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所谓古典风格,即1750—1820年的“维也纳古典乐派”,是直到海顿、莫扎特的中后期才真正成熟的。而它所倚仗的根本,自然是17、18世纪初逐步确立的大小调体系。
粗略说来,大小调体系中的稳定音,是由一组被称作“主和弦”的模型,以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泛音组成;而不稳定音则是以一组被称为“属和弦”的模型以及与之相关的泛音组成。“主”与“属”既相互对立,又互为从属。“属”从属“主”,即“不稳定”从属“稳定”;如此,两者间构成了某种既对立,又统一的平衡。至18世纪末的维也纳,这一体系以更极致,同时更富变化的形式,达到了空前的戏剧性与表现力。“古典”一词,即“经典”,起初即用以概括这个特定时期的音乐高度。
古典乐派最具代表性的成就之一,是确立了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奏鸣曲式”。标准的奏鸣曲式将一个乐章分为三部分:呈示部、发展部、再现部。呈示部通常含两个主题。第一主题于主调呈现,第二主题(或曰“副题”)在属调与之呼应。双主题、双调性的设计勾勒出两者间的戏剧矛盾——此即“对立”。随后,整个呈示部在属调结束,以悬置二者间未解决的张力,为紧接的发展部保持应有的空间。发展部中,双主题在调性的持续演进中不断变形、此起彼伏,直至主调重新抵达时:音乐以第一主题的回归驶入再现部。副题紧随其后——但与呈示部不同,此刻它也回到了主调。最终,全曲在双主题完成调性的汇合后收尾:此谓“统一”。如此,即是古典的结构。
今天,“旋律”的意识经已深入人心。作为传世典范,海顿、莫扎特等人令我们记忆犹新的也正是那些无比优雅的旋律。但注意:那只是他们音乐的外壳——古典的真正内核并非其旋律,也非其“雅”。论风格之雅,晚期巴洛克毫不逊色;论旋律之美,浪漫主义更胜一筹。古典的灵魂,在于其结构——更确切地说,在其结构中饱含的戏剧力量。正是“对立统一”形式中充溢着的张力对比,那些细节的变化与呼应,那些均衡的冲突与解决,供给了莫扎特与海顿的艺术以经久不衰的魅力。这才是维也纳乐派的生命力所在。
那么现在,让我们回到贝多芬。
贝多芬1792年移居维也纳,并拜海顿为师——此前,他一直在故乡波恩长大。波恩的艺术氛围远不及维也纳,因而在其早年,贝多芬鲜有接触到海顿、莫扎特成熟期的音乐,而至多是两人早期相对稚嫩的作品。如查尔斯·罗森指出:贝多芬的少年创作,在风格上与当时的胡梅尔、韦伯,晚期的克莱门蒂等人更相近。他们的音乐以更简明的伴奏、更悠长的旋律著名——这与维也纳乐派,即海顿与莫扎特后期,以凝练的乐思、丰富的戏剧变化为主的风格相异。注意:并非莫扎特和海顿,而是韦伯、胡梅尔等成了之后浪漫派风格的雏形——因为他们简单化的伴奏织体更能为浪漫的主体,即“旋律的自主”,提供更宽广、更自由的表现情境。
克莱门蒂等人对早年贝多芬的影响,在他定居维也纳、拜海顿为师后发生了深刻的转变。他虽最终与海顿分道扬镳,但正是从海顿那里,他逐步汲取了古典风格最成熟的创作手法,并在此之上寻求突破。
贝多芬最独到之处,在于他看到了“对立统一”的调性结构中蕴藏着远为广阔的空间。他开始运用更剧烈、更大胆的手法来扩展一切和谐、不和谐之间可能的冲突。于此,形式原有的戏剧性潜质获得了更极致的体现,爆发出在海顿、莫扎特的音乐中从未有过的破坏力。譬如,他经常粗暴地重复同一个不和谐和声,意在让我们听到它作为单一音响所内含的极限力量。又譬如,他经常制造一些突兀极端的强弱对比,以凸显这些和声、句式中本就潜藏的矛盾。这些突兀、极端的“手势”,如同作曲家一次次强行的干预,作为打破乐思自然行进的手段(或“不择手段”),使某个细节凸显出它自身独一的特质,同时,暴露出它与整体之间的深层矛盾。然而就是这主观的干预,非但无损于结构,反而强化了它——所谓结构,不就是局部与整体的不断辩证吗?打个粗糙的比喻:假如整体是一具肉身,而局部是那些囊于其中的器官,那么贝多芬的写作则如同一台透视仪:它不仅要让我们看到肉躯,还要看到其中的所有器官。而正是这种“看到”,照亮了结构深处的真相。
同时,我们也常常在他的作品中,听到许多低沉的慢板段落。它们截然不同于海顿、莫扎特抒情段落中那些悠长婉转的歌唱,而是以影子般的声响笼罩,以压抑的音量、锁定的律动、过于稳定的和声匍匐行进,拉锯出令人窒息的张力感。此处的静,具有近乎“屹立”的特质,在深情的表象下透射出某种冷峻的、不容动摇的“客观性”——的确,它们总是紧接在那些活力高亢、充盈的首乐章之后。此刻的深沉,已然不像来自作者的主观沉思,而是近乎结构自身的庞大沉思——抑或,它自身的独白。此中蛰伏的脉息,几近诡谲,而更其动人:仿佛是那非人的结构,自身在歌唱。
结构不再是陈腐的。贝多芬告诉我们:结构并不因它已成框架,才使我们迫于遵循其规则,而是因为它本身蕴含的内在力量,使之成为持久的形式。我们发现,在其相对早期的作品中,贝多芬就时有放弃用属调来呈现副题,而转用其他更为冷僻的调式替代之,以求加倍凸显与主题段的对比,以及由此构成的更大张力。如一柄锋利的短剑刺穿了传统的构图,“对立”变得更赤裸了。贝多芬明白,要强化结构的力量,就首先要突破它:因为屈从恰恰是一种“无视”,而对它的突破,才是更高的忠诚。本着这样的立场,自中年起,他开始更进一步探索织体的创新,旨在更凝练的形式中,达到戏剧最高强度的呈现。就是在这之中,他离克莱门蒂的影响越来越远,同时,距莫扎特与海顿后期的核心视角愈发相近。在结果上,他完成了对此二人的超越,但在更深处,他正是承继了他们的艺术遗产——他对传统的一切突破,反之更彰显了传统的真髓。
这就是历史对贝多芬的长期误解:大家通常认为,正因为浪漫派超越了古典的固有规则,使贝多芬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他们的先祖。但两者的“相承”只在表象,却在根本的立场上相斥。浪漫派对古典的超越,在于将聚焦从“结构”转向“自我”,以崭新的想象与人文关怀逐步消解了古典的内在核质。而贝多芬则相反。他不仅从没想过要消解它,相反,他增强并扩大了它的一切潜质。这样疯狂的扩张必定使他走向极端化,已至接近于“二元对立”濒临崩溃的边缘了;但他又总能奇迹般地,将如此极致的疯狂最终拉回到统一的中心。
最终拉回到统一的中心——至此,我们终于抵达贝多芬艺术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