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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寂静降临了房间。虽然火苗仍稳定地燃烧着,但空气中出现了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寒意。他们俩都在等待对方开口。玛丽听见弗朗西斯·戴维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她看向了他的脸。不出她所料,他正隔着桌子盯着她。他苍白、一成不变的眼睛再也不是冷冰冰的了,终于像活物那样在他白色面具般的脸上燃烧。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他想让她知道的东西,但她还是一言不发。她依靠无知来保护自己,以争取时间这个唯一有利于她的因素。

他的眼神迫使她说话了。她继续在壁炉前暖着手,挤出了一丝微笑:“你今晚喜欢玩神秘呀,戴维先生。”

他没有立即回答。她听见他又吞咽了一次口水。然后,他在椅子上俯身向前,突然改变了话题。

“在我今天回来之前,你就对我失去了信任,”他说,“你去了我的书桌,发现了那幅画。你感到不安。不,我没看见你。我不是个会从锁眼里偷看的人,但我看见那张纸被动过了。你对自己说,就像你以前说的那样,‘这个奥特尔南的教区牧师究竟是哪种人啊?’当你听见小路上响起我的脚步声,你就蜷缩在椅子上,在壁炉前面,不敢看我的脸。不用躲着我,玛丽·耶伦。我们再也不需要装模作样了。我们可以坦诚以待,你和我。”

玛丽转向他,然后又转过去了。他的眼神里透着一种她害怕解读的信息。“我很抱歉我翻了你的书桌,”她说,“这样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翻了你的抽屉。至于那幅画,我对这样的东西一窍不通,它是好是坏我说不上来。”

“不用在意它是好是坏。问题是,它吓着你了?”

“是呀,戴维先生,它的确吓着我了。”

“于是你再次对自己说,‘这个人是个怪人,我和他格格不入’。你是对的,玛丽·耶伦。我活在过去,那时人类还不像今天这样卑微。啊,我说的不是你以为的历史上那些穿紧身衣、长筒袜、尖头鞋的英雄,他们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我说的是很久以前,在时间的开端,那时河流和海洋是一体的,往昔的诸神在山丘上行走。”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壁炉前,身形瘦小,一身黑衣,头发和眼睛却是白的。他的声音又变得柔和了,和她第一次听见他说话时一样。

“假如你是个学者,你就会明白的,”他说,“可你是个女人,且已生活在十九世纪。出于这个原因,你对我的语言感到陌生。没错,我是个怪人,不仅性格怪,还生错了时代。我不属于这儿,我天生就仇视这个时代,仇视人类。在十九世纪,很难找到安宁。寂静已经消失,即使是在山丘上。我想在基督教会里找到它,但教条让我感到恶心,它们都被建立在一个神话故事上。基督本身就是个船头雕像,是个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傀儡。

“不过,我们以后再谈这个吧,等我们不再受追捕的热度和骚乱困扰的时候。我们前面的时间无穷无尽。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们没有行李,可以轻装上路,就像他们在过去做的那样。”

玛丽抬头看着他,双手抓着椅子的两侧。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戴维先生。”

“哦不,你非常明白我的意思。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杀了牙买加旅馆老板,还有他老婆。要是我知道小贩存在的话,那他也活不成。在我刚才说那番话时,你已在头脑里把整个情况拼凑在了一起。你知道是我指挥了你姨父的所有行动,他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头头。我曾在许多晚上坐在这儿,而他坐在那边你坐的椅子上,康沃尔的地图摊在我们前面的桌子上。乔斯·梅林是这一带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但在我对他说话时,他手里捏着帽子,摸着他的额发。他就像个游戏中的孩子,没有我的命令就无能为力。他是个可怜的、大叫大嚷的恶霸,蠢得要死。他的虚荣心是联系我们之间的纽带。他在他的同伙中越臭名昭著,他就越高兴。我们取得了成功,他也算对我唯命是从。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们是同伙这个秘密。

“玛丽·耶伦,你就像块石头,让我们碰伤了脚指头。你瞪着好奇的眼睛,开动着你喜欢刨根究底的脑子,来到我们中间。我知道,末日近了。无论如何,我们都把游戏玩到了极限,也该做个了断了。你不断用你的勇气和良知纠缠我,我是多么钦佩你呀!当然了,你肯定听见我在旅馆那个空客房里的动静,也肯定溜进了厨房,看见了悬在梁上的绳索:那是你面临的第一个挑战。

“然后,你偷偷地溜了出去,走进沼泽,跟踪你姨父。他在拉夫石山和我见了面。你在黑暗中跟丢了他,碰见了我本人,把我当成了知己。嗯,我成了你的朋友。我不是给你提了许多中肯的建议吗?请你相信我,就算是治安官本人,也不可能提出更好的建议。你姨父对我们奇怪的联盟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他也不会懂的。他违抗命令,他的死是自找的。我对你的决心也还算了解,知道你一有理由就会告发他。因此,他不应该给你任何理由,单靠时间就能平息你的怀疑。但是,你姨父在平安夜那天肯定喝疯了酒,就像野蛮人和傻瓜那样,铸成大错,让整个国家怒火熊熊。我当时就知道,他暴露了他自己;如果绞索套在他脖子上,他会打出他最后一张牌,供出我是他的主人。因此,他非死不可,玛丽·耶伦,还有你姨妈,她就是他的一个影子。假如我昨晚经过时,你也在牙买加旅馆,那你也……不,你不会死的。”

他朝她俯下身,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让她站着和他一样高,看着他的眼睛。

“不,”他重复道,“你不会死的。你那时会和我一起走,就像你今晚会和我一起走那样。”

她也盯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但她什么也看不出来。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冷静,一如既往。但是,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的意思。

“你错了,”她说,“你当时就会杀死我,你现在也会杀死我。我不会跟你走的,戴维先生。”

“耻辱地死去?”他一边说,一边微笑着。那一缕细细的微笑打破了他的面具。“我不会让你面临这样的问题。你对世界的认识是从旧书里获取的,玛丽,那里边的坏人用斗篷盖着他的尾巴,鼻孔里还会喷火。你已证明你自己是个危险的对手,我更愿意把你争取过来。哎,那是一种恭维。你还年轻,还具有一种我不愿意毁灭的优雅。此外,我们要不了多久就会重续我们最初的友谊,它今晚迷路了。”

“你把我当成孩子和傻瓜对待是对的,戴维先生,”玛丽说,“自从我在十一月撞见你的马以来,我一直既是个孩子,又是个傻瓜。即使我们曾经有过友谊,那也是一种嘲讽、一种耻辱。你是给我提出了建议,可你当时手上沾的无辜者的血还没干。我姨父至少还算诚实。无论是醉了还是清醒,他都会向四面来风大声说出他的罪行,在夜里梦到那些罪行时,也是惊恐不已。可是你,你披着上帝使者的外衣,来保护你自己免遭怀疑。你躲在十字架后面。你还给我谈什么友谊……”

“你的反抗和厌恶令我更加高兴了,玛丽·耶伦,”他说,“你拥有过去女人才拥有的火一般的激情。我不会把你的友谊弃之不顾。哎,我们不要探讨宗教了。等你更加了解我了,我们再探讨它。我会给你讲讲我是怎样在基督教中为自己寻求庇护的。我发现它建立在仇恨、基督、贪婪之上,建立在一切人为的文明属性之上,而旧时异教徒的野蛮则是赤裸裸的,干干净净。”

“我的灵魂已经病了……可怜的玛丽,你的脚牢牢地站在十九世纪里。你仰着你那困惑的、半人半羊的脸看着我,认定我是个怪人,是你小小的世界的耻辱。你准备好了吗?你的斗篷在门厅里挂着,我在等着你呢。”

她向墙边退去,眼睛盯着时钟,但他仍抓着她的手腕,并且抓得更牢了。

“放聪明点儿,”他温和地说,“你知道,房子是空的。纵然你叫得再凄惨,声音再大,也不会有人听见。善良的汉娜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在她自己的火炉边,在教堂的另一侧。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强壮。一只可怜的白鼬看上去很脆弱,误导了你,是吧?但是,你的姨父知道我的力气。我不会伤害你,玛丽·耶伦,也不会把你拥有的那点儿美给毁了,如果你能保持安静的话。但是,要是你反抗我,那我就不得不动手了。来吧,你所拥有的那种冒险精神在哪儿?你的勇气在哪儿?你的豪迈在哪儿?”

她看了一眼钟。她知道,时间肯定已经超过了他能接受的余地,留下的时间所剩无几。虽然他很好地掩饰了他的急躁,但在他闪烁的眼神里和绷紧的嘴唇上,那种急躁还是暴露了出来。现在已经是八点半,杰姆应该和沃乐甘的铁匠谈过了。他们之间也许有十二英里,但不可能再多了。杰姆没有玛丽本人那样傻。她飞快地转着脑子,估算着失败和成功的概率。如果她现在跟着弗朗西斯·戴维走,那么她将会成为他的累赘,降低他的速度。这是不可避免的,他肯定想搏一把。人们将对他紧追不舍,她的存在最终会使他暴露。但若她拒绝跟他走,那她将必死无疑。就算他一再甜言蜜语,他也绝不会让一个受伤的同伴拖累自己。

他刚才才说她勇敢,拥有冒险精神。好吧,他应该看看她的勇气能让她往前走多远,她可以像他那样,用她的生命赌一把。如果他疯狂(她相信他疯狂),哎,那他的疯狂将导致他的毁灭;如果他不疯狂,那她也会凭借她那可与他匹敌的女孩的智慧,仍然是他的绊脚石,正如刚开始那样。她与正义同在,她信仰上帝,而他则是他自己创造的地狱里的一个无赖。

她又微微一笑,看着他的眼睛。她已做出决定。

“我会和你一起走,戴维先生,”她说,“可你会发现我是肉中刺,是你道路上的一块石头。你到头来会后悔的。”

“无论是敌是友,都没多大关系,”他对她说,“你将成为套在我脖子上的磨石。你越这样,我越喜欢你。你很快就会把你的矫揉造作抛到一边,把你孩提时就吸收到脑子里的所有那些可怜的文明装饰抛到一边。我会教你怎么生活,玛丽·耶伦,因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生活还不到四千年呢。”

“你不用指望我会成为你道路上的旅伴,戴维先生。”

“道路?谁说道路了?我们沿着沼泽和山丘走,踏着花岗岩和石楠,就像我们之前的德鲁伊教徒那样。”

她原本可能当着他的面笑出来,但他转过身,为她打开了门。她嘲讽地冲他鞠了一躬,走进了走廊。她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冒险精神,她不怕他,也不怕黑夜。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她爱的那个男人是自由的,手上也没有沾血。她可以毫不羞愧地爱他。她还可以大声说出来,如果她想那样的话。她知道他为她做了什么,他会再次来找她。在她的想象中,她听见了他在路上策马追着他们,听见了他的搏斗,听见了他胜利的呐喊。

她跟着弗朗西斯·戴维去了马厩。他已经装好了马鞍。她根本没料到会是这样。

“你不打算乘马车?”她问道。

“就算没有别的行李,你不也是够大的累赘吗?”他回答说,“玛丽,我们必须轻装上路。你会骑马。出生在农场的每个女人都会骑马。我将抓住你的缰绳。我不敢保证速度,哎,这匹矮种马今天跑过一趟了,接下来怕也出不了什么力。至于那匹灰马,你也知道,它跛了,跑不了多远。唉,小慌张[1],这趟逃亡一半都要怨你,你肯定知道这一点。当你把掌钉掉在石楠丛里时,你的主人就暴露了。因此作为赎罪,你必须驮一个女人。”

夜色黑暗,空气阴冷潮湿,寒风刺骨。天空云朵低飞,月亮被遮住了。路上不会有光,马走起来不会被人看见。行程之初仿佛对玛丽不利,黑夜似乎更青睐于奥特尔南的教区牧师。她登上马鞍,想知道如果她高喊一声,或疯狂地大声求助,会不会惊醒沉睡的村庄。可这种想法刚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就感受到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脚上,把她的脚往马镫里放。她低头俯视,看见他斗篷下闪着一道金属的光。他抬起头,笑了笑。

“那是傻瓜的把戏,玛丽,”他说,“奥特尔南的人早早就上床了。等到他们起床,揉着他们的眼睛,我早就到了那边的沼泽上,而你呢……你会脸朝下躺着,以又长又湿的草为枕,你的青春和美丽毁于一旦。来吧。如果你手冷脚凉,骑马会让它们暖和起来,小慌张骑起来挺稳的。”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抓住了缰绳。她现在已在这场概率游戏中走得太远,必须玩到底了。

他骑上那匹栗色马,灰马被一根引导缰绳和它系在一起。他们踏上了怪异的旅途,宛如两个朝圣者。

他们经过了寂静的教堂,并继续向前走。教堂影影绰绰,门窗紧闭。教区牧师挥舞着黑色的铲形帽,露出了他的头。

“你真应该听听我布道,”他温和地说,“我在画他们的时候,那些人就像羊那样坐在隔间里,张着嘴,灵魂麻木。教堂是他们头上的一个屋顶,有四堵石墙。只是因为最初有人用手给它画过十字,他们就觉得它神圣。他们不知道,在奠基石下面,躺着他们的异教徒祖先的尸骨;在基督死在他的十字架之前很久,那些古老的花岗岩祭台上就举行过祭祀。我曾在午夜站在教堂里,聆听着空气中响起的喃喃声以及一种不安的低语。那种低语是在泥土深处被孕育的,对教堂和奥特尔南一无所知。”

他的话在她脑海里回响,把她的思绪带回了牙买加旅馆黑暗的走廊。她想起她站在那里,她死去的姨父躺在地板上,四壁笼罩着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他的死无足轻重,不过是以前发生过的事情的重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牙买加旅馆如今矗立其上的山丘还光秃秃的,只有石楠和石头。她还记得那种浑身颤抖的感觉,仿佛受到了一只冰冷、非人类的手的触摸。现在,看着弗朗西斯·戴维,看着他的白头发、他望向过去的白眼睛,她又颤抖起来。

他们来到沼泽边缘通向浅滩的小径,然后越过这里,涉过溪流,进入沼泽庞大、黑暗的心脏地带。那里没有小径,只有一丛丛杂草和死去的石楠。马儿时常在石头上蹒跚而行,或陷入与湿地接壤的柔软地面,但弗朗西斯·戴维熟练地找到了路,宛如空中的一只鹰,迅捷地在下面的草地上方翱翔、盘旋,然后又突然转向,俯冲到坚硬的地面上。

石山在他们周围拔地而起,遮住了后面的世界。两匹马迷失在起伏的山丘之间。它们并肩而行,迈着不寻常的碎步,穿过了死去的羊齿丛。

玛丽的希望开始动摇。她回过头来,看着那些让她显得矮小的黑色山丘。她和沃乐甘相距遥远,北山也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这些沼泽里有一种古老的魔法,人难以进入,使得这些沼泽进入永恒。弗朗西斯·戴维知道它们的秘密。他抄近路穿越了黑暗,就像盲人在自己家里似的。

“我们要去哪儿?”她终于开口了。他转向她,铲形帽下的脸露出了微笑,指了指北方。

“时候一到,执法的官员就将巡视康沃尔的海岸,”他说,“我在上次行路中告诉过你,当时你和我一起坐车从朗瑟斯顿出来。不过,今晚和明天,我们不会遇到这样的阻碍。在从博斯卡索到哈特兰的悬崖上,只有海鸥和野鸟出没。大西洋以前是我的朋友。它也许凶悍,比我以为的更加残忍,但依然是我的朋友。我觉得,你听说过船吧,玛丽·耶伦,尽管你最近没有谈起过它们。一艘船将把我们带离康沃尔。”

“这么说,我们要离开英国,是吧,戴维先生?”

“你还有别的建议吗?今天过后,奥特尔南的教区牧师将会离开神圣的教会,再次成为一名逃亡者。你将看见西班牙,玛丽,还有非洲,了解一下阳光。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感受一下你脚下的沙漠。我几乎无所谓去哪儿,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你为什么发笑,摇头呢?”

“我笑是因为你说的一切都是异想天开,戴维先生,这不可能实现。你和我一样知道,我一有机会就会从你身边逃走,说不定是在第一个村庄。我之所以跟着你,是因为如果不这样你就会杀死我,但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到了有人的地方,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声,你就会像我现在这样束手无策。”

“随你的便,玛丽·耶伦,我防着你这一手呢。你未免太得意忘形,别忘了,康沃尔北方的海岸和南方的海岸完全不一样。你对我说过,你来自赫尔福德,那里的怡人小径在河边蜿蜒,村庄彼此相接,串成了串儿,路上还有小屋。不过在北方,你将发现,海岸可没这么宜居。它就像这些沼泽那样荒凉,人迹罕至。在抵达我选定的避难所之前,除了我,你将看不见一张人脸。”

“那就走着瞧吧,”由于恐惧,玛丽怒喝道,“我要让你看看,即使到了海边,上了你等在那里的船,把海岸抛在了身后,我也能逃走。哪个地区都没关系,无论是西班牙还是非洲。你以为我会跟你去那儿,而不告发你这个杀人凶手?”

“到那时,你就会把这件事忘了的,玛丽·耶伦。”

“忘记你是杀死我母亲妹妹的凶手?”

“是的,还不止于此。忘了沼泽,忘了牙买加旅馆,还会忘了你误入我道上的小脚丫。忘了你从朗瑟斯顿一路上流的眼泪,还有那个让你流泪的年轻人。”

“你喜欢搞人身攻击,戴维先生。”

“我很高兴戳中了你的痛处。啊,不要咬嘴唇,皱眉头。我能猜出你的想法。我告诉过你,我年轻时候听过许多忏悔,了解女人做什么梦,比你自己还要了解。在这方面,我可比旅馆老板的弟弟强。”

他又笑了,脸上浮现出一缕细细的笑容。她转过身,不想看见他那双让她感到屈辱的眼睛。

他们默默地骑行着。过了一会儿,玛丽似乎觉得夜色更浓,空气更密,她无法再看见周围的山丘。马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时停下来喷鼻子,仿佛害怕,不知道蹄子该往哪儿落。地面现在湿透了,充满危险。虽然再也看不见两边的陆地,但通过那些柔软、易于弯曲的草,她知道他们被湿地包围着。

这解释了马的恐惧。她瞥了一眼她的同伴,想知道他的情绪。他坐在马鞍上,身体前倾,瞪大眼睛,看着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难以穿透的黑暗。通过他紧张的侧面,以及闭得像夹子一样紧的细细的嘴,她看得出来,他正全神贯注于危险重重的小径。她感受到了她骑的这匹马的焦躁不安。她想起来,她曾在白天看见过这些湿地,棕色的草丛随风摇摆。远处,哪怕有一丝风,那些又长又细的芦苇也会颤抖,发出“沙沙”的声响,聚在一起,宛如一体那样摆动。在芦苇下面,一潭黑水正默默等待着。她知道,沼泽里的人们也有可能迷路,脚步蹒跚,若有人充满信心地行走,马上就可能被绊倒,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陷进去。弗朗西斯·戴维了解这些沼泽,但就连他也并非绝对有把握,他也有可能迷路。

一条小溪汩汩地流淌着,一英里之外都能听见溪流涌过石块的声音,也许还不止一英里,但沼泽地里的水是悄无声息的。第一次滑倒就可能是最后一次。玛丽的神经绷紧,几乎是无意识地准备好,一旦她骑的马突然摇摇晃晃,瞎了眼般朝着令人窒息的杂草丛中一头猛扎,她就将迅速从马鞍上跳下来。她听见她的同伴又吞咽了一次口水,这种小小的习惯让她感到恐惧。他费力地左右扫视,摘下帽子拿在手中以开阔视野。小水滴在他头发上发亮,沾在他的袍子上。玛丽看见地面上升起潮湿的雾气,嗅到了杂草酸臭的腐烂气息。然后,一道大雾从夜色中涌出,仿佛一堵白墙,横亘在他们面前,挡住他们的去路,掩盖了所有的气味和声响。

弗朗西斯·戴维勒住缰绳,两匹马立即服从了他的指令,颤抖着,喷着鼻子。他们身子两侧的热气和迷雾融为一体。

他们等了一会儿,沼泽地的雾来去倏忽,但这一次,雾气丝毫没有变得清晰,也没有消散的迹象。它悬挂在他们周围,好似一张蜘蛛网。

“众神居然也和我过不去,”他说,“我熟悉这些雾,这场雾几个小时后才会散开。如果现在要继续在湿地里前进,那比回去还要疯狂。我们必须等到天亮。”

她一言不发。她最初的希望又回来了。但就在她产生这种想法时,她立即想到:雾会阻碍追捕,它不仅是猎物的敌人,也是猎人的敌人。

“我们现在在哪儿?”她问道。话音未落,他就再次抓住她那匹马的缰绳,催促马向左边走,离开低洼之地,直到他们走出一踩就陷的草丛,步入比较结实的石楠和石块堆。与此同时,雾跟着他们移动,寸步不离。

“你勉强还可以休息一下,玛丽·耶伦,”他说,“洞穴可以提供遮挡,花岗岩可以当作床铺。也许明天世界会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但今晚你要在拉夫石山睡觉了。”

那些马累了。它们迈着缓慢、沉重的步伐向上攀登,出了迷雾,向远处的黑色山丘走去。

后来,玛丽裹着斗篷,像个幽灵一样背靠着一块凹陷的石头。她用膝盖顶着下巴,胳膊紧抱着膝盖,但即使如此,阴冷的空气还是从她斗篷的褶皱之间钻了进去,舔着她的皮肤。石山怪石嶙峋的顶部仰面向天,犹如迷雾之上的冠冕。在他们下面,云稳稳地悬着,一成不变,像一堵巨大的、难以穿透的墙壁。

这里的空气很纯净,就像水晶般清澈,与下面世界的情况截然不同。在下面的世界里,活物们肯定在迷雾中摸索着,蹒跚而行。风在这里的石头间沉吟,摇动石楠。微风冷如刀割,吹拂着祭台表面,在洞穴中回响。这些声响彼此会合,空气中好像有些喧嚣。

然后,喧嚣逐渐低沉,消失,死一般的沉寂再次降临。马靠着一块大圆石站着,寻求遮蔽,头紧紧地凑在一起,但就连它们也有些心神不宁,不时地转向它们的主人。他在一边坐着,距离他的同伴有几码远。有时候,她觉得他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似乎在掂量着成功的概率。她则一直保持着警惕,时刻准备发动攻击。当他突然移动,或在他坐的石板上转身,她的手就会松开膝盖,攥成拳头,等待着。

他要求她睡觉,但她今晚无法入眠。

假如睡意不知不觉地向她袭来,她会和它搏斗,用手击退它,努力战胜它,正如她必须战胜她的敌人。她知道,睡意有时候可能不等她反应过来,就会突然把她抓住。等到她醒过来,她会发现他冰凉的手掐着她的咽喉,他苍白的脸伏在她的脸上。她会看见他白色的短发像光圈那样围着他的脸,他一动不动、不露声色的眼睛闪着她以前见过的那种光。这里是他的王国,孤立于寂静之中。怪石嶙峋的花岗岩山顶为他提供遮蔽,下面的白雾把他裹住。有一次,她听见他清了清喉咙,仿佛要说话。她觉得,他们已经远离任何一个居民区,就像两个被一起抛入永恒的生灵。这是一场噩梦,并且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她很快就会因此失去自我,消失在他的阴影里。

他一言不发。风再次打破寂静,低语起来。风儿起起落落,令石头发出呻吟。这股新来的风吹过之后会响起呜咽和哭泣。它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去向何处。它从石头中升起,从石头下的泥土中升起。它在凹陷的洞穴和石头缝隙中歌唱,先叹息一声,继而悲鸣。它在空气上弹奏,宛如死者齐唱。

玛丽裹紧斗篷,用兜帽盖住耳朵,不想听见那种声响,但是就在她这么做时,风势加大,拖拽着她的头发。一小股气流尖叫着,扑向她身后的洞穴。

这种扰动不知来自何处,石山之下,浓雾紧贴着地面,寸步不让,一如既往,也从无气流从云团中涌出。山顶上,风焦躁地哭泣,飒飒风声令人恐惧,因古老的流血和绝望记忆而呜咽。在拉夫石山的山顶,玛丽头顶上方,一种凄厉、令人迷失的曲调在高耸的花岗岩中回荡,仿佛诸神站在那里,朝着天空仰起硕大的头颅。在她的想象中,她能听见一千个人的低语和一千只脚的踩踏,能够看见石头在她旁边变成了人。他们的脸不是人脸,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花岗岩一般布满皱纹、坑坑洼洼。他们说着一种她不懂的语言,他们的手和脚被雕刻成了鸟的爪子。

他们转动着他们的石眼,越过她望向远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她知道她好比风中枯叶,飘来荡去,不知最终落向何方,而他们活着,经久不衰,是古代的怪物。

他们朝她走来,肩并着肩,既不看她,也不听她说话,而是瞎了一般,要把她毁灭。她突然大叫一声,猛地站起,体内的每根神经都在剧烈颤动。

风小了。拂在她头发上的风轻如呼吸。花岗岩石壁矗立在她的周围,黑乎乎的,一动不动,一如既往。弗朗西斯·戴维手托着下巴,看着她。

“你睡着了。”他说。她回答说她没睡着,但她对自己的说法感到怀疑。她的头脑仍在和那场似梦非梦的幻象搏斗。

“你累了,但你仍坚持等待黎明,”他说,“现在还几乎不到半夜,还要等很长时间。顺其自然吧,玛丽·耶伦,放松些。你以为我想伤害你?”

“我什么都没想,但我不能睡。”

“你冻僵了,蜷缩在斗篷里,枕着石头。我自己也没好多少,但这里没有从石头缝隙里涌出的气流。如果我们能相互依偎着取暖,会好很多。”

“不,我不冷。”

“我提这个建议,是因为我对夜晚还算了解,”他说,“黎明前的几个小时最为寒冷。你一个人坐着不太明智。过来靠着我吧,背靠背,然后如果你愿意,可以睡觉。我既没有碰你的念头,也没有碰你的欲望。”

她摇摇头表示拒绝,在斗篷下面把双手合在一起。她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坐在阴影里,侧身对着她,但她知道,他正在黑暗中微笑,嘲笑她的恐惧。她冷,正如他说的那样。她的身体渴望温暖,但她不会过去寻求他的保护。她的手现在麻木了,脚也失去知觉,仿佛花岗岩已成为她的一部分,紧紧地控制着她。她的脑子时断时续地陷入梦境。他进入了她的梦,巨大、怪异的人影,白头发,白眼睛,触着她的喉咙,冲着她的耳朵低语。她来到了一个新世界,那里到处都是他那样的人。他们伸出胳膊,阻挡她前进。然后,她会再次醒来,被吹在脸上的冷风刺痛,回到现实。什么都没改变,无论是黑暗,还是迷雾。黑夜自身也是如此。时间仅仅过去了六十秒。

有时候,她感觉正和他走在西班牙。他一边给她采摘硕大的、有紫色花须的花朵,一边冲她微笑。当她打算把花扔掉时,那些花就会像卷须一样缠绕她的裙子,爬上她的脖子,恶毒地缠住她不放。

她也会和他一起在一辆行驶的马车里,蹲伏着,黑得像一只甲虫,四壁紧紧地压在他们上面,把他们挤在一起,把生命和气息从他们体内压出,直到他们被压平,破裂,毁灭,相互叠压,安静地进入永恒,就像两块花岗岩板。

她从这最后一个梦里彻底清醒过来时,感觉他的手放在她的嘴上。这一次不是她游荡的头脑产生的幻觉,而是严酷的现实。她想和他搏斗,但他牢牢地抓着她,粗暴地冲着她的耳朵说话,命令她不要动。

他把她的手扭到她背后,用带子绑住了她的手。他的动作既不匆忙,也不粗暴,而是非常冷静,不疾不徐。他绑得够牢,但不让人觉得疼痛。他把一根手指伸到带子下面,以确保不擦伤她的皮肤。

她无助地看着他,用她自己的眼睛感知着他的眼睛,仿佛这样一来,她就可以预判他的脑子发出的信息。

然后,他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叠好,塞进她的嘴里,在她头后面打了个结。这样一来,她就无法说话和喊叫了。她只好躺在那里,等他采取下一步行动。在完成这一切后,他扶着她站了起来,因为她的腿没被绑住,她还可以行走。他领着她离开那些花岗岩圆石,来到了山坡上。“我不得不这么做,玛丽,这对我们都好,”他说,“昨晚我们开始这趟远行时,我没料到这场迷雾。如果我现在迷路了,那都是因为它。听听这个,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绑你,明白为什么你的沉默有可能会救了我们俩。”

他站在山丘边缘,拽着她的胳膊,指着下面的白雾。“听,”他又说了一遍,“你的耳朵也许比我的好使。”

玛丽这时才知道,她睡的时间肯定比她以为的长,因为黑暗已经散开,清晨到来了。云层低低的,在天空中蔓延,仿佛和迷雾交织在一起。东边有一抹微光,预示着苍白的、不情愿的太阳即将出现。

他们周边的雾仍未消散,像一条白毯子那样遮住了下面的沼泽。她循着他的手的方向望去,除了迷雾和湿漉漉的石楠茎一无所见。然后,她按照他说的侧耳倾听。远远地,从迷雾下面,传来一阵介于喊叫和呼唤之间的声音,仿佛有人在空中召唤。那种声音最初微弱难辨,但音调高得出奇,既不像是人声,也不像是男人的喊叫。它离得更近,用些许震荡撕裂了空气。弗朗西斯·戴维转向玛丽,他的睫毛和头发上的雾依然是白色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吗?”他问。

她也盯着他,摇了摇头。她无法告诉他,她不能说话。她以前从未听见过这种声响。然后,他笑了。冷酷的笑容慢慢展开,像是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伤口。

“我听见过一次,不过我忘了。北山的乡绅在他的狗舍里养着一群警犬。我以前没有想起来,玛丽,这对我们俩都是一件憾事。”

她明白了。在突然明白了远处急切的喧闹之后,她抬起头,眼睛里充满恐惧,看着她的同伴,然后又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向了那些马。它们仍安静地站在石板旁边。

“没错,”他一边说,一边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我们必须把它们放开,赶到下面的沼泽里。不过它们帮不了我们太久,只会把那伙人带到我们身边。可怜的小慌张,你会再次出卖我的。”

她盯着他,心里感到厌恶。他放开那些马,领着它们朝山丘的陡坡走去。然后,他弯下腰,捡起一些石块,雨点一般地投在它们背上。于是,两匹马闪开了,在山坡上湿漉漉的羊齿丛中蹒跚而行。接着,随着攻击持续,它们在本能的激发下,害怕地喷着鼻子,逃下石山陡峭的斜坡,在跑动的过程中带起石子和泥土,就这样冲出视线,跑进了下面白茫茫的雾中。犬吠现在离得更近了,音调低沉,持续不断。弗朗西斯·戴维跑向玛丽,脱掉滑到他的膝盖附近的长长的黑外套,并把他的帽子也扔进了石楠丛中。

“来吧,”他说,“无论是友是敌,我们现在都面临着共同的危险。”

他们穿过圆石和石板,向山丘攀登。他一条胳膊搂着她,因为她的手被绑着,行进困难。他们在缝隙和石块中进进出出,膝盖以下没入湿透的羊齿丛和黑石楠中,越登越高,终于登上了拉夫石山巨大的山顶。在山顶上,花岗岩怪异地扭曲起来,形成了一个看上去很像屋顶的东西。玛丽躺在巨大的石板下面,气喘吁吁,血从她的擦伤处流了下来。他攀登到了她上方,在石头窟窿中找到立足点,朝她伸下了手。她摇摇头,表示她走不动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弯下腰,再次把她拖起来,割断绑着她的带子,从她嘴里拔出了手帕。

“那你自救吧,如果你能的话。”他喊道。他的眼睛在他苍白的脸上闪动,他头发的白色光圈在空中拂动。她靠着一个离地大约十英尺的石桌,喘着粗气,精疲力竭。与此同时,他在她的上方攀登,越来越远,他瘦削的黑色身影宛如一只吸附在光滑岩面上的水蛭。犬吠从下面的雾毯传来,显得非常冷酷,令人毛骨悚然。除了它们的吠叫,现在又有了人们的喊叫声。人喊狗吠,空气中充满喧嚣。这种喧嚣是看不见的,因此更为可怕。云团迅捷地飘过天空,太阳的黄光出现在一团雾气上面。迷雾分开,消散,变成一个盘旋的烟柱,从地面上升起,被正在飘过的云抓住。被雾笼罩了很久的大地获得新生,一片苍茫,向上凝望着天穹。玛丽向下望着倾斜的山坡,看见一些小圆点一般的人站在齐膝深的石楠丛中,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在灰色的石头映衬下,棕红色的警犬分外亮眼。它们吠叫着,在人们前面奔跑,跑入大圆石中间,酷似一群耗子。

它们迅速地寻迹而来。参加追捕的人有五十多个。他们一边喊叫,一边指着那些大石板。随着他们越来越近,犬吠声在石缝中回荡,在洞穴里悲嗥。

云也像雾那样消散了,他们头顶上方露出一块巴掌大的湛蓝天空。

有人又喊叫了一声。一个人跪在距离玛丽几乎不足五十码的石楠丛中,把枪顶在肩膀上,开火了。

子弹落在花岗岩圆石上,没有碰到她。那个人站了起来,她这才发现他是杰姆。他没看见她。

他又开了一枪。这次子弹贴着她的耳朵呼啸而过,她感受到了子弹经过时的气流。

警犬正在羊齿丛中慢慢地进进出出,其中一只跳到了她下面的那块突起的岩石,用巨大的鼻子嗅着石头。然后,杰姆又开了一枪。玛丽向前看去,看见弗朗西斯·戴维高高的黑色身影的轮廓映衬着天空,站在一块犹如祭坛的宽阔石板上,高耸于她的头顶之上。他像一座雕像那样站了一会儿,头发在风中飘舞。接着,他张开手臂,鸟儿展翅欲飞一般,突然身体一歪,倒了下去,从他所在的花岗岩顶峰跌下,跌向了潮湿的石楠和小小的碎石。



[1] 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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