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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科探案记

向阳科探案记

打错的告发电话

从屋里望去,窗外满是深秋的蓝天。说是蓝天,但从缟田半二郎的座位望去,能看见的只是对面楼顶上方的一小块天空而已。缟田深深叹了一口气。被调到这个职位来已经两年了,每天能看见的景色总是那一小块天空。顶多是同样灰蒙蒙的天,在不同的季节里看起来稍微灰得有那么点不同而已。

在这家全国知名的大报社——大都新闻社担任资料部二科科长,这身份听起来还说得过去,但报社里没有人不知道,这个科实际上只负责管理那些别的地方看不上眼的资料。再说得明白点,这个科就是找一些没什么用的人,来管那些没什么用的资料。缟田自己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只是因为两年前工作中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从原来的社会部被调到了这里。资料二科包括缟田在内,目前共有四人。其他三人现在都外出吃午饭去了,只剩下缟田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唉,今天又得像日本战败后广播里天天播送的那首歌的歌词那样:“我独自一人坐着,我不知何去何从,我心里一片茫然,我默默遥望蓝天……”

天空中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云彩。像是害怕不久将要到来的寒冬似的,天空中泛着苍白的颜色。

社会部里这会儿一定乱哄哄的。平日里没什么大事,那里的电话铃声都整天响个不停,就更别说今天出了个爆炸性的大新闻了。今天早晨,社会部的一名记者被人发现服毒死在新宿的一个汽车旅馆里,社会部能不忙乱吗?不过,不管他们那里多忙乱,这跟咱们资料二科无关。办公室还隔了两层,那边的喧闹声传不到这里来。总之,这个世外桃源似的资料二科屋里阳光仍然那么灿烂,还是和以往一样静悄悄的。

一会儿,出去吃饭的三名科员就该陆续回来了。趁这个机会,先把科里这几位宝贝简单介绍一下。说实话,这几个人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在报社里尽是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怎么搞的,社里把这些哪个科都嫌烦的、有心没肺的、毛毛糙糙的、傻呵呵的家伙都给弄到这里来了。要不然干吗人家都把资料二科叫做向阳科呢?话说回来,跟这些人处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太累,别的本事没有,七嘴八舌聊聊天倒也都会。对缟田来说,这倒是挺合适的。可是想想自己,今年刚四十七岁,正是干事业的大好年龄,就被打发到这里每天闲着没事,陪着这些活宝晒太阳,心里也该不自在啊。

不但上班无聊,下班回家了也一样,老婆孩子没人看得起自己,回到家没人答理,只能和在这里一样,找个地方呆呆坐着不知道干什么好。总之,在别人的眼里,好像自己就跟窗外的空气一样,根本就不存在。

生活和人生似乎每天都一成不变。缟田甚至觉得,自己就和墙脚堆着的那一摞沾满灰尘的资料差不多。唉!自己的人生和外面的天空一样,都已经到秋天了。

秋天的天空变化快,不变的只有我的人生。——一阵莫名的惆怅涌上了缟田的心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已经慢慢阴了起来。

阴沉沉的窗外,好像有个小片,像是只蝴蝶似的东西在飘着。

缟田定睛一看,又像是一片银杏树的叶子。

叶片在天空,闪动着金黄色的光在飞舞,像是阳光下的精灵留在城市天空上的一首诗。

缟田像突然受到无法抗拒的诱惑一样,猛然打开了窗,探出半个身子——他想抓住飘到窗边来的这片黄叶。

“科长,您别想不开!”

背后传来资料二科里唯一的女性细野爱子焦急的喊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爱子已经从背后抱住了缟田的腰。

“你不能这样,你千万可别去死!”

“我压根没想死啊。”

“没想死就更不能去跳!”

“我待着没劲,想看看……”

“什么?活着没劲?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可别想不开啊!科长!”

缟田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劲,使劲一扭腰想挣脱爱子,可是只听见“哇——”的一声惨叫,这位像她的姓一样又细又野的爱子小姐已经双脚悬空,半个身子探在了窗台上,一只脚已经伸出了窗外。缟田急忙回身抓住了爱子的双肩。

“科长,住手!你干什么!不管有天大的事你也不能要人家的命。……连这么弱小的爱子你都……”

大野六助粗大的嗓门把整个屋子震得嗡嗡响。接着他一个箭步扑了过来,从背后使劲扭住了缟田。在六助的大手下,缟田只能用尽吃奶的力气,一只手抓住窗框硬顶着。现在要是松开手,爱子肯定会从窗口飞出去。六助头上掉下的黏乎乎的头油落在脸上实在令人发呕。缟田刚想开口解释,又被六助按住了脑袋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位大野六助一直以不拘小节著称,常常自称“这辈子没刷过一回牙”,并以此为豪。六助人高马大,秃脑门,满脸络腮胡,有人说他脑袋顶上本该长的毛全长在了脸上;也有人说他不长心眼光长肉,浑身胖得除了肥肉就没有别的。今年春天,六助结婚刚半年的妻子狠狠撂下一句话“跟大猎犬实在没法过”,就头也不回地离家走了。

“科长,不能死!”

“爱子你别怕,我救你来了。”

“六助,你在干什么?”

第三个声音出现在门口。已经再不会有人来了。缟田几近绝望了。最后叫喊的是那位尖嘴猴腮、人称小老鼠的小个子小川正太。小川也急忙扑了过来,按住了后面的两个男人。小老鼠使劲地拉着大猎犬的手腕。缟田上面压着两个人,毕竟四十七岁的人了,眼看体力就坚持不住了。

“你放手,六助!就算老婆跑了,也不能对男人动手动脚啊,科长都这么大岁数了。而且也不算什么男色!……你的思想不健康吧。”

“不是我动手动脚,是科长对爱子动手动脚的!”

“当科长的还这样?人家爱子有对象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社会部的鹫津君还是你给介绍的!你也不想想,都这么大岁数了!”

“科长还不老,你们别再刺激他了!”爱子还在担心科长想不开。

“还不老?这岁数还打人家女孩主意?”

“不是的,科长有点想不开!”

“想不开?想不开他要抱着爱子?要抱你抱我算了。”

缟田被压在爱子和六助之间,几乎被挤得变了形。他终于瞧准机会挣扎出六助的手心,透出一口气:“都别乱动,你们都误会了!”

“结束!结束!”小川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使劲冲着六助喊道。

小老鼠尖细的叫喊,六助的粗门大嗓和爱子软绵绵的声音搅合在一起,谁也听不出是怎么回事。

三分钟后,这场窗户边的秋季拔河比赛才告结束。打消了误会后,大家才互相松开了手,四个人各自疲惫地回到座位上。

这回看出来了吧!这三个活宝还各有特色:爱子小姐老爱听错了调,大猎犬有勇无谋,就数小川机灵点儿,但是有时嘴笨,说话尖嗓子,有点事还说不清。

“都是没事闲出来的!怪不得别人都叫咱们向阳科,看不起咱们。今天午休就算了,马上干点活吧。六助!你把地面再擦一擦。哎!算了,你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干活还嫌你碍事。干脆你别动,好好把书籍目录给整理出来。喂,小川!你刚才说过什么?说我那么大岁数!你自己多大?”

“今年二十七了,这还用说?”

“都二十七了,拜托,能不能别用那种没发育好的尖嗓门说话?都这么大的人了。”

“人不大,才一米五八。”

“谁说你个子了?我是说你都二十七了,连本书名都说不清。前些天让你找本《人民的胜利》,你给拿了本《人参的秘密》送去社会部,让人当笑话。好好在那儿把那些书名记一记!还有你,细野君!”正说到这里,桌子上的电话响了。缟田只好先打住话题:“你的任务就是接电话!”

爱子按照科长的指示拿起话筒:

“喂,喂,什么?你打错了,这里不是社会部!你说什么?……你稍等!”

声音还是那么软绵绵的,看样子对方话还没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她皱起两道细眉,慢慢把话筒放下了。

“又是打错的?最近总机怎么搞的,老给接错。”

“不是总机接进来的,是外线直通、从一个公共电话打进来的。是一个慌慌张张的男人声音,说什么‘昨天你们社会部的森内将雄被人杀了吧,我知道凶手是谁,他就是同在社会部的静田’。看来是把我们当做社会部,打电话来告密的。”

“哦,是告密啊!”六助不假思索地小声说道。

“应该说是告发。说告密让人觉得是贬义词。——喂,六助!跟你说过几回了,别拿圆珠笔在头上挠,掉下来头皮脂多不文明。”

“说是告密也差不多。反正就是一个意思。”爱子的声音突然认真起来。缟田严肃地点了点了头。

刚才还觉得社会部发生的案件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接过这个打错的电话后,大家都觉得案件竟然变得跟向阳科密切相关了。

警察还未完全确定这个事件是否属于他杀。据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除了知道社会部的森内将雄昨天晚上八点因为氰化钾中毒,死在新宿一个小巷子里的汽车旅馆内外,任何情况尚不清楚。旅馆服务员的证词也相当含糊,有的说森内是独自一人开车来的,也有人说和一个男的一块儿来的。从事发地点来推测,的确不能排除他杀的嫌疑。可是据说森内最近怀疑自己得了癌症,为此思想顾虑很大,最近有些神经衰弱的趋势,所以如果属于自杀也并非不可能。

总之,缟田面前摆着的《大都新闻》早报上是这么报道的。报纸上经常登载各种案件,但是刊登本报社人员非正常死亡的消息却非常少见。至少缟田在这儿干了近三十年,这还是头一次遇见。

可能是因为印刷时有点重影,死者森内那张三十二岁的相片印得有些模糊。这个人的行事风格大概和登的相片有些类似,很难给人留下什么清楚的印象。缟田在社会部时曾经和他共事将近一年,现在想起来,对此人的印象也是模模糊糊的。只记得他平常极少开口跟人说话。让人总觉得他的沉默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什么难以说出口的秘密。至于刚才爱子接到的电话中提到的凶手静田,缟田则完全没有印象。当然,也可能是自己被贬出社会部以后,才从哪儿调去的吧。

因为人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在报社里大到社长小到门口的保安,人人都在私下议论纷纷。向阳科的三位科员也不例外,关于森内突然死亡的线索,从怀疑是否得癌症而导致神经衰弱;是自杀还是被杀;当天是独自去的汽车旅馆还是和另一个男子同去的,都是争论激烈的话题。就连刚才全体人员在窗边扭成一团,多少也属于因为对案件谈论过多而过度反应引起的误会。

小老鼠小川尤其对两个男人一起进旅馆这条线索极感兴趣。根据他的分析,很可能两人有点说不清的那种“男男”暧昧关系。而缟田想到的却不是这样,他想,既然是两人秘密接触,一定是那位下落不明的人要偷偷告诉他,也许是什么重要的秘密。

“我想,刚才接的这个电话可能只是个恶作剧,没必要太当真,但是内容还是要向社会部转达一下比较妥当。”

缟田拿起话筒正要拨号,猛然想起了什么,把话筒又放了下来。

“算了,算了。这么打电话告诉他们,影响太大了。这么吧,细野君,你去一趟社会部,把这个情况跟你男朋友鹫津君偷偷说说,让他再看情况适当向上司转告一下。”

“好吧。”爱子礼貌地回答着,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望着翩然离开的爱子的背影,缟田的目光透出一股满意,小川的目光透出的是不满,而六助那似睡非睡的目光中看到的却是无所谓。缟田老爱眯着一双暹罗猫似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爱子,无非是因为爱子的这位对象鹫津是今年夏天自己给搭的线。缟田从调到来这儿,就对爱子这位二十八岁超龄女的个人问题十分热心。从今年春天算起,不多不少已经为她介绍了四个对象。前三个投给爱子的都算是坏球,只有鹫津这最后一投,被爱子抡棒打了个本垒。缟田在社会部工作的时候,鹫津就是他手下的爱将。不但人长得帅气,性格也开朗,各项体育运动都不差,文才又好,总之优点能说上一箩筐。看来这回爱子要得分了。听说两人的交往进展顺利,所以一听有什么要往社会部跑的事,爱子总是美滋滋地抢着去。鹫津也经常给爱子这儿挂电话找她。

但是每逢爱子在接鹫津的电话,小老鼠小川总是愤愤不平地斜眼瞧着她,眼睛里满是鄙夷和轻蔑,处处让人看得出,既是小老鼠又像小公鸡的小川在暗恋这位比自己大一岁的单身美女。

过了三十分钟,爱子终于回来了。

“报告科长。据我的调查,现在社会部里有两个姓静田的,一个叫静田俊也,还有一个叫静田真。都怪我刚才接电话时着急说他打错了,不然可能打电话的人能告诉我们凶手具体是哪一个……”

“鹫津对事件的进展有没有透露点什么?听说今天刑警来了好几个,在社会部做了不少笔录……”

“没听他说起有什么进展。”

“没问出什么,你怎么去那么长时间?”小川又露出那种鄙夷不屑的笑容插嘴道。

“我们俩订婚了。只花了半个钟头就把婚订下来,要说这算够快的了吧。”说着,爱子松开了左手。在她左手无名指中间,用红笔画着一个粗粗的红圈。

爱子这么一说,倒把三个男人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尴尬地挤出一点笑。缟田想起来,鹫津确实有个爱在耳朵上别支红笔的老习惯。

“你,真跟鹫津订婚了……”

“是啊!很奇怪吗?科长不是老劝我说,遇见鹫津太郎这么出色的男人,要不当机立断,迟早要后悔的吗?”

“不过,我是说这么短时间就把婚订了,总多少让人感到有点意外。”

“前几天他就向我求过婚了。刚才他问我考虑过了没有,我刚随口说了一句没什么意见……这不,他马上掏出红笔在我这儿画了个圈就说是订了。……咱们大楼里谁像咱们科做事这么磨磨蹭蹭的?”

看样子爱子很少像今天这么不高兴。几个大男人只好齐刷刷地默不做声,没有一个人说一句恭喜你订婚什么的。也许对这桩突如其来的终生大事有点意外。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大家看到爱子的脸上一点儿也没露出订婚后的喜悦。不但没觉得高兴,看起来还像是很生气的样子。爱子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僵硬,脸色苍白。她没理眼前这三个男人,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无名指,猛然,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涂改液,很快地把画在无名指上的戒指用手绢擦得一干二净。转头对缟田说了声“我打个私人电话”,就抓起话筒拨起号来。

“喂,喂!麻烦叫一下鹫津。……喂,你是太郎?是我,对不起,我想把刚才订婚的事取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让我再考虑几天,结果下回见面再跟你说。”

放下话筒后,爱子用眼角扫视着一脸茫然的三个男人,眼神里满是孤独。

“你们也别问到底为什么,我自己也弄不清原因。”爱子尽力在脸上挤出一点微笑,但看起来更像是歪着嘴巴,随即便俯身看着自己的桌子。

“真了不起,打破了吉尼斯最短订婚时间记录。”

小老鼠连忙用肘碰了碰不用脑筋说话的六助,因为他看见爱子低垂着的眼里流下了一行泪水,正滴落在笔记本的白纸上。爱子像是要一脚踢飞椅子似的站起身来,飞快地跑出了房间。看起来,这第四颗扔来的球爱子也不想再打了,眼睁睁送对方上了二垒。猜她一定跑进卫生间抹眼泪去了。缟田根本无法想象,到了二十八岁,对于一个女孩来说,的确是个非常微妙的年龄。

“女人的心思和秋天的……”缟田自言自语地说。抬头一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变得阴沉沉的,几颗雨点就像爱子的泪水一样,打在了玻璃上。

向阳科今天罕见地发生了两件大事:有人打电话告发凶手和爱子订婚风波,可是后来都没见有什么大的进展。过了一小会儿,爱子重新带着往常一样的笑脸从卫生间回来了,向阳科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然而,要说称得上平静的也只有向阳科,除了这里之外,整座大楼的各个部门,今天就根本没有平静过,每个电话机都不断接到奇怪的电话,报社陷入一片混乱中。

下午四点五十分,也就是快要下班之前,电话铃声再次在向阳科响起。根据后来的统计,这是当天打进报社的第二百六十四次告密电话。在听清对方说的内容后爱子那爽朗的声音马上变得沉默了下来,她慢慢地放下话筒,用慌乱的眼神巡视着几个男人说:“还是中午打来电话的那个声音……这回……他说杀害森内的真正凶手是我们科的缟田科长。”

爱子怔怔地注视着自己无名指上那个残留的一点红印,已经一个多钟头了。下班回来后既不想给自己弄点吃的,也不换衣服,光拿着雨伞把上那个粉红色的小环,不时地套在手指上发呆。离开报社时,缟田科长关切地对自己说:“得,这回又吹了。又该从头挑起了。”这句话还一直在耳边回响。她还记得,下午到社会部去时的情景。那时候整个社会部一片混乱,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忙碌着,只有鹫津把自己叫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露出一口白牙笑吟吟地对对自己说:“喂,订婚吧,现在想给你买个订婚戒指已经来不及,先用这个套上。”说着不由分说地抓住自己的无名指,很快地在上头画上一个红圈。望着他的笑脸,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竟然不由自主地就同意了。回到科里自己很快又后悔了,把他画的红圈给擦掉了。擦掉就擦掉了吧,可是现在又觉得后悔了。要是能跟他也挺好的……

已经过了结婚的最佳年龄了,一个女孩,已经到了背水一战、非下定决心不可的时候。这份职业对自己来说,不是能干一辈子的,最重要的还是赶快找一个如意郎君结婚生子,坐稳一个妻子、母亲和家庭主妇的位子。

而且,鹫津也是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对象。不管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丈夫,都算是无可挑剔了。前天晚上一起吃饭时,鹫津隔着桌子向自己求婚,当时心里还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以前觉得要是能嫁这么一个男人就挺满意的,可是为什么梦想成真了,自己又变得犹犹豫豫呢?对于他的求婚,自己心里一半是期待,可是另一半,那份孤独和担心究竟又来自哪儿呢?

“爱子,我爱你。”听到他说的这句话,自己会本能地想起中学英语课本上的一句话“I love you”,翻译过来就是“我爱你”……鹫津的各项运动都挺棒,健壮的体魄和晒得发黑的皮肤简直就和体育教课书上的插图差不多,他绅士般的微笑几乎就是道德和伦理课要求的范本,一切的一切就像标准的绅士那样完美,从爱子的择偶标准来考核,也几乎是无可挑剔。

这么看来。爱子的犹豫和踌躇只是一个过了最佳婚龄的女孩所自然地表现出的一种条件反射?或者说心里本能地会冒出一种担心——怕这个用笔画上的戒指套上的不仅是一根指头,而是套上了自己全部的人生?

爱子的思绪被窗外的雨声打断。唉,还是先好好地洗个澡,调整一下心情吧。爱子正在打开热水器的点火开关,突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平时鹫津送自己回家时,都只是送到门口就转身离去,从来没有敲过爱子的门。但是只凭这两下四平八稳的敲门声,她马上就知道,这不是别人,正是鹫津来了。

开门一看,果然门口站着他。从鹫津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今天因为订婚问题的反反复复而引起过什么不愉快。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请鹫津进了屋。

鹫津双膝并拢坐下后,目光首先就落在爱子的无名指上。

“今天,报社里真是乱哄哄的。”

爱子慌忙把话题先提到来电话告发凶手的事情上。

今天午休时间和下午将近五点,资料二科两次接到像是同一个人打来的电话。特别是第二次电话里说到,昨天在新宿的小旅馆里杀害社会部森内将雄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们科的缟田科长。当时缟田就气得破口大骂,说开这种玩笑简直太没良心,还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社会部的人。后来,警察还把接过这两个电话的爱子叫到三楼的会客室做过询问。从他们口里爱子听说,今天下午这种告发电话曾打给过社内的许多人,被指名道姓说成是凶手的,竟达二百六十四人之多。

看来爱子成了重点调查对象。因为午休时间打到资料二科来的,是这二百六十四个电话中的头一个。从那个对方想打给社会部而错打到资料二科的告发电话开始,整个报社被卷进了无休止的告发电话的大动荡中,然而据分析,这所有的电话都是同一个人打进来的。

爱子向警方报告过,两次打电话的很像是同一个人。虽然话说得挺肯定,但到底也说不清打电话的人有什么具体的特征。爱子只是告诉警察:“总觉得那人说话有点糊糊涂涂的。”“你的意思是说,你对这人的声音印象不深?”插话的是站在警察旁边的一位看来像是报社高层的男人。听他的口气,似乎言外之意是说:“对报社来说如此重要的一件大事,你居然一点也不用心。”当时爱子真想顶他一句:“这件事能比我个人的婚事还重要?作为女人我清楚什么事情该用心!”

“森内死在新宿旅馆那件事,你听说有什么消息了吗?”

鹫津喝下一口红茶点了点头:“据说,无疑这是一桩他杀案件。后来据一位当时在隔壁房间的女招待证实,八点刚过,她就听见旁边屋子传来一声喊声。当时她还伸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只见有一条黑影一闪而过。虽然只是一刹那,但是完全可以肯定,过去的是一个男人。”

“谁是凶手目前已经确定了吗?”

“据说肯定就是社会部的人。”

“怎么就能肯定是社会部的人干的?”

“听说,死者生前有一次和文艺部的朋友一起喝酒,当时他很得意地说,自己手里捏着社会部不少同事的把柄。这大概是半年以前的事了。”

警察还调取过森内的银行账户,发现从那时起,每月都有五笔来历不明的汇款进到账户里。金额分别从五万到十五万日元不等。

“那么说,社会部有五个人被他敲诈了?”

“警察是这么认为的。到目前为止只有静田承认过,他因为婚外情被森内抓住把柄,每月被勒索了五万日元,其余被勒索的那四个人是谁,现在还没眉目……森内因为被查出已经患了癌症,所以对将来自己死后家属的生活不放心,警察也了解过了,他的确患的是癌症。医生已经再三动员他必须马上住院动手术,但他本人还拖着不去……死者据说只能再活三个月了。”

看样子这个凶手也是属于办事冒冒失失的一类……爱子想道。可能杀害森内时,根本就不知道对方已经来日无多。

“你刚才提到的静田到底是哪一位?”

“叫静田真,是和我同期进报社的。看来你头一次接到的告发电话提到的静田就是指的他。”

另一位叫静田俊也的今年三十六岁。但他说自己当天晚上正在参加中学同学聚会,看起来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到目前为止,社会部里还有十三个人提不出自己没时间作案的可靠证明。这些人都是重点怀疑对象,我也算一个。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了。”

“太郎你不可能做那种事,我知道。”

“你怎么能肯定?”

“因为我相信你没什么把柄抓在别人手里。”

“我也不是没把柄啊。”鹫津帅气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暗淡的神色。只是那么极短的一瞬间,甚至还来不及引起爱子的疑心。他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笑容,指着手里的一个四方形小盒子说:“没准这个也是把柄呢!”

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原来装着一枚跟爱子的星座相对的黄宝石戒指。宝石虽然不大,但是像星星似的闪烁着耀眼的黄色光亮。

“这个戒指可是真的。你能不能再重新考虑一下,给我一个最后答复?我等不了太久,你今天晚上好好考虑,明天一早尽量能答复我。因为要是你不答应,明天上午我还来得及把它退掉。”

爱子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好。猛然,“哇——”她用两个高八度的尖叫声喊了起来。原来是浴室里冒出一股白色的浓烟,刚才她光顾了开门,打开煤气开关后竟忘了放水,看来浴缸已经快要烧坏了。

看了看没什么大事,两人才放了心。鹫津说:“刚才我抽空出来三十分钟,现在有事还要赶回报社。”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鹫津离开后,爱子面前只留下一个最终决定后半生命运的戒指和一套空空的茶杯。茶杯里滴水不剩,勺子整齐地摆在碟子里。就像教科书里绅士向淑女求婚时的要领那样准确。爱子望着面前鹫津坐过的坐垫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教科书没有教我该怎么去谈恋爱。

第二天,爱子刚到报社就又被请到了会客室。让她挨个听那些挑选出的怀疑对象的录音。录音共十三份。虽然警察什么都没说,但爱子知道,这一定是社会部那十三位提不出不在场证明的人。不知道排在第几个,终于听到了鹫津熟悉的声音,爱子才开始感到紧张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看了警察一眼,脸上挤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

听完录音后,爱子只是简单地告诉警察,没听出哪个声音像是打电话来的告发者,接着就走出了房间。和她擦身而过进入会客室的是社会部的一位年轻的女办事员。

爱子心里留下了一丝暗影。说实话,刚才那十三个声音中,有三个人的和听到的告发电话有些像,鹫津也是其中之一。因此爱子想,还是回答说听不出来最好,刚才她也犹豫了一下,才向警察作了那样的回答。她知道,鹫津声音的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什么特点,和爱子感觉到的告发者的特点——说话含含糊糊——其实相当吻合。当然,爱子坚定地认为,根本就不可能是他。打电话来的人共打了两次,也就是说,如果第一次是打错了的话,第二次就不可能再打错了,一定知道电话是打到资料二科来的。鹫津知道爱子对自己的声音很熟悉,如果他是凶手,没有理由非往她这里打不可。那么,这个说话模糊不清的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呢?……爱子努力想把鹫津的可能性排除在外时,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他说过的话——“我也不是没把柄”——而且还看见了他稍纵即逝的一抹暗淡的眼神。——爱子当时甚至怀疑,鹫津居然还有这种眼神。……万一真的是他?万一他真的也是被森内勒索的一个人?

这些藏在心里的小小疑惑不断地在心里翻腾,回到资料二科后,爱子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对劲。

昨天晚上下起的雨已经停了。科里那几位老兄正优哉游哉地沐浴在阳光里,一边盯着手里拿着的几张纸,一边议论着。爱子一看,原来他们拿着的是昨天报社打进来的告发电话的清单。看样子是报社专门派人整理过了以后发下来的。

1.静田 PM0:45 细野爱子

2.大木三郎 PM1:20 原田光雄

3.安井圭一 PM1:20 川岛惠子

……

类似这样的登记密密麻麻。全部是按照告发电话中所提到的嫌疑人、来电话时间和接电话者姓名的顺序,满满地排了好几张。

第一行的静田名字后多打了一个问号,这是因为告发者没有说明告发的是社会部的哪一个静田。

“看样子凶手和打电话来的是同一个人吧?”

“这种可能性相当大。要不然他不用那么到处打电话吧。我认为这不像是有人在开玩笑。而且也猜不透他为什么这样一会儿告发这个,一会儿告发那个。真弄不清凶手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

“从打电话的时间上追查,也许能查出是谁干的吧?”

从时间上来看,大约每间隔三十分钟集中地打来一批电话,每一批约二十个电话,几乎集中在同一个时刻打进来的。

“警察也正在从这里入手调查的吧。但是我还是搞不懂,报社里除了咱们科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其他科室的人因为职业的特点,每天老是在进进出出啊!”

“你放心,这上面没有提到鹫津的名字。”

看见爱子的目光老盯在电话记录表的前几行睃视着,小老鼠小川主动先对她说。这么一说,爱子心里反倒担心了起来。万一凶手真的是鹫津,他应当不会打电话向人告发说自己是凶手的。上面没有提到鹫津的名字这一点反而对他不利。还有,第二百六十四个电话中告发的是缟田科长,在那后面还有六个电话。然而最后的那两个电话爱子却看出了点问题。

这最后两个电话的来电时间分别是晚上八点二十分和八点五十分,而昨天晚上鹫津到自己住处来,恰巧是在这两个电话之间。假如他在离开报社前往爱子住处前打过一个电话,而离开后回报社前再打一个电话,恰好就和这两个时间相吻合!

突然,电话铃声又响了。

在座的四个人竟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半步。特别是小老鼠,甚至还夸张地用手按住心脏,装出痛苦的样子。一瞬间四双眼睛紧盯住响个不停的电话机。终于,还是缟田科长拿起了话筒。听到话筒里传来的竟是“昨天我刚刚失恋了”这句话,几个人就像扎破的气球似的“噗——”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听清了电话里的声音,爱子又紧张了起来。因为从开始怀疑起鹫津来,这是他头一次打来的电话。如果鹫津的声音真的像是那个告发者的声音,那该怎么办?……镇定!一定不能让人看出我的紧张——于是,爱子把长长的头发散开在眼前,挡住了大家的目光,这才接过话筒。只听话筒里传来了那男人的不紧不慢的声音……

缟田从报社食堂吃完饭回来走进屋子后,突然在爱子的桌前停住了脚。桌面上有一张记事用的纸,上面用拼音写着静田的名字シズタ三个字。整个上午爱子都像是愣愣地对着桌子发呆,看来可能是老在琢磨着那桩杀人案。这时窗外的阳光刚好从云缝中穿出,照在桌面上的纸片上。缟田不由得“啊——”的一声叫出声来,眼光久久地盯在爱子写的字上。

不久小川和六助也陆续回到办公室来了。两人看见缟田双手叉胸陷入沉思的样子,不约而同地上前搭起话来。

“科长,你到底在发什么愁呢?不是跟六助似的,夫人跑掉了吧?”

“科长的夫人早就跑了。连这你也不知道?”

“咦,真的?没听说。前几天不还都在吗?就是那位烫一头髻发的夫人?”

六助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用手指了指胸口。

“我不是说人,是思想。夫人人还在,心早就跟别人跑了。”

要在平时,缟田听了这种玩笑话一定会气得跳起来,但是今天,他只用呆滞的目光扫了二人一眼。说:“爱子接到第一个告发电话的时候,对方不是说凶手是静田吗?叫静田的男性在社会部里有两位。”

一看科长居然今天没发火,小川反倒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缩着肩膀点了点头。

“不对,这里姓静田的有三位,还有一位。”缟田使劲地摇着头说。他的话让两人听得一头雾水,看那表情像是在听他说胡话。

同一个时间里,爱子正呆呆地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对不起,对不起。”望着匆匆跑来,足足迟到了二十分钟的鹫津,爱子二话没说,从包里掏出了那枚戒指塞在他手里,今天早晨起,爱子一直把它装在包里,沉甸甸得像是背着一块大石头。

这儿是鹫津今早在电话里指定的地点日比谷公园。整个上午,爱子在心里一直反反复复地琢磨,鹫津的声音既像是那位打电话来的人,又不能十分肯定。但是自从见到了鹫津,心里的疑惑就像刚才的天空,一下子就变得晴朗起来。但是……照在喷泉上的阳光,就像随着水柱一起落在满地的黄叶上,周围不少对男男女女正陶醉在爱情的幸福里。

“我只把它套在指头上五分钟就摘了。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醒了吧。我一想,平常你的衬衫那么白,以后让我洗的话,会让人觉得突然变脏了。”

鹫津倒好像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跟平常一样地笑着说:“看来,我这把火跟你的浴缸一样,也是白烧了。”说着把接过来的戒指盒抛了起来又接住。

“你还笑,你怎么不生气?像我这么一个老姑娘,又老又丑,倒把你这样的白马王子给甩了,连我自己都生气。”

“我哪儿笑了?我脸上让你看到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我妈去世以前老是告诉我,心里越是不高兴,脸上就越得笑着。我一直牢牢记住这句话。昨天晚上在你屋里,我一直都在忍着。”

“忍着?想上厕所?”话一说出口,爱子就后悔自己冒失了,转念一想,忍着?这人看着挺正经,莫非他还想强……不会吧?

“那你现在别忍着了吧。”爱子故意打了个岔,想把自己的疑惑掩饰过去。鹫津依然笑着。但是眼光里又闪现出昨晚一闪而过的忧郁。

“我太失望了,听了你的最后答复,我真想把一切都跟警察说了。”

“跟警察说?要坦白?”爱子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怦怦的狂跳声。

爱子的头昏沉沉的,真怕自己一头从楼梯上摔下去。鹫津刚才告诉自己的那些话还在耳边回响,那些从来没有跟人说过的秘密。……少年时代母亲自杀了,就职时故意隐瞒说是母亲病死的。就因为这被森内抓住了把柄。每月不得不往他的账上打入六万日元。……鹫津就像半开玩笑似的说着这些。那笑容就像教科书上标准的微笑,可谁知,笑容下面包裹着的那颗心,竟是那样的孤独而无助。爱子第一次看见了他从少年时代起一直封闭在记忆中的灰暗和阴沉,那身洁白的衬衫里包裹着的悲伤和忧郁。爱子的心里激荡着一股热意。因鹫津的话激起的这股热意可惜已经来得太迟。鹫津把爱子退回的订婚戒指放进口袋里。“跟你说完这些话,我心里轻松多了,以后我再也不怕人敲诈了。我马上去把知道的告诉警察。今天就向报社辞职。以后不管我去哪儿,咱们总有机会还能碰上面,那时候一起喝杯茶聊聊天。”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背影看上去像是耷拉着肩膀。啊,我以前为什么不能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呢?热意和后悔交叉地在爱子心中激荡。我又亲手把自己的幸福给毁了,为什么就不能先听完他的话,再把戒指还给他?又干了一件傻事……

亲手把这份盼来的初恋斩断了,爱子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长凳上,一片黄叶飘飘荡荡地落下来。爱子接住它,插在毛衣的胸前转身回报社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事件发生后心里有点儿怕,爱子总觉得楼梯里比平常要安静得多。从哪个房间里传来的电话铃声,不时地打破着眼前的安静。昨天一共接到告发电话二百七十多次,今天该不是又来了?……走到四楼,正想推开资料二科的门,爱子的手停住了。只见屋里传来了男人压低嗓门的声音。

“你听好了,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你就是凶手的确切证据,你要是打算还钱,今天晚上我们还在那家汽车旅馆见。你要是能给我五十万,我保证不跟警察说。”

这是大友六助的声音。原来六助居然知道凶手是谁!他好像正在打电话向凶手要钱。爱子胆战心惊地推开门。只见六助一边用笔挠着头皮,一边把话筒挂上。站在一边的缟田正笑眯眯地说:

“这回凶手一定上了我们的圈套。该咱们向阳科露一手了。大家听着,全科人员今晚集合,一起到新宿那间汽车旅馆去。”

说完,缟田抬头看见爱子的胸口插着的黄叶。

“插这个干什么,捡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叶子?”

“这叫失恋标记。今天鹫津把我给甩了。”

“不是你甩的他?”

“我甩的是太郎的正面,他的背面把我甩了。”

“咦?”

“所以我一滴眼泪也没掉,我拿这片枯叶做奖章奖励自己,要自豪地活下去。哎呀!讨厌!谁满嘴的蒜味?六助你又吃什么了?别是又吃了你那种特制饺子?对了,刚才你们说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快告诉我,到底是谁啊?”

“慢着。”缟田正想把上午刚刚听说的森内遇害事件最新进展告诉爱子,但是爱子早已经从鹫津那里听说过了。

“今天我已经向社会部里的两三个人打电话证实过了,那位把你的心伤害成一片枯叶的男士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对吧,有几个吧。其中的某一位平常可没少说你那位太郎的坏话。——鹫津大概什么好事全占上了吧。比如说,他每回来咱们资料二科就严重伤害了咱们小川的感情。另外,他在社内混得也太顺了吧。被同事嫉恨也不奇怪,当然这不能怪他自己。”

看来科长对太郎那不为人知的一面也毫无知晓。……爱子正想着,刚才科长特地举过例子的小川悄悄回来了。他神秘兮兮地刚推开门后,又马上回头向走廊里看了一眼,这才把门轻轻地关上了。小川是以到社会部去送资料的名义,在社会部现场观察这边的电话打过去后,那个家伙有什么反应。所以他美滋滋地说,自己是去侦察了一番敌情。看他本来就矮的个子,走路还毛着腰缩头缩脑的样子,看起来与其说是侦探,不如说更像个小偷。充其量也就是个鼓上蚤式的英雄。

“看来那家伙确实很可疑。接到六助打过去的电话后他惊慌失措、坐立不安,光上厕所就连去了两趟。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看样子警察还没盯上他。太棒了,这回肯定错不了,就看他今天晚上八点去不去那家汽车旅馆了。诸位!今天咱们要背水一战,捞条大鱼!弄得好咱们向阳科也有出头的好日子。”

“咱们科本来过的就是好日子。”

“等等!说了半天,你们说的是谁我都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

缟田把一张小纸片递到正在嚷嚷的爱子面前。爱子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早上自己桌面上放的那张纸。只不过上面写着的シズタ三个字变成了ワシズタロウ(鹫津太郎)。

“你肯定认不出来吧,你早上一定是在写你那位白马王子的名字。但是你在纸上写出来的却变成了シズタ(静田),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一看,原来你用的圆珠笔被六助拿去挠过头皮,上面刮下来的头皮脂糊住了笔芯,圆珠笔里的油无法顺利地流出来,所以前面的ワ和后面的ロウ都没写出来。你看,纸上还有字没写出来的痕迹。而且,我看你昨天是不是耳朵被耳屎堵住了,中午接到第一个告发电话的时候,对方说的凶手名字中头一个字ワ你没听清,而最后两个字又被你说的这里不是社会部那句话给打断了。因此你才会把对方说的鹫津太郎听成是静田。凶手把打给社会部的电话错打到这里来了,而你也糊里糊涂地把对方告发的自己的男朋友的名字都听错了,这才开始了后面整个一系列告发电话的好戏。”

工作上的事自然只能先放下不管了。其实管不管对于向阳科来说反正都一样。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讨论行动计划,紧张地度过。七点整,四个人一起乘坐六助从朋友那儿借来的车,一起往那家汽车旅馆奔去。到了旅馆,他们径直把车开进了直通房间的车库,还特地把车库的卷帘门收了起来,再按照和对方的约定,在车牌上挂了一个小玩具熊挡住了车号,四个人从车库直接走进房间。“嗬,还真挺豪华。”“跟小人书上画的白雪公主住的地方差不多。”“天花板上还有人哪。”“笨蛋,那是镜子都不知道?不过这房间也确实太复杂了。”四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看起来谁都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

不过缟田已经从资料中查到一本叫《怎样享受汽车旅馆的自助服务》的书,而且已经熟读过了几遍。服务员打进来的电话也能够应答自如。他们通过电话预租了两小时的房间。

“连白雪公主进了这个房间也会想脱衣服的。”

“喂,喂,别有什么低俗的念头啊。弄不好这间房子就是上次的案发现场。今天我们来这里,就要替那帮饭桶警察把真正的凶手逮住。”“哇,这床单这么干净,看来洗完后还上过浆的。要不是颜色太鲜艳,我真想把它拿回家去。”“真有意思,看着上面的镜子就像自己站在天花板上。”几个人就像来到小人国历险一样,唧唧喳喳地议论个不停。但随着八点越来越近,这间五光十色的房间就像透出一股阴森森的凉气,大家开始紧张得连话都少了。

下午小川又到社会部去摸过了情况,知道那家伙把跟朋友的聚会都推辞掉了,看来凶手今晚一定会在约定的时间里现身。

时间一分一秒地临近了。缟田躲进了卫生间,身体较瘦的爱子和小老鼠小川藏进了床底下,只有六助一人戴着副黑眼镜坐在屋里的沙发上抽着烟。他可没那么有把握,只是因为脑袋比较迟钝,目前还想象不到被结果了性命等各种危险的可能。

小川藏进床底下后因为和爱子肩挨着肩,心里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股冲动,不由自主地把嘴唇凑近了爱子耳边,还呼呼地直喘着热气。

“我……我真有点受不了。”

“喂喂!你说些什么?看清楚了,这不是在床上面,是在床底下。”

爱子突然想起鹫津昨天说过的话:“在你屋里我一直都忍着。”于是慌忙制止住小川的纠缠。

“我、我要是能躲进卫生间就好了,一紧张就憋不住。”

小老鼠那略带哭腔的声音真可以作为描述害怕时心理状况的标准教科书了。当他正要爬出去上厕所时,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爱子马上又把小老鼠拉了回去。从床底的缝隙往外看,只能看见六助的鞋后跟。只见那双旧皮鞋慢慢地向门口移动,接着传来了开门声。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进了屋里。只听见六助的说话声:“你到底还是来了,请进,请进。”这是事先约好的暗号,说明来的正是“那家伙”。缟田把耳朵紧贴在卫生间的门上,刚才六助的暗号他一定已经听清了。

只见两个人隔着小桌坐下了。

“你手里到底掌握着我什么证据?”来人可能带着口罩,听起来声音有点模模糊糊的。但是明显能听出,这就是打进第一个告发电话时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像嘴上打过石膏似的有些含糊。

“我是一家私人调查公司的。”六助不紧不慢地开口就胡编了一句。这声音让爱子几乎紧张得心脏炸裂开来,又轻轻地裹上了一层纱布似的稍稍稳定了些。“前天晚上公司让我来这里跟踪一对男女,偶然发现你慌慌张张地跑出去,随手就拍下几张照片。一看还照得挺清楚。后来听说这里出了大事,公司让我向大都新闻报社去了解了点情况,调查后才发现照片上的人原来是你。今天我把冲出的照片和底片都带来了。到现在为止,我不但没把你的情况向警察报告,跟任何人都没说过,你尽管可以放心。怎么样,我要的五十万日元带来了吧。以后还得打交道,今天咱们好好地喝上几杯。”

六助的声音虽然显得有点慢吞吞的,但他的大块头和凶恶的长相一定也能让对方怕上几分。接着,只听见传来一罐啤酒打开后倒入两个杯子的声音。“我上一下卫生间出来咱们再干杯。”随着六助传来的声音,皮鞋声也向卫生间方向移开去了。

小川的身体紧张得一直在发抖。爱子一边在心里祈祷着别让他出声,一边用身体使劲压住他,不让他发出抖动,然后打开了小型摄像机。镜头里出现了他们事先用胶带粘在桌子下的微型录音机,接着又看见了桌子上那一幕——

给六助准备的杯子上方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从指尖抖落的白色粉末马上就消失在啤酒的泡沫中……

再把镜头转向卫生间一侧,只见四只睁得大大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那只手。看来那两人也已经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了。接着卫生间的门突然打开了,缟田和六助扑了过去。凶手站了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同时传来了缟田的喊叫声。

“你就是静田真吧。你可能还不认识,我两年前也是社会部的,喂!六助,杯子里的东西一滴都别碰,里面放的是和杀害森内用的同样的东西。把它保存好当证据用。”

爱子和小老鼠也跳出来的时候,那位穿着风衣,脸上戴着墨镜和口罩的男子已经把缟田按倒在那里了。小老鼠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扯住男子的胳臂——只是刚摆出这个姿势——就被男子一把给推开了,只见小川跌跌撞撞地向卫生间的门炮弹一样地飞去。而六助手里正举着那个杯,像事不关己似的呆呆站着。当他反应过来男子要杀掉缟田时,时间已经过了两三秒钟。——这家伙怎么这么笨!“住手!”爱子以最擅长的尖尖的女高音大喝一声,再用一个标准的跳水动作向两米外男子的脚下扑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

只听一声惨叫,男子的身体倒在了地板上……

一分钟过后,小川脸上痛苦的表情终于消失了。这时缟田已经把下了毒的啤酒拿在手里,六助正骑在倒在地上的男子身上,用绳子把男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爱子,快打电话报警!”

“好嘞。”爱子转身又向电话扑去。她的兴奋完全体现在声音上,喊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爱子条件反射似的急切地把耳朵贴在话筒上。

“110吗?哦,是119吗?”

“对不起,请你们把声音放小点,隔壁的客人向我们投诉了。”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比六助还要慢。

五分钟过后,一阵警笛声过后,几名110刑警冲进了房间。他们刚把凶手戴上手铐带走,这边缟田和爱子就向留下做笔录的警察喋喋不休地说起来。

“静田真自称由于婚外情而受到死者森内的敲诈。他这么说一定是想隐瞒一个更大的秘密。至于他犯下什么更大的事,这得靠你们警察来审问了。”

中年警察的嘴角有点轻轻发抖。

“静田真把森内骗到这个旅馆来,然后下毒杀害了他。还想把这件事转嫁到平常他视为竞争对手的同事鹫津太郎身上。因此他想了个办法,打电话告发鹫津太郎是凶手。但巧的是他一紧张把电话错打到我们资料二科去了,接电话的爱子又把他说的鹫津太郎错听成静田。爱子马上把接到告发电话的事情告诉了社会部,警察也很快知道了。于是静田真开始慌了。因为除了自己以外,社会部虽然还有一位姓静田,但是那位静田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也就是说,打电话告发造成的结果是静田真把自己给告发了。那时静田已经急得六神无主了。这些你们都知道吧?”

警察的嘴巴已经拉长了。

“于是静田真想把自己打这个电话的后果给消除掉,但是这也不大可行。因为再打一个电话告诉别人刚才的电话说错了,会更加引起人们的怀疑。那么剩下的唯一一种办法就是采用最简单的数学方法。举个例子,假设想把一变成零的话,你只需要把一除以无限大的数就可以了。静田想到的就是这个办法。这个办法谁都知道,而且方法极其简单。”

警察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鼻子呼呼地抽着气。

“他往报社里到处打电话,把其余的二百六十九个人挨个告发了一遍。这样就等于把第一个电话的作用消除了,自己只是二百七十份中的一个。也就是说,让第一个电话的效果接近于零。但是这个办法由于动静太大,反而把自己的坟墓挖得更深。……说起来,我们科的爱子小姐老爱听错了话,但是她歪打正着,正好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和解决办法。你们没有认真考虑过她所说的证词?我可是马上就从中发现了问题。”

警察的眼睛已经瞪圆了。

“她把打告密电话的人形容成说话声音糊里糊涂听不大清。我马上就知道这是整个问题的关键。我就联想到,这个电话打得是够糊涂的。不但打错了,还等于把自己告发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哈哈哈……”缟田爽朗的笑声更加激怒了警察。他已经气得忍无可忍了。

朝天上吐口水一定会落在自己身上。同样,向警察发出的嘲笑也一样会反过来让自己吃尽苦头。不知道警察们向各报的记者们说了些什么,反正第二天早上,报纸上刊登的大标题尽是不利于向阳科这几个人的——“几个老男孩玩的侦探游戏”、“某报社科长蔑视警官,想出个人风头”等,带着讥笑和嘲弄的描写几乎充斥其中。相反,对他们抓获真凶的勇敢行为却连一句表扬也没有。

大都新闻报则由于凶犯出自报社内部,觉得不是件光彩的事,只在不引人注意的版面角落登了几行小字略加报道。

结果,向阳科一班人不但没能像事前期待的那样,在人们面前露一手,反而都被迫做好了接受上级处分的准备。缟田不禁自弃地仰天叹息,想怎么处理随他去吧。爱子只能对着再也接不到鹫津来电的电话一天到晚发呆了;小老鼠只能继续怒目圆睁地瞪着爱子,以掩饰自己心里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六助只能茫然地四处张望,呼吸着裹夹着自己油乎乎的头皮脂的空气了——

今天又是暖洋洋的、闲得发慌的一天。

随着事件的解决,秋天就要匆匆过去了,冬天的到来还会远吗?

四叶的三叶草

“什么!欢送会就选在这种鬼地方?”

爱子尖着嗓子抱怨道,眼光还狠狠地盯着小川。这家小店位于六本木的一座大楼里。听起来好像那么回事,实际上,只不过给人以在卖小吃的小推车四周砌上墙后的感觉,充其量只能算是一间极狭窄的拉面店,向阳科四个人坐下来就已经满满当当了。不过,从下周开始,四个人可是要减为三个了。其中小川正太在这次春季人员调配中已经内定调往艺术部。从没事干的部门调往整天忙着的部门,好歹也算是高升了。艺术部位于报社大楼后面的小楼里,整天晒不到阳光。从天天能晒太阳的科室调到连白天都得开灯的地方去,倒是比较符合小川的外号“小老鼠”的生活习性。说起来这小川的性格还真有几分像老鼠: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目光尖锐而灵敏,无论干什么事都极快。当然刚调走后一天就被送回来的可能性也并非完全没有。虽然大家心里都心照不宣,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开个欢送会把他送走。作为欢送会地点的这家小店是小川自己亲自选定的,据他说,今晚已经把它整个包下来两小时。天哪,在这儿待上两小时,还不如在上下班高峰的电车上挤两小时舒服。

“你都知道我讨厌吃拉面,还挑这么个地方,今天我可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哟。”

“没关系,我流两滴。”旁边坐着的缟田科长插了一句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小老鼠,你是按自己的身材挑的地方吧?”

“这就太不地道了!小川君。你不是总盼着当一名大记者吗?现在就是实现你的理想的出发点,将来的前程不可估量啊。我们大家都盼着你将来越做越大,飞黄腾达。”

“做大了也顶多就是个硕鼠吧。想做大了得要大气,你的最大弱点就是不够大气。比如今天这件事就是一个例子。”

缟田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围。大野六助像是等不及了,已经一屁股坐在店里。

爱子被缟田半推着刚跨进门,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欢迎光临——”的招呼声。听声音小店老板是位年轻人。爱子不由得“咦——”的一声愣住了。这个人我怎么像是认识啊!——当然认识了。为什么?因为每天晚上做梦都能梦见。为什么做梦都能梦见?因为从去年底以来一直都没见过。为什么去年底以来一直都没见过?那是因为我把他的订婚戒指给——“太郎……”爱子发自肺腑的叫声冲破了小小的嘴唇,像是空气突然从肚里漏出来似的。原来他就是鹫津太郎。鹫津太郎在去年年底发生的那件事后就离开了报社,求婚遭到爱子拒绝后,哦不,是拒绝了爱子的追求后,就一个人悄悄走了。——总之,是因为某些复杂的问题而踏着晚秋的落叶离开报社了。和梦中见到的身穿深蓝西服套装的鹫津不同,站在爱子面前的他,头上裹着一块白手巾,穿着一身沾满油迹的工作服,怎么看都像是一位拉面馆的小老板。唯一不变的只有他灿烂的笑容。更让爱子惊讶的是,同座的这三个男人谁都没有显出意外,和太郎挨着肩膀坐下后开口问的就是:“最近生意怎样?”“今天的聚会一是为小老鼠践行,二是祝贺太郎独立创业。”——听他们的口气,平常来往得还挺多,起码这间店他们是来过几次了。

后来才听说,鹫津从报社辞职后,很快就听说这间小店的主人想转手,他马上跑银行筹措了资金,盘下了这间店。“我早就希望从事这种职业。”鹫津太郎说。不到三十分钟,宴会就进入了高潮。鹫津一边往爱子的杯里添啤酒,一边带着几分晕眩看着爱子:“看来气色不错嘛。”但他马上又把视线挪开,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小川君,这件马甲是新做的嘛!”他的表情是那么开朗,少了点以前那种完全符合教科书,但又带着教科书式缺憾的印象。他现在给人的感觉简直是如鱼得水。在炉上颠着中式炒锅的手法,还有那几句吆喝“好嘞——来啦——”都顶像那么回事。唯一让人感觉别扭的是包在毛巾后面的大分头,和在报社时完全没有任何变化。爱子觉得他这身打扮怎么看总有点别扭,心里不禁感到一阵酸楚。

其后的一个半小时里,爱子只能在几个男人酒气冲天的高声大喊中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努力在脸上装出一点笑容来。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咽下一口,可是面前碟子里的烧麦和饺子却下得那么快。——原来是坐在右边的大野六助,时不时地从自己面前把东西夹走,丢进那张大嘴里去了。

“怎么样,结束前每人再来份拉面?”缟田问道。

外头不时有客人掀了掀门帘就走了,这么长时间待下去明明是在妨碍业务嘛。再没有比这时候端上的拉面更受爱子欢迎的了。她可以把装笑装累了的脸趴在大碗上,让谁都看不出自己的伤感。她急忙用筷子吃了起来。“怎么样?味道不错吧?吃出幸福的滋味来没有?”左边坐着的小川打趣着。爱子点了点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味道确实是好吃,但是却另有一种苦涩的滋味吃进肚里。——如果不是这样,也许太郎正在哪座小公寓里吃着我亲手做的饭菜呢。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从幸福一下子变得如此不幸!这种让双方都感觉失恋了的感情也太折磨人了。从以前的恋人之间的关系,为何会变成现在这种老板和客人的关系?相别五个月后的再会,因为双方的羞涩而明显地出现了一道鸿沟,现在两人连眼神都不能自由地交流一下。“嗬,这拉面还真够长的。”顺着缟田快举到天花板上去的手看去,只见一根淡黄色的面条又直又长——“那就像是我的一生。”太郎露出一口和原来一样白的牙齿说道。说完他又扭头说:“小川君,以后挣钱多了还得来吃我的面哟。”最后他才凑近爱子耳边轻声说了句:“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爱子急忙点了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小店。

春天已经快要到了。夜空就像用蓝黑两种色纸拼出来的图案。淡淡的云彩翻卷着变幻莫测的皱褶慢慢在天上飘动。街角的樱花树已经挂出几个嫩蕊,像是在挣扎着突破冬天的重围。大厦顶上面包公司的霓虹灯广告不断闪烁着淡红色的光,从众人半醉半醒的眼里看去,仿佛就像灿烂的樱花在漫天飞舞。小川不时地睨视着几乎比自己高了一头的爱子。

“拉面,吃的不爱吃,做的可喜欢做。今天的拉面顶劲道,比绳子还结实,完全能把男女双方的感情拴在一起哟。”

小川那圆鼓鼓的眼珠里反射着霓虹灯闪烁的光。爱子点了点头,按理说,对小川今晚安排会面的这番善意,她觉得应当说句谢谢。但说出口的却是:“你多操心点自己的事吧。到了艺术部得多努力着点,别让我们向阳科提到你就抬不起头。”说话时口气强硬声音又大。在强装着大声说话的同时,爱子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水,两滴泪水一下子冒了出来。爱子想起了缟田说过的“那么今晚我流两滴眼泪”的话,看来这话一点不假。右边的一滴是为和鹫津的重逢而流的,左边的一滴是被小老鼠的友善所感动出来的。爱子这才开始领会了比自己小一岁的小川对自己抱着的淡淡的恋情。但是,爱子即使知道,也只能把小川当成弟弟来对待,除此以外不可能还有别的。失去鹫津后的几个月里,爱子的笑容后面一直充满了失落和寂寞,小老鼠能把这些看在眼里,用给自己开欢送会的名义把爱子带到心上人的身边,这份温情实在令人感动。而对于小川来说,他离开向阳科、离开爱子之际,还不忘把爱子送回自己的情敌身边,心里一定别有一番滋味。别看小老鼠今晚的话比谁都多,但是在他心里,今天的欢送会既是为自己的离去而开的,也意味着从此和自己偷偷的恋情永远地告别——

想到这里,爱子不禁为自己刚才的畏畏缩缩而后悔。看来不是太郎的店面场地小,也不是小老鼠的个子小,真正小的是自己的气度。刚刚分别几个月,鹫津已经没有了原来的自卑和谨小慎微。体格看起来也像是比以前健壮了许多。也许这不仅仅来自于他把面馆当做自己毕生事业的决心,更是因为这间小小的店面反倒衬托出他的大来。原来在大报社里他只是微不足道的数百分之一而已,而在这间五六平方米的小店中,反而使他有了那种一切由我做主的大丈夫气魄。人或许是可以这样变得更强的吧,并非只有待在大公司里才能成长。

小老鼠的胡子大概好几天不刮了,看他满脸的胡子拉碴,还亲热地和大家谈天说笑。爱子远远看着他,眼泪几乎要流了下来。一脸忠厚的缟田正在高兴地开怀大笑,这也能让爱子感动得几乎要哭出声。还有六助那满不在乎的样子真让人感到轻松。咦,六助哪儿去了?定睛一看,六助正站在樱花树下当街施肥呢!怪不得他的妻子会弃他而去。唉,我这个弱女子,不,应该说比普通女子再大几岁的人,你除了流点眼泪不能再流点别的?

小川正太意气风发地推开了门。

今天上午是小川头一次在艺术部亮相。进报社以来他一直憧憬着当一名记者,准确地说,一直憧憬着做一份更像是工作的工作,今天终于可以向着人生的目标迈出了第一步。小川胸前别着鹰徽的社标,身穿上下崭新的行头,新剃的脑袋油光水滑,怎么看都是大公司中坚社员的派头。上班途中偶尔还能听见背后有人指指点点地对他评头论足:“快看,那个中学生还穿着西装抽烟!”“这孩子挺老成的,看上去都像有二十七八了。”对于这些婆婆妈妈们的评论,小川历来都假装听不到。心想:废话,我本来不就二十七了?平常还会在心里轻轻骂两句出出气,可是今天不同,我一个赫赫有名的大都新闻报记者,岂能跟你们一般见识?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所谓自信,就是指自己得相信自己。

刚转身把门小心地关好,马上就感觉到一种不正常的安静从背后袭来。小川转过身来大声地喊了句:“大家早上好!”这句话昨天晚上听着录音不知道练习过多少遍。一周前爱子在送别会上叮嘱过他:“到那边以后,说话得大点声。上次你从楼梯摔下去时,不也能喊出那么响的尖叫声吗?就得大声跟人说话!”这句忠告小川已经牢牢铭记在心。

“哇,有进步。”爱子站在面前微笑着说,“起码声音是真洪亮。”

怎么又是爱子?等小川想起来时已经晚了。

“小川,怎么人走了也不来打个招呼?”只见缟田科长已经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在一旁似笑非笑地说。“今天打扮得人模人样的来露一面,我还是顶高兴。对主人忠心耿耿的小老鼠只要在童话里出现就够了。从今以后,你得把咱们科以前的交情全都忘掉,好好干你艺术部那边的活。”

“喂喂,你别是走错地方了吧?原来脑袋瓜挺聪明的,怎么最近变糊涂啦?”

“嗬,原来是六助啊!哈哈哈。”小川拿着派头故作姿态地笑着说。之所以有点尴尬,是因为正让六助给说着了。小川暗想,六助这家伙原来呆头呆脑的,几天不见怎么就聪明起来了?……习惯真是一股可怕的力量,由于过度紧张,一不留神上电梯时又按了原来上班的楼层,出电梯后什么也没想,穿过走廊就走错到这儿来了。唉,第一次亮相就失败了。算了,比赛有时还会犯规呢……

“头一天上班,文艺部那边给你安排了什么工作?听说你是负责演艺圈这方面的?”“采访拉拉,定在下午两点。”

“拉拉,是不是拉拉和哩哩组合的那个拉拉?”

“不是。不是拉拉哩哩组合的拉拉,是拉拉噜噜组合的那个拉拉。”

“说什么,跟绕口令似的。到底是关于拉拉噜噜组合什么事?噢不,关于拉拉哩哩,也不是,关于拉拉噜噜组合的什么事?”缟田自己倒绕起口令来了。

“拉拉噜噜组合现在是全日本最走红的一对年轻歌手,当然这跟课长您没关系了,拉拉是女孩,今年二十岁,噜噜是男孩,二十二岁。”

这是一对二重唱组合,半年前像彗星一样突然闪现在大众面前,当然不久也会像彗星一样消失吧。很短时间内,他们连续推出了《火中的气球》、《爱的摇篮》、《四叶的三叶草》等多首童谣风格的新曲,并一炮蹿红。连舞台造型也都极像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的打扮。尤其是拉拉——原名松原麻里子人气最旺,据说刚走红那会儿,整天一拨又一拨的小姑娘会拥到美容院,要求做跟她一样的水怪头。但是有关这对组合的基本知识,小川也是在接到采访任务后才突击准备出来的。昨天,编辑部给小川的家打来电话,让他先对采访对象事先做些调查,掌握一些有关知识。小川这才急忙给盛冈老家打了电话,这些都是向自己的妹妹了解到的。听到妹妹在电话里说:“哥,你一定得替我跟拉拉要一个签名啊!”小川当时还觉得挺有面子,自己终于有了个当哥哥的样子,心里那份自豪就别提了。

“那么,你这次采访拉拉,重点是想问问关于双胞胎传闻的事件?”爱子好奇地问道。

小川点了点头。上个星期在娱乐界的周刊杂志和电视节目上,有人揭发拉拉实际上不是一个人。说是大家公认为拉拉的,实际上是由两个双胞胎姐妹凑在一起组成的,她们俩轮流出场,所以能瞒过了大家。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震撼。

关于拉拉的传闻,最初是由一位高中生T君给某家电视台写的信引起的。T君是拉拉的忠实粉丝,不管是拉拉的海报,还是周刊杂志的图片,有关拉拉的照片他都收集得特别齐全。据说他每天晚上都要对着拉拉的照片看上好久才肯睡觉。照片上拉拉的形象全都是剪着水怪式头发,耳朵遮挡在头发下面。但是T君收集的一百二十张拉拉的照片中,不知道是拍摄时风把头发吹开了,还是由于什么别的原因。其中有三张拍摄的正好是露出耳朵的。这三张拍摄的角度都是稍稍偏左,因此露出的都是右耳。三张照片都佩戴着很显眼的耳饰,然而其中的一张却和另外两张的耳廓曲线不同。虽然只有这一处不同,但是明眼人还是可以直观地看出,这两张照片拍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有位娱乐周刊记者对T君来信反映的事情很感兴趣,对此还专门做了调查。经调查发现,这三张照片中,一张是拉拉刚刚出道的时候拍摄的;另一张是人气开始上升的时候拍的;第三张则是最近刚刚拍的。三张照片相隔时间都在三个月左右。可以肯定,刚刚出道时拍的和最近拍的都是同一个人,而中间的那张确实在耳廓的曲线上与其他的不一样。也就是说,这三张照片拍的是A-B-A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只有耳廓曲线不同的两个拉拉。虽然拉拉本人、和她配对的噜噜以及拉拉的经纪人对此都很不以为然,解释说这仅仅是因为印刷上的失误造成的。但该记者调查过,印刷时实际并不存在任何失误。而且他还特别注意到,拉拉的私生活一直十分神秘,几乎毫无透明度可言。另外,每次发布拉拉的照片前,一定都要经过她本人和经纪人的严格检查,这也使得那些疑团越传越开。这三张拉拉露耳朵的照片,恰恰都是狗仔队偷拍到以后才刊登的,因此才躲过了他们的检查。由于这些原因,各娱乐杂志纷纷以“二重奏还是三重奏”、“拉拉疑为双胞胎”、“演艺界之谜——另一位拉拉”等为标题,刊登不少文章对此做了各种猜测,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这件事如果真是如传闻所说,那么出于何种目的,他们要把两个拉拉轮流做替换?为了弄清这件事,报社才派小川对当事人进行实况录像采访。

大家想再听听小川详细点的介绍,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只听见一声:“哇——不好,要迟到了。”只见小老鼠以老鼠的最快速度迅速消失在向阳科的门外。第一天上班可不能出漏子啊——爱子以当姐姐的心情这么想着。晚上是不是还要到太郎店去吃拉面去?想到这儿,爱子不知不觉泡了四杯茶。当她把为小川准备的茶杯放到桌子上时,才突然想起了一首歌里唱的:

“四叶的三叶草,掉了一叶还剩仨,我的幸福在哪儿?只有孤独和悲伤……”

这是拉拉与噜噜组合演唱的,眼下最流行的《四叶的三叶草》这首歌的歌词。

“这算什么歌,听着就傻呵呵的,四减一等于三,这谁都知道的事。”

“总比科长您爱唱的‘炭坑节’要好听些吧。”六助在一旁冷冷地插嘴道,“唱的什么‘烟囱高啊高,碰到月亮头,喷了月亮一身黑——哟!哟’,根本就不科学。”

“诗意根本就不能用科学来衡量。我看着你的脑袋就能冒出诗意来。这几天怎么没见到你头上那么多头皮脂?”

“这就是科学。前天正好是我每年一次的洗澡日。”

两个男人正争得不亦乐乎。爱子还在唱她的歌,一边用眼睛瞟着旁边小川空空的座位。联想到歌词里写的和这儿的情景挺相像,心里不禁又沉重起来。四个人少了一个剩下仨。少了一个人的失落给向阳科罩上了一层阴影。虽然又能见到鹫津了,可是小川又走了。至少平常不太容易再见到他了吧——

不过爱子的担心实在多余。傍晚快下班前,就像早晨飞快地离开一样,小老鼠又飞快地闯进了向阳科,而且带来了一条极具爆炸性的消息。

“不得了啦,拉拉被杀了!”

“……”

“各位怎么还这么冷静?”小老鼠还在喊着,“真的!拉拉真的被杀害了。全日本的年轻人都震惊了。噢,对了,我走了以后,咱们向阳科已经没有年轻人了。不,不,爱子还多少能跟年轻挨上点边。”

“那就对了,那我就震惊了。哇——”爱子故意发出一声尖叫,随后马上正色说道,“拉拉被杀的时候,一定也是发出我这样的惨叫吧?”

“不,她是被铁丝绞死的,根本来不及喊叫。听说脖子上被绕了五六圈,差点把她的脖子给绞断了。”

“我还真想听听那女孩的叫声。我一看见这样的女孩就想一口吃了她。对着电视里的她,我都吻过三回了。”

“快别说了!这种话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

“你说的是哪个?是拉拉被人勒断脖子的事还是六助吻电视机的事?”

“哪个都不想听。拜托你了,六助,别想把人给吃了。而且拉拉要是知道被你吻过了,一定会吓坏了。”

“没那回事!我这次为了采访她,查过不少资料。据说她在自己的公寓里还养了一头很大的斗牛犬,把每天晚上和狗接吻当做自己的一种乐趣呢。”

“咦,小川,今天下午两点,你不是说要采访她吗?”

“嗯。”——其实小川下午两点在六本木的电视台休息室里刚刚见到拉拉,正要开始采访时,突然拉拉出现头晕,一头歪倒在地上,立即被她的经纪人带回到赤坂的公寓去了。当组合中剩下的男演员噜噜在电视上的表演快结束时,经纪人才回到采访现场。据这位经纪人说,拉拉回到公寓后,马上就发起四十多度的高烧,经医生诊断,至少需要休息一周左右。因此小川只好中止了采访计划回到报社。四点五十分左右,他又接到社会部的通报,说是拉拉已经被杀了。据说,是由于她养的斗牛犬发出的异常吠声引起了公寓管理员的注意,他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后,发现拉拉已经死在床上,这大约是四点左右的事情。——“目前有关凶手的犯罪动机还一无所知,但是由于这个案件正巧发生在拉拉是否是双胞胎这场争议最热闹的敏感时机,所以我想其中肯定有点不同寻常。”

“等等。”缟田在一边插话道,“这件事一定在艺术部也引起轰动了吧,那么你来这儿闲聊什么?”

“我是来找你们出主意的。我们部长批评我,为什么在事件发生前不想办法问出点什么来。如果她被杀前接受过我的采访,那就是一个独家大卖点。部长让我好好开动脑筋想点主意,没办法我才到这里来的。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们,爱子就把话题转了过去。唉,说来说去还是咱们向阳科这个老巢让人怀念。”

“你昨天已经离开了,不算这儿的人,怎么还是你的老巢?”

“唉,到了哪儿都不如回这里亲切,你就别跟我太较真了。”

“不是跟你较真。你头一天到那边上班就老想着回来,还不快回去干你的活!”

“听着这声音就感觉亲热。挨科长的批评浑身舒坦。看样子大家肯帮我了。”

“笨蛋,我才不是你的保护人。”

小老鼠耸了耸肩,隔了两天挨了缟田这一声骂,他反而来了精神,又装模作样地端着架子走了。

当天晚上各家电视台都在黄金时段中播放了拉拉被杀事件的特别节目。警方也对此事开过了新闻发布会。根据法医的解剖结果,拉拉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公寓管理员发现之前一小时,即下午三点左右。由于经纪人和医生安置好拉拉,等她熟睡后离开时,时间大约是三点差十分。那么据此推测,拉拉应当是他们离开后不久就被杀害了。拉拉的经纪人名叫鸟野一郎,年纪三十五六岁,长着一副画家莫蒂里安尼似的,像是被凹面镜拉长的马脸。在回答记者们的提问时,他声泪俱下地答道:“我送拉拉回去后又对噜噜一个人在电视台不放心,所以又赶回去,但走时过于匆忙,忘了给公寓锁上门。要是没有忘了关门,这件事也许……”假如经纪人所说的是实情,那么凶手就不仅可能是拉拉身边的人员了。在两点半的电视直播中,几乎全国都能看到拉拉在接受采访时突然倒下,然后被送回公寓的画面。假如观众中的某个人这时摸到她的公寓,发现房门偶然未锁,起意作案的可能性也很大。

由于警察刚刚着手调查,因此掌握的有关线索并不多,节目的焦点很快集中到双胞胎问题上来了。画面中出现了原名白本龙次的噜噜。这是一个像是从图画里走出来的王子似的帅气青年。看起来他对搭档的死感到十分悲伤,黑眼珠中一直闪动着泪光说道:“发生这种事后,我发现,拉拉是双胞胎的传闻也许是真的。我真后悔至今我怎么没想到呢?”他还说,拉拉生前一直保持神秘的形象,从来不和人交往太深,也从没让人进过她的家,有时拉拉表现得极为沉默,不说一句话,让人感觉好像换了一个人。

在一旁的经纪人也同意他的看法,据他说,有关拉拉的出生秘密存在各种猜测,连他也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是真的。拉拉有时会说:“我出生在汤河原的温泉旅馆里。”有时又会说:“我父亲是一个大公司的社长。”但感觉这都是信口胡编的。不过有一回曾听她神情黯淡地说过:“我三岁时被丢弃在孤儿院门前。”经纪人认为,这种说法有一定的可信度。如果照她这么说,再出现一个在别处养大的双胞胎姐妹也并非不可能。那么这位双胞胎姐妹在拉拉成名以后就可能自己偷偷找到拉拉,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和她生活在一起,有时作为她的替身出场。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请人替代呢?”主持人问道。

“拉拉的身体一直不好,经常抱怨说,如果节奏老是这么快,一天才睡三个钟头,倒不如死了舒服。说到这里,我倒真想起来有那么一次,那天她演出结束时已经累极了,但我过了三小时就去接她演下一场时,发现她的精神特别好。只是说话的声音和往常稍微不一样,我感到挺奇怪。可是她告诉我,因为有点感冒,所以希望当天的演出用放录音代替真唱。也许那天后一个出场的就是……但是如果她真有个双胞胎姐妹代替她出场,我想次数最多也不过五六回,因为连我们这些常在她身边的人一点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经纪人说。

广告过后,突然画面上打出一行醒目的标题:《户仓麻纪的震撼证言》。户仓麻纪是近两三年一直高居人气榜榜首的少女歌手,但是最近她的歌后地位有被拉拉取代的危险,某娱乐周刊甚至还刊登过两人关系紧张的报道。这位麻纪小姐在电视上用绣花手帕掩住脸哭着说:“拉拉死了,她太惨了。她是个大好人,我特别喜欢她……所以就没有把她的事说出来。我知道,她有个双胞胎姐妹的事是千真万确的。一个月前的一天,我在电视演播室的走廊里曾经听她在打电话,电话的那头不知道是谁,但是我听得很清楚。拉拉在电话里说:‘这可不行,要是双胞胎的事暴露了那就完了。’她接过电话后脸色十分难看……她发现我在走廊偷听以后连忙挂断了电话,然后满脸凶狠地对我说:‘刚才你听到的事绝对不许对人说!不然我饶不了你。’虽然拉拉经常欺负我,但我是一个善良的人,也愿意帮助这些年轻人,所以不久以后知道她有双胞胎姐妹的问题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我都没有吭声。我真想不到,这么好的人竟然被杀了。”麻纪小姐的哭声虽然很大,但是并没见到一滴眼泪流下来。

节目的出场贵宾们又依次针对传闻的拉拉双胞胎问题举出了许多证据,例如有人看见拉拉的屋里放着双人床啦;有人发现她同样的衣服有两件;有人说她连牙刷和杯子都有两件同样的;还有人觉得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在同一个公寓里住着。邻居里也有人说,曾经见过某一天深夜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女孩走进过电梯,附近的寿司店店员也证实,经常给那户公寓外送的寿司也都是订的两份,等等。

“如果对屋里留下的指纹做个检查不就很清楚了?”

对于主持人提的问题,报道者回答说:“警察对屋里的指纹进行过全面勘察,但是看来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都已经被凶手擦拭干净了。为什么凶手不但将自己的指纹,同时也把被害人的指纹都擦得干干净净,实在是个未解的谜团。”

也许节目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主持人用匆忙的口气说:“这次双胞胎事件的真伪问题,是由一位高中生T君的来信引出的,遗憾的是T君这封信是匿名写来的,T君也许今天正在收看我们的节目。就是因为你写的这封信,提出拉拉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问题,和这次的杀人事件有着重要的联系。那么拉拉究竟是一个人吗?被杀害的是真的拉拉吗?如果是那样,那么,那个长得和拉拉一模一样的女孩现在又在哪里?”

主持人提出的问题淹没在音乐声里,画面上又出现了拉拉生前的镜头片段,播放着她和噜噜一起唱的最流行的歌——《四叶的三叶草》:“四叶的三叶草,掉了一叶还剩仨,我的幸福在哪儿?只有孤独和悲伤,想找回掉了的一叶,我独自旅行到远方……”

伴随着歌声,画面上的拉拉身着闪烁着点点星光的演出服,甩着散乱的头发。拉拉的脸像戴着一副面具似的毫无表情,不时闭上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也许是知道她已经遇害,画面上的她,看起来充满神秘的死亡色彩,让人感到十分沉重,一身白白的衣服也不像是在现实中,倒给人一种死人打扮的感觉。

“噜噜太帅了!”

坐在缟田旁边正读高中的女儿赞不绝口,说了句让人害怕的话:“这回可没人再跟我争了,噜噜是我一个人的了。得好好庆祝一下。哈哈哈。”听起来就像这回作案的就是她一样。女儿说完抓起桌子上的一块米饼就到二楼去了。电视里歌声消失了,但是二楼又响起了同样的歌声,而且把音量调得不能再大。缟田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孩子怎么会那样喜欢打扮得古里古怪的噜噜。不但这样,缟田这两三年里不理解的事太多了。你看她早上穿着学生服上学的时候多少还像是自己熟悉的女儿,到了晚上看她穿一条瘦裤腿的裤子,走路大摇大摆的样子,还真以为是哪家的女孩跑到自己家来玩。前些天听她跟人打电话,尽说些什么“哎,你胡说,哎,真的?不是B,是A”?不知道的以为她还挺用功,在学英语呢,谁知道她们说的都是些有特别含义的不可告人的话。

眼前还坐着一个自己猜不透的女人,正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嘴里塞着煎饼。她那张嘴岂止是吞进了煎饼,简直把缟田的所有工资和整个人生吞了下去。这女人从来对丈夫都视而不见,偶尔表示一点兴趣的话,顶多就像刚才在旁边说的那几句:“嗬,这件事还跟你们小川有关?这么说小川还高升了?不错不错,年轻人嘛,还很有前途的嘛。”简直不知道她在瞎说什么。每天缟田从报社下班回家,几乎就没有舒服待着的时候。去年总算把这栋房子的贷款给还清了,觉得这个家终于是自己的了。可是哪里还有一点自己家的感觉?说起来,别看向阳科这几个人没少惹事,但是至少比这个家还多点儿家庭的气氛。

妻子又打了一个哈欠,到浴室洗澡去了。缟田在榻榻米上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好像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正在鹫津的小店里吃着拉面。不,不是在吃面,而是拉面的大碗里尽是三个叶子的草,自己正在碗里使劲寻找着四个叶子的。鹫津在一旁笑嘻嘻地说:“自己独立做一番事业再好不过了。”哎,奇怪……缟田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看见眼前的电视里真的在播放鹫津的小店和鹫津那张熟悉的面孔。缟田调高了音量,抓起话筒拨通了爱子家的电话:“喂,快看!现在电视里正播着……”

“我正看着呢。”爱子只匆匆回答了一句,就急急忙忙跑回电视机旁边,把脸靠近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送特别节目《创业者之路》,鹫津是其中被采访的对象之一。大概是他的小店离电视台近,一些在电视台工作的人常到店里吃饭,引起他们的注意了吧。电视里的鹫津还是爱子熟悉的那身头上包着白毛巾的打扮。这副样子自从一星期前爱子再次见到鹫津后,她已经多少次在梦里见过了。鹫津在节目中从容地讲述着自己辞职后创业的整个经历。特别还提到了他要独立的原因,和创业初期筹措资金时的困难。望着电视里熟悉的身影,爱子不禁想到,今天晚上原本不是准备到鹫津的小店吃晚饭的吗?为什么后来又磨磨蹭蹭地拖着没去呢?难道想见他一面还需要什么借口和理由吗?自己正在惦念着他的时候,正巧他出现在眼前。只不过鹫津是在面前的电视中,离自己只有短短十多厘米的距离。

而且离他竟然这么近。爱子第一次和他处在不到十几厘米的距离内。啊,太郎的眉毛边还有一颗小黑痣——太郎的嘴唇因为微笑而合拢的时候,爱子的嘴唇也不由自主地轻轻动着。太郎炯炯有神的眼光正注视着我的眼。爱子轻轻地把眼闭上了,但是恰恰在此时,“你该快结婚了吧?”只听见电视中正在采访鹫津的记者问道。“还没有呢。”“我已经听说了,说是你的女朋友长得很漂亮,在一家夜总会当女招待,而且她每天晚上都会上你这儿吃晚饭。真羡慕你啊,又有自己的店,又有女朋友,过得多幸福啊!”“没,没那回事。”听到这里,爱子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屏幕,只见画面中鹫津正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爱子慌忙把电视关上了。屏幕上方还留着清晰可见的自己嘴唇吻过的痕迹。爱子用袖子把痕迹擦掉,用手捧着自己发烫的脸坐了下来。

那天嘲笑六助在家吻电视,自己不也这样做了吗?太郎如果知道自己在屏幕上吻过他,一定十分狼狈吧。唉,还是当初自己拒绝了他,深深伤了他的心。那以后将近半年没有见过他了。那么,在这段日子里太郎走自己的路,重新找个女朋友,也是十分自然的事,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自己为什么固执地认为,太郎一定还舍不得放下自己,为什么会想当然地认定,只要自己和他见了面,把以前的误会说清楚,和太郎的关系一定还会恢复原样呢?如果那样,自己不又会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吗?

桌子上还放着做好的拉面。这些日子,为了改掉不爱吃拉面的习惯,爱子每天晚饭都要给自己煮上一碗。看来,这也已经多余了。放得太久的拉面已经有点欤了,用筷子轻轻一夹就断成两截,这可能也预示着和鹫津的关系吧。爱子正想到这里,电话铃声响了,“喂,现在电视里正放着……喂喂!”那是缟田科长的声音。听到这亲切而又熟悉的声音,爱子忍不住哭出声来:“科长,我太需要你的保护了!”

第二天下午,小老鼠又拿着派头回到科里来了。“喂,又干啥来了,还惦着回老巢来说闲话哪!哦不,又来请我们给你出主意哪?”缟田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说。“不,不,这回是向大家汇报情况来的。科长,这几天看你脸色有点暗哪!人常说天庭发暗,精神不爽,看来你有点儿心事啊。”小川开着并不那么逗人的玩笑。

“向大家汇报一个重大内幕消息。据说果然拉拉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那另外一个找到了吗?”

“还没有呢。听说拉拉的尸体经过检查,发现脸部有整容过的痕迹。警察正在调查她到底是在哪家医院动的手术,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据某家医院的外科大夫说,去年秋天有个女孩手里拿着几张照片来找过他,说是想做个整容手术,把自己变得和照片上的人一样。大夫答复她,凭现在的技术,要做到相像是可能,但要变得一模一样就太难了。那位姑娘当时只说再找几家医院问问就走了。后来大夫偶然在电视节目里看到了拉拉的表演,这才想起来,当时女孩拿着的照片就是电视上的拉拉。时间大约是拉拉出道之前的一个月。”

“你是说——”

“也就是说,那个女孩子万一真的动过手术,变得和照片一模一样,那么就可能同时出现两个拉拉。而且,可以确定,那个女孩从这家医院离开后,一定在哪家医院动过整容手术。同时,被害的女孩脸上既然有动过手术的痕迹,而她手里拿着的照片又是真的拉拉的话,那么被害的无疑就是假的拉拉了。”

“那么你说,另一个真的拉拉在哪里?”

“那样一来,真的拉拉很可能就是杀害假拉拉的凶手,也许她已经躲到哪儿去了。”

“等等!”缟田在一边打断了他们的话,“如果被人杀害的假拉拉是靠整容手术变出来的,那么她和真的拉拉完全可以不是双胞胎关系了吧。”

小川点了点头。

“那么昨天那位著名歌手户仓麻纪在电视上说的话又怎么解释?户仓说她亲耳听到拉拉在电话里说,她有一个双胞胎妹妹。”

“这的确很难解释。”小川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起码拉拉的房间里住着另外一个长得和她极像的女孩,这一点可以肯定。这件事有人亲眼看见过。是一位娱乐周刊的记者。”

据说这位记者有一天晚上想到拉拉住的公寓去采访,碰巧那天公寓的门铃坏了,里面又忘了上锁,这位记者连门都没敲直接走进了公寓。结果他发现,在宽敞的起居间的大沙发上有两个打扮得一模一样,穿着一样的紫色睡衣的女孩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其中有一个女孩发现有人闯进来后,马上把头扭到了一边,另一个女孩慌乱之中把脸转了过来。这位记者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女孩就是拉拉。据说拉拉当时脸色突变,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递到记者手中厉声说道:“这件事马上忘掉它!”说完连推带搡地把记者赶出了门。这位记者被拉拉的凶相吓住了,没敢把这件事说出来,但是也没收拉拉的钱。

“这叫死无对证。我才不信他没收那笔钱!总之,结合各种证言,我看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套公寓里的确住着两个拉拉。”小老鼠斩钉截铁地说。接着,他又瞧了一眼手表,“哇——我得走了。”说完,小川满脸遗憾地转身向门口走去。只听背后缟田科长冲着他大声问道:“我只想最后再问一句,这位记者看到的,和户仓麻纪偷听到拉拉的电话,哪一件发生得更早些?”

“听说记者看到的在前,户仓听到的要晚些。那名记者看见的时候,还在双胞胎传闻出来的半个月之前。”

这天中午,缟田把爱子约到有乐町车站前的一家餐馆,也不问爱子想吃什么就要了两碗拉面。餐馆一角上方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着关于拉拉被害事件的报道特集。从昨天开始,电视台几乎一天到晚播放的都是拉拉的事情。电视里说,自从发现被害者的尸体上有整容的痕迹后,一位据说在拉拉出道前和她一起在汉堡店工作过的姑娘主动要求接受采访,说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据这位女孩说:“我和她曾经无话不谈,有一天她拿出一张相片对我说,我真想做个整容手术把自己变得跟相片上一样。可是看来日本的大夫根本无法满足我的愿望……我问她,这照片上的人是谁,她只是笑了笑,告诉我这是去年偶然认识的一位朋友……她辞掉工作离开以后一个月,有一天她在街上突然喊过我,当时我大吃一惊,她已经变得完全像当初给我看的照片一样,简直就像换了个人。说是前些日子到美国接受整容手术去了。她还挺得意地问我:‘怎么样?还是美国那边的技术比咱们强吧。’过了不久,这副面孔又出现在舞台上,人家介绍说这是当下最红的歌手,叫拉拉。听说后我又吃了一惊。”女孩的采访结束后,主持人接着说道:“看来拉拉无疑是长得极像的两个人。”她的结论几乎和小川的看法完全一样。接下来电视播放的是广告。广告过后,主持人又像换了一副面孔似的,神色沉重地宣布:“现在报告一条最新消息,关于拉拉遇害事情,目前有了重大进展。拉拉的前经纪人,也是警方主要嫌疑人之一——鸟野一郎,已于今天被逮捕,详细情况目前还不掌握,但是看来又向发现事情的真相迈进了一步。”

画面上和店里马上变得乱起来,只有缟田一人似乎并不显得惊讶,只是不紧不慢地摸着鼓胀的肚皮说:“嗬,原来那个长得像莫蒂里安尼似的就是凶手啊。”说完,又小声对爱子说,“这家店做的拉面可真难吃。”爱子赞同地点了点头。这家饭店装修虽然豪华,做出来的东西实在和它的形象根本不相配。“这一比较就能看出,鹫津在创业上下了多大的决心。怎么样啊?你要不也在鹫津身上下点决心?”“不过听说他已经有了新女友了,而且还快要结婚……”“他自己那天不是说还没有吗?我看还是有机会的,鹫津君一直以为是你拒绝了他,而且还不知道你已经回心转意,你是不是找个机会把你现在的想法跟他谈谈?不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放在心里难受,如果是我这个岁数的人倒也没什么,可是你还年轻……”“可是……”“别说了,今天晚上我们一起上鹫津的店里去,你把话向他当面说明白吧。”“可是……”“还可是什么,你就说一声‘行’,答应下来不就得了?这个命令不是科长下的,而是你的保护人。”望着缟田亲切的笑容,爱子想了几秒钟后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回到报社后,过了不到一小时,小老鼠又飞奔进来了。

“你是来告诉我们,那个经纪人已经被逮捕的消息吧,我们都知道了。是不是他承认了?”

“这是刚刚听说的。真想不到……”

“你先别急,能不能先说说警方逮捕那位经纪人的理由?”

“这是个天大的误会,是噜噜……”

原来,昨天晚上噜噜给经纪人鸟野打了个电话,不巧鸟野有事外出了,回答噜噜的是他留下的电话录音。可是噜噜由于匆忙,竟然没有察觉,于是录音里录下了噜噜的声音。噜噜在电话里说:“人是你杀的吧,我可什么都知道。”今天早晨警察到经纪人家以后,偶然从电话录音里听到了这句话,于是找到了噜噜。噜噜一看瞒不住了,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警察。

“鸟野爱上了拉拉,可是拉拉已经有了热恋的男友——说到底,杀人的动机还是出于嫉妒,三角恋爱引起的。”小川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爱子听了后脸色突变,还在兴冲冲地接着说:“这个三角关系里的一角,也就是拉拉的男友,说出来别吓你们一跳,居然是……”“是噜噜吧。”缟田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小川正在兴头上的话突然没了底气,泄气地说:“科长,连这你也知道啊!”

“不,这是我的预感,是我早就猜到了的。你们听听我的分析吧。我想,当初传来的有关拉拉是不是双胞胎的消息,一定是拉拉、噜噜和经纪人三个共同策划的。”缟田瞪了一眼惊呆了似的小老鼠,停了停才接着说,“而之所以要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今天上午你来告诉过我们的那位周刊记者。”“咦?”“别大声叫,让人以为你被鼠夹夹住了似的。你也把我的智商看得太低了吧。算了算了。总之,这名记者无意之中看见了拉拉和男友在一起亲热的场面,也就是说,他发现了拉拉和人同居的秘密。虽然拉拉给了记者一笔钱,但谁都知道,这只能暂时不被传出去。没有哪位娱乐周刊记者会把这种爆炸性的新闻捂在肚里。于是,她急忙把经纪人叫来商量,三个人一起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要把被记者发现的事隐瞒下来。幸亏——是幸亏还是不巧这个另说——记者在发现他们亲热的时候,那个男的——也就是噜噜——穿着一身女性的睡衣,又是背转身朝外,因此记者并没有看清他的脸。而且噜噜平时留着披肩长发,身材高矮也和拉拉相近,在记者的眼里看去,就像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在沙发上。因此,他们才共同想到了一个办法——制造双胞胎的传闻。”“稍等,”爱子伸手示意让缟田停下,“那么噜噜为什么要穿一套女式睡衣呢?”“这并不奇怪。”小老鼠把话抢来说,“有些人的确有这种另类的爱好。但是拉拉喜欢有这种另类爱好的男人。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爱好吧。看来,这两个人在房间里喜欢玩这种同样打扮的游戏,经常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这样,他们需要隐瞒的就不单单是两人同居的秘密,而且他们这种另类的怪异行为也绝不想让人知道。结果他们三人想出的主意就是,如果让人相信拉拉是和双胞胎姐妹抱在一起,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那么,他们想出的主意怎么就能让大家相信呢?”“这你就不知道了,在演艺圈里,只有你想不出,而没有别人不敢相信的事。而且拉拉平时把保守自己私生活的神秘性作为一个大大的卖点,炒作她是不是还有个双胞胎姐妹,更是提高她人气的绝好的话题。”“也就是说,拉拉是故意让平素与她不合的户仓麻纪听到电话的,故意谈到双胞胎的事,是估计到户仓可能一时不会说出去。但是其中真正的用意却是让她往外散布这个消息?”“此后他们又用胶泥或什么东西改变拉拉的耳廓外形,再故意假装照片被人偷拍,让这些照片公布出去。再假借一个高中生之手向媒体写匿名信提出这个问题。”“只要在演艺圈随便点一把火就能炒作出一个大大的话题。我看他们合演的双胞胎这场戏还不能说是点火,而是放出的烟雾弹,是一颗掩盖真相的烟幕弹。”“这颗烟幕弹实际上就是为那位周刊记者一个人放的。实际上这位记者也的确深信不疑,以为自己那天看到的,就是拉拉和她的双胞胎姐妹。以为拉拉之所以给他塞钱不让他往外说,是怕有一个双胞胎姐妹这件事传出去对拉拉不利。大家不是都认为,有个双胞胎姐妹对她的人气有负面影响吗?而让他以为拉拉只想掩盖自己是双胞胎的秘密,其实是为了掩盖更重要的秘密。”“真像是一幅魔画似的,把那名记者明明看到的东西巧妙地变成内容完全不同的画面。”小老鼠十分赞同缟田的分析,不由得点了点头。“然而,正当他们把这场双胞胎风波炒得最热闹的时候,当事人拉拉却对此失去了兴趣,她觉得没日没夜地卷进这场旋涡,实在精神压力太大,倒不如把这一切真相如实地告诉公众,然后退出演艺圈和噜噜结婚。拉拉的想法遭到了经纪人鸟野的激烈反对,他威胁说,拉拉想退出演艺圈他不反对,但是条件是拉拉必须嫁给他。由于这种三角恋爱关系无法妥协,昨天在拉拉住的公寓里,因嫉妒而失去理智的鸟野拿着一根铁丝——”“别再往下说了!”爱子伸手拦住了缟田想说的话。而一旁的小老鼠并不知道爱子昨天晚上看了鹫津的报道后,对“三角恋爱关系”这个词特别敏感,还接着说道:“要是害怕人家说你像铁丝,你不会再长胖点?我看你隔了几天没见他了,好像比以前更瘦啦。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烦恼?”小川的话越来越刺痛了爱子的心。唯一知道爱子害怕别人提起什么的缟田,只好改变了话题。

“其实鸟野想利用这场双胞胎风波来达到自己另外的犯罪目的。之所以他把拉拉公寓里的所有指纹都擦得干干净净,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和拉拉同居的人是噜噜,而以为是她和另一个双胞胎姐妹住在一起。那样,警察就会把调查的重点放在追查这另一个拉拉。拉拉没有任何亲人,那么警察就会完全相信她存在双胞胎姐妹的说法。事情真像那首《四叶的三叶草》的歌唱的那样,这里的四片叶子——拉拉、噜噜、经纪人还有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拉拉。”说到这里,爱子的口里又哼起了歌里的一句“想找回掉了的一叶,我独自旅行到远方……”

听到爱子轻缓悠扬的歌声,又是只有缟田一个人从中得到了启发。小川还是焦急地瞟着缟田的脸,而大野六助仍然打着哈欠,像往常一样显得似乎漠不关心。不,其实六助对这个事件十分关心,而经常打哈欠只是他的习惯动作而已。“这件事离水落石出——”正打着哈欠的六助突然插了一句,“已经不远了。小川我问你,和拉拉住在一起的不是另一个长得很像她的女孩,而是噜噜是吧?那么你上午说在拉拉出道之前的确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拉拉对吧?——就是说一个是照片本人的拉拉,另一个是拿着照片去把自己整容成拉拉的女孩。——既然已经发现被杀的是经过整容的,那么那个照片上没有经过整容的女孩又在哪里?”

“对,这才是整个事情的关键……”缟田刚开口就被打断。“我哪知道那个没有整容的女孩在哪里,这得问鸟野去。他肯定知道照片上的女孩是谁——”小川像是下结论似的说。

这天晚上,爱子为了寻找梦中的那片叶子来到了六本木的鹫津的小店。“就你一个人来的?”当爱子掀开门帘,站在柜台后的鹫津吃惊地问道。“不,过十分钟科长也来。”缟田为了给爱子创造一个单独见面的机会,故意晚来了一小会儿。一定要抓紧这十分钟速战速决。爱子边想边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这时她才发现,在对面的角落里,竟然还坐着一个女子。爱子的心剧烈地跳起来。那个女子染着栗色的头发,化妆和衣服都很时尚,正在对太郎做作地笑着。爱子进来后她就像没看到一样对太郎说:“太郎,你昨天接受采访说,还没到考虑结婚的时候,可是我已经考虑好了。”从她说的话来看,她一定就是那位太郎的新女友了。太郎刚才看到爱子进来时露出吃惊的神色,似乎觉得稍有点难堪,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在这狭窄的长方形的店里,三个人站的位置恰好是个三角形。“别开玩笑了,你对我的过去还完全一无所知呢。”“你的过去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才不管你原来交过多少女友呢。”女子又补充道,“我当然希望你以前没有过女友,要有的话多少总会有点在意,怎么?你以前还真有过喜欢的?”“有啊,我还向她求过婚呢。不过被人拒绝了。”“还有人拒绝太郎的求婚,嗬,眼光还挺高的啊。”鹫津在爱子面前摆了个酒杯,坏笑着说:“那女孩长得又瘦又丑,浑身皮包骨,还看不上我——可那时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几句话说得爱子害羞得抬不起头。“这些话以后再慢慢听你聊吧,我先走了。”说完,那女子扔下刚吃了一半的拉面,匆忙跑了出去。

要不是正巧缟田这时进来了,也许爱子也正想找个机会溜走。缟田和鹫津打了个招呼,在爱子的身边坐下了。爱子用指头在柜面上写了几个字:“什么都别说。”“为什么?”缟田也用手指写道。“我已经死心了。”“真的?”“是的。”爱子微微笑了笑。本来今天来这儿是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他,没想到他却先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那时我是真心喜欢她的。”是的,说的是那时,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且,出去的那个女招待,如果不化妆也一定比我漂亮。一个星期前小老鼠用欢送会的形式送别了他的暗恋。看来我也要在这再办一个欢送会送别这以前的一切了。爱子一边想,一边故意装作没事似的给缟田满满倒上一杯啤酒。而缟田正不安地不时偷眼看着爱子。已经在人海中擦身而过的两个人,又重新碰到一起不知有多难。既然人是这样,那么一张脸呢?如果借助一名好大夫,完全可能把已经整过容的脸再重新恢复原来的样子!

由于各自都有心事,两人只待了三十分钟就离开了小店。樱花已经快要盛开了,花瓣在都市的夜色中纷纷凋落,像白白的沙子一样掉落在道路上。爱子把视线从凋落的花雨里转到缟田忧心忡忡的脸上说:“一切都过去了,实在对不起你。让你白为我操了不少心。”接着她又朗声向缟田道了别,转身向车站走去。望着渐渐走远的爱子的身影,缟田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走进了路边的公共电话亭,拨通了小老鼠的电话。

“哎,小川,是我——我这是猜想。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那位照片上的女孩在哪儿……”

“她在哪儿,到底是?”

“就在停尸房里。她就是昨天被杀害的拉拉,正躺在棺材里等待安葬。那另一个拉拉根本就不存在。照片上的女孩和死去的女孩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所以才会长得一模一样。都怪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不是说遇害的女孩拿着照片想把自己整容成跟照片上的人一样吗?”

“恰恰相反。那是原来照片上的女孩做过一次整容才变成那个样子,可能她觉得整容手术不成功,没有达到自己预想的效果,所以又想再动一次整容手术把自己变回原来的样子。她到美国动的手术不过是想回到原来的自己。变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雷鸟的脚步静悄悄

六助又看了一眼手表,走进了街边的电话亭,不多不少,现在正好晚上十点整。今天上午调到文艺部去的小川给向阳科打来电话:“喂!六助,今天晚上十点你一定得给我家打个电话——什么?理由?到时候再告诉你。”最后还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声。因为正下着雨,天色比平时显得更暗些。从昨天开始,东京已经进入了梅雨季。在街灯昏暗的亮光中敲打在玻璃上的雨点反弹出一层水雾,散发着浓重的夏天气息。——与其叫做雨水,倒不如说是沉闷的夜空承受不了夏天的酷热而流的汗更为贴切。

电话铃刚响过一声,对方就接了电话,看来小川早就在旁边等着。

“怎么这么晚?不是跟你说好十点吗?”

“我的表正好十点整。”

“你那是什么表!不但脑子慢,连戴的表都慢!”

“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小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以想象得出,二十七岁的小川的嘴皮这会儿肯定撅着,和小老鼠再像不过了。“六助,你今天没碰见什么女人吧?”小老鼠边说边嘿嘿笑着,“我猜今天你必有一难,是女难!”

“开什么玩笑!就为了听你这些废话还得花我一个十元硬币?”

最近小川热衷于钻研易经。起因是有一回派他去采访一位易学大师,这位大师顺便给他算了一卦,说是当天走财运,果然小川回来的路上捡到了三十日元,这让小川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以后他就买了许多易经的书读,每天都要算上几卦。还经常给老巢向阳科打来电话通报一下算卦的结果。不是说缟田科长今天半夜肯定犯胃痉挛,就是说爱子这礼拜要不去拜稻荷神社就更嫁不出去,实在比没调走以前还让人讨厌。而且他占卜出的结果几乎都是坏签,说是在学易经,不如说是在练妖术,弄得大家全都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小川那些预言不幸给猜中了。

“我说得准吧,今天你一定跟哪个女人有什么过节儿!是不是跑掉的太太又回来了?”

“那婆娘现在还跟空气一样,根本没什么消息。”

“要不就是今天晚上到哪儿喝过酒吧?酒馆里你就没跟哪个女人有过那么一点花絮?”

“没发生什么事啊。只不过坐在我旁边的家伙不小心吃错了我一条炸柳叶鱼,但是那肯定是个正宗的男人。要说今天跟我搭过话的女人,那除了爱子没有别人。她跟我说的话也就那么两句。最近她可有点不爱理人。”

“那就怪了。本大师算的卦不可能不准啊!”

“行了,行了。下次等哪天算出有一大笔遗产等我继承,你再给我打电话吧。”

“十分遗憾。告诉你,本大师算出你离财运越来越远。先跟你打个招呼,到了乙亥年夏天,要提防未羊时刻从丑牛方向过来的人。此人会抢走你那点财产。”

“什么乱七八糟牛啊羊啊,最得提防的就是小老鼠精。呸!”

六助愤愤地啐了一口,挂上了电话。他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转身吐出一口气,走出电话亭。正在这时——六助在推门的一瞬间像是被什么给顶了回来,只见闯进来一个黑糊糊的人影。从一身镶着紫色花边的衣服和浓浓的香水味判断,六助马上反应过来了,进来的是个女人。六助那比常人大一倍的肺里喷出来的烟气吐在女人的脸上,像是给她罩上了一层雾。女人不由得甩了甩头,烟气随着甩出的带着雨滴的头发散开来,就像揭开了蒙在女人脸上的薄薄面纱。女人露出的长睫毛上沾满了雨水,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珠。抹得血红的嘴唇边带着令人难以琢磨的微笑。女人也把自己手上的烟放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重重地把烟吐在六助的脸上。带着口红颜色的烟雾像火一样灼烧着六助的眼睛。散开的烟气又像一张面纱重新罩住了女人的脸。

“帮我打个电话。”看不见的烟幕那头,传来女人神秘的声音。烟气散开了,出现在六助眼前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且是和六助一起待在电话亭里——还没等六助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女人已经摘下话筒塞在六助手里。她投进一个十元硬币,开始拨起号来。“接电话的可能是个男的,你就按我教你的说。记住了,就说‘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知道柳泽勉住在哪儿’。这么说就行。”女人又从六助手里拿过话筒贴在耳边听了听。“通了。”女人压低嗓子说,又把话筒塞回到了六助手上。

六助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男人凶恶的声音:“喂,喂——哪一位?……你找谁?”女人在一旁再次小声提醒六助:“快说!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知道柳泽勉住在哪儿。……就一句。”在话筒对方的男子和这个半个身子贴到胸前的女子双重催促下,六助只好按照吩咐,把教给他的话说了一遍。

话刚说完,女子伸出染成红指甲的手把话筒抓走,挂断了电话。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塞进六助老是半咧的大嘴里,取出火机点上。“这根烟抽完为止,我可以陪陪你,咱们到外面走走。”还没等到六助答应,女人揪住足足是自己三倍的六助,把他拉出了电话亭。

“上哪去啊?这是。”

“反正散步嘛,去哪儿都行。”

女人说着,挨近了六助的身体,挽着六助的手臂迈开了步子。潮湿的天气里,六助那每年只洗一次澡的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但是女子不但不嫌弃,反而把身子更紧地靠在六助怀里。一种久违了的温馨感通过手臂迅速传遍了六助全身,浓烈的香水味一阵阵刺激着六助的鼻子。跑掉的妻子以前完全不会打扮,向阳科里的爱子平常也只化化淡妆,能闻到这么漂亮女人身上的香味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六助猛然想到,那只小老鼠今天占的那卜卦,说是女难,只说中了一半吧?

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映照出两个紧贴着的身影,经过每一座街灯下,两个落在地上的影子都像走马灯似的变换着梦幻般的形状。也许是头一回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走在一起,连平时非常熟悉的这条街,都感觉那样的陌生,就像走在一个从没到过的雾腾腾的迷幻世界里。

“后面是不是有人跟着?”女人小声说。由于刚才总能听见一些轻微的脚步声,六助有点紧张,不由得回头想看一眼。“千万别回头!”女人往六助身边贴得更紧,小声警告着。边说边拉着六助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路。这一带虽比不上市中心那么热闹,也一幢连一幢地盖着许多大楼。在这些钢筋混凝土堆成的大山之间,一条条纵横排开的小路仿佛只是一道道排水沟。神秘女子拉着六助不知拐过多少弯,脚步也越来越快。后面似乎隐约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听不准是真的还是回声在作怪。女人的头发随着身体的跑动波浪似的甩开,轻轻拍打着六助的肩膀。六助觉得自己像是跟女人深夜练着跑步。

拐过一个弯后,前面的路突然开阔了,闪烁着的霓虹灯让六助猛然记起,已经到了车站附近的大街上。女人从衣兜里摸出一张一万日元的纸币,塞到六助手里:“这是给你的酬金。刚才打电话的事跟谁都不许说。”随即拦下一辆出租车跳了进去。还没等六助反应过来,只见车子的尾灯已经越来越远,只把那点浓浓的香水味和一份美好的回忆,夹在汗水和雨水中,通通留给了呆立路旁的六助。回过神来,六助又偷偷回头瞧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可是仔细一想,六助又仿佛觉得,刚才急急忙忙练马拉松的时候,的确像是有谁紧跟在后面,多亏女人带着他在小路上左拐右转,这才把他们甩在后面。嘴里叼着的香烟也在刚才的跑步中让雨水冲走了一半。六助不由得暗自猜想,今晚这一趟活干得实在莫名其妙,别是忙乎半天只赚到一张假票?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刚收的票子,对着灯光仔细检查了以后,这才慢悠悠地向家走去。二十分钟后,六助回到了自己的楼下。一看,门口还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

灯光映照下,撑着一把圆圈图案的花伞站在楼下等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下班时最后一个道别的爱子。爱子那瘦瘦的身材举着把伞站着,不认识的准以为伞柄怎么那么长。只见爱子笑着说道:“都等了你三十分钟了,再不回来我正想回去啦。”说罢她放低了雨伞,不好意思地用伞身挡住了投向六助的视线。“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晚了。”“今天晚上我一个人出来看电影,电影的结尾是一对恋人最后分手了。看完电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找你来聊聊。”“那太感谢了,总算你拿我当个人。到我家里坐坐?”“不想去。”“我不会怎么样的。”“你那屋子还想干什么?上次我和小川一起来过一趟,看见你那屋子,谁都以为东京刚发生过大地震。”六助的房中间摆着一张脏极了的床,也就床上还剩点空间,床后面就是堆到屋顶的一堆破烂。“你快湿透了吧。”爱子想把伞递到六助手里。“不用啦,我这是特地想淋点雨,让它自动洗洗头。”“看来还不能把你当个人看。”“是不是又和鹫津君吵架啦?”“哪有机会和他吵架?春天以后一直就没见过他。”“我可是一个星期得上他那儿吃一回拉面。”“嗬——”“他最近的情况你肯定想知道吧。”“和他的事已经结束了。而且听科长说,他今年秋天就要结婚。”“咦,进展这么快?”“没错,那女人长得还挺漂亮的,我还见过她一面。”“我都见过两三次了,但是我觉得鹫津肯定不喜欢这种花枝招展的女人。他真的秋天会跟她结婚?”“嗯,听说都订过婚了。”“订过婚也能取消。你自己不也有过?到秋天为止还有机会。”“你说的跟科长一样。科长说结婚半年就离婚的有的是。”“有,有。”“你的情况不算,你还没离婚。”“离不离还不都一样?”“可是我觉得你太太还在哪儿等着你给她打电话呢。”“我连她人在哪儿都不知道,电话怎么打?”“我想她一定在一个你找得到的地方。你自己一次也没主动找过她。”“爱子你也在等着鹫津君找你吧。”“怎么会呢?”“我听你的口气像是那样。嘴上不承认罢了。”“可是太郎不用找啊,他知道我的住址。”“你的地址好找,可是你的心思难找。爱子,你把自己真正的心思藏得太深了。你盼着他主动来找你的心思。”“我是想寻找他的真实想法。不,更正一下,是我想过寻找他的真实想法。我们俩的事都得用过去时了。”“可是我感觉你们俩像是迷了路的两个人在互相找着呢。要是有谁先喊出声来,那边的回应应该更大。美国有部大片里不是有过嘛,男的冲进教堂,冲着正在跟别人结婚的女子大喊了一声,马上那电影就有了一个好结局。男人和女人不就是那样简单?”“那是电影里的故事。”“和电影里的故事一样有什么不好?”“那你做给我看看。我看你怎么大喊太太的名字吧。”“我要是喊了,她还不跑得更远?”终于,雨伞下爱子露出了平常看惯了的笑脸,说道:“我该回去了,再聊下去,明天见到六助该听不到什么笑话了。头洗得差不多了吧?”看着六助湿漉漉的头,爱子的笑脸上又爬上了一丝微笑。“送你到车站去?”“不用了,要碰上坏人正好练习一下怎样喊呢。”爱子走了,中间还两次转过身来,甩动着伞上的雨滴向六助告别。

甩下的水珠和刚才遇见的女人身上谜一样的香味在六助心里缠绕在一起,他不由得暗自苦笑着想: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真让小川这小子的卦算准了?多年没有过的女人缘难道又回来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首先要做的当然先把脏兮兮的床上堆放的脏衣服挪开,这不是为了想洗它,而是得腾出一块地方抖抖身上的水。接着要做的,是把那张淋湿的一万日元纸钞贴在脏得看不见的玻璃窗上。然后再从床边的破烂中随手抽出几张破报纸铺在床上。六助伸出的手突然停住了。

柳泽勉据悉已经潜入本市——

报纸上大大的标题进入了六助的视线,今天晚上遇见女难第一号人物时,她让打的电话里不是提到过这个名字吗?对,一定是他。不用再读,报纸上的内容六助早就有印象。

上个月底,大阪连续发生了几起黑色革命军,俗称“黑军”发动的袭击警察派出所事件。黑军实际上是一个过激团体的军事组织。这几次袭击中虽然没有死人,但造成了二十余名伤者。事件发生后,包括袭击行动的指挥者在内,一共有八名凶犯被逮捕归案,事件总算得到了解决。不过逮捕过程中,一名负责制造炸弹的黑军骨干居然闻风逃脱。此人因为擅长制造精密炸弹而拥有“恶魔之指”的绰号,这个人正是柳泽勉。

不知是因为印刷不好还是别的,报纸上刊登的犯人,脸上的皮肤像经过砂纸打磨似的粗糙,据说柳泽勉此人还有一个绰号叫“铁雷鸟”。铁雷鸟是一种善于伪装的鸟类,可以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改变自己的体色。柳泽勉正是凭借这个本事,几次在警方的围捕中巧妙逃脱,至今依然逍遥法外。这只铁雷鸟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改变他的体色和服装,也擅长随机应变改变他的内色和信仰。几年前柳泽勉还是一名与黑军为敌的准军事组织——赤军的成员,后来在赤军内部发生的一系列内讧中投奔到黑军来。

这次叛变对于他以前赤军的同志来说,绝对属于罪大恶极,人皆可杀。而黑军自从吸纳了柳泽勉这个恶魔之指后,势力得到迅速的壮大。不但在几个大城市成功地实施了多次爆炸,也把赤军逼上了死角。因此他们与赤军的矛盾更加激化。据说上个月底大阪的袭警事件发生后,当局之所以能够迅速成功抓捕黑军的几名主要首领,就是由于赤军向警察秘密通报了黑军在大阪的几个据点而造成的。

然而独自一人逃脱并潜入东京的铁雷鸟面临的处境的确不妙。柳泽勉不但要处心积虑地想方设法逃避警方的追捕,还要防备赤军成员发现他。同时,他还肩负着对告发黑军据点而导致多名兄弟被捕的赤军首领复仇的使命,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赤军的动向。对于东京来说,目前警方和赤军都在大力寻找柳泽勉的下落,以尽早除去铁雷鸟这颗不知何时爆炸的炸弹。

今天晚上那个女人让六助打的电话,无疑是向谁告发柳泽勉的潜伏地点,看起来不像是谁没事找事逗着玩。而且,六助还清楚地感觉到,的确背后有人在跟踪着她。

到底那名神秘的女子是谁?——烟气中慢慢显露出的女子谜一样的面孔,拉着六助没命地拐进小路,狂奔了许久才好不容易脱身的这名女子和铁雷鸟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还要拉住六助一块跑?那个告密电话又是打给谁的?

六助的思绪陷入了混乱,就像不停地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撞。不知不觉六助渐渐沉入了梦乡。平日里六助一旦睡着了,除非发生重大的灾难,一般很难能让他睁开眼,可是今天晚上完全不一样。不知为什么今晚不但睡眠很浅,还始终有一种若即若离的轻微脚步声在他耳边伴奏似的回响。六助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地感到恐惧,随着脚步声渐渐逼近,一只巨大的黑手从背后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六助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张贴在窗户上的湿漉漉的纸币不知何时飘落下来,正好像口罩似的粘住了六助的鼻孔和嘴巴。他一手抓开了纸币,擦了擦满头的汗。做这种噩梦可不是自己的特长,已经多少年没有在梦里体会过这种令人害怕的景象。看来还是心里那个女人神秘的影子挥之不去才引起的吧。六助迷茫地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恰巧这时床头的电话响了。六助赶紧伸手在废纸堆中摸到听筒,贴在自己的耳上,可是那个大大的哈欠此时还没打完。

“睡着哪!是我!……”

好像从遥远的黑暗里传来了女人尖厉的嗓音。

“我?我是谁?”

六助突然记起,拿起电话习惯性地先说“是我”的只能有一个。他不禁偷偷瞄了一眼手表。现在正好是十一点过几分,今日还剩近一小时没过完。这小老鼠最近练就的功夫果然不差,他占卜得出的结果提到的女难看来还没过完。爱子走了以后,以为今天已经万事大吉,这电话带来的难关要比前头的更难。

“你现在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一个小镇上。……正坐着火车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随便就在这里下了车。反正是在山阴方向……喂,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不会是谁的忌日吧?”

“反正差不多吧,去年的今天我离家出走,你还记得不?你反正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连自己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都不记得的除了你还有谁?”

这通电话居然是从山阴地方打来的。怪不得她声音后面总能听到往里投铜币的咔咔响。六助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在那个遥远的偏僻小站上,伴随着野猫的叫声在雨夜的雾气里给自己打电话的妻子的形象。

“喂喂,这动作可不卫生!别拿指头往耳朵眼里抠,想抠的话拿耳勺,听见没有?”真被她说着了。六助急忙把指头从耳朵眼收回来。咦,她是不是就躲在屋里什么地方?不然怎么知道的?六助的眼迅速在屋里的每个角落扫视了一遍,还把厨房洗碗台上的窗又打开看了看。自然没有发现妻子的踪迹,看见的只有到处乱爬的蟑螂。

“你别到处找了。我还不知道你打电话的时候手往哪儿搁?……还不快对我说点什么?”

“有一句话我想问你好久了。为什么你……”

“你想问我离家的理由?”

“不,不,这我知道。想问的是,当时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是不是还有点儿魅力?”

“还不是那会儿一时冲动?你看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妻子的声音显然很气愤。很快她的声音又软了下来,“我离家出走也是一时冲动,去年的今天,我一看你旁边的垃圾堆,心想这么跟你过,还不比普通人早老三倍?所以感到害怕就……”

“这一年你在哪儿待着?”

“在朋友这儿,换了好几个地方。都是你认识的朋友。”

“你说现在在山阴,打算还去哪里?”六助正要接着问,只听见电话那头妻子大叫一声:“啊,背上的孩子要掉下来了!”接着电话没打完就被挂断了。

原来电话里她身后的不是猫叫,而是婴儿的哭声。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难道现在东京还有狐狸精,正在小川的妖术指挥下变着各种把戏耍弄人?肯定是这样。六助边想边躺在旧报纸上。可是不到十秒钟,六助又像童话里午睡的巨人那样一下子跳起身来。婴儿?她哪来的?——

按惯例,每天早晨小川总先打电话来报告他的最新预测,爱子接完小川的电话,带着讥讽说了句:“多谢指教,辛苦了。”缟田科长在一旁学着六助的样子打了个哈欠问道:“今天小老鼠又有什么新花样?”

“他说科长今天绝对不能碰水,哪怕就喝一口,最近都会遭遇水难。”爱子瞧了瞧缟田面前的杯子,“多亏您还一口没喝。”

“这小老鼠真胡扯。我又不会游泳,也不到海边、游泳池边去,怎么可能遭什么水难!”说着把手伸向了茶杯。

“科长你先别动!那家伙最近的预言都还挺准,你别不信。不是说有的老人洗澡都能淹死吗?”六助还是那样边打哈欠边劝阻。

“你这家伙今天早晨已经打了二十四回哈欠了,真羡慕你啊,都说有时间打哈欠的人不容易老。”

“你数人家打哈欠的次数不是更有时间?”

“准确掌握下级的行动是上司的职责。”

爱子一看,每天在两位男人中上演的斗嘴又要开始了,急忙拦住了双方说:“争这些没用的事,不如商量一下昨晚六助遇见的那神秘女子让他打的神秘电话。我看这件事还是报警为好。”

“不,报警之前我们自己得先侦察侦察,弄得好咱们爆一个独家新闻也没准。要是报了警他们一查没这回事,那还不让人笑话。”

起码到现在为止,昨晚出现在六助喷的烟雾中的女人是谁还不知道。既可能是赤军一方为了报复世纪炸弹之魔“铁雷鸟”柳泽勉而向警方告的密,也可能是上个月大阪发生爆炸案后漏网的柳泽勉同伙叛变了铁雷鸟,想把他的行踪报告给赤军。六助已经记不清那位女人拨打的电话号码,只知道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而且只说过两句话,就凭这些,想找出接电话的人是谁,还缺乏必要的线索。六助记住的,只有电话那头的男子凶恶的说话声和那句让他说的话——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知道柳泽勉住在哪儿。

“咱们先试试吧,青兰女子大学是不是真有个叫弓月的学生。爱子,你打电话到大学总务处问问看。”

爱子按照缟田说的打过电话,放下话筒对两个男人点了点头。

“确实有个学生叫弓月纯子的,已经在那儿读了七年大学了,留过好几回级,今年已经二十四五岁。住址在青山一座叫Belle Saison的公寓里——那座公寓很有名,法语翻译过来就是‘美丽季节’的意思。每到季节交替,房顶的颜色都要重新刷过。从青山大道过去不远就能看见。是一座二层的小洋楼。”

说干就干,六助决定利用午休时间,出去侦察那栋公寓的情况。今天又下着雨,街上到处飘着棉花糖似的细细的雨丝。不远处,公寓的绿色屋顶闪着亮光。

弓月纯子的房间在二楼的最中间。六助在门前按了按门铃,可是不见有人出来。也许她到大学去了吧。六助正要转身回去,突然旁边一家的门打开了,露出一个中年女人的脑袋,满脸奇怪地看着他。这个女人身高只有六助的一半,但是身材却有六助两倍那么宽。也就是说,比起往前走,不如像螃蟹似的横着爬还要快。“你又是来偷内裤的吧?”女人突然狠狠地咬着牙问。“你说我想偷内裤?”“半个月以来,这座公寓里已经丢了不少女人内裤,到前天为止已经丢了十件,连我的花内裤也被偷走了,爬上二层阳台来偷的——”

原来六助被误以为是来偷内裤的。这倒不要紧,而让他惊讶的是,这位大相扑运动员似的女人竟然还穿花内裤。六助递过一张名片。“对不起,我是报社的,想问问隔壁这位大学生的一些情况。”这时,女人好像打消了怀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痛痛快快地告诉了六助,甚至连六助没问到的她也说个不停。

回到报社,六助马上把这次侦察的结果报告了缟田。主要成果有两处:第一,一星期之前,弓月纯子的房门上被人用红漆写上了几个可怕的大字——“下地狱去吧!”那天晚上弓月纯子像往常一样半夜才回到家,她见了门上的大字居然吓得脸色煞白。她问邻居是谁干的,邻居摇头说不知道。纯子慌忙回屋拿甲醇把字抹掉了。第二件事是,本月初弓月纯子屋里发生了一起煤气爆炸事故,但是这起事故是不是真的由煤气引起尚不可知。那天晚上只听见她的房间传来一声巨响,邻居和附近几家的人急忙到她家看个究竟。这时纯子开门出来只露出个脸,说是不小心煤气发生泄漏,划火柴时点燃了,什么事都没有,请大家放心。但她说话时显然吓得浑身发抖。

“可能她在试制炸弹。而且在门上用红漆写字很像是赤军组织的做法。我猜弓月纯子和铁雷鸟可能是情人关系,两人都是赤军的叛徒,所以被人追杀。”六助报告说。

“另外,我估计铁雷鸟甚至可能就躲在弓月纯子家里。那座公寓每年冬天都把屋顶涂成白色,这符合雷鸟的生活习性。”

“不可能,雷鸟不会躲在这样容易找到的地方。”缟田说,“要是知道他躲在哪儿,早就出事了。这件事我想去社会部通报一下。”说着走出了房间。

爱子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六助笑嘻嘻地凑过来说:“有空再到我家玩吧。”“不去。”“放心,不会怎么样你的。”“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你那屋子干什么好事坏事都不行。”“不,今天不一样了。昨天晚上我通宵做了一个大扫除。”“怎么?想法有变化了?”“这个……”六助把妻子隔了一年后打来电话的事细细地说了一遍。“你太太说离家出走是一时冲动,这不就是暗含向你道歉的意思吗?为什么你不马上请她回家?”“这话来不及说电话就被挂断了。”“瞧你说话老是含含糊糊的这怎么行。那个婴儿当然是六助的孩子了。”“那还不知道是她离家后跟谁生的呢。……这也不是不可能。有点事想求你帮帮忙。”说着六助拿出一本大扫除中找到的妻子的电话本递给爱子。“这里都是她那些女朋友的电话。这一年里她在几个朋友家搬来搬去。我自己打电话当然也可以,但是实在不好开口问人家,我妻子离家以后生的孩子是不是我的……”爱子笑着点了点头。“行,知道了,今天晚上我挨个打电话帮你问问。”“拜托了,另外,我还想……”停了停又接着说,“我还想问问,爱子大概你的想法和我妻子一样吧。”“什么一样?”“要是鹫津君想让你再回去跟他,你会马上答应吗?”

爱子的目光从六助脸上躲到了窗外。“假如,假如太郎他真的这样说,我也不能再回去找他。因为还有另一个女人要为我受到伤害。”“要是不伤害那个女人的话不就行了吗?请你给个行还是不行的回答。”“那……当然行了。……怎么啦六助?你想……”

“没什么。”六助意味深长地笑着,“顺便我再来一个彻底的大扫除。”

可是,六助雄心勃勃的所谓大扫除,一开始就吃了败仗。这天晚上,六助来到赤坂一家叫做“安琪儿”的夜总会,指名要一个叫百合的女招待作陪。不巧,当天百合请假没来上班。在鹫津的小店里,六助见过这位百合两三回。第一次见面时鹫津简单地给两人作过介绍,当时她只是说了自己工作地点和用的化名,根本不想说自已的真名。六助原本计划先找到百合,然后直接试探一下她的真正想法,问她是不是真的爱鹫津,然后再决定实施这次大扫除的顺序。没想到百合居然没来,那么今晚的计划显然无法实行了。六助只好先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不过坐是坐下了,六助时刻都在担心自己的钱包是不是能应付得了这儿无处不在的高消费。干坐着也没什么用,六助决定马上撤退。他刚起身迈出几步,不由得脚下停住了。

路过的一个包厢恰巧没有关门,六助往里瞧了一眼。原来,里面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招待像睡着似的双目紧闭,紧紧靠在一位中年客人肩上。她的脸被客人吐出的烟雾包围着。烟雾散开后,烛光映照下的女人的脸刚暴露在面前,六助就不禁大吃了一惊。昨天晚上烟雾中出现在电话亭里的那个神秘身影,今天又一次在朦胧的烟气里出现在六助眼前。然而昨天六助看得并不真切,多少有点雾里看花似的模模糊糊。而今天在这奢华的灯光下看起来竟是那么动人,那么活生生地充满魅力。当六助第一眼看见她时就已经对她的身份猜到几分,今天果然发现她就是夜总会的女招待。而且,还和爱子的情敌在一起。

六助匆忙走了出去,在夜总会门口向门童打听了一下关门时间。六助在细雨霏霏的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两小时后又回到这里。这次他径直向后门走去,闪身躲在楼梯拐角的暗处。十一点,店门关了。又二十多分钟过去了,下了班的女招待们换好衣服,鱼贯地出现在后门口。她们手中的一把把花伞很快散开在街头的各个方向,终于,目标出现了。那个女人最后一个出现在门口,六助连忙跟在她几步之后。

其实跟踪也挺简单的,这位女子没有伴,只见她独自一人下了地铁坐上了车。空空的车厢里女子的身影虽然不容易跟丢,但同时自已如何隐蔽又成了问题。六助只好把巨大的身体缩成一团。刚觉得做了点伪装,只见女子已经在前门下车了。六助连忙又跟了上去。女子出了地铁上到地面。望着漆黑的青山大道上匆匆赶路的裹着白色雨衣的女子背影,六助心里突然想起了冬天雷鸟的保护色,一个念头闪过了六助心头。难道,这名女子就是那位雷鸟?早就听说爆炸专家铁雷鸟善于伪装,他想假扮成一个女人并不难,而且如果混迹于女人独有的这个夜总会招待的行业,岂不是一个最好的隐藏场所?——不过。想到这里,六助不禁摇了摇头。不管柳泽勉怎样善于化装,报纸上看起来粗糙得像砂纸的一张脸,无论如何无法变成这么一位娇小美貌的女郎。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马上又被六助自己否定了。然而走着走着,六助突然明白了女人的目的地是哪儿。

果然不出所料,女人的白色背影很快消失在中午六助刚刚拜访过的,叫“美丽季节”的公寓前。六助偷偷跟随在女人背后进了公寓的院子,抬头一看,二楼中间的那间屋正好灯光亮了。没错,就是她。原来这位神秘女子就是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

女子把脸贴在窗上往下看了看,很快又打开了窗户跳到二楼的阳台上。只见女子的手一扬,一件什么东西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这个白色物体随着雨丝缓缓地飘落,终于挂在了六助眼前的一个矮树枝上。六助伸手一摸,一种柔软细滑的感觉立刻从手指传遍了全身。正在这时“快来抓贼,有人偷内裤啦”!女人的喊声像一枚炸弹在六助的头顶炸响。六助还愣愣地站着,没完全理解女人喊声的含义。只见二楼隔壁的灯亮了,随着房门一响,一个巨大的身穿睡衣的女人出现在六助眼前。

中午刚见过面的胖女人气哼哼地指着六助高声咆哮着:“大家快起来,我抓到一个偷内裤的贼了。快来啊!”喊声响彻了东京的夜空,很快,每个屋里的灯几乎同时亮了,一个个窗口伸满了脑袋正指着六助议论纷纷。六助还没明白这头母狮到底在喊什么,只能木棍似的站在院子的细雨里。只见黑暗中扑出三个男人,死死地按住了六助的胳膊。看样子这三个男人不像等闲之辈,也决不是平常路过的人和公寓里的住户。六只利剑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六助的脸,就像饿狼注视着捕食的目标。六助这才知道,自己刚才一路跟踪那位女人时,一定自己的身后就也被人跟踪了。肯定就是这几个人一路跟过来的——六助忍不住壮起胆来大声问了一句:“你们是赤军的吧?”

“这么说你一定是黑军的了?”目光像剃刀一样锋利,像是领头的一个说道。旁边的另一个指着六助手中的内裤卑鄙地笑着插了一句:“看来不像,他只是个想偷女人内裤的贼吧。”第三个人说:“他可没那么简单,你没听见他刚才明明说过什么“赤军”这句话,也许正是黑军的党羽呢,不管怎样,先带回署里审问一下就清楚了。六助还没琢磨过来“带回署里”这句话的署就是警察署,就被三个男子连拖带拽地弄上了旁边停着的一辆车。

缟田在人带领下来到一个房间时,六助正围在几名警察中间悠悠然打着哈欠。缟田看见这位不肖部下的如此模样不禁怒从心来:就这副模样,不被警察当成偷内裤贼或者激进派党羽那才怪呢!当然现在还顾不上骂他,缟田强压住怒火,低声下气地替六助郑重地向警察鞠躬道了歉,终于得到对方的谅解,把事情完全解释清楚了。可是那位目光像剃刀似的警察还在不依不饶:“就算你们是报社的,就凭几个菜鸟,还想参加什么跟踪破案!昨天替人打过告密电话的事,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向我们报告?你说的那个接电话的凶恶的声音,那就是我的。”这位老兄依然用他剃刀似的目光盯着六助的眼睛,用更加凶恶的口气大声嚷嚷。

“噢,原来弓月纯子真是给警方打的告密电话!说她知道铁雷鸟隐藏的地点……”想到这里,缟田不由得和六助偷偷交换了个眼神。

两人的眼神刚刚碰在一起,马上就被剃刀似的眼神从中切断,只听那凶恶的嗓门又响了起来:“警察也是刚从你说的话里才知道,真想不到居然是她自己让人打的电话……”

原来这样!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知道柳泽勉住在哪儿——昨天夜里这位纯子自己让偶然碰上的六助给警方打的电话。警察接到电话后十分重视,今天一早马上就到青兰女子大学了解了弓月纯子的情况,还到她的公寓找过她。

“知道为什么我们接到电话后会这么重视吗?打电话来的男人声音又阴又恶,简直就是从地狱传来的声音!”

六助正想对这位口气凶恶的警察顶几句,警察好像早就料到了六助的举动,挑衅似的咧嘴露出一丝嘲笑。这哪像是个警察的样子,分别是一个凶犯阴险的冷笑。缟田见状慌忙弯下腰,赔着笑脸问道:“那么你们警察找到弓月纯子后她是怎么说的?”

“当时她满脸怒气地说,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铁雷鸟的住址,这种电话根本就是个恶作剧。她这番话反而引起了我们的怀疑,于是今天早上开始,我们对她实施了跟踪。……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恶作剧,而且,明明是她自己让人帮着给警方打的电话……”

“但是,既然后来她矢口否认,那为什么当初要让人替她打这个电话呢?”

“这——不清楚。”警察双手交叉在胸前说。六助和缟田对这位谜一样的女人的行为也完全无法理解。也就是说,她让六助给警方打电话,分明是让警方调查自己,但又对警察说对此一无所知,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或许,从打完电话到今天早晨这段时间里,弓月纯子身边又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她的态度?但是六助心里坚定地认为,从让自己替她打电话起,到向警方否认这一切,弓月纯子的一系列举动都是早就谋划好的。但是她这么做目的何在?这一切都还完全不明白。但是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确实的,这就是弓月纯子找到六助替她打电话,完全是找错了人。她完全没有想到,六助这位在报社里无足轻重,被排挤到最不受重视的角落的人,不,是角落的角落里的人,到底也是个堂堂报社的,对这种新闻事件的兴趣,那可不是一般的浓厚。不但完全记住了电话的内容,而且还要亲自弄它个水落石出。这是她完全没有估计到的。

“那么说,警察从今天早晨就开始跟踪弓月纯子了?”

六助问道,警察轻轻点了点头。

“你问这些干什么?——”

“不,不,我想了解这些情况后,看看还有什么能提供给您的。……目前警方掌握弓月纯子和铁雷鸟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吗?能不能把这告诉我?”

缟田听了六助的话暗暗吃了一惊,急忙朝他看了一眼。只见那双山羊似的眼睛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那意思分明是说:“就得这么办,戏还得往下演。”缟田的想法和他完全一样。虽然这跟爱社如家的精神挨不上边,但好不容易已经被卷入这个事了,还不得好好探听出点消息让社会部来个独家特大新闻?

这些事警察当然不想往外说,但他们总算从警察吞吞吐吐的嘴里掏出了一些有用的材料。据弓月纯子自己说,她在六年前的确和柳泽勉交往过几个月,当时她还是大学一年级新生,在柳泽勉的追求下和他保持了一段关系。过了几个月,自己知道柳泽勉是激进革命军组织的成员,还是人们闻名色变,绰号叫“恶魔之指”的爆炸专家之后,已经和他分了手。当时自己提出断绝关系时,柳泽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但是从此就再也没来找过她。以后柳泽叛变了赤军,投靠了黑军组织,在那里又有了铁雷鸟的绰号,这次柳泽勉在警方的行动中侥幸漏网逃脱等经过,都是从报纸上才看到的,自己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他,更不知道柳泽的住处。——弓月纯子坚持这么说。

警方当然无法相信她说的是实话,断定她必然隐瞒了许多重要的事情不说。这一点六助也颇有同感,而且那天还从邻居口中得知,弓月纯子的屋内里曾经传出过爆炸声,可能属于赤军组织的人还在她门上写下“下地狱去吧”的红漆大字。这些都证明,她和柳泽不单纯是几年前的男女朋友关系,在弓月纯子和柳泽之间,以及她和两派极端军事组织之间,一定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

“我说完了,该你把知道的说说了。”警察催促道。六助把昨天夜晚自己跟女人一起逃跑时,发现有人追踪的事告诉了警察。

“那很可能是赤军喽?”警察小声嘟囔着说。

六助心里喑喑点了点头。不但是警方,还有赤军组织也在追寻柳泽勉的行踪。也许赤军的人已经知道,弓月纯子和柳泽勉不是单纯的前男女朋友的关系,相信她与他之间还保持着秘密的联系。六助也十分肯定地认为,弓月纯子一定知道柳泽勉潜伏的地点。

既然己经弄清六助不是内裤窃贼,那么缟田和六助这两个对事件饶有兴趣的家伙待在警署里,这对警察们来说只能是个大大的妨碍了,得早点把他们打发走,免得在这儿继续讨人嫌了。“走吧走吧——”警察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缟田还显得有点恋恋不舍,走到警署门口还不忘回过头来向他们交代一声:

“警官先生,请你们再花点工夫,调查调查弓月纯子的公寓发生的那几件偷内裤的事吧,这里一定有点来头。”

警察们一听,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的神色。正想伸手把这个班门弄斧的家伙推出门外,免得在这里不知天高地厚地啰唆不休,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还得先接完这个电话再说。已经出了警署门口的缟田和六助,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你说什么?有人袭击了弓月纯子?”那是刚才那位想请他们快点离开的警察的惊叫声。

“早上好!”爱子满脸笑容地打着招呼,可是回答她的只是“哈一哈一”两声大大的哈欠,那是从缟田和六助的嘴里发出的。六助打个哈欠并不奇怪,可是今天科长怎么了?

“你们怎么啦?是不是通宵干什么了?”

“嗯,忙乎了整整一夜,可把我们累坏了。一点儿没睡,一点儿没吃。对了,爱子,一起出去吃午饭吧。”缟田说。

“吃午饭?现在还刚刚早晨九点,还没开始工作呢!”

六助用手指撑着脑袋,目光惺忪地看着缟田说:“这叫时差紊乱。到了这把年龄,就熬一个晚上都受不了。真可怜。时间的感觉完全乱套了。”

要是平时,准有什么热闹好看,可是今天六助的讽刺一点也没听见回应。看到缟田双目无神地坐在那里发呆,看来缟田的时差紊乱的确已经不轻了。而这位说别人时差紊乱的六助,本来和正常人的感觉就存在一点儿时差,前天和昨天两个晚上没睡以后,看来头脑中设置的时钟则完完全全破坏了。老是在问“离下班还有几个小时”?肚子里咕咕的响声响遍了整个办公室。

“正好,我今天给你们二位带了两份盒饭,早就早点儿,你们把饭吃了吧。啊,不过,你们俩吃饭之前可要先洗把脸,怎么也得精神点儿吧。”

大概是盒饭这个词起了作用,两人急忙跑进洗漱间,整理了一下,回到屋里打开了盒饭。

爱子一直紧盯着六助,但是六助的脸上并没有出现爱子期待的表情。一、二、三……爱子在心里悄悄数着,一直数到第十二下,六助的脸上才微微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抬头看了爱子一眼。爱子微微笑了笑,又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六助什么都不要说。那件事她可不愿意过早地让科长知道。

缟田的眼睛瞟着六助的饭盒——“那么说,这位叫弓月纯子的女人昨天夜里差点儿让人给杀了?”爱子的尖嗓门又把缟田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是的,这就是昨晚我们俩没睡的原因。”

缟田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盒饭,一边把昨天夜里的经历说了一遍。得知弓月纯子遇袭的事情以后,缟田和六助带上一直负责警方案件的本社记者,急急忙忙向案发现场奔去。弓月纯子被人用折叠刀刺伤,这件事发生在半夜一点稍过。那时六助被当成内裤贼刚被带往警署不久,在现场蹲守的两名警察突然发现弓月纯子房间的窗户突然打开了,有人在大声呼喊救命。警察急忙跑到二楼一看,弓月纯子的腹部插着一把刀,倒在窗户旁边,已经昏了过去。警察赶紧把她送往医院抢救,好歹救回她一条性命。但是这其间发生了什么,弓月纯子始终咬紧牙关不肯回答。看来,凶手是从公寓的后门进来的,而且谁也没有见过凶手的样子,现场也未留下任何痕迹。缟田了解了这些情况后连夜赶回报社,向社会部值班人员详细地述说了自己知道的情况后,天已经亮了。

“嗬,这可是咱们报纸的独家大新闻啊。”

听爱子这么说,缟田得意地点了点头。这时电话恰巧响了,只听缟田拿起话筒说道:“哎呀,您就别客气,不用专门来一趟,有事我过去。”挂上电话,缟田扬扬自得地站起身:“社会部的部长要来感谢我——”说着少见地挺着胸走出门去。

门关上以后,六助发现桌上还摆着一个刚刚打开的饭盒,说:“这是怎么回事?”盒饭上用番茄酱写着一行字。“恭喜你当爸爸了。”——爱子在一旁笑容满面地瞧着。

“要真想偷女人内裤,还不如偷些婴儿尿布更实惠些。”

“这么说,那边哭着的婴儿还真是……”

爱子慢慢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也把我累坏了。”

原来,昨天爱子下班回到家,就拿出六助找到的妻子的通信录,从头挨个打电话问起来。当她打到第二十九个电话时,才找到一位她的朋友,回答说最近母子俩还在自己家借住过。

“听说孩子是一月十一日生的,属山羊座。你太太离开半个月后才发现自己怀了孕……是个男孩,你知道叫什么名吗?”

六助摇了摇头。

“叫六太。”

看来六助还没找到实际的感觉,还一直呆呆地盯着前面出神,过了一会儿,他才咂巴着舌头嘟囔着说:“这给起的什么名字!弄不好再养出个跟我似的笨孩子……”

“听说这孩子长得真像爸爸,不大像山羊,倒有点像大猎犬。你太太可惨了,今后得陪着两条大猎犬过了。”

“那么,她没说什么时候才回来……另外,她知道我现在的住址吧?”

“她知道。昨天晚上我还跟她电话里聊过呢。你不是说,她现在在山阴地方吗?我看见电话本上有一个松江市的旅馆电话,就打过去试试看。原来正是你太太读书时候的同学,现在正开着旅馆。……”

虽然只在结婚典礼上见过一面,六助的妻子还记得爱子。当爱子在电话里告诉她六助在等她回来,她只回答了一句:“让我考虑考虑再说。”就挂断了。原来六助的妻子就在同学开的旅馆里一面帮人干活,一面养育着孩子。

“你放心。你太太百分之百会回来。只是嘴里不想答应得太痛快了才这么说。……今天晚上我再打个电话劝劝她。我会替你像电影里那样冲她大声喊几句……”

六助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又抓过盒饭埋头吃起来。刚吃到当爸爸这几个字的地方,突然抬起头对爱子说:“爱子,你自己带的那份饭呢?干脆你把它也让我替你吃了吧。不是我馋,实在是……”

这天傍晚,缟田下班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了声:“今天晚上有事,就不回去了。”就直接向出事的那栋公寓去了。刚才接电话的女儿只是说了声:“知道了,爸爸昨晚不是也没回来?”完全没有一点关心自己的样子,就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了。但是对于这些,缟田已经不生气了。在科里,爱子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将来小老鼠和六助有了孩子也会挺热闹。当然这两个坏种到底怎么样长大了才知道。报社的这间屋子比家里更有点家庭气氛,回到自己家只是呆呆坐着,就像现在盼着干事一样。反正不管在哪儿,一天中有半天觉得过得挺愉快,在当今这个社会就算是够幸福的了。

今天缟田到弓月纯子住的公寓去,是想更仔细地调查一番半个月前开始发生的内裤被窃事件。

公寓管理员看来把缟田误认为是警察了。说道:“刚才也有个警察来过,也是向我问的内裤被偷的事。”

看来,管理员昨天晚上见过缟田正在和警察关系亲密地讨论过事。缟田想,把我当成警察那是你的事,所以就没有说穿它。“噢,我不过想再问问。”缟田随便敷衍了一句。从管理员口中得知,从半个月前起,大约这里每天要丢一件女性的内裤。被偷的基本都是住在一层的,而二层的仅有弓月纯子两边的邻居。缟田想,知道这些今天就没白来。正想告辞了往回走,只听管理员又说道:“等等。这话刚才正在想该不该跟警察说。”

“其实昨天晚上弓月纯子被刺伤的时候,根本就没见过有人从后门出入。……正巧那时候我女儿的男朋友用车把她送回来,下车后俩人正在后门附近小声说着话。所以我知道在那个时间前后一小时内,根本没有人进出过。这栋公寓只有两扇门,前面的门口有两名警察守着,那么就是说,那名凶手就是我们公寓里的人,所以我刚才担心把这个说了合适不合适……”

缟田听罢并没有显出吃惊,只是道了谢离开了那里,又绕到公寓的前面看了看公寓的绿色屋顶。管理人的话只是证实了自己的一个推理,而这个念头是在昨晚抬头看见公寓屋顶在夜光中显现的鲜艳的绿色后产生的。柳泽勉被人称做铁雷鸟,而这名弓月纯子才是根据季节更换羽毛颜色的真正的另一只鸟。

缟田的目光又移向弓月纯子旁边邻居家的阳台上。那里仍然晾晒着几条女人的内裤。二层的相临两间屋子的阳台都挨得很近,要想从弓月纯子的房间去偷两边邻居阳台的东西,只要用一根棍子就够得着。但是如果从一楼爬上去,或者在地面上用棍子去够,那就要难得多,除非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才够得到。缟田试着伸手比了比阳台的高度,又轻轻跳起来伸手比画着够了够。这时,突然从上面落下了什么,顷刻之间缟田的身上己经湿了个透。

“大家快来,这回是真抓到了。又是个偷内裤的。”昨天晚上见过的胖女人又出现在了阳台上,正一边敲着桶一边扯着嗓子喊着。

六助根本没有料到,就在这个时刻科长又被当做偷内裤的抓住了,正掀起门帘迈进鹫津的拉面店。时间已经到了六点,可太郎的店门口还挂着“准备中”的告示。太郎正在用力揉着面。“今天怎么了?”“呀,今天实在没办法,这回买回的面粉太差,简直没法吃。这样吧,你帮我把门口的牌子翻过来,再合上门帘,干脆今晚停业休息。”太郎满头大汗地露着笑脸说。

“OK,今天休息对我正方便。……不过你这么做自己不是要亏本?”“这是一辈子的信誉,休息一天算不了什么……大家都觉得这儿的面好,更不能拿不好吃的糊弄人。”“你这个人太固执,实在拿你没办法。你头上的毛巾包得太紧了吧?”太郎笑着点点头,一边准备摘下毛巾。“晚饭还没吃吧?”六助问道。

“是,光顾着和面粉干上了,忘得一干二净。”“那正好。”说着六助递过一盒爱子做的盒饭,“你给我来份特大份烧麦,得够三个人吃。”

太郎望着五色花圃似的盒饭,不禁发出了赞叹声。

“对了,六助的太太回来了吧?”

“没有,那婆娘不会给我准备盒饭,你先吃再说吧。”六助神秘地笑着。“你笑什么,笑得让我看着心虚,不会是在饭里给我下了毒药吧?”“毒药倒是没有,放点春药什么倒有可能。”“春药?那这饭我不吃了。”“为什么?”“最近我可打算离女人远点了。”“是为了那位叫百合的女招待?”太郎的笑脸突然阴了下来,摇着头说:“昨天我和她分手了。和她解除了婚约。”

爱子刚一进家门,电话铃就响了。“喂,是细野小姐吗?我昨天接过你打的电话……”听声音就知道是六助太太来的。“我正想过会儿再给你去电话呢。”“现在你方便吗?”“没事。”“对不起,你能出来和我见一面吗?”“现在?你不是在松江市吗?”“不,我已经到东京了。是在东京的旅馆打的电话。”“在东京?”“对,昨天接到你的电话后,我反复考虑了好久,今天早上还是坐车离开松江回来了。六太还在睡着,我没法上你家去……”“行,我现在就去。”爱子问了问位于东京车站附近的这家旅馆名字,放下电话就出去了。

“哇,又下大雨了吧。”缟田正打算从后门偷偷地溜进去,只听见报社的保安在和他打招呼。“这不是一般的雨淋的呢。”缟田只好开玩笑着回答。乘保安还在莫名其妙,急忙上了楼梯,向社会部办公室跑去。虽然刚在公寓管理员的说明下消除了偷内裤的误会,在回公司的地铁里也够狼狈的。东京人一般对与己无关的事不大关心,但是大晴天的进来一个满身湿漉漉的男人,许多人还是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哇,又下大雨了吧。”社会部熟悉的人一边手里忙着,一边又问着同样的话。幸亏这些人没工夫听人回答。只听见他又接着说:“喂,告诉你,今天傍晚一位自称是赤军的人打来电话说:‘你们报纸登的,说什么弓月纯子被人刺伤不可能是我们赤军干的,我们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听起来这个电话不像是在胡说。另外听说警方已经把弓月纯子的经历调查清了,她确实六年前和铁雷鸟有过一段特殊关系,但是一年前开始,交的这位男友不是什么激进革命军组织的人,而是黑社会的一个大佬。”“我想也是这样。弓月纯子根本就不知道铁雷鸟在哪儿,雷鸟现在不知道正藏在东京的哪个角落,无声无息地活动着,也许正在哪儿嘲笑着报纸上登的消息,什么前女友被赤军追杀之类的假新闻。”“这么说,弓月纯子说的是假话?她不是说什么自己知道雷鸟的住址?”“不,她只想让我们科的六助去告个密。但是在警方面前她又说了真话,说自己确实不知道铁雷鸟的住所。……这么说,警方一定会怀疑她说的不是实话,于是就会被她演的这场戏彻底欺骗了,把精力放在调查她身上,开始对她进行跟踪,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我说这些你已经明白她要干什么了吧?”“我还是没听明白。”“以后会明白的。总之,你们社会部老想着能一下子找到铁雷鸟的住所,看来这不容易,而且还会把事弄复杂了。”

缟田离开社会部,想乘电梯到四楼去,因为想起了向阳科在四楼的更衣柜里有件可换的衣服。他按了电梯按钮,电梯的门开了。“科长!”“小老鼠!”从电梯内外同时传来两个声音。小川睁着圆鼓鼓的眼珠,不解地望着满身湿透的缟田。“这就是水难之相了吧……你算的卦准是准,只不过晚了一天。”缟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叫百合这个女人已经跟你分手了?”六助看着正慢慢吃着盒饭的太郎,一边急急忙忙往自己嘴里扔着烧麦问道。当时太郎之所以同意和百合订婚,完全是在百合的积极进攻之下不得已答应下的。一天晚上,百合突然向太郎说:“先借我三万。”太郎把钱借给她以后,第二天晚上百合左手的无名指上突然多出了一枚闪亮的宝石戒指。“好看吗?”她问太郎。太郎没有点头,但是被她这么突然一问,也不好回答说不。公平地说,百合这名女子本质上也不算坏,如果不出什么大变故,就这么跟她发展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然而终归这不是自己最希望的,自己不能老骗着自己,因此,昨天晚上太郎终于向她明确地说出了一切,请求她同意双方解除婚约。

“不,还没有最后了结,她说让我最后再等一天,今天晚上她该答复我了。”太郎苦笑了一下,然后又开始默默地吃起了盒饭。去年的十一月,在爱子的请求下,双方解除了婚约,那时自己承认受过的痛苦,今天又要让百合再承受一次。对此太郎心里也十分难受。自己太认真了。就像头发上的面粉,已经粘得太牢了,所以现在才会这么复杂。但是,这些心思还不能对六助说。六助这个人别的都好,就是做人太过于无所谓,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想,所以他太太跑了整整一年了问题还得不到解决。

“刚才听你说,自己不能再骗自己了。那是不是说,你的心里还忘不了另外一个人?”

六助突然问的问题,太郎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盒饭好吃吧,这就是你还忘不了的那个女孩给你做的。”太郎惊讶地看着六助,瞪大了眼睛。

“爱子做的实在好吃,我中午吃的也是她给做的。——你光想着一辈子为客人做最好吃的拉面,还是想想这辈子怎么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盒饭吧!”

听完六助说的话,太郎像触电似的睁着大眼说不出一句话来。六助正想说,哪来这么大惊小怪的?回头一看,才知道让太郎吃惊的,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话。门口已经站着一个人。

门口站着的女人脸上化着厚厚的妆。和六助目光相对时,她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的原来正是百合。看来她已经把刚才两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了。百合猛地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故意装着轻松地大声嚷嚷着说:“今天怎么临时休息啦?我都饿坏了,把你剩的这半盒盒饭给我吧。”说着从太郎手里一把抓过盒饭,俯身吃起来了。她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两个男人呆若木鸡似的看着她。一会儿,只见她停住了筷子,乱发中传来一句话:“真的,太好吃了。太郎,这种盒饭不吃太可惜了,看来你要跟我的话可吃不着,我根本就没做过饭。”说罢,她一甩头发抬起头来,把无名指上的戒指戴到其他手指上,身子转向太郎,做作地堆满笑容说:“这个戒指我就要了。被你甩了一辈子,把这个作为补偿不贵吧。”说完百合猛一转身跑了出去。

看着还呆呆站着不动的太郎,这回六助倒显得反应相应迅速,他三步二步地冲出小店,在霓虹灯闪耀着的人群中仔细寻找着百合的背影。远远地,他看见百合那蔷薇图案的连衣裙在人流中大摇大摆地越走越远。

六助在下一个拐角终于追上了她。他紧紧地抓住了百合的手腕。百合回头看着六助,只见她眼眶里满是泪水。泪水溶化了百合的睫毛膏,流下的泪也带着黑色,顺着百合的脸流了下来。

“你真的想好了?就这么分手?”六助问道。

“就这样吧。”百合无所谓地回答,“不过希望你能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你请尽管说。”

“请你狠狠打我一拳。那样我就能彻底把太郎忘掉了。”

六助正想点头,但转念一想说道:“这么做不合适,反过来你就把我当成那位姑娘,打我一拳出出气吧。”六助笑着说,“我今天正希望有个女人来打我。”差一点儿就把“有个女人”换成“我那女人”说出来了。回头再看看百合,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回答说:“那好吧。”还没等六助做好准备,一记运足全身力气的重拳已经结结实实地砸在六助脸上。六助的眼前顿时金星四溅,过了好几秒钟才缓过神来。只见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个个眼里都充满了好奇和满足。而百合已经穿过人群走远了。六助只能用手痛苦地捂住脸,目送着那身蔷薇色的连衣裙远远离去。挨了这重重一拳,六助的脑子就像从冬眠中醒来似的清醒,季节虽然已近夏天,六助的心还像春天的小河一样温暖。在这股暖流的激荡中,六助眼前模模糊糊地又看见了爱子早晨的盒饭里用番茄酱写的“爸爸”两个字。

“你们碰到这么有意思的事件,一点儿也不告诉我,实在不像话吧。”听完缟田叙述的事件经过,小老鼠不满地撅着嘴抱怨着。

两人正坐在开往六本木的地铁车厢里,想到好久没去的鹫津的小店去。“这么说来,偷内裤的一定就是弓月纯子了?”

“不但是她偷的内裤,连在门上用红漆写下‘下地狱去吧’的也是她自己。而且公寓管理员说拿刀扎伤她的一定就是住在公寓里的人,这句话当然说对了。因为不是别人,扎伤她的正是弓月纯子自己。”

“那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让六助打电话举报带出自己,偷走周围住户的内裤,而且半夜在屋里制造爆炸声,在门上涂上红字,甚至昨天夜里拿刀扎伤自己——她这一切谜一样的行为统统只有一个目的,这个目的是什么你懂吗?”

“我不大明白……”

“道理十分简单。她想让警察盯上自己,然后警方肯定会派人跟踪和监视。你想,假如谁害怕有人追杀自己,他会怎么办?”

“那当然是打电话让警察来保护啦。”回答完这句话,小老鼠不由得“啊”地小声叫起来。他终于明白缟田想告诉他的是什么了。

“弓月纯子在这一年里和黑社会的大佬有了关系,可能两人之间因为某种原因闹起了矛盾,所以黑社会组织才会派人追杀她。根本和什么激进革命军组织毫无关系。前天晚上六助发现她被人追踪,我想就是那些黑社会组织派的人。她感觉自己的生命有危险,所以在发现身材粗大的六助后,一直抓着他不放。她住的公寓附近原来就出现过偷内裤的贼,当时报警后警察就加强了那一带的警戒。她想,一旦再次发生这种案件,在楼下蹲守的警察就可以保护她。即使这样,她仍然不放心。此时她从报上看到铁雷鸟潜伏在东京的消息后,于是就利用自己数年前和铁雷鸟有过特殊关系的这件事,假装自己知道铁雷鸟的住处,让警察来盯上自己,只要警察一天到晚一直跟踪监视她,这一来那些黑社会的人就完全无从下手。这还不够,她又用刀把自己扎伤,住进医院后当然处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之下。虽然受了些伤痛,但是总比整天提心吊胆,怕人追杀好受得多了。这次的事件跟什么铁雷鸟其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说起来,她自己倒像是一只用各种保护色来隐藏自己的雷鸟呢。”

“这么说,这次的全部事件全都是因她寻找护身的手段而引起的了?但是如果自己的生命有危险,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警察保护,而要想出这许许多多十分复杂的办法呢?”

“她主要是担心自己跟黑社会的那些恩怨,不会引起警方的多大注意,而且通常要是报告了警方,会更加剌激黑社会组织,他们就更不会轻易放过她了。”

缟田把这一切都解释完了后,感慨地吟起了自己小时候读过的一首诗:“大山鸣动——雷鸟飞翔——”似乎还在为自己不能亲手把那名爆炸高手铁雷鸟擒获而懊丧。

“不,不,科长,您别灰心。”小老鼠十分认真地对缟田说,“我昨天又替您算了一卦,这次可是大大的吉卦啊。我算准了您这一辈子总有太阳照耀着你。你看,这可是表示前途无量啊!”

“噢,太阳啊,那借你的吉言了。你算的卦还每回都真准。”缟田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我那办公室可是天天能晒太阳,你算的这卦的意思,该不是暗示我一辈子不得调动和升迁,天天就在向阳科晒太阳了吧?

“我这就给六助打电话。”爱子从旅馆房间的椅子上站起来,像一名在大会上宣誓的运动员代表那样坚决地说。六助的妻子在一旁担心地站着。她虽然比结婚典礼上看到时显得老了些,也许因为生完孩子的缘故,身材看起来却更加丰满。这次她终于回到了东京,可是又在离六助家不到二十分钟的这里停下了脚步继续观望。对于她的心情,爱子完全能够理解。因为六助的太太和自己一样,都曾经主动离开过心爱自己的人。虽然明知对方在盼望自己回心转意,但是重新打开被自己关上的大门的确需要一点勇气。以往好几次就是缺乏这最后的一点勇气,才把事情弄得这样复杂。要是自己能有这点勇气,当初早就和太郎共同迎来一个完美的大结局了。如今,爱子对于这种结局已经不抱太多的奢望了。她唯一希望的是,哪怕自己得不到幸福,怎么也要让六助一家得到幸福和团圆。

“太太,你只要装得什么也没发生过,推开门说一声‘我回来了’,不就行了吗?就像刚刚出去买东西,回家的路上走累了,在路边的长凳上休息了一会儿再回去一样。”

“可是这长凳一坐就是一年,也太长了吧。”“六助已经把屋子清理得干干净净,正在盼着你回家呢,这回你们家的空间是够你们二位的了。”

“可是和他见面说些什么呢?”六助的妻子刚说到这里,那位躺在床上正睡的孩子突然大声哭闹了起来。“你就什么也不用说。你们六太的哭叫比你说什么都管用。”

说着爱子拿起了话筒,拨通了六助家的电话,但是传来的只是一遍又一遍接通了的空鸣声,很久也没人出来接电话。

“这么要紧的时候他能跑哪儿去?”爱子抱怨道。一边对站在一旁满脸不安的六助妻子说:“没关系,我再拨一遍试试看。”

在同一时刻,六本木太郎的店里,六助正举着话筒怔怔地站着。“这么要紧的时候,她能跑哪儿去呢?”接着他对站在一旁满脸不安的太郎说,“没关系,我再拨一遍试试看。”说着,又拨了爱子家的电话。


(林新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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