厨房看去几乎就在眼前。夹道很窄,两边的门实际上离得非常近。也就是说,当天晚上夕的屋里本来就没有点灯,夕躲在厨房里把厨房的门打开,从身后把灯影投射到自己的门框上。从慎之介的角度看来,厨房照出的灯就像是夕屋里的灯一样。

不过,造成这个效果必须要有一个条件,即厨房的门开着而不能被慎之介觉察到。如果当时他回头一看,一切也就瞒不住了。夕只能等到慎之介面向自己屋门走去时迅速吹灭厨房里的灯,并悄悄地把厨房的门关上,才能造成慎之介误以为夕屋里的灯熄灭,进去后发现夕消失了的效果。

“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夕根本就没有和慎之介发生肉体关系的念头,仅是希望两人能留下一份完美的恋情就足够了。因此才导演了这一出既不让慎之介近身,又不绝了他念头的好戏。”

“这出戏有那么重要吗?”

“非常重要。我就是从中探究出了高见桂太郎内大臣被人刺杀的真相。”

“胡说!我叔父亲眼看见的,高见不是被杀,是自杀身亡的。”

“亲眼看见的?看见的只是映在门框上的影子吧?看见的是一个影子里看似高见的人正把刀向自己胸口捅去吧?”

我猜想,半田的叔父发现茶室门框上的身影后,在他进入茶室之前,灯一定已经灭了。我虽然不清楚茶室周围的环境如何,但设想一下,茶室门口有一片矮树丛,凶手事先隐藏在其中,用手里的灯或火把,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门框上,制造出高见仿佛拔刀自尽的假象。只要凶手先做完案,再躲在暗处静等巡夜人到达前制造这个影子让他看见,并趁巡夜人进入茶室看个究竟时再伺机逃走,一切都能做得天衣无缝。

“也就是说,这个事件的确并非自杀,让你的叔父相信是自杀,目的是为了让他将来在法庭上做出不正确的供述。当然供述者仅仅是因为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被骗。我的结论是,‘逆党案’并非完全属于冤杀,人心党人中至少有一人确实实施了计划中的刺杀要人的行动。”

半田把双手叉在胸前,逼视着我的眼睛说:“看来你对谁刺杀了内大臣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点了点头。

“此人知悉了但马夕制造幻觉的手法,可以让人相信人就在屋里,而且把这个方法用在了刺杀高见内大臣的事件上。他之所以这么做,是考虑到案发后不至于牵扯到自己以及人心党人身上。而且的确他也已经达到了目的。绝不会有人把高见内大臣之死,联系到一位当天不在东京的人身上。”

用现在的话来说。凶手有着不在现场的完美证明。

“你说他当晚不在东京?那又身在何处呢?”

“身在遥不可及之处。那是个凶手预先选定的,风景如画的遥远的地方。”

“你是说——”半田愣了半晌,鼓足勇气从牙缝间迸出一句话,“妙武岳山脚下的蒲之原?”

“不。”我平静地摇了摇头,“比蒲之原更加遥远。远到你我无法到达,永远也无法到达。”

“死。”

我望着满脸狐疑的半田,轻轻地、不容置辩地回答。

“高见内大臣被害的时刻,外界认为他正在实施自杀。”

明治末年的这个秋天,一连发生了三起引起巨大轰动的事件——“夕萩殉情事件”,同一天夜晚的高见内大臣意外死亡事件,以及其后不久的人心党叛乱事件。其中内在的关联竟如此复杂。如果高见内大臣确属自杀,那么西村宽在《明治史上的黑幕》一书中提出的观点,即但马宪文是由于受夕萩殉死之辱,而迁怒于人心党人,因而虚构出人心党密谋刺杀内大臣一事,最终造成冤案的观点,是合乎逻辑的。

然而,若是高见内大臣根本就是人心党人谋杀的,即人心党中有人设计了一系列假象,使这起谋杀看似自杀——那么这一连串的历史又该改写了。

我在设想高见遇刺的可能手法时,马上就联想到可能凶手就是御萩慎之介。御萩或许就是从那个寒冬的晚上,从消失的夕身上悟出一个巧妙地制造高见自杀假象的方法。这个人必须知晓或者可能知晓但马夕在屋里突然蒸发使用的手段。而此人非御萩慎之介莫属。

我想,御萩一定经过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但马夕在屋里消失的答案。并把这个办法用于刺杀高见内大臣,造成让人信以为自杀的后果。

御萩之所以刺杀高见内大臣,完全是出于政治上的目的。御萩在其“夕萩日记”中所记,坦承自己“一时与人心党人有过来往”。这是为了误导后人而刻意隐瞒实情的写法。我并不认为日记所记的完全是假话。的确,慎之介坠入爱河,爱上但马夕是有着纯真的一面,但是相比于怜香惜玉,整日为卿卿我我而煎熬于其中不能自拔的年轻人,首先他更是一个身上流淌着死去的父亲不屈的血脉的、积极参与反政府活动的叛逆者。虽然慎之介在其日记中记载,他是出于对夕的丈夫但马宪文的嫉妒才参与人心社活动的,但我认为并不完全如此。慎之介在家乡鹿儿岛时起,思想上就已有无政府主义倾向,而传承下来的反抗性格时时在点燃着心头的怒火,时时召唤着他参与对政府的抗争。父亲留给他的凝聚着复仇执念的茶碗,促使他幼时就投身反政府的阵营中。因而他一面满怀社会主义思想的激情,同时心灵深处又耳闻目睹着旧武士氏族的叛逆精神。在养父安排他进京城借住但马府读书以后,慎之介结交认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士,思想立场更趋激进。他不但积极参与人心社的活动,还利用打入但马府的机会收集情报提供给人心党,因此在组织内拥有相当重要的地位。“逆党案”审判时,人心党人虽极力否认曾经策划暗杀活动,但实际上当时人心党人中以御萩慎之介为核心的激进人物的确已经制订了详密的暗杀计划,首个暗杀目标即是死去的高见内大臣。按计划,先由御萩慎之介动手,在成功刺杀高见桂太郎后全体人心党人即举行暴动,目标是推翻现政府。暴动日就选定在当年的十月二十八日。当然,这个日子也是御萩决定的。

暴动决定日与当年御萩之父在萩城组织、随即惨遭镇压的暴动日相符。御萩口中期盼的萩花开放日即暗指暴动成功,为父雪耻之意。这一天既是萩城暴动之花凋谢之日,更是慎之介期待的复仇之花绽开之时。

与此同时,慎之介在但马府中偶然邂逅了夕,并为她的美丽和人生的不幸而深深打动,不由自主地坠入情网中。这件事假如仅是慎之介的单相思也罢了,恰巧但马夕内心也深爱着御萩慎之介,陷入迷茫与绝望之中的两人于是相约自杀。在两人定下终将共同殉情之后,慎之介又设想了一个利用自杀来掩护实施刺杀内大臣行动的方案。“夕萩日记”中的记叙并非完全虚构,但至少在刻意隐瞒了御萩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倾向这个问题上,是日记最大的失实之处。

关于慎之介以茶碗催促夕的一段文字,实际上并不像日记所叙,仅是让夕下定殉死的决心。可以推知,当两人共同约定赴死之前,慎之介已经把自己的一切行动计划都告诉了但马夕,并动员夕协助自己完成暗杀高见内大臣的计划。慎之介在灯影下与夕的相叙中,早已把自己的身世以及父亲对政府的仇恨告诉了她。另外,他还向夕诉说了广大贫苦大众在政府统治下的悲惨生活。他把人民的牺牲和痛苦的原因全部归结于高见桂太郎、但马宪文之流的当权者。慎之介一连持续数晚以自己的思想、立场最终说服了夕。也就是说,慎之介是用浸透着父亲鲜血的茶碗,来最终确认夕是否同意协助自己完成复仇大业的。

夕素知但马宪文的卑鄙无耻,很快与慎之介的思想产生了共鸣。为了帮助自己倾心相爱的男子实现理想,夕很痛快地答应协助慎之介的计划。

夕将慎之介的茶碗完整奉还,即暗示自己赞同慎之介十月二十八日实施的计划。

御萩慎之介提出的具体计划如下:首先,两人约定当天会合后一同乘火车前往夕的故乡,给人留下当天已共同赴死的假象。但中途御萩只身偷偷折返东京,只剩下但马夕一人前往蒲之原等候。御萩返回东京后即趁夜偷偷潜入内大臣府,实施对高见桂太郎的刺杀,次日一早,御萩再乘头班火车赶往蒲之原与夕会合,并一起殉情自杀。总之,为了避免引起作案的嫌疑,在案发时间里被人认为身处遥远之处,就是这个计划的目的。人离得越远,越不可能被怀疑。那么离现场永远不可到达的距离——死亡,则成了最好的不在现场的证据。就是说。御萩慎之介为了编制无懈可击的不在现场的证据,不惜搭上自己的生命。

御萩的这个计划要不是被艳偷听到,并告诉了但马宪文,可以说是绝对周密的。不幸的是,由于艳的告密,事情整个变得不可收拾。可悲的是,御萩至死都没发觉计划已经泄露,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带着对自己完美计划得以实施的满足,死在遥远的蒲之原的苇林里。

十月六日清晨,慎之介与夕在约定的新桥车站会面后,立即乘火车前往夕的家乡。途中御萩只身返回东京。待夜深后潜入内大臣府,刺杀了高见内大臣后立即成功地伪造了现场,使人误以为该事件是自杀。御萩事前一定多次窥探和踩点,对于高见桂太郎晚上喜欢独自在茶屋喝茶,以及值夜的高见府家丁巡逻的时间尽已掌握。从内大臣府逃出后,御萩即赶赴蒲之原与夕相会,并完成殉死之约。

抵达蒲之原找到但马夕以后,御萩用佛珠将自己的手和夕的手缠绑在一起,然后拔出短刀将夕杀死,又用同一把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即御萩带着人心党同仁当晚共同举事,成就大业的梦想安然死去。

按照最初的设想,两人的尸体被发现后人们一定认为殉情是发生在十月六日,也就是说,六日晚内大臣发生命案之时,外界会以为御萩与夕二人无疑已经殉情死去。

御萩是带着计划已经完成的错觉离世的。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人正利用了自己的计划,策划了更大的阴谋。此人巧妙地把同时发生的、御萩刺杀高见内大臣以及夕萩殉情自杀两个事件结合起来,实现了自己对社会主义思想分子进行大规模屠杀的目的。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但马宪文。

“等等。”半田连忙打断了我的话。

“既然你说慎之介到达蒲之原比但马夕晚一天,那么请问,他是如何能准确地在蒲之原里和但马夕碰面的?据我所知,蒲之原深不可测,外人去那儿根本没法找到路。”

“靠的就是萩花,萩草的花。”

“萩花?”

“不错。夕当天在沿途采集了不少萩花枝,把它散落在自己途经的路上,这样第二天慎之介就可以寻着萩花跟随而至。这可是我亲身体验的经历。”

“那年的十月六日夜晚,你不是在现场见过御萩慎之介?你说过,当晚碰见了一男一女,男的不就是戴着学生帽的御萩吗?”

“当天我根本就不可能见到御萩。我只说过见到过的男子帽舌压得很低,身穿黑大褂,根本看不清面孔。那人本来就不是御萩慎之介。只能说现场出现了一位帮助慎之介完成计划、刻意打扮成慎之介的男子。”

我简洁而肯定地回答。

“然而从常识来判断,两人自杀的现场同时还有第三者在场是不可能的,那么我猜想但马夕在沿路途撒落萩花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帮助当晚送她到达现场的男子原路返回。”

半田站立起来激动地说。

“我也这么想。那位男子打扮成慎之介的模样,无非是想让遇见过的人误以为是夕与慎之介二人向苇林深处走去。那么这位专程送夕到达殉情现场的男子必然要独自返回。恰巧二人在前往蒲之原的路上遇见了一个男孩。”

“不用说那就是你了。”

“是我。夕看见我独自在小路上哭,起了怜悯之心,把带去的灯笼给了我。可是这样一来,送她前去的男人就没法寻路返回了。于是两人商定,待我转身返回后,夕一个人继续往前走,而该男子则尾随着我的灯返回村里。那男子此刻一定已将帽子和大褂丢弃,和我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悄悄跟在后面。途中正巧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那男子没有跟上。即我在岔路口找不到花瓣后,只好碰碰运气,可是突然折返后给了那男子一个措手不及。差一点就和我撞个满怀。当时我还以为他是从村子方向来的。那男子情急之下问我看见过去的两个人没有,装作自己正在追赶前面的人。”

其实揭开这个秘密还要从那天艳来找我说起,当时我刚出门,因遗忘了东西返回住处,艳却误以为我外出正好回来。

“男子装着赶上前找人,等我向村子跑去时又跟在我后面。到了村子,他又装成坐火车刚刚到达,敲响了老爷家的门。”

我又接着说道。

“那照你这么说,当晚你碰见的男子就是他……”半田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转而面露愠色说道。

我对视着半田的眼睛,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他——但马宪文。正是他一手帮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一起殉情自杀,另一手又暗中放任御萩慎之介刺杀了同朝为官的高见内大臣。”

但马宪文在从艳口中得知消息后,立即转而追问妻子夕,夕在威逼之下只得把慎之介的想法和计划和盘告诉了但马。因此我确信,但马至少在事件发生的半个月之前,即九月中旬已经掌握了一切。

艳无意之中听见但马和夕谈到的“蒲之原的萩花要晚开了”一句,极可能是艳听得不准确。我想但马提到的其实是“御萩晚一天到达”。御萩平常也自称“萩”,因而艳在旁边听到后把御萩误以为萩花了。两个萩极易混淆,而所指的却完全不相及。

在得知御萩计划比夕晚一天到达现场后,但马宪文自然会揣测御萩晚一天到达的目的,这一天中他准备做什么。这些也一定已从夕的口中问出。

然而,但马在得知这一切后非但没有痛骂夕,反而好言相抚,心里暗暗想出一计。不如给御萩创造条件,帮助他完成刺杀高见内大臣的计划。

但马早就对社会主义思潮极端恐惧,恨不得有机会一举将这些人心党人斩净杀绝,而御萩的行动计划无疑正中但马的下怀。正好以谋刺重臣为由,把这批人心党人一网除尽。至于高见内大臣,外人及人心党人看来,他也是站在统治者一边,对人民实施剥削和镇压的首要人物。但实际上,在政府内部,高见却是主张对社会主义思想采取宽容政策的温和派人物。因而成了与但马政见相左的政敌。但马对高见早就欲除之而后快。因此,充分利用这个天赐良机,但马无疑可以同时坐收一箭双雕之利。

当然,仅凭掌握的刺杀计划,但马已有足够的理由逮捕人心党所有成员,但要达到重刑处罚这些人的目的,制造条件让御萩成功实施刺杀,无疑对但马更有利。

御萩绞尽脑汁制造假象,让人相信刺杀内大臣的不是自己,这也正是但马所希望的。只要高见被刺,但马就有足够的理由大开杀戒,不一定非要安在御萩的身上。对自己来说,假如牵连上御萩,反而自己也难脱干系。终归御萩算是自己府里的人,很难完全不让人怀疑。因而但马思前想后,宁愿选择妻子与他人私奔并殉情自杀让人笑话。为此,但马甘愿冒充御萩慎之介,千里迢迢把自己的妻子送到蒲之原里。

十月五日傍晚,但马假装刚刚得到御萩和人心社来往之事,把他狠狠训斥了一番。同时又唆使夕当着自己的面把最后一颗佛珠交给御萩,实际上就是催促他赶紧自杀。第二天两人果然登上了开往蒲之原方向的火车。待中途御萩返回东京后,但马接替扮演了御萩的角色,把自己的妻子送到了人生诀别之地。然后但马又跟随我的身后回到村里。从御萩曾穿过但马赏给的旧衣服来看,两人的身高一定有几分相似,在戴好帽子、穿上大褂后,但马装扮成御萩可能相当容易。

次日,即十月七日,但马如愿得到高见已死的消息,便立刻赶回东京着手实施对人心党人的逮捕。此案唯一的难点在于御萩把高见之死伪装成自杀太过巧妙,以致连高见的家丁都认为是自杀。这当然也难不住但马。想让高见府的值夜人翻供说成是他杀十分容易。何况案情本来就是他杀,只不过证人违心说出了真相而已。由于人心社确实有刺杀要人的计划,把事情栽到他们头上实在太过容易。至于判处了二十余人死刑是否过分姑且不论。仅就人心党人因刺杀大臣而获罪这一点来说,这宗被民间认为属于明治年间最大冤案的大案,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并不算太冤。但马唯独担心的是人心党人中会有人供出刺杀内大臣的是御萩,结果审判中人心党人全部矢口否认参与计划实施。但马唯恐夜长梦多,因而急急忙忙给他们定下死罪并立刻执行。

由于但马向法庭提供的谋杀证据难免漏洞百出,多有矛盾之处,因此民间不少人认为该证据纯属捏造,高见内大臣并非遇刺身亡云云。实际上仅仅是由于其中多有不便说穿的内情而已。至于不少人像半田和西村宽一样推测,但马是因妻子与人心党分子御萩慎之介一起殉情自杀,因而迁怒于其他人心党人。我认为此说完全不符合事实。他们太小看了但马的城府。男女私情在但马这种追权逐利、精于谋略的冷酷的政治人物面前,根本算就不得一回事。

正是因为但马的老谋深算,寄托着慎之介两代人企盼的理想之花,再一次在蒲之原的深处,和萩花一样随着慎之介的生命轻轻随风飘去。

“独眠萩花下,忆君夕阳时。”

慎之介在日记的最后一页中留下的《万叶集》里的这首诗,既表达了自己对夕的深深恋情,更重要的是寄托了实现自己亲手为父亲报仇的期盼。更确切地说,御萩所不忘追求的目标,正暗合了夕缝在上衣里赠给他的那首古诗——让父亲故乡的萩花永远绽放。真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注定的命运。

他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然而,在一个冷酷的政治家的计谋面前,他的希望无情地破灭了。

在慎之介破灭的复仇之梦里,承载着的亡父石田梅太郎没有实现的梦也无情地被打得粉碎。相隔三十年之后,在明治时代里萩花又一次散落在失败的尘埃里。那浸透了父子两代人鲜血的茶碗,只能静静地躺在那家古董店的角落,在这个国家的一个角落里无声地发出愤怒的呐喊。

慎之介连做梦都没想到,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暗杀活动,竟然成了当局用以镇压异端思想的最好借口。他只能满怀自己让萩花遍地盛开的理想死去,而但马宪文却一边志得意满地嘲笑着这个青年的愚蠢,一边继续巩固着自己的权势和地位。

那么,最后剩下的问题就是,站在充满野心和图谋的,势不两立的两个男人之间,但马夕临死前又是什么一种心情呢?我以为,但马夕完全清楚丈夫的诡计,也十分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将是对慎之介彻底的背叛。一边是丈夫让她和慎之介一起去死,另一边是慎之介求她一起去死,她只能在这两边要求的夹击下,默默走上了不归之路。如果说“夕萩殉情事件”像外人所传的那样,是一场完美的真正的爱情故事的话,那也仅仅描述了一个生活在不幸中的女人,是怎样为了自己所深爱的男子而舍弃一切,仅此而已。实际上也只有但马夕的感情通过这个青年的日记传给了后人。

但马夕在赴死的途中带着许多萩花,并不仅仅是为了给迟来的慎之介引路,在她的心目中,萩花其实就是慎之介的象征。在独自一人走在蒲之原的路上时,夕把萩花当做慎之介的化身陪伴在身边。与萩花相随走在赴死的路上,对她来说就像和深爱的慎之介一起踏上赴死的旅程一样。

我认为,这其中还有另一个作用,即向随后而来的慎之介暗示,他梦寐以求的理想最终结局将会像萩花撒落一样不可实现。夕向丈夫泄露了自己所知道的暗杀计划,这直接毁灭了慎之介的梦想。是对他的最大背叛。正是这个在慎之介最初的日记中被称为很可靠的女人,最终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夕用撒落的萩花把这个结局——但马宪文将让萩花无情陨落——清楚地告诉了他。

可悲的是,慎之介完全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依然怀抱着萩花盛开的理想死去。

我决心把我所知道的这一切秘密永远深埋在心底,绝不向外吐露一个字。同时,我也坚持让半田发过毒誓,保证终生保守这些秘密。我并不担心事情传到政府的耳目那里,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但马夕一个人。我希望她的故事能像人们所相信的、“夕萩日记”里所记叙的那样,永远流传下去。——一个完美的男女相爱的故事。

同时,这么做也是为了表达我对她的感激。我会永远记住她的恩情。在那个暗夜里,她给我的灯曾经照亮过我的归途。

我愿在人生的旅途中让她永远照亮着我,一直走向人生道路的终点,直至灯光熄灭。那时,我将随她撒下的萩花一起被吞没在最后的黑暗中。我想,我会坚定地、默默走下去。


(林新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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