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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2年8月11日,一艘名为“中国号”的蒸汽轮船发出轰鸣,缓缓驶离上海吴淞口,它的目的地是大洋彼岸的美国。在船上有30名中国儿童,他们的平均年龄只有12岁,大清将他们送出去,是希望他们能够学到美国的技艺。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留美幼童”。
3年后,海军舰长刘步蟾被派到英国学习。站在船头,他望着万里大洋许下心愿:“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这是那一代人出国留学的心声,而促成这一切的人,叫容闳。他毕业于耶鲁大学,见识了新知识的瑰丽,又环游世界,目睹巴黎、伦敦之繁华,再回头看尚处蒙昧的大清国,他不禁黯然神伤:“向西方学习吧,这是摆脱落后的唯一出路。”为了这个志愿,他奋斗了一生,至死不悔。
02
1828年,容闳生于广东香山县。距家门口100米处是一条河,河对岸是葡萄牙人占据的澳门。一河之隔,就是两个世界。
8岁时,父亲把他送去澳门就读马礼逊学堂,倒不是因为他们家开明,而是那所西式学堂不收费,还管吃、管住、管穿衣,一年下来能给家里省不少钱。谁都没有想到,父亲意外的决定竟然改变了儿子的一生,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将在几十年后掀起滔天巨浪。
1846年,马礼逊学堂的校长布朗生病,需要回美国接受治疗。临行前他问学堂的孩子们:“有谁愿意跟我去美国读书?”孩子们左顾右看,没有人说话。思虑良久,容闳站起来告诉布朗校长:“我愿意。”
当时的情形远非我们想象中那样简单。19岁的少年从没出过远门,认识的人大部分是村里老乡,现在竟然要跟外国人去万里之外的陌生国度,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如果换作你我,恐怕是不敢的。
但容闳和其他两位同学就有这样的勇气,他们跟着布朗校长来到美国,就读于精英汇聚的孟松学校。人生中的机遇只有几次,可不敢放弃现有的逼仄,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让大部分人都倒在了机遇的门口。容闳迈出了第一步,不论成败,他都有理由自豪。
在美国,读大学的费用很高。孟松学校的校董答应为容闳提供资助,但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毕业后回中国传教。此时的容闳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愿:“我虽然贫穷,但是无论学什么专业,都要选择对中国最有益的。”
大格局下的大梦想总是拨动人的心弦。一个妇女协会看到了他的真心,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的祖国,或许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她们答应资助他读大学所需的费用。
容闳实在是太聪明了。在耶鲁大学,他穿着长袍马褂、拖着油亮的大辫子走在校园内,这样的打扮总是免不了被人笑话,但每当公布成绩时,容闳都是第一名。美国学生竟然被留学生“打”得一败涂地,太伤自尊了。
1854年,容闳获得耶鲁大学文学学士学位,成为第一位毕业于此的中国留学生。那天,《纽约时报》的评论家布什内尔请他留在美国,丰厚的薪水自然不用提,还有住房、前程等,这是一条鲜花铺就的道路。但容闳告诉他:“我要做的事,是把西方的学术传播到中国,让中国能走上富强的道路。个人荣辱,不算什么。”
很显然,布什内尔不看好这项事业。在他看来,不论是北京的咸丰,还是天京的洪秀全,都不是能够接受西方知识的人物。容闳的这条路,可谓步步杀机,但没人能拦得住他。
03
他的第一个选择是太平天国,这对容闳来说一点也不意外,回国后他在香港工作时结识了一名叫洪仁玕的牧师,他有个族兄叫洪秀全。如今,洪仁玕是太平天国的干王。同是基督的信徒,让他们有了相同的志向,这也让容闳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是向西方学习的团队。
1860年11月6日,他从上海出发前往天京[32]。刚见到洪仁玕,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一杯,容闳就从怀中拿出为太平天国拟定的建国方略:
1.按照科学原则组建军队
2.创办军官学校
3.组织文官政府
4.建立银行体系和金融制度
5.建立海军和各种实业
……
每一条下面都有详细的实施方案。他把美国早已成功的经验介绍给太平天国,希望他们能走出新的局面,他还保证:“采纳予言,愿为马前走卒。”
可我们知道,太平天国口号喊得震天响,但要论愚昧和落后,也排得上号。洪秀全仔细看了容闳的建议:“呵,不就是想做官吗,还搞这么多花样,来吧,给你个大官做做。至于方案就算了吧。”
君子以义合,小人以利交,既然不是同路人,就不坐一条船,省得耽误大家的功夫。告辞,留步。
04
容闳的转机来自3年后,当时他收到一封曾国藩幕僚的邀请函,希望容闳能到安庆见一面,大家聊一聊时局,谈一谈中外。
既然天国梦断,那么见见也无妨。在安庆一见面,曾国藩就给他“相面”。他让容闳坐在面前含笑不语好几分钟,锐利的眼光从头扫到脚,然后停留在他的脸上:“愿不愿意在军队混呀?”容闳说:“不不不,鄙人不擅于奔跑。”
曾国藩认定这是一个诚实的人,有自知之明而且谦逊,是个人才。此时曾国藩想建立一个军工厂,主要生产来复枪、大炮等武器,容闳一听就觉得他太小家子气了,他马上向曾国藩建议:“为什么不创办一个生产机器设备的工厂呢?有了设备,什么样的工厂都能建立起来。”
这可是重工业工厂,关键是容闳还有自己的理由:“以中国原料之廉价、人工之丰富,将来自己造机器,肯定比欧美便宜得多。”曾国藩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马上让他带68000两银子直奔美国,购买了100多种机器设备。
1865年,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成立,容闳凭借自己的见识,开启了近代工业的先河。
05
此时的容闳也算功成名就了。在曾国藩、李鸿章身边做事,头顶五品官衔,如果是普通人的话,一辈子混到这份上也差不多了,可容闳却经常夜不能寐。他在耶鲁大学吹过的牛还没有实现,先进的知识还没有引入中国,同胞们依然蒙昧,不知世界的潮流。
何以解忧,唯有留学。好在优秀的灵魂总是不期而遇。1871年,曾国藩和李鸿章联合上奏:“拟选聪颖幼童送赴泰西各国书院学习军政、船政、步算、制造诸书,约计十余年,业成而归。”同治皇帝大笔一挥,准。
容闳被任命为留美学生副监督,而正监督是翰林出身的陈兰彬,这样能减少守旧势力的干扰。多年后容闳依然能记得此时的兴奋:“予闻此消息,乃喜而不寐,竟夜开眼如夜鹰,觉此身飘飘然如凌云步虚,忘其为偃卧床笫间。”
实现多年的心愿,在此一举,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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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出国留学是很困难的。首先是没有生源,在“四书五经”为尊的年代,学子们只要没经历过科举,都会被视作路边货,根本不受社会尊重,也没有任何前途可言。容闳回到“得风气之先”的老家香山,才在贫苦人家中招到一半学生的数额,另外一半则靠沿海各省的摊派。
1872年8月11日,第一批30名留美幼童从上海吴淞口出发,启程赴美留学。以后每年都会派出30人,共计120名留学生,他们中没有一个八旗子弟,没有一个富家公子。
远赴万里之外,只为寻求先进的学问,只为寻求报国救民的方法,虽然他们的人数不多,可火种一旦点燃,就是希望。
然后是适应环境。9月12日,学生们抵达美国旧金山,然后乘坐刚刚贯通北美的火车一路向东,10天后,他们抵达美国东北部的康涅狄格州。容闳担心城市中的不良风气会影响学生,于是就想把他们分散到离城市较远的美国家庭中,恰好美国人也对中国留学生极为热情。
当康州政府号召居民接纳留学生时,他们的申请表远远超过了需求。在随后的几年间,120名学生分散到54户居民中,这种方式帮助学生们顺利融入了当地社会,他们在寓居的家庭中学习英语、培养美式生活习惯,在长年累月的生活中,还和寓居的家庭积累了深厚的感情。
1911年,已经担任清朝外务大臣的梁敦彦还专门邀请当年寓居家庭的两位小姐姐去北京,在他家住了一年,此时距他去美国已过去将近40年。
最后是教学方式。在哈特福德的出洋肄业局大楼中安放着孔子牌位,学生们定期到这里向皇帝磕头,然后学习传统的四书五经,回到学校后再继续学习美国课程。
与中国传统的书斋不同,留学生们在美国的学习生活特别广泛,棒球、橄榄球、划艇等剧烈运动都是他们的最爱。詹天佑、梁敦彦、蔡绍基、黄开甲等9人组成“东方人棒球队”,凭借一时无两的战绩,经常能赢得美国女孩的青睐。还有钟耀文,在他担任舵手期间的“耶鲁大学赛艇队”,曾经连续两年战胜哈佛大学赛艇队。文体两开花,是那一代留学生的本事。
1876年的费城世界博览会上,美国总统格兰特专门接见了中国留学生,而中国代表团的李圭也目睹了他们的风采:“见诸童多在会院游览,于千万人中言动自如,无畏怯态。装束若西人,而外罩短褂,仍近华式,举止有外洋风派。”
容闳也评价自己的学生:“终日饱吸自由空气,其平日性灵上所受极重之压力,一旦排空飞去,言论思想,悉与旧教育不睦,好为种种健身之运动,跳踯驰骋,不复安行矩步。”
07
在容闳的大梦想中,还有重要一环。既然中国人能学习美国的知识,那么,能不能让美国人也学习一下中国的传统文化呢?答案是可以的。
1878年,容闳将自己多年的藏书捐赠给耶鲁大学,共1237卷,基本都是四书五经、《百家姓》《三字经》《山海经》《三国志》《李青莲诗》等古典书籍。140年后,以这批书籍为基础发展起来的耶鲁东亚图书馆,已成为世界汉学研究资料最丰富的图书馆之一。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我们学习外国文化,也不要漠视传统文化,互相交流才能碰撞出新思想,更新固有观念。难怪曾国藩说:“容闳所为,就像张骞、玄奘出使绝域一般壮丽。”
1881年,容闳奉献了毕生心血的留学事业终于被叫停。清朝的大佬们认为,留学生成了“香蕉人”。他们以美国的习俗为荣,崇尚自由,热爱科学,反对礼教,甚至不再对中国的皇帝顶礼膜拜。“如此人才岂能为我所用?”
既然是威胁,必然要扼杀之。在朝廷的严令之下,截至当年年底,剩余的94名留学生分三批回国。在上船前,詹天佑、梁如浩等人还和奥克兰棒球队打了最后一场比赛,胜利后,他们便从此和棒球、美国挥手告别。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一海之隔的日本留学事业此时却蒸蒸日上,从1868年的92人,到1881年已有将近4800人。50年后的灾难早已在此时埋下了种子,而把日本留学生带到美国的,恰恰也是带容闳出国的布朗校长。
不过话说回来,这94人的使命就是火种。在几十年后,唐绍仪出任内阁总理、蔡绍基出任北洋大学校长、詹天佑修铁路、唐国安做了清华学校校长、梁如浩创办交通大学……
容闳点亮了黑暗,终究成烈火燎原。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就算此时不如人,只要努力做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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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叫停,容闳梦断。1887年,他在租住的房子里有苦难言,再加上妻子在半年前去世,他在书桌上抄写了一首刘禹锡的《岁夜咏怀》:
弥年不得意,新岁又如何。
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
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
春色无情故,幽居亦见过。
字里行间,可见其心绪难平。国家不堪,人生无望,容闳就在人生的低谷里开始了令人诟病的晚年。12年后,他支持康有为、梁启超主持的“戊戌变法”,甚至把自己在东华门外的房子作为维新派聚会的据点。康、梁和六君子在这里商议变法的大计,其中无数建议、奏折、条文都由容闳亲笔书写,可以说,他是“戊戌变法”的幕后灵魂。
在变法失败的前一夜,谭嗣同去找袁世凯谈判,请他出兵劫持慈禧太后,扶持光绪皇帝执政,梁启超就在容闳家里等消息。第二天,天崩地裂。谭嗣同等人在菜市口被斩,康有为、梁启超紧急出逃,容闳拖着70岁的病体也乘坐马车出城。珠市口,一队清军奉命拦截容闳,清军头领掀起马车门帘一看,正是朝廷通缉的要犯,然而,他却默默地把门帘放下,放马车顺利出城。
别人不知道,容闳却看清楚了:原来他是自己的学生,第三期留美幼童周寿臣。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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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闳从天津坐船逃往香港,然后前往美国。途经澳门时他抬头看去,岸边正是自己小时候读书的马礼逊学堂。当年的小孩从山上看大海,如今的老人在大海回望山头。人还是那个人,只不过沾染了岁月的风霜。
在前往美国的船上,他认识了一个香山老乡,此人化名“中山樵”,现在我们称他为孙中山。那时的孙中山经常搞一些小型起义,而此时的容闳,在所有路都走不通,已至山穷水尽时,只有最后一条路。他给孙中山出谋划策:“与其把精力都耗费在小打小闹上,不如好好积蓄力量,将来毕其功于一役。”
十三年后,我们都看到了结果。武昌城头的一声炮响,大清朝换了颜色。如今我们都在说“见识更广大的世界”,可更广大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不是省吃俭用的驴友[33],不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的游客。而是知晓世界的学问,明白中外之广博和差异;也是读万卷书的洞明,用数千年智慧指导人生;更是胸怀天下的格局,有服务于大事业的勇气。你眼中广大的世界是一条漫长的河流,它可能不会给你任何好处,可一旦风云际会,它将是你跃出龙门的强大助力。
1912年4月21日,容闳病逝于哈特福德的寓所内。他身边的书桌上放着一张孙中山的近身照和一封邀请他回国任职的亲笔信。他的朋友杜吉尔说:“他是一个爱国者,他从头到脚,每一根纤维都是爱国的。他热爱中国,他信赖它,确信它有远大辉煌的前程,配得上它那高贵壮丽的山河和伟大悠久的历史。”
大仁者,不失其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