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100年正月，宋哲宗驾崩。由于没有子嗣，由谁接班就成了头等大事。宰相章惇提出了两个人选：申王和简王。申王是宋神宗的长子，但是眼神儿不好。简王是宋哲宗的亲弟弟，一母同胞。
主持政事的向太后没有孩子，所以她有自己的顾虑：“申王的五官不正，三观能正吗？如果选简王，那个女人不就生了俩皇帝？”绝对不能忍。于是，向太后决定选一位自己喜欢的皇子继位，他就是宋神宗的第十一子——端王赵佶。章惇一看就急了：“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但其他几位大臣曾布、蔡卞、许将都是察言观色的行家，纷纷表态支持太后的英明决定。就这样，19岁的赵佶登基为帝，后世称之为“宋徽宗”。
赵佶初登帝位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因王安石变法而兴起的派系斗争要尽快结束。”他发布了一系列命令、做出了一系列表率，积极展现了新朝新气象，让天下人为之侧目。
同年3月，诏宰臣、执政侍从官各举可任台谏者，这是积极要求自我监督。
4月，诏范纯仁等复官，苏轼等徙内郡居住。
8月，诏诸路遇民有疾，委官监医往视疾给药。
却永兴民王怀所进玉器，这又是以身作则、整顿风气。
当时宋朝的政治圈分为新旧两种：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大臣称为新党，提倡“祖宗之法”的大臣则是旧党。以上是赵佶做的小事，新旧两党自然会鼓掌叫好。但一旦涉及自己的身家性命，即便是皇帝，他们也不会允许赵佶胡来。宰相曾布曾对赵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陛下要采纳双方最好的意见，千万不能加入党争啊。”
赵佶当然不会亲自下场，因为他找了一个叫蔡京的代理人。蔡京是一个典型的官场老油条，他知道如何与皇帝打交道，也知道什么事情能吸引赵佶，最绝的是，他给自己的定位是“狗”，就像后来的严嵩、和珅一样。绝对忠心于皇帝，又能镇压反对派。对于这样一个理想的人选，赵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1102年，蔡京被任命为宰相，他秉承皇帝的意志在朝廷拉拢自己人、打压反对者，而赵佶却高高在上，成为裁判，制定游戏规则。这样一来，他就能从繁杂的朝政中抽身，而不被党争左右。他有了大把的时间来绘制“大宋盛世”的蓝图。
这张蓝图的名字叫“丰亨豫大”。
02
大宋新政的第一把火是福利事业。宋朝一直有福利政策为穷苦家庭提供不定期的救助，但真正将这项福利扩大到全国的则是赵佶和蔡京。
1102年8月20日，大宋所有的州县都接到命令：“立刻在当地建立安济坊，为穷人看病。”为了防止基层偷懒，安济坊还专门奖励和提拔官员。如果一年中病人死亡率低于百分之二十，那么主管的官员就能拿到50贯的年终奖。
20天后又设立了居养院，这是向穷人提供衣、食、住的机构。只要是寡妇、鳏夫或孤儿，都能在这里领到一份口粮和救济金。
1104年，漏泽园创立，这项福利给予穷人们最终的关怀。每个去世而无地埋葬的人都会被送到这里，每个墓碑上都会写明死者的名字、年龄，还会赠送一副棺材和三尺深的墓穴。宋神宗曾说：“此子有福寿，且仁孝。”真是知子莫若父。
年轻的赵佶对穷人有一种怜悯的慈悲。1102年8月20日，另一封奏疏也摆在了赵佶的案头。蔡京说：“陛下，除了办福利，还得兴教育啊。”他建议在各州、县开办学校，把教育普及到大宋的千家万户。
哪个皇帝不希望多培养人才？于是一场“办教育”的活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为了鼓励兴办学校，朝廷规定了县学的人数：大县50人，中县40人，小县30人，招不满学生就扣俸禄。有了朝廷的财政支持和精神鼓励，无数学校在大宋拔地而起。太学尤其是重点培养对象。
几年后太学生达到21万人，每年要消耗340万贯铜钱，而太学生又被划分为三个等级，只要“品学兼优”达到最高级，就能直接参加考试，并授予官职。在科举外，赵佶打通了另一条人才上升的渠道。
03
生在帝王家，如果想保命，就得“玩物丧志”，喝酒、踢球、收集书画，怎么败家怎么来，以示对皇位争夺没兴趣。其他兄弟是不得已，赵佶却是真喜欢，以至于在继位前，他就成了小有成就的青年书法家。
刚开始，他学习的是黄庭坚。直到有一天，朋友送来一幅唐朝薛曜的代表作——《夏日游石淙诗并序》，他只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这种铁笔银钩的书法。
在继位后，赵佶又博览宫中的珍贵藏品，眼界逐渐开阔，于是他把不同的风格融入薛曜的书法中，并结合自己天生富贵的气质，终于融百家为一炉，形成极具个人风格的“瘦金体”。
中国人历来讲究藏锋内敛，赵佶却偏偏要锋芒毕露，他开创的“瘦金体”撇如匕首，捺如切刀，其书写意境犹如美人谋杀亲夫，虽冷酷，却有一种别样的美感。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秾芳诗帖》，就是赵佶的得意之作。
秾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
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
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
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这幅作品既是诗又是书法，其第二句甚至可以想象成一幅画。将诗、书、画融为一体的，除李煜外，赵佶是第二人。宋元年间的书法家赵孟曾评价瘦金体：“所谓瘦金体，天骨遒美，逸然蔼然。”
这种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的书法需要极高的涵养和心境来完成，后世学习“瘦金体”的人多如泥沙，但能得其精髓者却寥若辰星。为什么呢？我觉得是骨子里缺少一种雍容的贵气。
04
与“瘦金体”相契合的是赵佶的工笔画。细瘦如筋的长笔画，在首尾处加重提按顿挫，再取黄庭坚的中宫紧结四面伸展之法，颇有瘦劲奇崛之妙。他首创的工笔花鸟画，力求“形神兼备”。
为了做到“形似”，赵佶常到皇家花园去写生，其勤奋程度，恐怕连今天的艺考生都要自叹不如。为了做到“神似”，他每次在画鸟儿时都不画眼睛，直到全部完工后，才用生漆为鸟儿点睛，这就是“生漆点睛”。用生漆为鸟儿点睛后，眼睛就比其他部位略微突起，显得灵动而有神韵。
中国画向来都讲究“意境”，而不重写实，但赵佶却将工笔画发展创新，形成一套严谨的技法，从此，工笔画成为中国画的重要流派。
1115年的一次宴会上，赵佶画了一对鸭子走在池塘边，并向大臣们展示。大臣们看完都惊呆了：“皆起立环观，无不仰圣文、睹奎画，赞叹乎天下之至神至精也。”虽然是奉承，但不可否认，赵佶的绘画水平早已登峰造极。
比如《竹禽图》，画中鸟儿的色彩很浅，胸部羽毛以工笔画的手法细致地描绘出来，并以生漆点睛。而竹叶则是一种明亮的绿色，虽然还是冬天，但叶尖已经突出新芽。艺术史家方闻说：“这是一个幽居深宫的皇帝远避尘嚣的美好幻想。”
05
所谓“丰亨豫大”，文化也是重要的一环。在“办教育”的大潮中，赵佶在京师还设立了几所专科学校，都置于国子监的管理之下，有画院、书院、医院、算院……而他倾注心血最多的就是画院。
画院的入学考试堪称“中国最早的艺考”。赵佶亲自出题，然后由考生作画，只要赵佶说“好”，就可以顺利成为天子门生。比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大部分考生的画都缺乏意境，有的画了一艘小船停在岸边，有的画了乌鸦站在船篷上。而赵佶老师最欣赏的却是一幅“人卧舟尾图”。人在船尾斜躺，手中握着一支笛子，其意是游船的人很闲，有情趣。
比如：“竹锁桥边卖酒家。”夺冠的作品并没有直接画出小酒馆，只画了一面旗，上面写着“酒”字，而这面旗又在竹林之中若隐若现。可见考入画院不仅要求专业过关，还得有悟性。
画院的学习时间是三年，课程有宗教艺术、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建筑等课程及《论语》《孟子》等文化课。
优质的生源、全面的教育，造就了杰出的人才。1112年，18岁的王希孟展现出非凡的天赋，于是赵佶决定亲自指点他笔墨技法。仅半年，王希孟的水平就突飞猛进。第二年王希孟就画了一幅《千里江山图》进献给皇帝，此外还有画《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画《万壑松风图》的李唐。画院就这样培养出了一大批杰出的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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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夏日夜晚，赵佶做了个梦：“大雨过后，天空洗练，只剩下一片天青色让人心醉。”第二天起床后他就写下一句诗：“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汝瓷[24]。
要想烧出纯净的天青色瓷器，就得控制好釉里的铁元素，而铁元素极其善变，温度过高就会发紫，而温度太低就会发灰，只有控制好温度和氧气，才能烧制出天青色。
日子一天天过去，汝窑的工匠尝试了无数种方法才成功。可即便如此，每个窑炉一次也只能烧制出十几件瓷器，可见其珍贵。汝瓷青如天、面如玉、声如磬，一经面世就成为瓷中“贵族”，当时的达官贵人无不以拥有一抹“天青色”为荣。
2017年10月，一件汝窑天青釉笔洗[25]在香港拍卖，最终以2.94亿元成交。跨越千年，依旧如此保值。
1117年，赵佶决定在开封东北再建一座花园。工程历时五年，修成后非常豪华，赵佶将其命名为“艮岳”。其周长只有十里多，但天下奇花异草、佳木怪石全囊括在这一方小天地之中，就连建筑的名称都要与众不同、富有诗意：“萼绿华堂、承岚、昆云亭……”
那些从江南各地运来的“花石纲”也都有了各自的名字：朝日升龙、望云坐龙、万寿老松、雷门月窟……其中规模最大的建筑叫寿山，那是早已成为道君皇帝赵佶与神仙沟通的地方。
1122年，赵佶专门写了一篇文章纪念这项国家工程的竣工：“因而徽宗万机之余徐步一到，不知崇高富贵之荣。而腾山赴壑，穷深探险，绿叶朱苞、华阁飞陛、玩心惬志、与神合契，遂忘尘俗之缤纷，飘然有凌云之志，终可乐也。”
在他看来，努力奋斗20年，大宋的盛世终于来临了。还有如“艮岳”一般的超级国家工程，可不是一片“丰亨豫大”的神武景象吗？
07
陈寅恪说：“中华文明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而宋朝的文明巅峰又在徽宗一朝。作为艺术家，他把简约素雅的气质融入书法、绘画、工艺、园林之中，引领了中国乃至周边国家千年的审美。作为皇帝，他和大臣推动的社会福利、人文关怀、教育理念，无一不是现代社会的先驱。
如果时间停止在1122年，赵佶将名垂千古。可历史就像过山车，玩的就是刺激。仅仅五年，就已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1127年，金兵俘虏赵宋皇室3000余人北上，还没走到五国城，不少人就死在了路上。“靖康耻”成为中原人永远不能忘却的伤疤。
其实大宋朝是可以不亡国的。金兵包围开封就一定会亡国？几百年后蒙古人也经常去北京跟嘉靖皇帝打招呼，可明朝不是照样硬挺了100年，这事又找谁说理去？况且，在金兵包围开封时，各路勤王兵马都在纷纷赶来，城中的粮食、军备也一应俱全，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亡国？
这一切都是因为“缺乏担当”和“父子失和”。赵佶缺乏担当，所以在金兵南下之初他就传位给儿子，自己带着亲信跑去江南。直到金兵北归，他又跑回来争权。
大宋新皇帝赵桓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大难临头，您老人家跑路了。等天下太平后，您又回来摘桃子，没有这么欺负人的。”于是，由赵佶“缺乏担当”造成了“父子失和”，直接影响了宋朝对金兵的应战策略。大臣党争、皇帝猜忌、勤王兵马的进退失据，皆由于此，甚至还出现了“城头跳大神”的闹剧。
一念之差，国破家亡。
有人说：“如果宋徽宗生于普通人家，就是一名天才艺术家。”这句话对，也不对。如果生于普通人家，赵佶的艺术天赋必然会得到释放，但成就可能相当有限。没有无尽的财富供其挥霍，没有天生富贵的气质，没有“醒掌天下权”的阅历，很可能不会有后来的瘦金体、花鸟画、园林等艺术大作。他很可能成为一名“忍把浮名，换来浅斟低唱”的浪荡才子。
可当他生于帝王家，用自己的天赋和学识在万里江山上作画，给中国留下最绚丽、最令人向往的伟大作品，却又因为自己的软弱和自私，亲手将这一切埋葬。“丰亨豫大”就像他的“瘦金体”一样，冰冷、残酷，却蕴含着一种凄美。
千载之下，唯有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