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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雷

江雷

婆罗洲河窄岸峭,石多水急,河畔林木葱郁,河面枝桠交错,不见天光,日久,巨树殒崩,被狭岸或岩石压抑,长困水域,刷深河床,影响河域生态;或随波放逐,被瀑布留滞,枯藤、破竹、断梁和漂流木无处溢流,淤壅不去,拱成天然堤坝,大雨后,囤积惊人水量和强大水压,终于溃堤,洪水直奔下游,挟带巨木顽藤,或嗡隆轰响,像雷鸣炮击、万猪奔腾;或无声无息淹没河畔,水位暴涨,肆虐数十英里。 江雷(river thunder)是婆罗洲河流生态系统和大自然杀手,每年夺走数十条人命和难以估计的畜命。

关亚凤母亲叶小娥初遇红脸关,身上带着大小五支帕朗刀,最大的两支,一支给丈夫红脸关,一支挂在关家墙上,十多年未出鞘。

红脸关三十岁生日时以山蛭为饵,乘舢板在猪芭河上游垂钓,钓上一尾二十斤黄羌鱼19。波上烟缕袅袅,笼罩江面挣扎的鱼首鱼尾,诉说着水世界的缥缈凶险。红脸关吃了十多天野味,加上一对昨天射杀的鸥合雉鸡20,身体燥热,晚上和着温水吞下一膏鸦片,一早醒来,一只泽鹫掳了一尾活鱼上岸,化作一个白发红颜仙翁,扛着钓竿活鱼消失竹林里。红脸关继续垂钓,钓上一尾黄羌鱼,又钓上第二尾黄羌鱼,抬头看见野榴梿树下两只长须猪戏耍,一对水蜥蜴在岸上交配,一双白鹭鸶在茅草丛里摩颈,心想:怪了。

脊峦被淌血丝的日头啃了一个缺口,蝌蚪云游向日头,好像游向未受精的卵。野鸟从上游飞过他头上,长须猪和水蜥蜴傻窜,白鹭鸶不知去向,两尾黄羌鱼死而复活扑向船舷,跃回河中。红脸关看见一道阶梯状波浪,好似发狂的象群从上游扑向自己。红脸关心想:江雷!拿起船桨划向岸边,措紧一根授向岸边的望天树树干。一堵又一堵水墙前仆后继坍向他,水流在裤裆内顺时针逆时针回旋。洪水来得快去得快,红脸关在水里撑了数分钟后,水位逐渐下降,栖身的树干露出水面时,一只马来熊尸体和他并肩曲卧树干上,熊爪像小钉耙在他眼前挥摆,在他额头留下了三条鸡爪疤。红脸关继续盘在树干上,看着各种曲卷的死兽和难以名状的物体从胯下流逝,半小时后,河岸现身,他跃下地表,绕过望天树,看见树下搁着一艘竹筏,竹筏上躺着一个白衣黑裤两眼合拢的女子,手里搂着一个长形包袱。女子胸膛起伏,红脸关知道女子活着。

红脸关活到三十岁,不曾和女人独处。他蹲在女子身前,好似猎人观察鲜蹄新粪,找寻未来过去。这个被河水冲泡过的女子,高高耸着的胸脯几乎埋没了锁骨,一条齐臀的辫子垂到胸前,看得红脸关两眼布满旋涡急流。他伸出手,在肩膀上游移一下,又缩回去,不知是要叫醒女子,还是等她醒来。她的脸上星布着粉刺,嘴唇出奇红润膨松,左脸颊有一颗头大腹圆的蚂蚁痣,一年多后女子过世,红脸关依旧记不住那颗痣的正确位置。红脸关后来对亚凤说,那一刻,他已经爱上这个没有开眼的女子。

红脸关站起来,蹲下去,蹲下去,站起来;看看起伏的胸部,听听规律的呼吸,环顾四野,仰视天穹,女子突然睁眼,啰出一串绿色筋络,看着红脸关,小声说:“大哥,有吃的吗?”红脸关说:“山果可以吗?”女子点点头。红脸关脱下衬衫,不到十分钟就兜了一袋臭豆21、树头酸22、山番薯23、板督24树芯和几种不知名藤果,女子背靠板根坐着,抓了就啃,嚼声清脆,食量惊人,红脸关对她的爱意和怜惜又升华了一级。女子看着剩下的七八颗藤果,说:“大哥,你吃。”红脸关说:“我不饿。你吃完吧。我到下游,看看能不能找到舢板,一小时后回来。”红脸关回到原地后,看见女子下半身泡在河水里,长形包袱放在河滩上。女子洗完上岸,长形包袱挟在腋下,走向竹筏。女子已放下辫子,一头乌丝遮住了半边脸。“我要去河口的村子。大哥,你呢?”“真巧。我就住在河口的村子。”红脸关指的是猪芭村。猪芭村当时野猪横行,处于半开垦状态。“大哥,你舢板没了,用我的竹筏回村子吧,顺便一路找舶板。”

红脸关压抑着喜悦,和女子上了竹筏,航向下游。老天开始下起小雨,啐了一个早上的唾沫,中午过后,雨停了,苍鹰出没,好似在天穹的洞罅里筑巢。日头黯淡,像一个不愈的铜伤。流水忽急忽慢,竹筏停停走走,天色渐晚,离猪芭村还有一半路程,红脸关将竹筏拢岸,和女子采藤果充饥,掏出裤兜一块黏糊的鸦片膏,囫囵吞下,用树枝在岸边搭一个简单棚架,铺上枯叶干草,女子一躺下就入睡,鬼的话语和兽的嘶吼喧哗了一个夜晚,红脸关早已习惯,却不习惯一个年轻女子的鼾声体温,四肢疲惫,意识奔腾,天色微明,两人醒来后又吃了一批藤果,乘筏顺流而下,入夜前抵达村子。

猪芭村当时是个无名村庄。开芭时,烟瘴弥漫,虫蛇巨大,盗寇流窜,但地肥柴广,猎物和渔获唾手可得,吸引一批华人矿工和加里曼丹淘金客耕垦落户。

奋斗数月后,村人发现猪窝遍野,猪屎满地,猪蹄印浩瀚,猪啼声不绝于耳,有鬃毛奋张的老猪,有獠牙突兀的青壮猪,有大肚子的母猪,有棕色条纹未褪的小猪,有安居乐业的在地猪,也有放荡不羁的流寓之猪。村人鹊巢鸠占后,猪群开始反击,有时候成群巡弋,有时候三五只打游击战,蹂躏农地,摧毁畜舍菜棚,攻击村人。一九一一年猪芭村发现石油后,大批华人技工和移民拥入,木板店铺林立,野猪栖息地被大量侵蚀,猪群骚动不安,由一头体形如牛的猪王带领,开始频繁和有计划地驱逐人类,半年内枚平农地无数,夺走三个小孩、两个女人和一个老妪性命,死者不是被践踏成肉酱,就是被囫囵啃食,村民组织了狩猎队伍,但成效不彰,直到朱大帝、锺老怪、小金、鳖王秦等猎手定居猪芭村。

朱大帝烟不离嘴,留一缙仁丹胡子,有二十多年猎猪经验,伏击过二十多次野猪渡河,靠着贩卖犀鸟头盔、豪猪枣和云豹皮,在猪芭村开设牛油记咖啡馆,二十多岁猎猪时被一只母猪叼走半块头皮,戴一顶压低帽檐的草帽掩饰头顶上的疙瘩肉瘤,右手臂有一个野猪刺青,左手臂有一个双刃波浪形马来短剑刺青。锺老怪瞎了一眼,满脸须鬓,略驼,嗜猎成瘾,视枪如命。小金黝黑矮壮,猎鳄高手。鳖王秦六尺五寸,长发披肩,有荷兰人血统,贩卖蛇肉蛇汤蛇胆蛇血。朱大帝年约五十,其余三人三十多岁。招募青壮三十人,全村集资购买子弹猎枪,自备帕朗刀,分成四队,锺老怪和小金率领队伍埋伏猪芭河两岸,朱大帝和鳖王秦带队搜索茅草丛和矮木丛。人猪战役进行十多天,每天剪灭或活捉大小长须猪近一百只,猪血染红了池塘和水井,连茅草丛的晨露也淌着猪血。村人用牛车或人力车分送猎物,活猪圈养,死猪烹宰,烤干熏熟或敷盐腌渍,南洋姐也每人每天收到一碟熟肉,消瘦的脸颊有了福态,这一段啃啖猪肉的腥膻记忆,猪芭人永生难忘。

野猪被猪芭人无情扑杀后,挥泪弃巢,迁徙内陆和上游,青壮的浪游结社,老迈的遁迹山林,但它们念念不忘猪芭村的果园菜畦,耐不住诱惑时就会小规模进村觅食。朱大帝解散猎猪大队,将队伍编成十多个三人小组,每天按时分区巡视,猪王没有现身,战斗还未结束。每一股野猪群必有一只肩负重担的领袖,晓畅兵机,能攻擅守,带领手下拓疆护土,是莽林难以抵挡的无敌军团。他和村人杀戮十多天,猪王按兵不动,不知道怀了什么鬼胎。

红脸关入林二十多天,错过人猪第一回战役。他带着女子回猪芭村时,朱大帝正等待猪王揭竿起义。竹筏抵达关家栈桥时,女子背着长形包袱上桥,站在栈桥上问红脸关:“大哥,我姓叶,叶小娥。你呢?”

红脸关将竹筏拴在缆桩上:“我叫关耕云,大家叫我红脸关。”

“关大哥,方便的话,暂住你家几天。”

红脸关再一次压抑喜悦。抵达关家的高脚屋后,懒鬼焦捧了一盘腌猪肉上门:“老关,你再不回来,这些猪肉要喂狗了!”红脸关和叶小娥这两天以藤果充饥,肠胃不踏实,抓了腌猪肉就啃,边吃边释放藤果发酵后酿成的臭屁,懒鬼焦又扛来一桶白饭配肉。吃饱盥洗后,小娥穿上懒鬼焦借来的一套客家对襟短衫和黑裤,摊开长形包袱,取出两支大帕朗刀、三支小帕朗刀和一个长满铁锈像蜂窝的铁盒子。小娥掀开铁盒子,露出一肚子殖民政府发行的一元、五元、十元纸钞和一分、五分、十分钱硬币:“大哥,请您代我保管这笔小钱。昨天我们睡在河边,你抱了我,又摸了我。我是你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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