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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月初的一个晴冷的日子。公路上,通常积着几英寸厚泥水的车辙和坑洼的表面覆盖了一层薄冰。轮轨因下霜而变得灰白。

霜也降落在沼泽上,宛如一只巨大的白手。沼泽向地平线延伸着,颜色苍白、模糊,在上方湛蓝天空的映衬下,未免相形见绌。地面酥脆。脚踩上去,浅草嘎吱嘎吱地响,就像踩在碎瓦片上一样。在一个小径和灌木篱墙的国度里,太阳会暖暖地照着,和煦如春,但在这里,空气似刀面如割,大地处处都是冬日严酷、呆滞的痕迹。玛丽在十二人泽上踽踽独行,冷风掴着她的脸。她感到好奇,左边的吉尔玛山依然如故,现在却为何不再让人感到凶险,不过是天空下一座岩石磊磊的小山。也许是焦虑蒙蔽了她的眼睛,令她对美视而不见。在她的头脑中,她曾经把人和自然混淆了。沼泽的严酷与她对姨父的恐惧、仇恨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沼泽萧瑟依然,群山冷淡如故,但它们的恶意已经消失,她可以漫不经心地漫步其中。

她现在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她的思绪转向了赫尔福德和南方的绿色峡谷。她思乡情切,渴望看见那些温暖、熟悉的脸。

宽阔的河流奔腾入海,河水拍击两岸。她痛苦地想起了每一种曾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属于她的气味和声音,想起小溪就像任性的孩子,从母亲河分流出去,在树丛和低语的狭窄水流中迷失了自我。

树林给疲倦者提供了休憩之所。在夏日里,树叶的沙沙声清脆、悦耳;即使在冬日,光秃秃的树枝也给人们提供了庇护所。她渴望见到鸟儿,见到它们在林间飞翔。她渴望听见农场亲切的呢喃,听见母鸡沉闷的咯咯、公鸡号角般的喔喔、鹅慌里慌张的嘎嘎。她想再次嗅到棚子里浓郁、温暖的粪便,感受母牛喷到她手上的暖融融气息,听见院子里响起的沉重脚步、井边水桶的叮当。她想靠在大门上,望着一条乡村小径,向经过的朋友道声晚安,看见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她渴望听见熟人虽然粗鲁但亲切的说话声,听见从某个厨房窗户里飘出的笑声。她会挂念她农场的事务,早早起来去井边打水,自信、安然地在她那一小群家畜、家禽中移动,弯腰劳作,以苦为乐,以苦消愁。她将欢迎所有季节,因为它们会带来收获。她的头脑将变得安宁、满足。她属于土壤,也将再次归于土壤,像她的祖先那样把根扎在土壤里。赫尔福德给了她生命。等她死了,她会再次融入它。

孤独微不足道,她没有考虑过。劳动者不在意孤独,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就睡了。她已决定她要走的路,并且它好像非常美好、易行。一个星期以来,她软弱无力,犹豫不决。她不会再这样拖延,她决定要在吃过午餐返回时,告知巴萨特夫妇她的计划。他们很亲切,提了不少建议,也许有些过分。他们恳请她和他们待在一起,至少度过冬天,不要觉得自己是他们的负担。他们还亲切、得体地向她提出,他们会雇用她做家务,例如照看孩子,陪伴巴萨特夫人。

对于这些话,她顺从但不情愿地听着,什么也没承诺,彬彬有礼得有些刻意,不停地感谢他们为她做过的事情。

乡绅直率,脾气不错,在用餐时拿她的沉默打趣。“哎,玛丽,微笑和感谢话已经够了,可你必须打定主意。你也知道,你太年轻,一个人过日子不合适。我还要当着你的面对你说,你太漂亮了。你可以把北山当成你的家,你知道这一点,我妻子和我一起恳求你留下来。可干的活儿很多,你知道的,可干的活儿很多。有花要修剪,有信要写,有孩子要骂。啊,你手里的活儿会满满当当的,我向你保证。”在书房里,巴萨特夫人会亲切地把手放在玛丽的膝上,说同样的话:“我们很想让你待在家里,你为什么不无限期地待在这里呢?孩子们喜欢你。亨利昨天还对我说,只要你说句话,他就把他的矮种马让给你!我们会让你过得愉快、无忧无虑,不用担心,不用操心。什么时候巴萨特先生不在家,你还可以和我做伴。你还惦记你在赫尔福德的家吗?”

然后,玛丽会笑笑,再次感谢巴萨特夫人,但她无法用言语形容赫尔福德的记忆对她究竟有多么重要。

他们觉得过去几个月的紧张情绪依旧影响着她,于是想通过他们的亲切,努力补偿。但是,巴萨特先生经常在北山开门纳客,接待方圆数英里之内的邻居,自然会谈到一个话题。巴萨特老爷把他的故事讲了至少有一百五十遍,单是奥特尔南和牙买加旅馆这两个名字玛丽都听厌了,只想一劳永逸地摆脱它们。

她之所以决定离开,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经常会成为人们好奇地谈论的目标。巴萨特夫妇多少有些自豪,会把玛丽当成一个女英雄一样介绍给他们的朋友。

出于感激,她尽其所能,但在他们中间,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在。他们和她不是一类人。他们属于另外一种人,另外一个阶层。她尊敬他们,喜欢他们,对他们友好,但她无法热爱他们。

当有客人在场时,出于发自内心的亲切,他们会拉她一起聊天,努力不让她在一边坐着。与此同时,她却渴望着她自己卧室的宁静,或是马夫理查兹朴素的厨房的宁静。理查兹那脸红似苹果的妻子会欢迎她。

有时候,为了开玩笑,乡绅会向她寻求建议,并由衷地因为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而哈哈大笑。“奥特尔南的教区牧师职位会空缺一阵子。你愿意成为教区牧师吗,玛丽?我敢保证,你会比上一个干得好。”碍于情面,她不得不微笑一下。她很好奇,他为什么这么迟钝,居然没有料到他说的话会勾起痛苦的回忆。

“哎,牙买加旅馆不会再有走私了,”他会说,“还有,如果我能随心所欲,也不会有酗酒了。我会把那里打扫干净,连一个蜘蛛网都不剩。等我把这事儿做成以后,没有哪个偷猎者或吉卜赛人敢到里面露脸。我会给那里派个老实人,一个这辈子从没闻过白兰地的老实人。他将系个围裙,在门上写上‘欢迎’两字。你知道谁会第一个去拜访他吗?啊,玛丽,你和我呀。”他会拍着他的大腿,哈哈大笑。玛丽则被迫微笑作答,而非让他的笑话失灵。

当她独自走在十二人泽里时,她想起了这些事。她知道,她必须马上离开北山,因为她和这里的人不是同类。只有身处赫尔福德河谷的树林和溪流之间,她才会再次获得安宁和满足。

一辆两轮马车从吉尔玛山的方向向她驶来,像只野兔那样在白茫茫的霜上留下了轨迹。它是寂静的原野上唯一移动的东西。她怀疑地看着它,除了柳条溪旁边峡谷里的特雷瓦萨,这片沼泽上没有小屋,并且她知道,特雷瓦萨的小屋现在空着。小屋的主人曾在拉夫石山向她开枪。从那时起,她就没见过他。“他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赖,和他家其他人一个德行,”乡绅说,“要不是因为我,他现在会蹲监狱,蹲很多年,磨光他的性子。我捏着他的短处,他才不得不服软了。我承认,从那以后,他表现得不错。要不是因为他,玛丽,我们也追不上你和那个穿黑外套的恶棍。但是,他从没因为我洗脱了他的罪名而对我感激不尽。据我所知,他已经跑到了天涯海角。梅林家就没出过一个好人,他可能会走上他们家其他人的老路。”这么说来,特雷瓦萨已经空了。那些马和它们的伙伴们跑野了,在沼泽上自由地撒欢儿。它们的主人已经嘴里哼着歌,骑马离开了,正如她所了解的那样。

马车接近了山坡。玛丽用手遮住阳光,看着它驶来。马奋力地拉着车。她看见马儿拉了一车奇怪的东西,其中包括锅碗瓢盆、床垫、棍子。有人正在把他的家背在背上,走向远方。即使在那时,她也没有察觉到真相。直到马车行驶到她面前,车夫走在车旁,抬头看着她,冲她挥手,她才认出了他。她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朝马车走去。杰姆则跺着车轮下的一块石头,把它楔入地面,以确保安全。

“你好点儿了吧?”他在马车后面喊道,“我听说你病了,卧床不起。”

“你肯定听错了,”玛丽说,“我待在北山的房子那里,在地上走得好好的。我根本就没有生病,只是有些讨厌这个地方。”

“听人说,你要在那里住下,和巴萨特夫人做伴儿。这更像实话,我觉得。哎,我敢说,和他们在一起,你会活得很惬意。不用说,等你了解了他们,你就会发现,他们挺和蔼的。”

“自我母亲去世以来,在康沃尔,再没有比他们对我更亲切的人了。只有这件事让我放在心上。不过,虽然如此,我也不会待在北山。”

“啊,你不在那里待?”

“是呀。我要回家,去赫尔福德。”

“你去那儿干什么?”

“我要试着重新开始经营农场,或至少向那个方向努力,因为我还没有钱。可我在那儿有朋友,在赫尔斯顿也有,那在刚开始的时候能帮到我。”

“你住在哪儿呀?”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村里的任何一座农舍当成家。我们南方邻里和睦,你知道的。”

“我从来都没有邻居,所以我也没办法反驳你,可我一直有个感觉,在村子里住着就像住在盒子里。你把你的鼻子伸过门,就进了另外一个人的菜园。要是他的土豆比你自己的土豆大,那你们就会聊聊这个,争论一番。你也知道,要是你炖了只兔子当晚餐,那他在他的厨房里就能闻到味儿。见鬼,玛丽,那种日子可不好过。”

她冲着他哈哈大笑,他的鼻子因为厌恶而皱了起来。然后,她扫了一眼他装满东西的马车,还有他弄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你弄那些东西干什么呢?”她问他。

“我和你一样,也厌恶了这个地方,”他说,“我想摆脱泥炭和沼泽的气味儿,不想看那边的吉尔玛山。从黄昏到黎明,它那张丑八怪的脸一直冲着我皱眉头。这就是我的家,玛丽,我曾经所拥有的一切东西,都在车上。我要带着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到了地方就把它支起来。我打小就到处流浪,从来就没和谁有过瓜葛。我没有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喜好。我敢打赌,我将作为一个流浪汉死掉。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适合我的生活。”

“流浪的生活安宁不了,杰姆,心也静不下来。老天知道,就算不增加负担,存在本身就是一趟够漫长的旅途。会有一个时候,你想拥有你自己那片地,你的四堵墙,你的屋顶,以及一个放置你可怜、疲倦的骨头的地方。”

“到了那一步,整个国家都是我的,玛丽,天为屋顶地为床。你不懂。你是个女人,你的家就是你的王国,还有天天发生的那些熟悉的小事情。我从没过过那样的生活,将来也永远不会。我这一夜睡在山上,下一夜就睡在城里。我喜欢到处碰运气,与陌生人为伴,和过路人交友。今天我在路上碰见一个人,那我就和他同行一个小时,甚至一年。到了明天,他就又离开了。我们说不到一块儿,你和我。”

玛丽继续拍着马。在她的手的下面,马的皮肉结实、温暖、潮湿。杰姆看着她,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

“你要走哪条路?”她说。

“塔玛尔东边的某个地方吧,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他说,“我再也不会往西走,直到我老了,头发白了,忘了一大堆事都不会。我想在过了甘尼斯莱克后折向南边,去中部。他们那的人挺富有的,比任何人都富。那里有财,等着人去发。说不准我哪天兜里有钱了,就买几匹马图个乐子,而不是偷它们。”

“中部是个又丑又黑的地方。”玛丽说。

“我才不管那里是什么颜色呢,”他回答道,“沼泽泥炭是黑的,对吧?雨下到你在赫尔福德的猪圈里,也是黑的。有什么区别吗?”

“你说话就是为了吵架,杰姆。你说的话不明智。”

“当你靠在我的马上,你乱糟糟的头发和它的鬃毛缠在一起,我怎么可能明智呢?我也知道,再过五分钟,或者十分钟,我就要翻过那边的山离开你了。我的脸转向塔玛尔。你也走回北山吧,去和巴萨特老爷喝茶。”

“那就推迟你的行程吧,也去北山算了。”

“别他娘的犯傻了,玛丽。你怎么可能看见我和老爷喝茶,让他的小崽子们在我膝盖上蹦?我和他不是一类人,你也不是。”

“我知道这一点。我要回赫尔福德,就是因为这个。我想家了,杰姆。我想再闻闻那条河,在我自己那片土地上走走。”

“那就请吧,转过身,现在就开始走。你走上大约十英里,就会走上一条路。顺着那条路,就走到了博德明。从博德明到特鲁托。从特鲁托到赫尔斯顿。一旦到了赫尔斯顿,你就会找到你的朋友,在他们的帮助下安个家,直到你有了农场。”

“你今天说话难听,听着让人难受。”

“要是我的马不听话,不受控制,我也会对它们不客气,但那不意味着我对它们的爱少了。”

“你这辈子就没爱过什么东西。”玛丽说。

“我以前很少说这个字,这就是原因。”他对她说。

他转到马车后面,把石头从轮子下踢开。

“你要干什么?”玛丽说。

“现在中午已过,我该上路了。我在这儿瞎扯的时间够长了,”他说,“你要是个男的,我就邀请你和我一起走。你会把腿摆到座位上,手插在兜里,给我揉揉肩膀,随你揉多长时间。”

“如果你带着我往南走,我现在就会那么做。”她说。

“是呀,可我准备去北边。而且你不是男人,你只是一个女人。你要是跟着我,你知道你会付出什么代价。从路上挪开,玛丽,不要拽缰绳。我现在要走了。再见。”

他用手捧住她的脸亲吻,她看见他在笑。“等你在赫尔福德成了一个求爱遭拒的老处女,你就会想起这个,”他说,“它肯定会支撑着你,一直到你死。‘他偷马,’你会对自己说,‘他不喜欢女人,可我还算荣幸,因为我和他在一起过。’”

他登上马车,低头看她,扬起鞭子,打了个哈欠。“我今晚之前要赶五十英里路呢,”他说,“到头来会在路边的帐篷里,睡得像条小狗。我会点一堆火,煎咸猪肉当晚餐。你会不会想我?”

然而,她没有听他说话。她站在那里,脸冲着南方,扭着手,犹豫不决。过了那些山丘,荒凉的沼泽就变成了草地。过了草地,就是峡谷。过了峡谷,就是溪流。在奔腾的河流边,安静的赫尔福德等待着她。

“那不是荣幸,”她对他说,“你知道那不是荣幸。我心里充满思乡之情,我想念所有那些我失去的东西。”

他什么也没说,而是用手拽住缰绳,冲着马低语。“等等,”玛丽说,“等等,别让它动,把手给我。”

他放下鞭子,伸手拉住她,把她拉到驾驶座上,让她坐在他的旁边。

“现在怎么办?”他说,“你想让我把你带到哪儿?你现在背对着赫尔福德,你知道吧?”

“是呀,我知道。”

“你要是跟着我,日子可是够苦,有时候还很动荡,玛丽,没地方住,几乎不得休息,不得安宁。如果男人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他们就会成为很坏的伴儿。上帝知道,我是最糟糕的男人之一。你用我来交换你的农场可太不划算了,你将可能再也无法享受你渴望的安宁。”

“我愿意冒那个险,杰姆,我倒要看看你的脾气。”

“你爱我吗,玛丽?”

“我觉得爱,杰姆。”

“胜过爱赫尔福德?”

“我真说不上来。”

“那你为什么在我旁边坐着?”

“因为我想那样。因为我必须那样。因为这是我现在所属的地方,也将是我终身所属的地方。”玛丽说。

他又笑了,然后拉起她的手,把缰绳给了她。她脸冲着塔玛尔,再也没有回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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