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161年，金国皇帝完颜亮分兵四路南下，企图一举灭亡南宋。一路走海道、攻四川、下湖北，完颜亮亲统主力大军，直扑长三角。他此前早就立下宏愿，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成就不朽的功业。
完颜亮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残酷。还没有渡过长江，金国宗室完颜雍在辽阳称帝，致使前线军心动摇。虞允文在采石矶大败金军，完颜亮也被前线将士绞杀。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只留下狼藉一片的江淮两岸。
次年，23岁的辛弃疾奉命南下，代表北方义军和南宋朝廷联络，希望抗金大业得到朝廷支持。辛弃疾在山东启程，单枪匹马穿越千里火线，经扬州渡过长江，最终抵达临安。完成使命之后，他听说义军领袖耿京被叛徒所杀，怒发冲冠。回到营地带了50多人冲进数万大军营地，擒获叛徒张安国再度南下。这条千里火线，辛弃疾连着走了三趟。
43年后，辛弃疾出任镇江知府，有感于多年前的热血，以及混乱萎靡的时局，他登上北固亭感慨古今，写下了《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曾经春风十里的扬州城，如今只剩废池乔木。
完颜亮南侵时，在江西生活的姜夔只有八岁。15年后姜夔来到扬州，扬州依然满目萧然，不复繁华。城外遍地是野生的麦子，城内河水碧绿，泛着凄凉的寒光。夕阳西下，不见多少炊烟，唯有号角悲鸣。23岁的姜夔不胜感叹，在一片寂静的鬼火中，填了一首《扬州慢·淮左名都》：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一句“波心荡，冷月无声”，说尽了兵戈之后的无尽落寞。
02
自隋炀帝后，扬州迎来辉煌的时代。大运河连接南北，扬州便坐拥地利，成为货物流通的必经之路。此后运河的货船不绝如缕，两岸的号子声震耳欲聋，尤其是“安史之乱”以后，北方陷入藩镇割据，长安的经济来源基本依靠江南。
繁荣的贸易成就了大唐江山，也滋养了河边的城市。时人就夸下海口：“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号称大镇不算，世人又打造“扬一益二”的金冠，戴在扬州头上。那时的扬州，不逊于如今的上海。
正因为经济繁盛，军政制约较少，李白才能送孟浩然“烟花三月下扬州”，刘禹锡才可以“病树前头万木春”，张祜才甘愿“人生只合扬州死”。最钟情扬州的是杜牧，他到扬州做官，不努力工作，却偏爱红粉青楼，给扬州留下“春风十里”的雅号，临别时还在怀念“卷上珠帘总不如”。
世事如云烟。
黄巢兵败之后，淮南节度使高骈割据扬州，因为信鬼神而大权旁落，部将毕师铎谋反，并邀黄巢降将秦彦助战。二人联合攻打扬州，城池周围昏天暗地，此后庐州刺史杨行密加入战局，争夺江淮的最高霸权。
战争打了六七年，死人无数，“江淮之地，东西千里，扫地尽矣”。云集扬州的商旅漕船，一哄而散。数百年繁华至此烟消云散。
世事轮回在扬州表现得特别明显。扬州随大唐而兴，当国运衰败时，又陷入刀兵之祸。盛世有多么耀眼，乱世就有多么凄惨。那些豪掷千金的商贾、杜牧留恋过的青楼佳人，无不在战火中被毁灭，成为军队脚下的黄土。他们的名字无人知晓，却给世间留下了千年遗憾。
当下一个轮回开启，曾经的苦难又被遗忘，大宋子民纷纷汇聚扬州，享受难得的盛世。欧阳修给扬州留下一座平山堂，苏东坡最爱火红的芍药，车船如龙，风景如画，扬州的繁盛一如大唐。直到宋徽宗迷恋花石纲，等来金兵南下，而辛弃疾和姜夔面对破败的城池，发出无声的叹息。扬州的命运依然没有止步。
元朝的扬州“广大富庶”，可经元末战乱，朱元璋部将破城清点户口，只有区区18户。浙江的张岱年轻时爱美食、好美婢，没心没肺地浪荡半辈子，清兵入关以后，史可法在扬州抗清。扬州城破，清军屠杀十日，死者近80万人。清朝的曹寅家族出任江宁织造40余年，刻《全唐诗》做东南文人领袖，可谓富贵满堂。最终，曹寅死在扬州，后人两手空空回到京城。曹雪芹的满腹心酸化为一部《红楼梦》。
好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03
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你看。
扬州城只是历史轮回的缩影，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每个地方、每个人的身上。大唐长安是世界最大的城市，据说有百万人口，堪称彼时的世界灯塔，每个去过长安的人都能吹一辈子。然而黄巢入长安见人就杀，号称“洗城”，韦庄用亲身经历写下长安的残酷，“甲第朱门无一半”“天街踏尽公卿骨”。
洛阳是大唐的东都，又靠近运河，繁华程度不比长安差，白居易等老臣退休后纷纷定居洛阳。但是朝廷为了向回鹘[20]借兵，把洛阳的财富和女子全部献给了回鹘。没错，全城的财富和女子。
李白写“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时，身在长安，他的小迷弟杜甫也去过长安，写的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烈火烹油[21]的地方，总是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丑恶。
繁华名都是年轻人心中最美好的地方，他们高唱着“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里失去”，却不得不向生活低下头。而那些不为人知的地方，或许有着不常见的美好。那些经济不发达的地区，可能有不择手段挣钱的人，但更多的是朴实的大妈，或者一辈子恩爱的老夫妻。你做梦都想逃离的老家，也一定藏着久违的温暖，还有记忆中儿时的味道。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事情。
繁华的扬州可以一夜衰落，没落的石家庄可以突然拔地而起。一线城市有流动的财富，可你很难看到一张轻松的脸，农村没有舒适的生活，但你却有机会感叹一下：“还是好人多。”
要体会这些，需要有一点共情心。因为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无数人的痕迹，多一点换位思考，你能感受到人间别样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