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一统王朝的末期总会有一场农民起义,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定律,汉、唐、明、清都没有逃脱。农民也不是吃饱了撑的,但凡有一口饭吃,有一间破屋子住,有几亩瘦田耕种,基本上没人有勇气走上起义这条不归路。农民起义总是有原因的,我们不妨来捋一捋。
一般来说,大一统王朝总是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旧的利益集团被打破,生产力遭到极大破坏,人口也大幅减少。此时的新王朝就是一张白纸。朝廷手中有大量的土地可以用来分配,再加上人口不多,不论是赏赐功臣或者安抚自耕农,都是绰绰有余的,甚至安顿好之后,朝廷还有大量土地。
这是充满生机的时代。从功勋显贵到贩夫走卒,几乎都能在利益重新分配中得到好处,大家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社会也在重新塑造格局。新朝廷的人际关系比较简单,还没有建立起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他们成为统治集团后,需要几十年甚至近百年,才能和士绅、豪强等阶层结成同盟,掌握全部社会资源。
这几十年的时间差,就是一段真空期。在这段真空期内,社会阶层是流动的,读书好可以很快做官,经商可以很快致富,他们不会被社会关系限制。农民有田种,读书人有官做,朝廷财政良好,用不了几十年就会迎来盛世,再过一段时间,马上就会兵威海内。皇帝和大臣不用辛苦做事,只要按时上班打卡,太平盛世肯定会如期而至。
但是盛世之后,问题就来了。朝廷的开国勋贵延续下来,经过多年发展,他们的触角早已延伸至社会的方方面面,从一枝独秀变成一手遮天。地方上的士绅、豪强也发展成土皇帝,他们不仅是官府的盟友,也是更高一级大佬的下线。
从朝廷到农村,铺天盖地的大网就此结成。鲜活的空气变得沉闷,流动的阶层变得固化,活跃的经济和财政也逐渐降温,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唯有大网中的既得利益者依然滋润,并且会越来越臃肿。因为覆盖天下的大网就像黑洞一样,会把所有的资源、利益吸引过来,然后吞噬得一干二净。
王朝走到此时,一般都会有一场改革。这是财政大臣的专场。比如桑弘羊的盐铁专卖、两税法,王安石的变法,张居正的改革。所有的改革都是和既得利益者争夺资源。成功的话,王朝可以延续百年;如果失败,王朝的寿命也就进入倒计时。
这时,多年积累的矛盾会迎来总爆发,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也就提上日程。此时的农民生活艰难,朝廷早已没有多余的土地用来分配,而天下太平又导致人口增长,这就拉低了人均土地占有率。即便人人都有田,也不足以养活全家。
人人有田也仅仅是幻想,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者会兼并土地、霸占产业,把弱势的农民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农民没有田种,又不能留在家里等着饿死,他们只能成群结队地外出找活路,这就是不绝于史书的“流民”。史书的作者总是对他们很厌恶,但他们都是可怜人、受害者。
如果出现洪水、地震、大旱等自然灾害,那么走投无路的流民和灾民连草根树皮都吃不上,他们会坐等饿死吗?不会。流民、灾民、饥民组成的队伍会用最简陋的工具,打开权贵富豪的家门,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权益。
这就是农民起义!
02
在历史的进程中,农民起义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他们有天然的局限性,很难开创新王朝。这句话不是蔑视,只是事实。第一代农民起义者几乎都是底层的边缘人,缺乏对社会的清醒认识,也受制于知识、眼界、阅历等因素,不能发展新秩序。他们的一切目的就是生存。即便起义领袖有朦胧的感觉,但也无关大局,他并不能改变起义队伍的整体成色。比如黄巢进入长安后,想禁止军队抢掠,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史书上说:“巢不能禁。”这就是农民起义的局限性。
能建立新秩序的人,往往是旧时代的底层既得利益者,他们懂得治理地方,建立财政体系,收拢人心,这些都是技术活,农民军干不了。即便农民军能出这样的人才,也是大规模起义后,在生死搏杀中磨炼出来的,而这种经历恰恰是第一代起义者没有的。
刘邦、朱元璋等最终建立新王朝的人,都不是第一代起义者。他们或者脱胎于旧秩序,或者吸取第一代起义者的教训,成功接过旧秩序的盘子,却没有旧秩序的包袱,然后开创新王朝,进入下一个轮回。
那么事情就很明白了,在历史的进程中,农民起义的主要使命就是成为先锋,打破利益集团的旧秩序。他们的血泪和荣辱,都是下一个盛世王朝的先声。哪一次农民起义能够完成这个使命,不论成败,它都是一场成功的起义。如果没有打破旧的利益集团,那么不论后人如何评价,它都是失败的。
03
184年,东汉王朝爆发了黄巾起义,后来的三国也以这一年为起点。但黄巾起义是失败的。历史书上说什么“沉痛地打击了封建统治阶级”,说实话,我真的看不出哪里沉痛了。所谓“八州并起”,看起来声势浩大,结果不到一年时间就被剿灭了,只剩下小规模部队躲进山里,苟延残喘。他们并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
起义之前,东汉王朝是豪强的天下,起义之后呢,皇帝依然是那个皇帝,贵族依然是那些贵族,豪强依然是那些豪强,什么都没有改变。黄巾军只是以几十万人的生命为代价,发出一声怒吼,然后彻底沉寂。他们没有从根本上触动利益集团,反而为其挣脱了锁链。那些三国前期的枭雄们,无不是在剿灭黄巾起义的战场上,走向历史舞台的中心。
悲惨吗?本来是打击豪强的,却成为豪强的经验包。正是爆发了黄巾起义,朝廷才会把权力下放到州郡,进一步加深豪强的势力。张角三兄弟只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仅此而已。单纯从农民起义的角度来看,黄巾起义属于不合格。
而唐朝末年的黄巢起义就不一样了。在历史书上,黄巢和他领导的起义绝对是负分,但从事情本身而论,黄巢起义却是一场成功的起义。虽然他到处流窜,没有建立根据地,建立政权又失败了,可延续千年的士族门阀却终结于黄巢之手。所以如何评价黄巢,其实是立场的问题,如果站在贵族的立场,黄巢当然是人渣败类,如果站在劳动人民的立场,你会怎么想?
千年门阀体系终结后,宋朝的平民阶层崛起。平民不再以出身决定命运,也不以姓氏判断地位的高低,宋朝自由宽松的文化氛围,和社会等级松绑有极大关系。虽然晚唐时期的门阀士族已经没落,但等待他们自动退出是不可能的,总要有人站出来做最后一击,这是历史留给黄巢的使命。
单从农民起义的角度看问题,黄巢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04
农民起义还有次要的使命——缓解马尔萨斯陷阱。这个术语是马尔萨斯在《人口论》中的预言:“人口增长超越食物供应,会导致人均占有食物的减少,最弱者就会因此而饿死。”
仔细想想,历代王朝末期不正是如此?
王朝经过几百年的太平,人口一代又一代繁衍下来,成为人口统计簿上的漂亮数字,这是王朝兴盛的见证。而土地上产出的粮食却是有限的,不论稻米、谷子的亩产是多少,肯定有上限峰值。一方面是可以无限增长的人口,而另一方面是有限的粮食产出。
我们不难发现,每个王朝末期的人口数量,几乎都是王朝的人口峰值,过不了多久,农民起义就会爆发,这并不是偶然。比如东汉桓帝时期有5600万人口。唐末的账面数字是3000多万,再加上不受朝廷管辖的河北藩镇、没有纳入户口统计的流民,差不多也有5000多万。
明末人口甚至达到一亿。
此时的王朝人口极度繁盛,但是另一面却是秩序崩溃、土地兼并。贵族豪强依然奢靡浪费,根据“二八定律”,王朝土地上百分之八十的收入被百分之二十的人口瓜分,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在争夺百分之二十的收入,那些弱势群体可不是要饿死吗?
当吃不饱饭的弱势群体越来越多,民间的戾气就越来越重,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就足以让他们揭竿而起。农民起义引发连年争战,又会把更多的人卷入其中,大部分人都将死于战争、杀戮、饥荒,只有小部分人可以活下来。他们将在宽广的土地上进入下一场轮回。
这个难题没有答案,也没有解决办法,所有人都在接受命运的裁决,死在乱世是正常的,活下来需要运气。这无关是非、无关对错,只是黑暗的生存法则。
有人说:“工业革命解决了马尔萨斯陷阱。”没错,工业革命解决了农业社会的马尔萨斯陷阱,可工业社会就没有峰值吗?恐怕未必。
如今的世界依然处于工业社会的上升期,虽然遭遇到了产能过剩、能源枯竭和金融危机,但是还没有遇到粮食危机,马尔萨斯陷阱没有消失。土地还是那些土地,工业革命提升了亩产量,但亩产量也不是无限提升的。我们不能指望亩产万斤的神话。未来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05
农民起义在史书上很不受待见。明朝末年的杨嗣昌[22]就说:“不作安安饿殍,尤效奋臂螳螂。”意思就是:你们这些泥腿子不在家等着饿死,出来瞎折腾什么?真是屁股决定脑袋啊,都要饿死了,还不让出来找活路,杨阁部的心可真大。
不过,杨嗣昌的话很有代表性。每一场农民起义都被史书批判,写史书的人千叮咛万嘱咐:“快看啊,他们是贼,要被骂死的,后人可千万别学他们。”但换个角度看问题,收入被既得利益集团剥夺,他们在被逼无奈之下,想拿回自己的一份。有错吗?人口达到峰值,他们没有饭吃,只是想活命而已。有错吗?农民起义具有天然的正义性。
是的,农民起义具有强大的破坏性,很残忍也很愚昧,甚至很多领袖是变态、人渣,但不能因此而否认整体行动的无奈,对吧?更加残酷的是,每当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时,往往是权贵和农民一起完蛋,然后第三者出来摘桃子。就像一台电脑运行缓慢、经常出故障,使用电脑的人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按下重启键,一切重新开始。
人类太渺小,天地太广大,我们在历史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才是我们应该好好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