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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鬼子

油鬼子

油鬼子(orang minyak),马来黑巫术,盛行南洋,修习后半人半灵,白天如常人,入夜后全身漆黑,覆盖油垢泥浆,便于藏遁。飞檐走壁,穿墙凿壁,如鬼魅。 油鬼子分成两类。一种乃窃贼,天黑后潜入民宅盗取财物;一种乃采花贼,性喜奸污处女,被奸污之处女达到一定数目后,金刚不坏,刀枪不入。

朱大帝傍晚巡视莽丛,看到一大坨猪屎,气象万千,遗臭万年,非一般野猪所能酝酿,恐怕就是猪王下战帖追讨地盘。第二天破晓前,大帝扛猎枪帕朗刀走向茅草丛,经过榴梿王黄万福老家。围绕果园的篱笆门敞开着,红冠大公鸡门神似的堵在门口,树上的红毛丹核大囊红,玉米园里的玉米籽发出民丰物阜的鼾声。大帝走向野地时,回头看见起了一个大早的叶小娥从一座老井掬了两桶冷水,沿着一道木梯消遁浴室中。她弯腰打水时,月色洒在她翘得很高的屁股和顾长的双腿上。天地昏朦,大帝脱下草帽,搔着毛发稀疏被野猪啃去半块头皮的头颅,坐在一截枯木上等待破晓,天边溢出了虚弱的晨曦。朱大帝起床后吸了一块鸦片,咳个嗽也充满性灵,放个屁也仙气四溢。二十多年前,他因为少抽了一块鸦片,血液像灌了铅,脑浆像渗了水,被一只母猪咬去了半块头皮,如果不是猎友救驾,老命也保不住。大帝就着微薄的晨曦穿梭夹脊小径,研究新旧蹄屎。他估计约三十头青壮猪这两天在村子外围徘徊逡巡,既不是觅食,也不是寻偶,大便清楚显示它们这几天吃的是森林里的藤果野豆、蕈菇虫蛹,不是村子里的蔬果,而且蹄印井然有序,已经没有十多天前猪群被村人追杀时的乱象。大帝越深入莽林,新鲜蹄印更密更严整,林木幽旷处更是树塌泥陷,践踏出七八头猪并肩齐进的大道。

午后下起细雨,大帝嘴叼一根洋烟,头戴一顶全新宽边藤帽,穿一件袖子肥大的长衫和一条束线带像觥鱼触腕的黑裤,和小金、鳖王秦、锺老怪等人站在黄万福的牛车上,面对菜市场前数百个猪芭人。“猪群已在树林里集结多日,数量惊人,少则七八百,多则两三千,甚至近万,随时会向我们村子发动攻击。各位,近万只野猪同心合力围剿一个目标时,军队也可能抵挡不住,更何况三十多支猎枪!小金、鳖王秦、锤老头和我已经有对策。沈瘦子刚进口一批猎枪子弹,已经无私贡献出来,壮大狩猎队伍,家里有年轻男人,即使没摸过枪,只要拿得动枪,欢迎加入,有神枪手锤老头指导,一天之内,把你调教成百发百中!估计狩猎队伍可以增加到六十人。各位,野猪发难,如洪水暴发,没有防御,六百支枪也没用,我们要在村子和树林之间,筑起一道栅栏,减缓冲击,分散猪群,破坏队形,猪群一旦自乱阵脚,群龙无首,自相践踏孤立无援,我们这六十支枪就可以发挥最大的杀伤力了。长青板厂林万青大老板,捐出两百多根原木,这些原木,外销日本欧美,直径大如牛肚象腹,小如猪头,用来筑栅栏挡野猪,万无一失,大材小用,林大老板有材出材,有人出人,同时拨出板厂一百多位伐木工,带领我们尽早完成防御工事。大家拿起锄头铲子,时间紧迫,就从现在开始吧。”

三天内,野地竖起一道高八码长两千五百英尺的栅栏,横亘猪芭河,分离村子丛林,栏距五指,方便射击,隔一百英尺留一个豁口,只容一猪进出,引猪入村个别猎杀,照朱大帝的说法,“宜疏不宜堵”。木匠高梨造了四座高台,置于两岸,远眺莽林,兼作指挥总部,日夜派人戍守。时近年关,扁鼻周的杂货店刚开张,捐献了十箱新加坡进口的鞭炮和冲天炮。“鞭炮和冲天炮虽然对野猪毫发无伤,但可以声东击西、扰乱军心,也可以放屁添风,壮胆兼激励士气。”据说百年前石隆门华人矿工和白人政府对抗时,鞭炮和冲天炮就发挥了奇袭效果。孩子换上全新的弹弓橡皮带,每人捡一大桶石头弹丸,准备痛击猪群。

接连十多天市井安闲、农作丰收,野地依旧布满猪蹄猪屎,不见猪影,居民稳睡,大帝等人也松懈下来。红脸关用叶小娥积蓄买下一爿木板店铺贩售土产,旧历年后营业。小娥在宝生中药店打杂,闲时看店铺外摆字摊的萧先生润笔,认识几个小字。西元一九二。年二月十九日,岁次己未十二月三十日,除夕前夜,碧天无翳星斗阑干,红脸关喝了小酒,食了鸦片,和叶小娥席地坐在后阳台上,看着猪芭河悠悠流向西北,一去不回,带走两岸骁雄幽魂,人心波澜世路屈曲,看着小娥说:“过完年后,我们选一个日子结婚,管他塌下九重天,来一百万头野猪!”拿着钓竿,拉着小娥走向栈桥,跳上舢板,短棹分波航向河心,钓上两尾鲫鱼,正要甩竿,听见塔台发出野猪入侵警报:两声枪响。枪响过后,万籁寂静,没有猪蹄奔腾,也没有猪嚎,红脸关以为听错了,接着又是两下枪响,村子开始骚动,小娥指着上游:“大哥,你看!”

月色黯淡,使得成亿上兆的萤火虫在两岸莽丛形成的两条漫长的萤囊十分显眼。在两条火红色的萤囊照耀下,红脸关看见河面漂浮着似瓢非瓢、似鳖非鳖的大物,像首尾相连的竹筏,像支离破碎的漂流木,像扬起梭鳞和尾鬣的鳄群,搅动两岸山岚瘴气,惊醒水域里所有湿生卵化的妖魔鬼怪。猪群从猪芭河上游泅水顺流而下,越过栅栏后,兵分两路上岸,抖擞猪毛掷掉泥水,发出恐怖咆哮,拥向猪芭村。红脸关上了岸,来不及拴舢板,牵着小娥回屋,拿起猎枪和帕朗刀,吩咐小娥闭上门户,闯向塔台和朱大帝等人会合。

红脸关的高脚屋分上下两层,下层无墙,八根盐木木桩坚如磐石,不怕野猪冲撞,屋内唯一一盏手电筒被红脸关拿走了,叶小娥点燃煤油灯,扭转旋钮,调高棉绳灯芯,无限增加亮度,她有点怕。灯芯烧得有气无力但很坚持,细细的黑烟丝直冲天花板,好像准备冲上云霄,烧出天穹一个洞。玻璃罩子的上缘已被熏出满头黑发,装满煤油的灯肚子像葫芦,灯头像仰颈张口的蛤蟆,蛤蟆嘴里含着灯芯,吐出一缕红彤彤的火舌,像炼丹。高脚屋被枪声、猪嚎声、猪蹄声、大人小孩呐喊、家畜声的尖叫围困,难以辨别形势,其中有一种炮声,扁鼻周的冲天炮,爆破前发出咻咻咻的前奏,这几天已陆续出现猪芭村天空,有如天降陨石。

她忍不住好奇,打开一扇窗户往外张望,唯一看见的是忽长忽短的手电筒光柱,在黑暗中捅出一道巨大剑铓。剑铓伸伸缩缩,有头有脚,有脖子有肚子,好似一个寻食的活物。一道剑铓在远方眯了她一下,摇摇头,瞄向别处。她关上窗户,回头看见桌上煤油灯的烟丝盘旋天花板,蜿蜒落下,吐出一个形体不全的男子,闭眼坐在桌前,让烟丝继续贯串身体,形象逐渐充实。叶小娥惊呼一声,男子魂飞魄散,不知去向。一只壁虎在屋檐上发出一串守护地盘的叫声,空洞得吓人。小娥走向煤油灯,将灯芯调得更高,将自己的黑影更庞大地垒在墙上,又将挂在墙上父亲遗留的其中一支大帕朗刀取下,置于桌上。刀柄已被父亲攥瘦,残留父亲的体温汗渍,像一潭秋水;刀鞘已被寒露风霜摩挲得斑斓嶙峋,像一片凌空飞霞;未出鞘的刀身更是被父亲血洗过千百次,像一轮皓月。

她坐在桌前,手抚刀鞘,将刀柄放在一个可以快速出鞘的角度。父亲过世后,她一人撑筏北上,航行二十英里,拢岸休息,一只马来熊剖开莽丛上了竹筏,用爪子在竹竿上捋出许多须毛,咬断一根拴绑竹竿的老藤,久久不肯离去。她握着帕朗刀刀柄,并不害怕。熊玩得尽兴后,跃到河滩,走向下游,她上了竹筏,继续北上,洪水来袭,遇上红脸关。天赐马来熊,耽搁了一下旅程;天降洪水,让她认识了红脸关。父亲一辈子在上游贩卖五金,赚取微薄利润,死前留给她五支大小帕朗刀和一笔钱。两支大帕朗刀,一支给未来夫婿,一支给未来儿子,那天晚上,红脸关两手像螃蟹在她身上横行,她没有闪拒,幸福熨热了她全身,她知道,那支帕朗刀是他的。

一股燥热从高脚屋下层冲到她胯下,屋内弥漫猪骚味,锌铁皮屋顶吱吱叫着像掀了一层皮,隔热层回荡着越来越接近的枪响,一只壁虎从天花板掉下,自断尾巴。她感觉下层叠成小山的炊柴哀号,锄耙呼啸,铁桶畚箕哭泣,一群野猪对着盐木木桩蹭痒、喷尿、宣示地盘,窗框的榫卯吱吱咿咿如鸡吟,通往前后阳台的阶梯传来沓杂的跫音。她忍不住好奇心,握着刀鞘走向门口,抽出插销,在阳台上张望,远方的手电筒剑链依旧锐利,但并无一盏照明近处,四野黑漫漫,一阵寒风袭来,她全身抽搐了一下,回到屋内,扣上插销,看见桌上煤油灯葫芦肚子晶亮,蛤蟆嘴大开,火苗闪烁,烟丝如髯,摇曳飞升,凝聚成一个男子身影,背对她站在桌前。

小娥紧攥刀柄,男子噗的一声吹熄煤油灯,庞大的身躯如弩箭离弦贴近小娥,拽住刀鞘,将小娥扑倒,同时将帕朗刀扔向墙角,剥下她的长裤。小娥的恐惧大过后脑撞击地板时的疼痛,她的呼叫被猪嚎枪声淹没,她闻到男子身上的汗臭血腥味,她听见一批又一批猪群朝木桩蹭痒喷尿,她看见马来熊的尸体叉在枝丫上,冲天炮发出漫长犀利的咻咻声,直达云霄,终于发出一声惊爆,炸裂她的肝肠。

猪群直捣猪芭村,撒起莽性,凶顽如鹰来鸡栅,被狩猎队伍六十多支猎枪一阵扫荡,又让扁鼻周的鞭炮和冲天炮迷惑,数千头长须猪溃散成数十个小团体,小团体分裂成个体,失去云从风助的气势,反而虎落平阳,被土狗欺凌,被从睡梦中惊醒的孩子拽弹弓伏击,被怒火攻心的村人持锄耙和帕朗刀围剿。听见两声枪响时,朱大帝等人正在扁鼻周的杂货店玩四色牌,旋即持枪冲向塔台或制高点,此时午夜时分,除了塔台戍守人员,无人逗留户外,猪群枚平农田畜舍和咬死家畜外,只有蔡家木板屋被刨倒,蔡氏夫妇成猪蹄亡魂,留下一个三岁小女儿。猪群凌晨三点渡河撤军,村人杀得眼红,划舶板和长舟追击,也不管子弹是否误伤他人,一直追击到上游六百码,猪群上岸逃匿后才折返。

大帝只在塔台上待了半小时,见猪群陷入困境,即下台寻找猪王。他知道这次夜袭必是猪王杰作,也只有一猪之魁可以号令庞大猪群,统一进攻路线和时间。他逡巡了半个村子,凌晨两点返回塔台,继续潜向村子另一个方向。两只土狗咬住一头青壮猪的耳朵和鼻子,三兽拧拧扭扭,互不相让,大帝抽出帕朗刀刺向猪脖子,猪倒地挣扎,两狗涂了一层猪血。两名狩猎队员被一小群野猪围堵在一个坂坡上,大帝举起双管霰弹枪爆了两颗猪头,打开膛室退壳装弹,又爆了两颗猪头,猪群哀呼连连,一哄而散。鸭子浮游池塘中央,两头猪正在啃食池畔的鹅鸭尸体,大帝扣下扳机,打得猪屁股开花绽蕊。几个手持斧头和帕朗刀的伐木工把一只猪拢在不比井大的水洼里,用铁丝窝了个圈,套在猪脖子上。懒鬼焦的无头鸡在锌铁皮屋顶上来回走动,伸长了脖子“聆听”四野,等待日出。大帝穿过两栋高脚屋下层,看见蔡家木板屋已成废墟,猪群正在刨食蔡氏夫妇尸体,另有几只野猪围绕井畔,发出大河呜咽的咆哮,两批猪群中间,竖立着一个黑魆魆的活物,像一座野草滋蔓的巨冢,打开手电筒,看见猪王貌如石碑,额头高挑着一撮白色鬣毛,仿佛鹦鹉头上的翎羽,下颔一排垂地须髯,颇有几分大师气质。大帝喜悦多于惊讶,扔了手电筒,举枪正要扣扳机,猪王知道厉害,扬蹄逃窜,漫天磷火,遍地骷髅,大帝开了两枪,来不及开膛装弹,猪群尾随猪王狂奔,大帝追了十几步,被一只死猪绊倒,寻了半天,不见猪王踪影,回到蔡家,听见小孩哭声,捡起手电筒,看见一座枯井,泉底无津,一个小女孩蹲在井底抽啜。

猪群撤退时,大帝没有随村人乘船追击,他和鳖王秦蹲在河畔吸了两支洋烟,洗去身上的猪血后登上塔台,锺老怪扛着强生猎枪站在塔台上,小腿上有一支入肉两英寸的野猪獠牙。小金在塔台上瞌盹。两人身上滴落的猪血,让塔台猪血斑斑。大帝遥望村子莽林,直至破晓。旧历年后村人就让村子恢复原貌,野猪从此绝迹,村人开始大量饲养活掳的野猪,成了远近驰名的养猪山芭,久而久之,村子有了一个统一的名字:猪芭村。大帝频繁出入莽林,寻找猪王踪影。猪群击袭猪芭村时,村人目睹猪王来去自如,铲倒无数农舍畜寮,狩猎队伍洒下枪林弹雨,竟无可奈何,据说猪王奔走时撩起一股使人皮肤长燎泡的热火旋风,蔓延身躯的磷火点燃衰草枯木,蹬开一条生人无法逾越的骷髅末路。

朱大帝将蔡氏夫妻的惨死揽在自己身上,收养了藏匿井底的三岁小女儿蔡银花。蔡银花十三岁时,朱大帝上了她的床,村人都叫她牛油妈,忘了她的本名。一九四一年,日军占领猪芭村,分隔村子和莽林的两百多根栅栏原木被鬼子掘取,和其他夙夜匪懈砍伐的原木运往日本,四座塔台移往猪芭村南方派遣军总司令部和宪兵队,挂上膏药旗,日夜派兵驻守,监视抗日游击队和联军。一九四五年联军光复猪芭村,三座塔台被轰炸得尸骨无存,仅存的一座战后被居民肢解,丢入灶膛,烧得吱吱响,仿佛猪嚎。

猪群最后一次入侵村子那晚,红脸关打完六十发子弹,估计击毙二十多头野猪,伤了十多头,下了塔台,抽出帕朗刀,和五个用罄子弹的队员夹击落单的野猪。队员年轻且缺乏狩猎经验,野猪身中数十刀,伤口琳琅满目,依旧蹦跑顽抗,死状凄惨。红脸关回到高脚屋时已是凌晨四点多,见小娥酣睡,也倒下人睡,中午睡来,小娥已去了中药店。旧历年后,他和小娥结婚第二天,山产店开张。年底小娥在产床上看见一群野猪围绕着屋下的盐木木桩蹭痒喷尿,一只额头高挑着一撮白色鬣毛、下颔累着一排垂地须髯的雄猪登上阳台,和徘徊阳台上的马来熊激斗。小娥激痛一天一夜生下亚凤后,血崩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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