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88年,洛阳。曹操骑马在大街上缓缓而行,微风吹乱了他的胡子,但他小眼睛中透露的目光,却如同敦实的身材一般坚定。
来到大将军府前,他掏出名帖和铜钱递给门卫,下马、转身、进门一气呵成。连同名帖一起拿出来的是聘任书,上面赫然写着:“兹委任曹操为典军校尉……”
彼时汉灵帝在洛阳设立西园八校尉,袁绍和曹操都凭借家世成为校尉之一,而军队领导却是太监。虽然太监大权在握,但在社会精英的眼中,他们都是过街老鼠,跟着太监混,肯定没前途。
于是曹操和袁绍投入了大将军何进麾下,他们经常在何府聚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彼此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多年后都念念不忘。
一年后,何进被太监所杀,曹操和袁绍也各奔东西,各自走上颠沛流离的人生。
天下大乱,贵人们纷纷被乱兵拉下马。建安年间,曹操已经成为司空,挟天子以令诸侯。
那时何进之子何咸已经去世,为了在乱世求生存,何咸的妻子尹夫人只好带着儿子何晏来投奔故人,曹操又一次见到了何进的儿媳和孙子。“好,来了就是一家人。”
于是曹操纳尹夫人为妾,收何晏为养子。不得不说,曹操对何晏是真的好,从小就留在身边培养,长大后又把女儿金乡公主嫁给他,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说句题外话,金乡公主的母亲杜夫人,就是关二爷看中的秦宜禄之妻,结果曹操一看,自己笑纳了。关二爷喷出一口老血。
扯远了,曹操爱人妻也为了照顾故人之后,这让何晏有了不一样的身份和地位,以后的很多事,都和何晏有关。
02
真要说起来,何晏的身世也还算不错。爷爷是汉朝大将军,姑奶奶是皇后,如今又有曹操做继父,所以他心中有点小骄傲也在所难免,再加上人长得帅、智商又高,更是不得了。
何晏一直以文采和风流自诩,穿的衣服、用的器具、学的礼仪也和世子曹丕没什么区别。
虽然长于曹府,他也叫曹操爸爸,但他毕竟只是养子。曹丕代汉称帝后,只封给何晏一些闲职。只有级别和工资,没有任何权力。后来曹叡也不喜欢他,于是何晏在闲职上混了大半辈子。对于胸怀远大志向的人来说,只有级别和工资是不够的,如果不能掌握权力实现抱负,那就是凄惨的人生。
何晏等啊等,熬啊熬,他终于扛不住了。他开始嗑药,他把石钟乳、石硫磺、白石黄、紫石英、赤石脂等原料磨成粉,然后做成汤剂服用,这就是魏晋名士经常用的“五石散”。这么看,何晏还真是魏晋风度的开山鼻祖。
据说吃了五石散之后身体燥热难忍、飘飘欲仙,仿佛登上极乐世界的巅峰,当然,它还有别的作用。
在物资贫乏的年代,这可是娱乐行业的新发明。于是五石散很快流行起来,从曹魏后期一直到西晋、东晋,名门贵族都以服用五石散为荣,如果不会玩的话,大家都会笑话你是乡巴佬。魏晋时代在此时是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名士和贵族都放弃了经世济国的理想,没有了改天换地的宏伟抱负,也没有了忠诚信义的道德操守,他们只愿活在当下。而这样的土壤,造就不出曹操那般的英雄。
魏晋的时代已经病了。何晏的五石散只是一丝火星,它能迅速引领潮流,只是因为迎合了时代的需求。而除了五石散,魏晋年间还冒出一种东西——玄学。
03
那些年的聚会沙龙基本都是一种套路:大家穿着宽袍大袖,进门坐好就开始嗑药,等到药力发作以后,有的人起身仰天长啸,有的人开始扯淡:“世界是空的,我们都是假象。”“这么说来,我们从哪里来呢?”“我觉得是先有鸡,后有蛋。”“不对,不对,没有蛋哪有鸡呢?”类似的扯淡沙龙就是清谈,而清谈的主题就是玄学。
在我们看来,魏晋的人仿佛不可理喻。国家经过百年战乱,到处都是荒芜的土地,人民也穷困到极致,而周边又有群狼环伺,正是励精图治的时候,曹魏和西晋的君主大臣应该像汉唐的明君贤臣一样勤俭节约、朝气蓬勃、举贤任能、努力治国理政啊,可上流社会却依然在嗑药、清谈。要完啊。
西晋开国不久,大臣就开始大肆炫富。王恺为了炫耀自己有钱,就用糖水洗锅,石崇一看,哎呀,要被比下去了,于是赶紧买了一堆蜡烛当柴烧。这相当于现代土豪用路易威登当垃圾袋、开保时捷搬砖一样。一切都是为了显示优越感。
晋武帝司马炎生怕王恺输了,就送给他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树,石崇一看:“你这算什么东西,看我的。”他把家里的珊瑚树全部搬出来。三四尺的遍地都是,至于二尺的小珊瑚,根本排不上号。
没有谁是平白无故就放弃治疗的,娱乐至死的背后一定有大时代的原因。魏晋士族也不是主动堕落,而是历史的进程走到此时已经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时代。陌生的时代,以前的经验全部失去意义,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04
魏晋的儒学已死。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学子们就恪守儒家标准,对上忠于皇帝和朝廷,对下加强道德修养,他们以忠孝节义为标准,和朝廷保持同步。可三国出现乱世以后,儒生们发现世界变了,堂堂汉朝皇帝竟然成为别人的傀儡,遍地都是杀人如麻的军阀……所谓忠义,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这种事在后世很平常,但在三国时期,皇权依然具有很强烈的神圣性,400年的大汉江山无时无刻不在传递着信息:汉朝是天命所归。那几十年间,儒生的价值观崩塌了。
而儒学经过几百年的发展,也走进了死胡同,除了一些理论上的道德激励,它们无法在生活中产生实际的作用。也就是说,作为一种主流意识形态,儒学已经穷途末路。
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既然主流意识形态崩溃,那么社会就很难形成用来凝聚人心的共识,每当需要做出重大抉择之时,大家总是争吵不休。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所以三国、魏晋的人总有一种迷茫感,他们知道以前的思想已经走不通了,但又找不出一条新的路子,所以那时的社会思潮是真空的。
曹操想用崇尚法制来重建意识形态,他希望用法家思想来替代僵化的儒学,虽然他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但随着他的去世,一切都以失败告终,而多年的战乱又让人口大幅减少,活下来的人几乎都有劫后余生之感,追忆过去又不免兔死狐悲。在这种背景下,玄学就诞生了。它没有改造社会的雄心壮志,只有坐而论道,奢靡享乐,以及浮夸的精神迷幻。这是介于旧思想和新思想之间的过渡时期。
05
秦汉帝国的制度也即将死去,君权、酷吏、平民的帝国结构彻底解体,门阀士族吸纳平民,架空君主,成为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帝制时代从未有过如此局面。
门阀士族和战国诸侯是不一样的,战国诸侯是周天子分封的,律法明文规定:这块地是某某国世袭,土地上的一切都属于君主,诸侯用得名正言顺。门阀士族却不一样,他们拥有的一切,名义上都是国家和皇帝的,实际上却是私人所有,官僚比皇亲国戚还牛,这是第一次。
在这个全新的时代,怎样构建国家制度、保障士族利益、重建社会秩序,他们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彼时中国的历史还比较短暂,没有丰富的历史经验给门阀、士族们拿来做参考,他们只能看到周朝和汉朝。
周朝绵延800年,强汉让列国俯首称臣。好,就学习你们了。但过去的经验只适合过去的环境,如果门阀、士族照搬,就会有凹造型的感觉,总是不对劲,于是我们看到了很多诡异的画面:司马家族为了对抗门阀,把家族成员封到了各地做诸侯,他们都有兵马和地盘,最终酿成八王之乱。
朝廷继承了汉朝的制度,却始终无法建立起强势的君权,也没有稳定、庞大的赋税。
为什么?因为权力和赋税都被门阀、士族截留了,他们只借用了汉朝的空壳,却由于自身的属性,得不到旧制度的精髓。
游侠也找不到赏识自己的主人,“士为知己者死”变成一种幻想,他们只能做司马师的死士,成为夺权的工具。所有人都很迷茫、亢奋。和死去的儒学一样,秦汉帝国的制度也死去了,魏晋时代处于“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尴尬境地。魏晋时代的奇特,也都来源于此。
06
这是一个彷徨的时代,大家都在做出不同的选择。
何晏半生不得志,在郁郁寡欢中发明了五石散,沉浸在药物的欢愉中不可自拔,这让他能在迷茫的人生中短暂脱离现实。
司马师、司马昭是豪门贵公子。年轻时他们也和别人一样,喜欢混圈子、玩名马、搞聚会,但经过“浮华案”[29]的打击后,他们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司马师成为铁腕领袖,为了家族发展,他在民间养了3000死士,司马懿发动政变时他们一夜间呼啸而来,曾经的好友何晏、夏侯玄统统死于刀下。
司马昭变得阴狠、毒辣,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不再顾及道德和舆论,只要威胁司马氏的,统统格杀勿论。
而竹林七贤则是另一个极端,他们对时代不满,看不惯司马氏的利己,却又找不到新的出路,于是只能逃到山林里饮酒高歌。可时代不会放过任何人,嵇康被杀而广陵散绝,刘伶和阮籍饮酒度日,山涛和王戎则选择屈服于强权,最终都位列高官。
我们曾经都仰慕竹林七贤,可他们就是那个精分[30]时代的缩影。大部分人都在时代浪潮的裹挟下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只留下“魏晋风度”的美好幻想,而魏晋风度的底色却是五石散和清谈。
当大多数人都看不到希望时,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娱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