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科幻小说 > 寻获与失落

失落的诸乐园

失落的诸乐园

Paradises Lost

三丰/译

这震动让我平静。我应当洞明。

流逝的永远流逝。但未曾远离。

我醒来仍是睡梦,故慢慢苏醒。

我奔向必去之地,以明了真谛。

——西奥多·罗特克《苏醒》

土球

蓝色的部分是很多很多的水,就像一个水箱,只是要更深一些;其他颜色的部分是泥土,就像一座泥土花园,只是要更大一些。天空是她无法理解的存在。天空是包裹着土球的另一个球,父亲说,但是他们没办法在模型球上展示它,因为你看不见它。它是透明的,就像空气一样。它就是空气。但却是蓝色的。一颗空气的球,从地面上看去是蓝色的,但它在土球的外面。外面的空气。那真是奇怪。土球里面也有空气吗?没有,父亲说,只有泥土。你住在土球的外面,就像太空人做太空行走,只是你不用穿太空服。你可以呼吸蓝色的空气,就跟你在这里面一样。夜晚,你能看见黑色和星星,就跟你做太空行走时看到的一样,父亲说。但在白天,你只会看见蓝色。她问为什么。因为光比星星们还要亮,他说。蓝色的光?不,发出光的恒星是黄色的,但空气是那么多,让光看上去是蓝色的。她放弃了。这真是太难理解了,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并且无关紧要。

他们当然会降落在另一颗土球上,但那将是她很老很老以后才会发生的事,六十五岁那么老,可能都快死了。到那时候,如果有必要,她会理解的。

否定式定义

这个行星活着的是人类、植物和细菌。

细菌生活在人类、植物、土壤和其他物体的内部或表面,但并不可见。即使是巨量的细菌,其活动通常也很难窥见,或者看上去就只是它们宿主的一部分。它们的生活遵循另一种秩序。秩序,或者说规则,很难凭空想象,除非存在帮助你进入另一尺度的工具。有了那样的工具,你窥视着眼前的这个世界,充满惊讶。但对小尺度世界而言,这工具无法帮助它们窥见大尺度的世界,那个小世界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依然秩序井然、无知无觉,直到载玻片上的水滴瞬然干涸。对等世间罕有。

你所窥见的这个小尺度的世界是那样简约。没有软糯的阿米巴虫,没有带有优雅螺旋图纹的草履虫,也没有真空吸尘器般的轮虫。没有任何大过细胞的生物,在分子的冲击下无尽地战栗着。

只有某些特定的细菌。没有霉菌,没有野生酵母菌。没有病毒(那属于更小的尺度)。没有能引起人类或植物疾病的东西。什么都没有,除了必需的细菌:房屋清洁的细菌、消化的细菌、制造泥土的细菌——清洁的泥土。没有坏疽,没有血液中毒。没有感冒,没有流感,没有麻疹,没有瘟疫,没有斑疹伤寒、伤寒、肺结核、艾滋病、登革热、霍乱、黄热病、埃博拉、梅毒、脊髓灰质炎、麻风病、血吸虫病或疱疹,没有水痘,没有唇疱疹,没有带状疱疹。没有莱姆病。没有虱子。没有疟疾。没有蚊子。没有跳蚤或苍蝇,没有蟑螂或蜘蛛,没有象鼻虫或蠕虫。没有什么东西有多于或少于两条腿。没有什么东西长翅膀。没有什么东西会吸血。没有什么东西会隐藏在微小的缝隙中,会卷须,会躲进阴影中,会产卵,会清洗皮毛,会触碰下颚,或是会在把鼻子靠在尾巴上躺下前转三圈。没有什么东西有尾巴。没有什么东西有触须、鳍、爪或螯。没有什么东西会飞。没有什么东西会游泳。没有什么东西会在一年中的三个月里发出咕噜声、吠叫声、咆哮声、怒吼声、叽叽声、颤声,或是以降调四重复双音符的叫声。没有月份。没有月亮。没有太阳年。没有太阳。时间分为光周期、暗周期和旬。每365.25周期有一场庆祝,一个叫作年的数字会改变。今年是第141年。教室时钟这样说。

老虎

当然,这里有月亮、太阳和动物的图像,都标有名字。在图书馆的书屏上,你可以看到一些四肢着地、在某种毛茸茸的地毯上奔跑的大家伙,有个声音会说这是怀俄明马或秘鲁羊驼。有些图像很有趣。其中一些你会想摸一摸。有些则很可怕。有个家伙,有着一头亮泽的金黑相间的毛发,一双可怕的、清澈的眼睛盯着你,它不喜欢你,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动物园里的老虎。”那声音说。然后孩子们和爬到他们身上的小猫玩耍,他们咯咯地笑着,小猫很可爱,像娃娃或婴儿,直到其中一只直愣愣地看着你,它有一双同样的眼睛,圆圆的、清澈的眼睛,不知道你名字的眼睛。

“我是星。”星对着书屏上的小猫图像大声说。那小猫转过头去,星突然哭了起来。

老师过来了,满怀安慰和疑问。“我讨厌它,我讨厌它!”五岁的孩子哭道。

“这只是一部电影。它不会伤害你。这不是真的。”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说道。

只有人是真实的。只有人是活的。父亲的植物也是活的,他这么说,但只有人是真正活着的。人们认识你。他们知道你的名字。他们喜欢你。如果他们不认识你,比如说在四号学校上学的艾丽达表弟的小儿子,那你告诉他们你是谁,他们就会认识你了。

“我是星。”

“欣。”小男孩说。她试着教他区分星和欣的发音,但是这种区别并不重要,除非你是在说中文。其实怎样都没关系,因为他们要和罗西、莉娜以及其他人一起玩跟随领袖游戏。当然,还有路易斯。

如果没有什么大不同,那么小不同就是大不同

路易斯和星非常不同。首先,她有外阴,他有阴茎。那天,当他们比较这两个的时候,路易斯说他喜欢外阴这个词,因为它听起来温暖、柔软、圆润。而阴道听起来很宏大。“可阴茎,尿——茎,”他尖刻地说道,“尿——唧!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丁点儿大的臭烘烘、娘唧唧的小玩意儿。它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名字。”他们为它起了名字。星说,博波渥。路易斯说,戈邦多。当它躺着的时候,博波渥;当它站起来的时候,戈邦多。他们就这么决定了,笑得浑身疼。“起来,起来,戈邦多!”路易斯喊道,它从他纤细柔软的大腿上抬起一点来。“看,它知道它的名字!你来叫它。”于是她叫了,它回应了,虽然路易斯不得不帮点忙。他们笑个不停,直到他们俩都跟博波渥—戈邦多一样绵软无力,在地板上打着滚。这是在路易斯的房间里,他们放学后总是来这儿,除非哪天他们去的是星的房间。

穿上衣服

她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前一天晚上整夜都睡不着觉,几乎是睁眼到天明。然后父亲突然就站在那里,穿着他的正装,黑色长裤和白色丝绸长衫。“醒醒,醒醒,小瞌睡虫,你是要睡过你的成人礼吗?”她信以为真,惊恐地从床上跳起来,于是,他立刻严肃地说:“不,不,我只是开玩笑的。你还有充足的时间。还没到你该穿衣服的时候呢!”她反应过来他是在开玩笑,但她又是困惑,又是激动,根本笑不出来。“快帮我梳头发!”她疼得大叫,梳子卡在浓密黑发打成的结里。他跪下来帮她梳。

他们到达神庙区时,她的兴奋感使得一切都比平时更加清晰、明亮而确凿。连这个大房间看起来都比平时更大。音乐在演奏,欢快而摇曳。很多人来了,裸体的孩子们,每个人都有一位盛装的家长,其中一些人的父母都来了,还有许多是跟祖父母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带着裸体的弟弟妹妹,或是盛装的哥哥姐姐。路易斯的父亲也在,但他只穿着工装短裤和旧汗衫,她为路易斯感到难过。她的母亲,雅亿,穿过人群来到她面前。雅亿的儿子乔尔和她一起从四区来到这里,两个人的着装都非常非常正式。雅亿的衬衫上绘着红色的之字形和火花图案,乔尔的衬衫是紫色的,上面配有金色拉链。他们拥抱,亲吻,雅亿给了父亲一只包裹,叫他“回头用”,星知道里面是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父亲把他的包裹藏在背后的手里,她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音乐变成了他们一直在学习的歌曲,整个世界全部四所学校的所有七岁孩子都在唱:“我在长大!我在长大!”父母推着孩子向前走,或者牵着害羞的孩子的手,低声说:“唱!唱!”所有裸体的孩子都在唱歌,聚集在高高的圆形房间的中央。“我在长大!多么快乐的一天!”他们唱歌,大人们也开始和他们一起唱,声音变得宏大、响亮、深邃,令她热泪盈眶。“多么快乐的一天!”

一位老教师讲了一会儿话,然后一位年轻教师用优美清晰的声音说:“现在大家都坐下。”大家都坐在甲板上。“我会念每个孩子的名字。我念到你的名字时,站起身来。你的父母和亲人也会站起来,然后你可以去到他们那里,看看你的衣服。但是先不要穿,要等每个人都拿到新衣服!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穿上。那么,大家准备好了吗?那么!阿达诺·西塔—5!站起身来,去拿你的衣服!”

一个小女孩在坐成一圈的孩子们中跳了起来。她红着脸,惊恐地环顾四周,寻找她的母亲。她的妈妈笑着站起来,挥舞着一件漂亮的红衬衫。小西塔一头扎向妈妈怀里,每个人都笑着鼓掌。“奥尔兹—马图·弗兰斯—5!站起身来,去拿你的衣服!”就这样下去,直到这个清晰的声音说道:“刘星—5!站起身来,去拿你的衣服!”她站起身来,眼睛盯向父亲。因为雅亿和乔尔在他身边闪闪发光,所以她很容易就能看见父亲。她跑向他,接过他怀里那丝滑而美妙的东西,牡丹苑和莲花苑的人特别用力地鼓掌。她转过身,靠在父亲的腿上,看接下来被叫到的人。

“诺瓦·路易斯—5!站起身来,去拿你的衣服。”话还没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走向他的父亲。人们又哄笑起来,几乎没有时间鼓掌。星想跟路易斯对视一下,但他没有看见。他认真观看了成人礼的剩余部分,她也一样。

“第五代七岁的孩子一共是五十四名,”等到圆圈里的孩子们都叫完了,老师说道,“让我们欢迎他们来到成年的世界,享受成年所有的乐趣和责任。”每个人都欢呼鼓掌,而赤裸的孩子们,匆忙而笨拙,在不熟悉的衣服的各个洞之间挣扎,搞得上下颠倒,摸索着系上纽扣,穿上他们的新衣服,他们的第一件衣服,然后再次站起身来,光彩照人。

然后,所有的老师和成年人又开始唱多么快乐的一天,拥抱和亲吻更多了。星很快就受够了,但她注意到路易斯真的很喜欢。当几乎不认识的成年人拥抱他时,他会紧紧地回抱对方。

艾德给了路易斯一条黑色短裤和一件蓝色丝质衬衫。穿上这身衣服,他看起来跟平时完全不同了,很路易斯。罗莎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因为她妈妈是个天使。父亲给了星一条深蓝短裤和一件白衬衫,雅亿的包裹里是一条浅蓝色裤子和一件上面有白星的蓝衬衫,留着明天穿。她走动的时候,短裤的布料摩擦着她的大腿,她感觉到衬衫的柔软,它软软地搭在她的肩膀和腹部。她高兴地跳起舞来,父亲握住她的手,严肃地和她跳舞。“看看,我的女儿成年了!”他说。他的微笑为这一天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路易斯的不同

阴茎和阴户的区别是表面的。她不久前从父亲那里学会了这个词,发现它很有用。路易斯不仅是和她不同,也不仅仅是表面上的不同。他与所有人都不同。没有人会像路易斯那样说应该。他想要真相。不要撒谎。他想要荣誉。就是那个词。这就是区别。他比其他人更有荣誉感。荣誉是坚硬而清晰的,路易斯也是坚硬而清晰的。与此同时,以完全相同的方式,他又是温柔的。他得了哮喘,不能呼吸,他头痛得厉害,已经昏睡了好几天,他在考试、表演和典礼前都会生病。他就像一把伤人的刀,也像那伤口。每个人对待路易斯的态度都跟对别人的不一样,尊重他,喜欢他,但不想接近他。只有她知道,他也是能治愈伤口的触摸。

V

他们十岁的时候,终于被允许进入老师们所说的虚拟地球,也就是柴安人所说的VR地球时,星感到不知所措和失望。虚拟地球令人兴奋,极其复杂,却依然单薄。它只是表面的。它只是程序。

它里面有无限的东西。但任何一个愚蠢的真实物件,比如她的旧牙刷,其中的存在都要远超城市场景、丛林场景或乡村场景里蜂拥而来的物体和感知。在乡村场景中,虽然头顶上除了蓝色的空气什么也没有,虽然她行走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走了不可能的距离,爬升到不可能的形状(山),虽然她知道耳朵里的噪音是流动得很快的空气(风)和高亢的叽喳(鸟),知道那些四足行走在风中,不,行走在山上的东西,都是动物(牛),但她总能意识到,它们都是一样的,从头到尾都一样,她知道自己正坐在二号学校的虚拟实验室的椅子上,身上贴着一些破玩意儿,她的身体拒绝被愚弄,坚持认为不管虚拟地球有多奇怪,多神奇,多有教育意义,多重要,多有历史意义,它都是假的。梦也可能是令人信服的、美丽的、可怕的、重要的,但是她不想活在梦里。她希望自己清醒着,用身体触摸真正的布料、真正的金属、真正的皮肤。

诗人

十四岁时,星为一项英文作业写了一首诗。 她用她所知道的两种语言写作。内容是这样的:

在第五代

我祖父的祖父行走在

天空之下,

那是另一个世界。

当我成了祖母,他们说,我可以

行走在天空之下,

在另一个世界。

但是我现在快乐地生活在我的世界里,

就在天空的中央。

她从九岁起就开始跟父亲学中文,他们一起读过一些典籍。他读中国诗时常面带微笑,天下——天空之下。看到他的微笑,她也感到开心,既为自己的学识而骄傲,也为曜认可这一点而无比自豪,自豪于他们共享着这种几乎是隐秘、私密的理解。

在第一学期的开学日,老师叫她在全体高二学生面前以两种语言大声朗读自己的诗。第二天,全世界最著名的文学杂志《Q—4》的编辑打电话给她,问能否发表这首诗。她的老师已经寄给他了。他希望能请她录一份读诗的音频。“它需要你的声音。”他叫巴斯艾比—4,留着胡子,是个专横而固执的大个子,像一个神祇。他对别人都很粗鲁,但对她很和善。录音时,她搞砸了,他只是说:“再来一遍,别紧张,诗人。”她做到了。

然后有段时间,她似乎无论走到哪里都听到扬声器中自己的声音。当我成了祖母,他们说……她在学校几乎不认识的人都会说:“嘿,我听到了你的诗,那真是棒。”所有的天使都特别喜欢这首诗,他们告诉了她。

她当然会成为诗人。当然会很成功,就像伊莱·阿里—2。不过,她不会写像伊莱那样的短小古怪晦涩的诗,而是去写一首伟大的叙事诗,是有关于——事实上问题就在于这首诗是关于什么的。这可能是一部关于零代人的伟大的历史史诗。它将被称为《创世纪》。整整一周,她都很兴奋,一直在想这件事。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她必须真的学习所有历史,那些她在课上多少有些忽略的历史。她必须阅读几百本书。她必须真的去虚拟地球里感受那里的生活。她甚至要过上好几年才能开始写。

也许她可以写写爱情。《世界文学》选集里有许多爱情诗。她有种感觉,写爱情诗,不必真的爱上一个人。事实上,如果你真的坠入爱河,反而可能会干扰诗歌。或许渴望和无苛求的仰慕,就像她对巴斯·艾比的感情,或是在学校里对罗莎的感情,是一个好的开始。所以她写了不少爱情诗,但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她不好意思交给老师。她只给路易斯一个人看了。路易斯总是一副并不认为她是诗人的样子。她必须给他看看。

“我喜欢这首。”他说。她凑过去看是哪一首。

你有什么悲伤,

我只在你的微笑中看到?

我希望我能拥住你的悲伤,

像拥住一个熟睡的孩子。

这首诗她没花太多心思,因为它太短了。但现在看来写得比想象中要好。

“是写给曜的,不是吗?”路易斯说

“关于我父亲?”星说,她太过震惊,觉得脸颊发烫,“不!这是一首爱情诗!”

“那么,除了你父亲,你还真切地深爱着谁?”路易斯以他可怕的实事求是的方式问道。

很多人!爱是——有很多种——”

“有吗?”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他思索了一阵。“我没说这是一首性爱诗。我不认为这是一首性爱诗。”

“哦,你太奇怪了。”星说道。她突然出手,灵巧地将写作板抢回来,并关掉名为刘星—5原创诗歌的文件夹。“你凭什么认为你懂诗歌?”

“我懂的和你一样多,”路易斯带着他学究式的客观语气说道,“但我根本写不了。你能写。有时候。”

“没有人能一直写伟大的诗歌!”

“嗯。”他说嗯的时候,她的心总是沉下去。“也许不是一直如此,但优秀诗人的平均水准高得惊人。莎士比亚、李白、叶芝和伊莱—2——”

“干吗非得像他们一样?“她哭了。

“我不是说你非得像他们一样。”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语气。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伤害了她。这让他不开心。当他不开心时,他变得温柔。她明白他的感受,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也知道他会怎么做。她也明白自己内心充盈着对他的那种强烈而遗憾的柔情,这是一种酸楚的温柔,就像是一块瘀伤。她说:“哦,反正我也不在乎这些。词语太轻率了,我更喜欢数学。我们去体育馆找莉娜吧。”

当他们慢跑穿过走廊时,她突然意识到,他喜欢的那首诗,其实既不是如她想的那样是关于罗莎的,也不是如他想的那样是关于她父亲的。这首诗是关于他的,关于路易斯的。但无论如何,这些都是愚蠢的,无关紧要的。好吧,她不是莎士比亚。但是她喜欢二次方程。

刘曜一4

他们被如此庇佑、如此保护!他们比守卫森严的王子或是富人家穿尿裤的孩子还要安全,比地球上任何孩子还要安全。

没有令人浑身打战的冷风,没有令人汗流浃背的高温。没有瘟疫、咳嗽、发烧或牙痛。没有饥饿。没有战争。没有武器。没有危险。没有来自这世界上任何事物的危险,只有包围着这世界本身的危险。但那是一个恒量、一个存在条件,因而很难去考量,除了偶尔在梦中见到,见到那些可怕的景象。世界之墙变形、膨胀、破碎。无声的爆炸。一抹血色的薄雾,星光中的一小片水汽污渍。他们每时每刻都处在危险之中,被危险包围。那便是安全的实质、安全的核心:危险在外部。

他们生活在内部。在他们的世界之内,有坚固的墙和牢靠的法则,被塑造和构建成堡垒,充满力量地包围和庇护着他们。在他们生活的地方,没有威胁,除非他们制造威胁。

“人是有风险的,”刘曜笑着说,“植物基本上不会发疯。”

刘曜的职业是园艺。他负责水培工程与维护,同时也负责植物基因的品质与控制。他每个工作日和很多个夜晚都待在花园里。刘4/5空间满是作为宠物的植物——装在水壶里的葫芦,装在花盆里的开花灌木,挂在通风口和灯具上的附生植物。他们中很多都是试验品,通常会死掉。星相信她爸爸会为这些基因错误感到遗憾,感到愧疚,他会把它们带回家,让它们在平静中死去。偶尔,某个试验品会在他的耐心陪伴下茁壮成长,并成功回到植物实验室。对此,曜报以淡淡的自嘲一笑。

刘曜—4是个矮小、纤弱、英俊的男人,一头黑发令人惊讶地早早变白了。他没有一个英俊男人该有的样子。拘谨、谦恭,而且害羞。他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但却很少说话,说起话来声音低沉。和一两个人在一起时,他几乎完全沉默。与他的母亲刘美玲—3、他的朋友王源—4或女儿星在一起时,他可以谦和、满足地与他们交谈。他仅有的克制而强烈的激情在于:中文典籍、他的植物和他的女儿。他想得很多,感受很多。他通常心平气和地遵从他的想法和感受,一个人,静静地,像一名乘小舟于大河中顺流而下的人,有时使舵,但大多数时候只是任其漂流。关于船、河流、悬崖和激流,曜所知道的只有照片里的图像、诗歌中的字词。有时,他梦见他乘船在河上,但梦总是模糊的。但他认识泥土,确切、实在地认识它。泥土是他赖以工作之物。他认识水和空气,这些谦卑的透明物质,生命就寄托于它们的清澈与无形——真是奇迹。一个充盈着空气和水的泡泡,悬浮在干燥、漆黑的真空中,反射着星光。他就住在里面。

刘美玲—3生活在一个叫牡丹苑的家庭空间里,和她儿子的家庭空间隔着一条走廊的距离。她引领着一个特别活跃的社交生活圈,成员几乎完全限于二区的中华血统人群。她的专业是化学,她在结构试验室工作,她几乎从未喜欢过这工作。一旦她可以体面地这么做,她就只去半天,接着就退了休。她说,她不喜欢任何工作,她喜欢在婴儿室照顾宝宝、玩游戏、为花朵饼干赌博、交谈、大笑、嚼舌根,以及探听隔壁的八卦。她从她的儿子和孙女身上获得极大的乐趣,不断地在他们的家庭空间进进出出,带去饺子、米糕和闲话。“你应该搬去牡丹!”她经常说,但知道他们不会,因为曜不爱交际,那也还好,只是她特别希望星在决定要孩子的时候,可以跟自己族人一起生,这一点她也经常说出来。“星的母亲是个好女人,我喜欢雅亿,”她告诉她儿子,“但我永远不理解你为什么不跟王家的姑娘生孩子,她妈妈就在二区,那对我们所有人都好。但我知道你要按你的方式做事。我必须说,没有人看得出星只有一半中华血统,而且她将会长成多么标致的美人啊,所以我猜你确实知道你在做什么。在谈恋爱和生小孩方面,或许有人能看得准吧,但我其实很怀疑这一点。这基本上是靠运气,全都是。年轻的李—5对她有点意思,你昨天注意到了吗?他二十三岁,一个很结实的男孩。她来了!星!你留长发真是太美了!你应该把它再留长一些!”母亲这种亲切的、务实的、不苛责的唠叨是另一条河流,曜漂浮在上面,迷迷糊糊的,但很平静。直到突然,有一个时刻,它戛然而止。悄无声息。一个泡泡爆了。是大脑里一条动脉上的泡泡,医生说。有几个小时,在无声的迷惘中,刘美玲—3凝视着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然后死去。她才七十岁。所有的生命都处于危险之中,无论是内部的,还是外部的。人是有风险的。

漂浮的世界

简朴的葬礼在牡丹苑举行,然后刘美玲—3的身体便被她的儿子、孙女,以及技术人员交给生命中心去做回收——一个分解和循环再利用的化学程序。作为一名化学家,这是她完全熟知的过程。她仍然是他们世界的一部分,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一个永恒的存在。她可能会成为星将来怀上的孩子的一部分。他们全都是彼此的一部分。所有的被使用者和使用者,所有的食者,所有的被食者。

在泡泡里面,只有这么多的空气,只有这么多的水,只有这么多的食物,只有这么多的能量——就像在一个水族箱里,以微小的平衡行为,完全实现了自给自足,那里有一条鲶鱼、两条刺鱼、三条水草、大量藻类、三只蜗牛,也许四只,但没有蜻蜓幼虫——在一个泡泡里,人口必须严格控制。

美玲死后,她被替代了。但她只是被替代了。每个人都可以有一个孩子。也有些人不能、不愿或没有孩子,有些孩子夭折了,所以大多数想要两个孩子的人可以生两个孩子。四千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这是一个精心维护的数字。四千不是一个很大的基因库,但它是一个经过精心挑选和管理的基因库。人类基因学家与在植物实验室的曜一样警惕和冷静。但是他们不做实验。有时他们能从源头上抓住错误,但他们没有资源去进行干预和重组。所有这些大规模和精细的技术都依赖于持续的行星资源开发,而这些均已被零代人所抛弃。人类基因学家拥有很好的工具,也很擅长做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工作就是维护。他们维护生命的(字面意义上的)质量。

每个想要孩子的人都可以生。一个孩子,最多两个。一个女人有母方孩子。一个男人有父方孩子。

这种安排对男性不公平,因为他们必须说服女人为他们生孩子。这种安排对女性也不公平,因为她们要花上一年的四分之三时间给别人生孩子。对于那些想要孩子却不能怀孕,或者只与女人过性生活的女性来说,这种安排是双重的不公平,因为她们必须说服一男一女去帮她生一个孩子。实事求是地说,这种安排是不公平的。性爱与正义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爱、友谊、良心、善良和固执总会找到办法,让这种不公平的安排发挥作用,尽管不是没有焦虑、没有痛苦,也不总是奏效。

婚姻和联结是非正式的选择,通常是大人在孩子年幼时选择的,因为许多女性发现很难与父方孩子分开,而且四人家庭空间非常宽敞。

许多女人根本不想生育或抚养孩子,也有许多人觉得生育是一种特权和义务,有的人以此为荣。时不时就有女人吹嘘她父方孩子的数量,就像这是篮球得分。

斯坦菲尔德·雅亿—4生了星,她是星的妈妈,但星不是她的孩子。星是刘曜—4的孩子,是他的父方女儿。雅亿的孩子是乔尔,乔尔是她的母方儿子,比他同母异父的妹妹星要大六岁,比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阿达米·塞思—4要小两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空间。单人间是一个半房间,一个房间是960立方英尺的空间。最常见的房型是10英尺×12英尺×8英尺,但是由于隔板是可移动的,所以主人可以在结构空间的范围内自由改变区隔。一个双人间,像刘4—5的家庭空间,通常被安排成两个小的睡眠间和一个大的共享间:两个私人空间和一个公共空间。当人们建立联结时,如果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孩子,他们的家庭空间可能会变得相当大。比如斯坦曼—阿达米3/4/5的空间,住着雅亿、乔尔、与雅亿结伴多年的阿达米·曼哈顿—3,以及他的父方儿子塞斯,他们拥有3840立方英尺的家庭空间。他们住在四区,那里住着许多诺安人,也就是北美和欧洲血统的人。凭借她一贯的戏剧天赋,雅亿在外弧找到了一块可以容纳10英尺高天花板的地方。“像天空一样!”她叫道。她把天花板漆成了亮蓝色。“感觉到区别了吗?”她说,“解放的感觉,自由的感觉?”事实上,去拜访雅亿并借住时,星总觉得房间里很不舒服;它们看起来又深邃又寒冷,头顶上有那么多空间浪费了。但是,雅亿用她的温暖、她永不枯竭的金子般的声音、她明亮的衣裳和她丰富的存在感充满了这些空间。

当星开始来月经,学习使用预防措施,琢磨性爱的时候,雅亿和美玲都告诉她,生孩子是一种幸运。她们是非常不同的女人,但他们用的是同一个词。“最美好的幸运,”美玲说,“多有趣啊!只有这样才能动用你的全部身心。”雅亿说,你和子宫里的婴儿的关系,以及照顾新生儿都是性别的一部分,是性别的延伸和完满,你需要很幸运才能明白这一点。星带着处子所特有的谦虚和不以为然的矜持倾听着。到时候她自会拿主意。

虽然没明着说,许多柴安人还是或多或少地不赞成曜让另一个区、另一种血统的女人给他生孩子。而雅亿血统的许多人也问她是想要一次异国体验还是怎么了。事实是雅亿和曜已经深深地坠入爱河。他们年龄足够大了,意识到爱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雅亿问曜,她能否生下他的孩子。他深受感动,于是同意了。星诞生于一段永恒的激情。每当曜带星来看望她时,雅亿就搂着他大叫:“哦,曜,是你!”雅亿的快乐和喜悦是如此彻底而真挚,只有像阿达米·曼哈顿这样完全满足和自我满足的人才能免受嫉妒之苦。曼哈顿是个高大的男人,毛发茂盛。他比曜大上十五岁,高八英寸,毛发也多得多,这些大概都能让他不吃曜的醋。

祖父母提供了另一种增大家庭空间的方法。有时候,一些亲眷、半血缘手足、他们的父母和孩子聚居在更大的空间里。沿着走廊从刘4/5家往下走,是王3/4/5家——莲花苑——它包含十一个相连的家庭空间,然后通过布置隔墙提供了一间中庭,这是一个充斥着无休止噪音和活动的场所。美玲一生居住的牡丹苑则一直有八到十八间家庭空间。其他血统的人都不会生活在这样大的群体中。

事实上,到了第五代,许多人已经对血统失去了感觉,认为它无关紧要,并且不赞成以此为基础建立自己的身份或社区。在理事会中,中国血统的氏族制度经常遭到反对,批评者称之为二区分离主义,更有甚者称之为种族主义,而实践者则自称为坚守传统。柴安人抗议新的学校管理政策,即安排教师在四个区轮调,这样孩子们就可以接受来自其他血统和社区的人的教学,但是他们的动议在理事会中被否决了。

泡泡

危险,风险。在玻璃泡沫中,脆弱的世界,分裂的危险,阴谋的危险,异常行为的危险,疯狂的危险,疯狂暴力的危险。无论有什么后果,任何决定都不能由单个人在没有咨询的情况下做出。从一开始,就没有人被允许单独负责任何系统控制。总是会安排一位后备,一名监管者。不过,还是会有意外事件发生。只是目前还没有造成永久性损害。

但是,我们又该拿人类最普通最平常的那些行为怎么办呢?什么是异常?谁又是理性的?

老师们说,去读历史吧。历史告诉我们,我们是谁,我们曾经如何行动,以及有基于此的,我们将如何行动。

是吗?看看书屏上的历史吧,《地球历史》,那些令人震惊的不公、残酷、奴役、仇恨、谋杀的记录——那些经由每个政府和机构正当化和美化的,对人类生命、动物生命、植物生命、空气、水和行星的浪费和滥用的记录?如果我们就是这样的,那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历史一定是我们已然逃脱的东西。那是我们过去的样子,不是我们现在的样子。历史是我们无需再行之事。

盐海的泡沫激起了一个泡泡。它自由自在地漂浮。

要了解我们是谁,不要看历史,而要看艺术,有关我们最好一面的记录,我们天才的记录。苍老而悲伤的荷兰面孔凝视着失落世纪的黑暗。母亲美丽而沉重的头颅低垂着,看向躺在她腿上的死去的儿子。疯癫的老国王为他被谋杀的女儿哭泣:“永不,永不,永不,永不,永不!”那位慈悲的主以无限的温柔低语道:“它不会持久,它不能满足,它并不存在。”摇篮曲唱着“睡吧,睡吧”,饥渴的奴隶喊道“放我自由”。交响乐奏起,黑暗中崛起的荣耀。诗人,疯狂的诗人高喊:“一种可怕的美诞生了。”但他们都发疯了。他们都老了,疯了。他们所有的美丽都是可怕的。不要读诗人。他们不会持久,他们不能满足,他们并不存在。他们描绘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肮脏的世界。那也是一个太过于坚固的世界,零代人对此不屑一顾。

蓝星,土球,地球。垃圾世界。垃圾行星。

这些是古老的历史词汇,只能从历史影像上窥见:容器里装满了肮脏的垃圾,这些垃圾被倒进车里,车把它们运到垃圾堆去丢。那是什么意思?丢到哪里?

罗克珊娜和罗莎

十六岁的时候,星读了费耶兹·罗克珊娜—0的日记。其中那种自我探究的头脑,永远质疑自己的诚实,对青少年很有吸引力。罗克珊娜很像路易斯,星想,但她是个女人。有时候她需要与女人的头脑在一起,而不是男人的,但是莉娜痴迷于她的篮球得分,罗莎完全变成了天使,祖母去世了。星读了罗克珊娜的日记。

她第一次意识到,零代人,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们,深信他们正将巨大的牺牲强加于他们的后代。零代人所放弃的,他们在离开地球时所失去的——罗克珊娜提及地球时总喜欢用英语单词Earth——收获了这样的补偿:他们的使命、他们的希望,以及(罗克珊娜很清楚这一点)他们在为未来几代成千上万的人们创造其生活结构时所拥有的巨大权力。“我们是发现号的上帝,”罗克珊娜写道,“愿真正的上帝原谅我们的傲慢!”

但是当她推测未来时,却并没有把她的后代写成上帝的孩子,而是描述为受害者。她带着恐惧、内疚和怜悯看到后代沦为祖先意志和愿望的无助囚徒。“他们怎么会原谅我们呢?”她哀痛地写道,“在他们出生前,我们就剥夺了他们的整个世界,我们夺走了海洋、山峦、草原、城市、阳光……他们与生俱来的一切!我们把他们困在笼子里,一个罐头盒里,一个标本盒里,像实验室里的老鼠一样生活和死去,永远无法看见月亮,永远无法奔跑在田野上,永远不知道自由是什么!”

我不知道笼子、罐头盒或标本盒是什么,星不耐烦地想,但不管实验室里的老鼠是怎样的,我都不是它。我在乡村场景的一个虚拟田野上奔跑过。人的自由根本不需要田野、山丘和所有这些东西!自由是你的思想所为,你的灵魂所在。这和所有那些地球事物没有任何关系。别担心,这位老奶奶!她对死去已久的作者说。一切都很顺利。您创造了一个美好的世界。您是位非常聪明,非常善良的上帝。

当罗克珊娜为她可怜的后代感到沮丧时,她也在不停地谈论新地球,她称之为目的地行星,或直接称之为目的地。有时,光是想象一下新地球的样子都会让她高兴起来,但更多的是担心。它适合居住吗?上面会有生命吗?什么样的生命?定居者会发现什么,他们会如何处理他们所发现的,他们会把信息送回地球吗?这对她极其重要。这真滑稽,可怜的罗克珊娜担心她的曾曾曾曾孙们会在两百年后把什么样的信号送回一个他们从未去过的地方!但是这个奇怪的想法给了她莫大的安慰。这是她为他们所作所为找的理由。这就是原因。发现号将在太空中搭建一座巨大而精致的彩虹桥,真正的神明们将会跨过这座桥:信息、知识。理性诸神。那就是罗克珊娜头脑中反复出现的景象,是她的心安之所。

星讨厌那些神化的意象。一神论血统的人似乎无法克服这一点。与历史和文学中大写的上帝天父相比,罗克珊娜小写的隐喻性的神祇还没那么难以忍受,但她对二者都没什么耐心。

收到讯息

星在对罗克珊娜失望的同时,还和朋友吵架了。

“罗西,我希望你能谈谈其他事情。”她说。

“我只是想和你分享我的快乐。”罗莎用她极乐神般的声音说,温柔,温和,像钢梁一样柔韧。

“以前没有极乐神,我们在一起也很快乐。”

罗莎以一种慈悲的爱意看着她,这隐晦而又深深地侮辱了星。我们是朋友,罗西!她想哭。

“星,你认为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由于不太信任这个问题,她在回答之前考虑了一会儿。“如果你真的是这个意思,那么我们在这里是因为零代人安排我们在这里。如果你是某种抽象的意思,那我拒绝回答这个别有用心的问题。为什么的问题假设了目的,一个最终的原因。零代人有一个目的:将一艘船派往另一颗行星。我们正在执行它。”

“但是我们要去哪里?”罗莎问的时候非常亲切。那种亲切的强度令星感到紧张、酸涩和抗拒。

“去目的地。新地球。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你和我都已经是老太太了!”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去获取信息并发回。”星说,她还没准备好答案,脑子里只有罗克珊娜的话,然后她犹豫了。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问题,她从未真正问过或回答过这个问题。“去住在那里,”她说,“去发现——宇宙。我们是——我们是一次航行。有关发现的航行。是发现号的航行。”

就在说话那一刻,她发现了这个世界名称的含义。

“去发现——?”

“罗西,这种引导性问题属于幼稚园。我们把这个漂亮的弯曲字母叫作什么?别这样。跟我交谈,别操纵我!”

“别怕,天使,”罗莎对星的愤怒报以微笑,“别害怕快乐。”

“别叫我天使。我喜欢的是你本来的样子,罗莎。”

“在认识极乐神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罗莎说,她不再微笑,表情如此朴素,令星既敬畏又惭愧。

但离开罗莎时,她无比落寞。她失去了多年的朋友,爱过的人。她们长大后不会像她想象的那样结成伴侣。她疯了才要去做天使!但是,哦,罗西。她试着写了一首诗。只有两行:

我们将永远相见,却永不相见。

我们各自的道引领我们永别。

在封闭世界里,分别意味着什么?

这是星第一次真正的失去。美玲奶奶是那样快乐亲切的存在,她的死是如此出乎意料,如此平地惊雷,以至于星一直没有完全意识到,她已经走了。她似乎还住在走廊那头。想到她不是悲伤,而是安慰。但她失去了罗莎。

星将所有的青春和激情倾注于她的第一次悲痛中。她在阴影中行走。她大脑的某些部分可能已经永久变暗了。她强烈憎恨天使,因为她们把罗莎从她身边带走,这让她认为她族裔的老人们是对的:试图理解其他族裔毫无用处。他们就是不一样。最好的做法就是避开他们。忠于她的同类。持中守正。

就连曜都厌倦了植物实验室的同事们对极乐神的宣扬,他引用老聃的话:“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傻瓜

”“你是知者吗?”当她向他重复这句话时,路易斯问,“你们柴安人是吗?”

“不,没人是知者。我只是不喜欢说教!”

“但是,很多人都喜欢,”路易斯说,“他们喜欢说教,他们喜欢被说教。各式各样的人。”

我们不喜欢,她想,没说出口。毕竟路易斯没有中华血统。

“你不过是有一张扁平的脸,”他说,“不必为它建一堵墙。”

“我没有扁平的脸。这是种族主义。”

“不,你有。中国的长城。从墙后面出来吧,星。这里没外人。只有我,杂种路易斯。”

“你不比我更杂。”

“杂得多。”

“你不会以为雅亿是中国人吧?”她嘲笑道。

“不,她是纯血诺安。但是我的生母有一半欧州血统、一半印度血统,我的父亲有四分之一南美血统、四分之一非洲血统,还有一半的日本血统,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没有母族,只有祖先。但是你!你看起来就像曜和你的祖母,你说话也像他们,你跟着他们学习汉语,你在一个族裔的中心长大,而且你正在研究古老的《排华法案》。你的族裔来自历史上最种族主义的种群。”

“不是这样的!日本人——欧洲人——北美人——”

他们就粗略的数据友好地争论了一会儿,最后一致认为,地球上的每个人都可能是种族主义者,以及性别歧视者、阶级主义者和拜金主义者,金钱是所有历史中不可理解却无处不在的元素。他们的话题转移到经济学,他们在历史课上一直试图搞懂这门学科。他们谈了一会儿金钱,非常愚蠢。

如果每个人都能获得同样的食物、衣服、家具、工具、教育、信息、工作和权力,那么囤积是无用的,因为你随时可以开口索取,而赌博是一项消闲运动,因为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所以财富和贫穷沦为隐喻——富有的爱、精神贫乏——人们还能怎样理解金钱的重要性?

“真的,他们就是傻瓜。”星说。她发表着所有聪明的年轻人迟早会说出的异端邪说。

那我们也是。”路易斯说,也许相信,也许不相信。

“哦,路易斯,”星长叹一声,抬头看着高中小吃店墙上的壁画,现在只有一幅抽象画,上面是粉红色和金色的曲线,“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做个傻瓜。”

她点点头。

诺瓦·艾德—4

路易斯没有遵照他父亲希望的那样成长。父子俩都明白这一点。诺瓦·艾德—4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的存在以他的生殖器为中心。刺激和释放是当务之急,但繁衍对他也很重要。他想要一个儿子,将他的名字和基因带到未来。他很乐意帮助任何一名提出请求的女人生孩子,他这样做了三次;但是他耐心审慎地寻觅合适的女人来为他生育父方儿子。尽管阅读不是他最喜欢的工作,他还是研究了兼容性图表和基因混合匹配表中的每个单词,当他最终认定那个女人时,他还跟她确认过她愿意做性别控制。“如果我有两个孩子,那有一个女儿无妨;但如果只有一个孩子,那就得是儿子,不是吗?”

“你想要儿子,我就给你儿子。”桑斯特罗姆·拉克什米—4说,并给他生了一个。作为一个活跃的运动型女性,她发现怀孕的经历是如此的不舒服和耗费时间,以至于她再也没有重蹈覆辙。“瞧那双该死的棕色大眼睛,跟你的一模一样,艾德,”她说,“再也不干了。给你。他是你的了。”拉克什米不时出现在诺瓦4/5的家庭空间,给路易斯带来的玩具要么适合一年前的他,要么适合五年后的他。通常她和艾德会有她所谓的纪念性性爱。完事之后她会说:“我之前到底在做什么啊。再也不干了!但我想他还挺好的,不是吗?”

“孩子挺好的!”他的父亲说得很真挚,却不够坚定,“你的大脑,我的水管。”

她在中央通信部门工作。艾德是一名物理治疗师,一名优秀的物理治疗师,但正如他所说,他的想法都掌握在他手中。“这就是为什么我是这么好的爱人。”他告诉他的伙伴,他是对的。他也是孩子的好父亲。他知道如何抱着婴儿,如何打理他,并且乐此不疲。他没有对婴儿的恐惧,这种神经质的分裂症令缺乏男子气概的男人瘫软如泥。婴儿小小身体的精致和活力让他感到愉快。在最初的几年里,他全心全意快乐地爱着路易斯,他的肉中之肉。后来的日子里,这种快乐减少了。随着岁月的流逝,纯粹的快乐被许多其他的东西遮盖了、掩埋了,许多不好的感觉。

这孩子有着深沉而静默的意志与脾性。他从不屈服,也从不放松。他的肠绞痛永远无法治愈。每颗牙齿都是一场战斗。他生着气喘。他在学会走路前就学会了说话。当他三岁时,他说的话让艾德目瞪口呆。“别胡说八道!”他告诉孩子。他对儿子感到失望,并为自己的失望感到羞愧。他想要一个同伴,一个分身,一个可以跟他学打壁球的孩子。艾德连续六年都是二区的壁球冠军。

路易斯尽责地学会了打壁球,但打得不太好,他试图教他的父亲一种叫语法的单词游戏,这让艾德抓狂。他在学校表现出色,艾德努力让自己以他为荣。路易斯不喜欢和孩子们一起跑来跑去,他总是带一个柴安小孩过来,一个叫刘星的女孩,他们关上门,默默地玩几个小时。艾德当然检查过了。他们并没有做超越同龄孩子的事情。当他们来到成人礼并开始穿衣服时,他非常高兴。他们穿着短裤和衬衫,看起来像小大人。当他们赤裸着身体时,不知何故曾是那样难以捉摸、神秘莫测。

随着所有成人规则的生效,路易斯遵守了它们。他仍然喜欢星这个女孩,胜过所有男孩子,他们仍然经常见面,但从来没有关起门单独在一起。这意味着当艾德在家时,就必须听他们做作业或是说话。聊啊,聊啊,该死的,他们怎么那么能聊。女孩长到了十二岁,根据她的族群规定,她只能在公共场所,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与一个男孩会面。艾德觉得这真是个超棒的主意。他希望路易斯能和其他女孩约会,也许能参加一些男孩的活动。路易斯和星确实也会和二区的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一起外出活动,但最后他们俩总是待在某个地方聊天。

“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和三个女孩睡过了,”艾德说,“还有两三个男孩。”事情的进展没能如他所愿。他本打算借此和路易斯推心置腹,鼓励鼓励他,但听起来像是夸耀或是责备。

“我还不想做爱。”男孩说,声音闷闷的。艾德无法责怪他。

“没什么大不了的。”艾德说。

“对你来说是件大事,”路易斯说,“所以我猜,对我来说也是件大事。”

“不,我的意思是——”但是艾德说不出他的意思,“这事不仅仅是好玩。”他说得糟糕透了。

停顿。

“比手淫强。”艾德说。

路易斯点点头,显然完全同意。

停顿。

“我只是想弄清楚如何,也许,你知道,如何找到我自己的路,在这一切中。”男孩说着,措辞不像往常那样敏捷。

“没关系。”父亲说。分开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艾德想,这个男孩也许成熟得慢,但至少他是在一个充满健康、开放的家庭空间中长大的。

论自然

知道艾德和男人睡过,这很有趣,一定是年轻时的尝试,因为据路易斯所知,他从未带过男人回家。但是他带女人回家。也许是他那一代的每个女人,路易斯想,现在他带回家的都是一些年龄稍大的第五代女人。路易斯对他高潮的声音了如指掌——一种刺耳的、不断上扬的“哈!哈!哈!”他也听过了每一种可以想象到的极度兴奋的女性尖叫、哀号、号叫、咕哝、喘息和啸叫。最引人注意的啸叫者是耶普·苏西—4,一位来自三区的物理治疗师。自路易斯记事起,她就时不时地过来。她总是给路易斯带星星饼干,一直带到现在。像她们中的许多人一样,苏西一开始发出“啊”的声音,但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连续,最后上升为一种无意识的不间断的啸叫声,如此刺耳,以至于有一次走廊那头的王—2奶奶以为是警笛响了,把王家苑的每个人都从睡梦中叫醒了。这并没有令艾德感到丢脸。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感到丢脸。“这完全是自然的。”他说。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话。任何与身体有关的都完全是自然的,与思想有关的则不是。

那么,自然是什么?

路易斯在高中最后一年想了很多,就他所能想到的而言,艾德是非常正确的。在这个世界中——在这艘船上,他纠正了自己,因为他试图训练自己的头脑形成某种习惯——在这艘船上,自然就是人体。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水培箱中的植物、土壤和水,以及细菌种群。这些之所以只在某种程度上算是,是因为它们被技术人员如此严密地控制着,甚于人类身体。

原生行星上的自然意味着不受人类控制的事物。自然是先于控制产生的事物,是控制的原材料,或者是脱离控制的东西。因此,地球上人迹罕见的地区,以及干燥、寒冷或陡峭的区域,被称为自然、荒野或自然保护区。在这些地区生活的动物,也被称为自然的或野生的。因此,人体的所有动物性功能都是自然的——吃、喝、撒尿、拉屎、做爱、反射、睡觉、喊叫,还有当有人舔你时发出像警笛一样的声音。

然而,对这些功能的控制并不被称为非自然的——当然,艾德可能不同意——而是文明。自出生起人体就开始接受控制。正如路易斯发现,控制真正生效的时间是七岁时,穿上衣服,承诺成为一名公民,而不再是孩子、未开化者、裸身小野人。

多么棒的词语!野性——野蛮——文明——公民——

不管你如何教化它,身体始终留存着些许野性、野蛮或者说自然。它必须保持它的动物性功能,否则就会死亡。它永远不可能被完全驯服,完全控制。即使是植物也是如此,路易斯从星的父亲那里了解到,无论人类如何操纵植物来履行其共生功能,它们都不是完全可预测或顺从的;细菌群落不断出现野生品种,很可能是危险的突变。人类唯一能完美控制的事物是无生命体,组成世界的物质,元素和化合物,固体、液体或气体,以及由它们制成的人工制品。

控制者呢?教化者呢?思想呢?被教化了吗?控制自己了吗?

似乎没有理由不这样做;然而,它的失败构成了历史课的大部分内容。但这是不可避免的,路易斯想,因为在地球,自然是如此巨大,如此强大。除了那些虚拟的玩意儿,那里应该没有什么是真正被绝对控制的。

奇怪的是,他是从虚拟场景中得知这个有趣的事实的。他在一片热带丛林中艰难前行,丛林里嗡嗡作响,到处都是飞来飞去、叮咬、爬行、螫刺、撕咬和折磨肉体的东西。他在恶臭黏着的热浪中气喘吁吁地走着,浑身的力量都被夺走了,直到他来到一块开阔的空地。一小群因疾病、营养不良和自残而变形的可怕人类冲出小屋,一看到他就尖叫,并用喷枪向他射出毒飞镖。这是伦理困境课程的一部分,使用了虚拟地球项目的丛林场景。热带、丛林、树木、昆虫、蛰刺、小屋、文身、飞镖这些词语昨天已经在《初级词汇》上学过了。但是现在,伦理困境迫在眉睫。他应该逃跑吗?还是尝试谈判?请求宽恕?反击?他的虚拟角色携带着致命武器,穿着厚重的衣物,衣服可能会弹开飞镖,也可能不会。

这是一堂有趣的课,之后他们在课堂上进行了一场精彩的辩论。但路易斯头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丛林绝对压倒性的宏大,在这种荒野自然中,野蛮人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是偶然的存在,而文明人则完全是外来的。他不属于那里。任何理智的人都不属于那里。难怪零代人以前的几代人都难以保持文明和自我控制,毕竟他们要对抗的困难是那样巨大。

控制试验

尽管他认为天使们的观点既愚蠢又令人不安,但他觉得,他们在一个基本问题上可能是对的:这艘船目的地的重要性不如航行本身。读过历史,也体验过丛林场景和内城场景,路易斯想知道,零代人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意图,给至少几千人一个可以从这种恐怖中逃离的地方。一个人类的生存条件可以被控制的地方,如同实验室中的一场试验。一个控制下的控制试验。

抑或是自由中的控制试验?

这是路易斯所知道的最宏大的词。

他感知到词语有不同的大小、密度和深度,就像是黑暗的星星,一些渺小、暗淡、坚固,一些巨大、复杂、微妙,有着强大的引力场,吸引着无限的意义。自由是最宏大的黑暗之星。

对他个人来说,自由有着一个清晰、准确的形象。他的哮喘发作并不频繁,但在他的脑海中留有生动的印记,十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在体操课上,他在错乱中刚好被大林压在身下。大林的体重大约是路易斯的两倍,几乎将路易斯肺部的空气完全挤了出来。漫长咳喘后的第一次呼吸,生冷、费力、火辣辣的疼:那就是自由。呼吸。以及你所呼吸的。

没有它,你会窒息,休克,然后死去。

那些不得不活得像动物一样的人也许能够四处走动,但他们的头脑从来没有获得足够的空气用来呼吸,他们没有自由。通过阅读历史,以及在虚拟现实世界中体验历史,他很清楚这一点。内城2000年场景太令人震惊了,因为令那里的人们变得疯狂、病态、危险和难以置信的丑陋的不是荒野自然,而是对自己本应被文明化的自然缺乏控制。

人类自然。一个奇怪的词语组合。

路易斯想起了去年在三区的一名男子,他性侵了一名妇女,将她殴打至失去知觉,然后饮液氧自杀了。他是一个第五代,这个事件让世界上每个人都感到不安,对他那一代人来说尤其可怕,难以忘怀。他们问自己:我会这么做吗?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吗?他们似乎都没有答案。那个人,沃尔夫森·阿德—5,已然失去了对自己动物性或自然性需求的控制,因而最终失去了所有自由,没有选择,甚至无法活下去。也许有些人就是不能掌握自由。

天使们从不谈论自由。服从命令,早登极乐。

到了201年,天使们会做什么?

其实,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等到实验船到达目的地时,他们那些人又会做什么,控制试验会发生什么?新地球是一颗行星——另一个巨大的野性事物的集合,无法控制的自然,他们甚至不知道规则是什么。在地球,至少他们的祖先熟悉自然,知道该如何使用它,如何在其中行动,哪些动物是危险的,如何种植野生植物,诸如此类。而在新地球,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书中谈到了一点,但不多。毕竟,还有半个世纪才会到达那里。但搞清楚他们对新地球有多少了解会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当他询问历史老师川河·伊提—3时,她说,教育计划将会为第六代人提供很多有关目的地和陆地生存的教育。她说,到达那里时,第五代人大多都很老了,这些已不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了。当然,如果愿意,他们也可以着陆。该计划旨在让中间世代(“也就是我们。”老妇人干巴巴地说。)对他们的世界满意。这是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法,她说,完全是出于好意,但恐怕它鼓励了当下极乐神信徒中非常盛行的那种心态。

她跟路易斯,她最好的学生说得很坦率。他也同样坦率地告诉她,不管他是否能到达那里,也不管到那里时他会有多老,他现在就想知道他要去的是哪里。他明白自己去那里是为了什么,他不需要明白自己是怎么抵达的,但他确实想知道他要去的究竟是哪里。

川河·伊提在获取信息方面提供了一些帮助,但事实证明,第六代的教育计划还无法获取。教育委员会正在对此进行审查。

他其他的老师建议他先完成高中和大学的学业,之后再来担心目的地的问题。如果届时他还想知道的话。

他去见了图书馆馆长,年迈的谭—3,他朋友炳迪的祖父。

“揣测我们的目的地,”谭说,“只会增加焦虑、急躁和错误的期望。”他微微一笑,慢慢地说,每说完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会儿。“我们的任务是航行。抵达是另外的任务。”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但只知道航行的一代人——能教授下一代人如何抵达吗?”

伽蓝

路易斯继续探索他的兴趣。他独自回到丛林场景。

当然,他必须走那条小径。无论虚拟现实程序整合得多么完善,你也只能在其中做该做的事。就像一场梦,任何一场梦,尤其是一场噩梦:只提供有限的选择,如果这也算选择的话。

那儿有条小径。你必须走那条小径。这条小径会通向丑陋、堕落的小野人,他们会尖叫并射出有毒的飞镖,然后他必须做出选择。路易斯有条不紊地做出一个又一个的选择。

试图与野蛮人讲道理或逃离他们,很快以黑屏而告终,这当然意味着虚拟死亡。

有一次当野人攻击他时,他开枪打死了其中一个。这种可怕的感觉超乎他的想象,就在开枪的瞬间,他逃离了程序。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有一个秘密的名字,没有人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女人来到他面前说:“把你的名字加到狼身上。”

他又回到丛林场景,尽管这并不容易。他发现,如果他没有表现出恐惧,当野人攻击他时,他用枪威胁,却并不开枪,那么这些小野人最终会非常突然地选择接受他的存在。在那之后,另一枝选择树展开了。他可以继续使用武器,威胁野蛮人带他去失落之城(这本该是你进入丛林的原因)。他可以让他们服从他,但总是走不了多远就黑屏了:野蛮人谋杀了他。或者,如果他不表现出恐惧,不威胁他们,也不要求他们做什么,那么他就可以跟野蛮人们住在一起,住在一间半毁的小屋里。他们觉得他是个疯子,接纳了他。女人给他食物,教他如何做事,他开始学习他们的语言和习俗。这些语言和习俗令人惊讶的复杂、正式和迷人。当然,这只是虚拟学习,它只能做到这一步,看上去有很多东西,但其实没有,你出来的时候会发现根本没学到多少东西。一个程序只能容纳这么多东西,即使算上暗含的内容。但是,他能回忆起的那少而又少的一点居然丰富了他的思想。他打算过阵子再回去一次,再做一次上次的选择,再与野蛮人共同生活一阵子。

但这次,他的目的不一样了。这一次,进入丛林场景时,他尽可能很慢地移动,一进入丛林,他就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上。他不再害怕遇见野蛮人。但由于他认识他们,与他们同住过,若是看到他们走向他,尖叫着要杀了他,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他还是会难过。因此,这次他不想看见他们。他们是人类创造的虚拟人。而他这次是想来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体验一下。

他站在那里,立即开始出汗,他闻着臭味,拍打着周围嗡嗡作响的小家伙,它们落在他的皮肤上叮咬,他听着那些不可思议的声音。此时此刻,他想到了星。她不会承认虚拟现实是一种体验。除非老师要求,否则她从来不进虚拟地球。她从不玩虚拟游戏,甚至不去尝试路易斯和炳迪以博尔赫斯的花园为灵感设计的真正有趣的游戏。“我不想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里,我想待在我的世界里。”她说。

“但你会读小说。”他说

“当然。但那是我在读。作者把故事放在那里,我去读了。是我让它存在。而VR程序员是在利用我来完成他的故事。除了我,没有人可以使用我的身体和思想。知道吗?”她总是那么犀利。

她说的有道理,但让路易斯震惊的是——此刻,他警觉而紧张地站在丛林小径上,这条小径既狭窄,又复杂到不可思议,就像一条疯狂的走廊;他看见一个长满腿的东西爬入险恶的黑暗之中,黑暗上方那个巨大的东西应该是一棵树,只不过这棵树是躺着的,而不是站立着——让他震惊的,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地方虽然只是一个再创造的世界,一个感知场的程序,却有着如此令人窒息、毫无意义的复杂性,如此混乱;还因为它是那么具有敌意。危险,可怕。他体验到的是程序员的敌意吗?

有很多虐待狂式的程序,有些人迷上了它们。他如何知道自然是不是真的如此可怕呢?

当然,在某些虚拟现实程序中,地球看起来更简单,更容易理解——乡村场景或徒步上山场景。看这些影片的时候,你唯一要应付的知觉是视觉和听觉,你可以在影片中看到,即便如此混乱,自然也可能是美丽的。有些人也迷上了这些电影,一直看海龟在海里游泳,鸟儿在天空中飞翔。然而看是一回事,感觉是另一回事,即使这只是虚拟的感觉。

怎么会真的有人想在丛林这样的地方生活一辈子呢?感知场的不适是恒定不变的,炎热,生物,温度的变化,物体粗粝、肮脏的表面,无尽的不平坦——每走一步你都必须当心脚会落在什么上面。他记得当地人恶心的食物。他们杀死动物,吃动物的尸块。女人们咀嚼某种植物的根,把咀嚼过的玩意儿吐到盘子里,让它再腐烂一会儿,然后每个人都来吃它。若非这些蛰人咬人的有毒动物都是虚拟的,那你走出丛林时将满身毒素。事实上,在你和野蛮人一起生活的选择树中,最后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是,你把手放在一棵藤蔓上,但那其实是一种无腿的有毒动物。它咬了你的手,几分钟后,你感到剧痛和恶心,然后黑屏退出。当然,他们必须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结束程序:主观上的十个周期,现实中的十个小时,是VR程序允许的最长时限。他不仅是在虚拟中已然死亡,而且从虚拟程序出来后,他也感到极度僵硬、饥饿、口渴、疲惫和痛苦。

程序是诚实的吗?地球上的人们真的生活在这样的苦难中吗?不是十个周期/小时,而是一生?生活在对危险动物的持续恐惧中,对敌对野蛮人的恐惧中,对彼此的恐惧中,生活在来自植物荆棘的持续疼痛中,来自叮咬和蛰刺的疼痛中,来自负重带来的肌肉拉伤的疼痛中,来自在极度崎岖表面上扭伤脚的疼痛中,以及还要忍受更大的恐怖、饥饿、疾病、畸残和失明吗?没有一个野人,哪怕是婴儿和它年轻的母亲,是健康和洁净的。当他开始将他们当作人类去了解,他们的损伤、疮疤、痂癞和老茧,他们模糊的眼睛、扭曲的四肢、肮脏的脚和头发只会令他更加痛苦。他一直想帮助他们。

他现在站在虚拟小径上,在树木和长藤植物的黑暗之中——这些植物好像曜的附生植物,只是硕大无朋、盘根错节——他听到了一声噪音。在造就丛林的所有这些怪异拥挤的生命中,某种东西发出了一声噪音。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站得更稳,与此同时,他想起了伽蓝。

他曾和野蛮部落的男人一起外出,知道他们在打猎。他们瞥见了一道金色光芒。其中一个人小声说出一个词,伽蓝,他这次回来又想起了它。他没有在字典里找到这个词。

现在,从混乱和黑暗中走出的,正是伽蓝。它就在他前面几米处,从左到右横穿小径。它修长的身子低伏着,金色的皮肤上生着黑点。行走间,四只圆圆的脚有着难以形容的柔软和技巧。映入眼帘的先是低垂的头,接着它优雅地伸长身子,然后是一条尾巴,尾尖还轻轻颤抖着。在完全的寂静中,它再次消失在黑暗中。整个过程中它从未向路易斯投去一瞥。

他呆若木鸡地站着。这是虚拟现实,这是一个程序,他自言自语道。每次我进入丛林场景,只要我在这里站得够久,伽蓝就会穿过这条路。如果我准备好了,如果我想的话,我甚至可以用虚拟枪向它射击。如果程序包含狩猎功能的话,我就可以杀了它。如果程序不包含狩猎功能,我就无法开火。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伽蓝会继续前行,静静地消失,尾尖轻轻颤动。这不是荒野。这不是自然。这是至高无上的控制。

他转过身,退出了程序。

在去体育馆跑圈的路上,他遇到了炳迪。“我想开发一项VU技术。”他说。

“好啊。”过了一会儿,炳迪咧嘴一笑,“我们开始吧。”

我们要去哪里?

程序、照片、描述——对地球的所有呈现都是可疑的,因为它们是技术的产物,是人类思维的产物。它们是诠释。母星不可触及,无法被直接理解。

目的地行星就更难理解了。随着他对图书馆的进一步探索,路易斯开始理解为什么零代人如此渴望得到关于新地球的信息。因为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在可接近的范围内发现了一颗他们所说的类地行星,这促成了整个发现号项目的诞生。前零代人已经用尽手段,尽可能详尽地研究了它。但无论是光谱分析,还是对遥远深空一个不自发光的小天体的任何形式的直接观察,都不能得到他们所需要知道的一切。生命业已被证实是特定参数范围内的普遍现象,而他们能够确定的所有参数对他们来说都是非常有利的。尽管如此,正如他在一篇名为《他们要去哪里?》的古代文献中所读到的,与地球的极为微小的差异也可能会导致新地球完全不适于人类居住:生命形式与人类的化学构成不相容,就会使得那里的一切都有毒。大气中气体的平衡略有不同,就会使得人们无法呼吸。

空气就是自由,路易斯想。

图书馆馆长老谭正坐在附近一张书桌旁看书。路易斯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他给老谭看了这篇文章。“它说我们在那里可能无法呼吸。”图书馆馆长浏览了这篇文章。“我当然不能。”他说。在句与句之间常有的停顿后,他解释道,“那时我已经死了。”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半圆形微笑。

“我想找的是,”路易斯说,“他们希望我们到那儿以后做些什么。有什么指南吗——考虑到各种情形的那种?”

“目前而言,”老人说,“就算有这样的指南,也早就被封存起来了。”

路易斯开始说话,然后停下来,等待谭的停顿结束。

“信息总是受到控制的。”

“谁的控制?”

“主要出自零代人的决策。其次,是由教育委员会决定的。”

“为什么零代人会隐藏我们目的地的信息?有那么糟吗?”

“也许他们认为,如果一无所知,中间几代就不必操心了。第六代会搞明白的,然后把信息发给他们。这是一次科学发现之旅。”他抬头看着路易斯,表情冷漠。“如果空气不能呼吸,或者有其他问题,人们可以穿太空服出门。就像舱外工作人员,在里面居住,在外面考察,观测。向位于轨道上的发现号发送信息。然后,回到地球。”

地球这个词他是用中文念的。“不可替代的供应品是十二代人的量,不是六代人的。以防我们不能留在那里,或是选择不留下,选择回到地球。”谭花了很长时间才讲完这一切。在这些停顿之间,路易斯的脑海里充满了想象,就好似他在为一篇文章配插图:减速中的庞大轨迹,向着某颗恒星减速;悬浮在巨大行星表面的小小飞船;穿着太空服的小人们蜂拥进入丛林……如此生动,如此失真。虚拟不现实。

“回?”他说,“什么叫回?我们都不是在地球出生的。返回还是前进,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区别?”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老人说,赞许地看着他。然而路易斯无法读懂他眼眸中的神情。那是悲伤吗?

他知道这句话。星和她的父亲曜都曾求学于谭—3,后者既是图书馆馆长,也是精研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他们三人均是老子的崇拜者。在二区长大的路易斯一直听到有人引用这部书,出于自保,他读了这部书的译本。最近他重读了一遍,试图搞清楚自己能理解其中的多少。刘曜曾用古代汉字抄写整部书。花了一年多时间。“只是练练书法。”他说。看着曜毛笔下流淌出的复杂而神秘的汉字,路易斯心中的感动要比阅读那些看似可以理解的翻译文字强烈许多。就好似不明则明。

流通

稻草制成的纸张是稀有物。手工书写也是罕事。曜得到许可,他可以用几米纸进行抄写,但他不能让纸张长时间不流通。他将几幅卷轴赠送给柴安友人。他们会将卷轴在墙上挂上一阵,然后回收它们。任何不重要的人工制品都不能存活超过几年。衣服、艺术品、文本的纸质副本、玩具,都被归还给了这个循环,有时伴有悲伤的仪式。为心爱的洋娃娃举行的一场葬礼。当原件被回收时,祖父的肖像画可能会被复制到电子记忆库中。艺术是实用的、短暂的或非物质的:一件结婚衬衫、人体彩绘、一首歌、一则网络杂志上的故事。循环是无情的。发现号上的人们就是他们自己的原材料。他们拥有所需的一切,却什么都无法留下。这样一个世界可能遭受的贫困只会来自于能量/物质的损失或浪费,要么是被束缚在无用的物件里,要么就是被虚掷于太空中。

或者,从长远来说,来自于熵。

很久以前,一名表面维修工通过舱外行走去修复一次轻微碰撞造成的发动机罩擦伤,他将合金枪扔向几米外的同伴,然而对方没有接住。电影《丢失的枪》是二年级生态学课程中一个极富戏剧性的时刻。哦!当工具轻轻旋转,在群星间飘荡,越来越远时,孩子们惊恐地哭了。在那里——看啊——它要消失了!它会永远永远消失!

星光推动着飞船。氢原子接收器为微型聚变反应堆提供能量,反应堆为电子和机械系统,以及弗雷斯诺加速器提供动力,于是发现号沿着航线加速航行。在外部,这个小小的世界只受灰尘和光子的影响。除了氢原子,它什么都不接收。

从内部看,它是完全自我维持、自我更新的。人类皮屑的每一个细胞,织物或轴承上磨损出的每一点尘埃,叶片或肺叶里的每一分子蒸汽,都被吸入过滤器和再转换器,保存、重组、复用、重配、再生。这个系统处于平衡状态。有从未被调用的应急储备,还有谭提到的不可替代物资储备,其中一些是原材料,另一些是飞船上无法复制的高科技物品:其数量少得惊人,储存在两个货物箱中。热力学第二定律在这个几乎全封闭的系统中所起的作用已降至近乎于零。

一切都是深思熟虑和未雨绸缪。所有的生活必需品。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是我?一个生存的目的:一个原因。就连这个,零代人也试着为他们准备好了。

对于长达两个世纪的航行中的中间世代来说,他们存在的理由就是要活得好好的,保持飞船的良好运行,并为它配备下一代人。这样飞船就能完成它的使命,他们的使命。对于这一目标而言,他们所有人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个目标对地球上出生的零代人来说意义重大。发现。探索宇宙。科学信息。知识。

对于在这艘封闭、自足的飞船上出生和死亡的人们来说,任何无关的知识都是毫无用处、毫无意义的。

他们还需要知道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呢?他们知道生命在飞船里:光照、温暖、呼吸、友谊。知道外面一无所有。只有空虚。死亡。静默、即刻、绝对的死亡。

综合症

传染病是一种你会在书中读到,或是在历史影片中看到的可怕东西。每一代人中都有出现癌症或系统性疾病;孩子们摔断了手臂,运动员过度劳累;心脏和其他器官出了问题或衰竭;细胞遵循着程序老去,死亡;人也老去,死亡。医生的一项主要职责是确保死亡不会过于痛苦。

就连这项职责都被天使揽去了,他们强势推广积极死亡,这使得死亡成为一种虔诚的公共活动,令垂死之人通过催眠、诵经、音乐和其他技巧进入一种恍惚状态,而死亡本身则受到欣喜若狂的欢迎。

许多医生几乎只处理妊娠、出生和死亡:易出易入。疾病成了教科书中的词汇。

但还有综合征。

在第一代和第二代中,有许多男性在三四十岁时出现了皮疹、嗜睡、关节痛、恶心、虚弱、无法集中注意力等症状。这种综合征被记载为SD,即躯体抑郁症。据医生判断,这是一种精神疾病。

为了应对SD综合征,某些专业工作领域设置了性别限制。有一项措施被提出来讨论和投票:男人负责所有的结构维护和表层维修。后者指的是修复和保养与太空接触的飞船表层,这是唯一需要舱外行走的工作:走出这个世界。

反对的声音很大。劳动分工堪称所有权力失衡机制中最古老、最深层的一种,我们难道要在这里重启这套如此不合理、不切实际的规定和禁令吗?要知道在这里,理智和平衡的保持可是要以生命本身为代价的。

理事会和区议会中的讨论持续了很长时间。性别限制的理由是,不能生育和哺育孩子的男人需要承担一种补偿性的责任,好让他们发挥更强的肌肉力量,以及满足他们由荷尔蒙决定的攻击性和展示需求。

许多人认为这个论点完全站不住脚。但认为这很有说服力的人要更多一点。公民投票决定所有舱外工作人员限定为男性。

一代人过去后,这个安排很少遭到质疑。其普遍的理由是,从生物学角度说,男性比女性更不重要,他们应该从事危险的工作。事实上,没有人在舱外工作时丧生,甚至没有人受到过危险剂量的辐射,但危险的感觉美化了这条规则。活跃好动的男孩们纷纷报名参加表层维修工作,人数远远超过了需要,于是他们被编入后备轮值表,定期参加舱外训练。舱外人员的着装与众不同:棕色帆布短裤,还有精心绣有星星的黑色袖套。

SD综合征的发病率最终稳定在一个较低的水平,有人说这一下降与舱外工作限制有关,有人说没有。

第三代遭遇的是大量的自然流产和死婴,这一现象从未得到解释,幸运的是只持续了几年。这一事件导致晚孕和二孩家庭的增加,直到最佳替代比率得以恢复。

第四代和第五代人中出现了一系列可能相关、甚至更具衰弱性的症状,这些被诊断出来却未有解释的症状被记录为TSS,即触觉过敏综合征。TSS的症状是随机发作的疼痛和极度的神经过敏。TSS患者避开人群,无法在食堂吃饭,抱怨他们碰到任何东西都感觉疼痛,他们戴墨镜和耳塞,用一种叫作袜子的东西遮住手脚。由于官方没有提供任何解释或治疗方法,预防神话纷纷涌现,民间疗法盛行一时。由于二区的TSS发病率很低,因此人们开始模仿柴安的饮食风格——米饭、大豆、生姜、大蒜。隐居生活似乎能缓解症状,所以一些患有TSS的人试图让他们的孩子远离同龄人和学校。但这时,法律介入了。根据《宪法》和教育委员会的判决,损害儿童和社区福祉的父母决定是无效的。上学的孩子们没有受到明显的不良影响。墨镜、耳塞和袜子在高中生群体中只是一种短暂的流行时尚,但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受到这种失调症的影响。天使们声称,没有一名极乐教的修行者罹患TSS,因此,要想摆脱这一疾病,你所要做的就是学会快乐。

天使们的祖先

金妍—0是零代人中最小的一个,她登船时才十天大。

金妍—0一直是理事会的重要一员。她的天赋在于组织、维护秩序和施行坚定而公正的管理。柴安人称她为孔夫人。

她有一个老来子,名叫金·特里—1。她的儿子是小学内联网的程序员,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不时遭受躯体抑郁症发作的折磨,直到金妍—0在79年去世。她是最后一个零代人,最后一个出生于地球的人。她的死被认为是标志性的事件。她的葬礼参加者众多,以至神庙区都无法容纳。仪式在公共网上进行了直播。这个世界上的几乎每个人都看了,因此每个人都看到了一个新宗教的诞生。

教会与国家

《宪法》明确规定了宗教信仰与政治的绝对分离。第四条特别提到了历史上诸多举足轻重的一神教,包括在制订发现号航行计划时正在控制各主要政府的宗教。任何企图“通过公开或隐秘援引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摩门教或任何其他宗教信仰或机构的原则或教义来影响立法机构的选举或审议”的行为,一旦得到宗教操纵特设委员会的确认,将受到公开谴责、褫夺职务或永久剥夺任何职位的惩罚。

在最初几十年里,第四条遭遇众多挑战。尽管项目规划者有意识地以科学公正的头脑为标准选拔发现号的船员,然而一神论者容易将理解限制在单一模式下,这点已经深深地根植于他们的许多科学中。他们曾期待说,在一个有意造就的差异巨大的群体中,相互忍让与其说是一种美德,不如说是一种必要。然而,在零代人时期,经过几年的太空旅行,那些曾经对宗教毫无概念或认为其是有害的人们,却突然开始自诩为摩门教徒、穆斯林教徒、基督教徒、犹太教徒、佛教徒或印度教徒。他们发现,当他们被突如其来地、彻彻底底地和不可逆转地从地球放逐,与地球上的每一个人脱离干系时,宗教信仰和活动确实给了他们所需要的支持和安慰。

忠实的无神论者们被这种突然爆发的虔信激怒了。原教旨主义净化运动的真实恐怖记忆,以及以上帝之名发动的无休止的种族灭绝运动的历史证据,都令他们对最温和的公共崇拜仪式都心生警惕。折衷主义挥舞着它无效的手。谴责者有之,挑战者有之。宗教操纵问题特设委员会被一再召集。

但是,零代人之后的几代人并没有流亡经验,他们的居处就是他们的生处,也是他们父母的生处。异族通婚使得祖先的信仰变得无关紧要。对于一位犹太—长老会—袄教后裔来说,选择遵从哪种严苛教义或许有些困难。但对于一名逊尼派—摩门教—婆罗门教后裔来说,放弃其中不相容的信条却轻而易举。

金妍—0去世后,第四条已有多年未被援引。有宗教活动,但没有宗教机构。宗教活动以私人的或家庭的形式进行。人们内观或坐禅,祈求指引或祷告赞美。一个家庭在没有月份的一年中找到合适的日子来庆祝耶稣的诞生,颂扬象头神的仁慈,或欢度逾越节。在所有的仪式中,最有可能启用宗教服饰和要素的总是公开的葬礼。人们用美丽而古老的语言吟诵着美丽而古老的词语,举行着哀悼和安慰的仪式。

葬礼与极乐教的诞生

金妍—0是一个激进的无神论者。她曾说:“人们需要上帝,就好比三岁小孩需要电锯。”在她的葬礼上,人们小心地避免提及任何超自然现象或引用任何一本圣书。人们简短地——有些也并不是那么简短——谈了谈她对每个人生活的影响,她的魅力,她的清廉,以及她对后代强大的、家长式的、切实的关怀。他们感情丰沛地谈论着最后一个地球人的逝世。他们说,当创始者们设立的使命最终实现时——即抵达目的地时——观看这一仪式的孩子们的孩子们将会活着。届时,金妍的精神也将与他们同在。

最后,按照惯例,往生者的孩子站起来做最后的发言。

金·特里—1走上讲台,站在人们面前。内联网摄像机就在棺材旁边,他母亲的尸体披着白布躺在其中。他的动作强而有力,目的性十足。对认识他的人来说,他看起来不同以往——自信、冷静。他没有流泪,声音也没有颤抖,他的目光越过挤满神庙区的人群。“他光芒四射。”一些人后来这样说。

“最后一个在地球出生的人已经走了。”他用清晰有力的声音说道,这让很多人想起了他的母亲,理事会中一位优秀的发言人,“她已经走向荣耀,她的身体乃荣耀下的明亮之影。现在我们在这里,正从身体国度驶向灵魂国度。我们自由了。我们完全摆脱了黑暗,摆脱了罪恶,摆脱了地球。透过未来的走廊,我将这一信息传递于你们。我是信使,是天使。而你们,你们也是天使。你们是天选者。神召唤你们,呼唤你们的名字。你们是有福的。你们是神圣的存在,是圣洁的灵魂,被召唤来极乐世界生活。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明悟我们是何人,明悟我们是天堂的居民。明悟我们是有福之人,是生于天堂之人,被选中踏上永恒之旅之人。明悟我们每一个都是神圣之人,生于极乐,死于更高的极乐。”他举起双臂,向着受惊而沉默的人群做了一个庄严的祝福手势。

他又做了二十分钟的演讲。

“这是悲伤导致的精神错乱。”一些人在离开神庙区或关掉荧幕时说。而内心阴暗的人则回应道:“也许是觉得终于解脱了?”但是许多人都在讨论着金·特里在他们脑海中植入的想法和形象,感觉他给了他们一些他们一直很渴望却不自知的东西,或是一种有感于心却无法言说的东西。

成为天使

葬礼有着划时代的意义。既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活人还记得那颗母星,那么有什么理由认为那里还有人记得他们呢?当然,按照《宪法》的规定,他们会定期发送有关发现号进程的无线电信息,但真的有人在听吗?

《空虚的孤儿》,四区的努比特尔乐队演唱的一首曲调优美、感伤的歌曲一夜之间风靡全世界。人人都在谈论金·特里—1的演讲。

他们去他的家庭空间拜访,想与他交谈,担忧者有之,好奇者有之。一对名叫帕特尔·吉米—2和龙·优子—2的夫妇接待了他们,两人是金的隔壁邻居。特里正在休息,他们说,但他今晚会出来讲话。他在神庙区讲话时,你们有没有体味到那种美妙的感觉?他们问。你们发现他有多么不同以往,多么脱胎换骨吗?我们目睹了他的改变,他们说,目睹了他变得睿智、耀目和雄辩。来听他讲话吧。他今晚会演讲。

有一段时间,听特里讲极乐神成为一种时尚。相关的笑话也盛行一时。无神论者斥责邪教的歇斯底里和自命不凡者的虚伪做作。然后,一些人将之抛诸脑后,而另一些人一个周期又一个周期、年复一年地前往金的家庭空间,参加与特里、吉米和优子的晚间聚会。人们也在自己的家庭空间举行聚会,伴随着小型的宴会、歌咏、冥想和祈祷。他们称之为天使般的欢聚,自称为极乐中的友朋,或天使。

当金·特里的这些追随者开始将天使作为一种称呼置于姓名之前时,理事会中出现很多反对和讨论的声音。天使们同意这种群体认同具有潜在的分裂性。特里本人告诉他的追随者不要违背大多数人的意愿:“因为,不管我们是否知道,我们不都是天使吗?”

优子、吉米和吉米的小儿子英博利斯与特里四人一同居住,他们住在金曾和母亲同住的家庭空间里。他们引领着夜间聚会。金·特里本人变得越来越孤僻。早年的时候,他偶尔会在一区的露天广场或神庙区举行的集会上发表演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公众面前,只在内联网上与追随者对话。他可能会短暂地出现在那些在他家里参加聚会的人面前,祝福并鼓励他们,但他的追随者认为,与他永久性的天使存在相比,他的肉体存在并不重要。身体物质暗化了极乐,模糊了灵魂需求。“这些道并不是我所行之道。”特里道。

他在123年的去世引发了一场混合了悲恸与节庆的歇斯底里。他的追随者信奉着由他精力充沛的诠释者帕特尔·英博利斯—3所注解的现世教义。因而,他们将他明面上的死亡当作他在真实世界的重生来庆祝,对他们而言,飞船世界只是进入真实世界的途径,是极乐的载体。

在特里和他的父母去世后,帕特尔·英博利斯独自一人住在金的家庭空间。他在那里举办聚会,在家庭欢聚上发表演说,在内联网上里对话交谈,研究和传播题为《天使们的天使》的语录集和冥想集。帕特尔·英博利斯是一个有大智慧、大抱负和奉献精神的人,他还有组织方面的天赋。在他的指导下,欢聚变得不那么迷乱了。实际上,它们现在相当平静。他不鼓励穿特别的衣服——男人穿未染色的短裤和黑色衣服,女人穿白色衣服和头巾——这是许多天使都采纳的衣着方式。他说,穿奇装异服会造成分歧,我们不都是天使吗?

在他的领导下,越来越多的人宣称自己是天使。在第二世纪的前几十年中,皈依者数量越来越大,这导致有组织呼吁召开一场关于宪法第四条宗教操纵方面的听证会。该组织声称,帕特尔·英博利斯已经成立并散播了一个将特里奉为神明的邪教,从而威胁到了世俗权威。中央理事会实际上从未召集过一个针对该项指控的调查委员会。天使们声称,尽管他们将金·特里尊为向导和老师,但他们并不认为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神圣。我们不都是天使吗?帕特尔·英博利斯令人信服地辩称,极乐教的活动与政治和管理没有任何冲突,相反,它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对后者予以支持:因为世界的法则和生活方式就是极乐教的法则和生活方式。《发现号宪法》就是我们的圣经。这艘飞船的生活本身就是极乐——对不朽的现实进行快乐而短暂的模仿。“为什么完美法律的追随者会违背它?”他问道,“为什么那些享受天使般秩序的人会寻求混乱?为什么天堂的居民会找寻其他的地方或方式去生活?”

事实上,天使是非常好的公民,积极承担所有公民职责,乐于履行社区义务,也是勤奋的委员会成员和理事会成员。事实上,中央理事会当时一半以上的议员是天使。不是六翼天使或大天使,两者是对那些非常虔诚的人和接近帕特尔·英博利斯的人的称呼,而只是普通的天使,他们享受着欢聚的宁静和友谊。现如今,欢聚已经是一种许多人熟悉并接受的生活元素。那些认为极乐教的信仰和实践有可能会违背任何道德,或者认为成为天使就是反叛的想法显然是荒谬的。

现如今已经七十多岁的帕特尔·英博利斯依然顽强地活跃着,也依然居住在金的家庭空间。

里面,外面

“会不会有两种人……”路易斯对星说道。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她干脆地回答:“是的。甚至可能有三种。大胆的思想家们假定多达五种。”

““不,只有两种。能把舌头卷成管子的人和不能的人。”

她吐吐舌头。从六岁起,他们俩就知道他可以把舌头卷成管子,用它吹口哨,而她却不能。他们都知道这是遗传决定的。

“有一种人,”他说,“出于需要,出于缺乏,他们必须服用某种维生素。另一种则不必。”

“嗯?”

“维生素信仰。”

她思考着。

“和遗传无关,”他说,“是文化信仰。元有机信仰。就个体而言,就好似代谢缺陷一样真实而明确。人们要么需要相信,要么不需要。”

她仍在沉思。

“那些需要相信的人不相信别人不需要相信。他们不相信有人不相信。”

“希望?”她试探性地提出。

“希望不是信仰。希望取决于现实,即使不是很现实。而信仰摈弃现实。”

“名可名,非常名。”星说。

“道可道,非常道。”路易斯说。

“信仰有什么坏处?”

“混淆现实与不现实是危险的,”他立即说道,“混淆欲望与权力,混淆自我与宇宙。极其危险。”

“哦。”她对他的自负做了个鬼脸。过了一会儿,她说:“特里的母亲就是这个意思吗——人们需要上帝,就好比三岁小孩需要点炬。我想知道什么是点炬呢?”

“也许是种武器。”

“罗莎成为六翼天使前,我有时和她一起去欢聚。实际上,我曾经很喜欢。喜欢那些歌曲。当他们赞美事物时,你知道的,只是普通的事物,他们还说你做的一切都是神圣的。我不知道,我曾经很喜欢。”她说道,带着些许防卫态度。他点点头。“但之后他们会开始读书中那些奇怪的东西,关于航行到底是什么,以及发现到底意味着什么,说这样我就能找到道。基本上他们说外面什么都没有。整个宇宙都在里面。太奇怪了。”

“他们是对的。”

“哦?”

“对我们来说——他们是对的。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真空和灰尘。”

“恒星——星系!”

“只是屏幕上的光点。我们无法抵达,无法触及。至少不是我们。也不在我们有生之年。我们的宇宙就是这艘船。”

这个想法如此熟悉,以至于令人乏味,又如此奇怪,让她感到不安。她斟酌了一下。

“这里的生活很完美。”路易斯说。

“是吗?”

“和平而富足,光明且温暖,安全又自由。”

好吧,当然,星想,她面露同意之色。

路易斯继续说道:“你上过历史课,知道人们都遭受过怎样的苦痛。零代人以前的人中有谁的生活像我们的这样美好吗?有我们的一半吗?他们大多数人一直都处于担惊受怕中,处于痛苦不堪中。他们很无知。他们因为金钱和宗教而互相争斗。他们死于疾病、战争和食物短缺,就像内城2000场景或丛林场景里那样。简直就是地狱。而这里是天堂。天使特里是对的。”

她被他的激动情绪弄糊涂了。“那又怎样?”

“那么,难道我们的祖先是要将我们从一个地狱送往另一个地狱,而且是经由天堂?你有没有看到这种安排潜在的危险?”

“嗯。”星沉吟道。她琢磨了一下他的比喻。“嗯,对第六代来说,也许这看起来有点不公平。但对我们没什么影响。我想,到时候我们已经年老体弱,根本无法出舱行走。虽然我也想蹒跚着出去看看新地球是什么样子。即便它是地狱。”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是天使。你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航行,都有它自身以外的目的。也就是说,我们有一个目的地。”

“我接受了吗?我不这么认为。我只是希望我们能有一个目的地。生活在别的地方会很有趣。”

“但是天使们相信没有别的地方。”

“那当我们到达新地球的时候,他们会大吃一惊的,”星说,“但是,我想我们都是……我得为卡纳瓦尔做个图表。课上见。”

进行这次谈话的时候,他们十九岁,是大二学生。他们不知道的是,二年级学生总是讨论信仰和不信,以及存在的目的。

来自地球的信息

当然,自从发现号离开地球以来,信息就跟随着他们,或走在他们前面。在第一代时期,飞船收到许多个人信息。罗斯·贝蒂的后代:巴德格伍德的每个人都支持你!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传送变得越来越稀少,最终消失不见。偶尔会有严重的接收中断事故,有一次持续近一年;随着距离的增长,特别是在过去的五年里,由于某种原因,扭曲、延误和部分损失成为常态。然而,发现号并没有被遗忘。文字来了。图像到了。母星上的某个人或某个程序持续不断地发送新闻、信息、技术更新、诗歌或小说,偶尔还有整份或整卷有关政治评论、文学、哲学、批评、艺术、纪录片的期刊;只不过,所有的定义都变了,你不能确定正在观看或阅读的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因为你能怎样把地球现实和地球虚构区分开来呢?科学方面也同样糟糕,因为他们把新的科学发现视为理所当然的,因而忘记了定义他们所用的术语。第一代和第二代花了大量的时间、激情和智慧来分析和解释来自地球的信息。关于所谓真正的追随者和真实的追随者(二者都是用阿拉伯文写的)这两个表面上看来是哲学—宗教学派矛盾,实则有可能是国家—种族矛盾的双方之间激烈冲突的报道,一区和四区中有着各种各样的观点。成千上万的人——传送中说的是数十亿,但这无疑是一个扭曲或错误——无论如何,地球上许许多多的人残杀他人或被杀害,正是因为这种思想或信仰冲突。有关上述思想、信仰和冲突到底是什么,发现号上曾有过激烈的争论。这样的争论持续了数十年,但没有人因此而死亡。

到了第三代和第四代,地球传送的大部分内容变得鲜有人懂,只有狂热的爱好者才会密切关注,大多数人对此则全不在意。如果地球上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总会有别的什么人注意到的。无论如何,接收到的东西都会被存入档案馆。或者说,应当被存入档案馆。

卡纳瓦尔—4

当她来到大学中心报名注册第一年课程时,星发现导航系教授卡纳瓦尔·博司—4要求她跳过他第一年的课程,直接进入第二年。“如果我根本没打算选导航课呢?”她质问教务主任,对这种专横的命令感到愤慨。但同时她感到受宠若惊,很明显,卡纳瓦尔留意着高中数学课和天文课,并且一直关注着她。她注册了二年级的导航课程。

导航员是一份光荣的职业,但吸引力有限,比不上舱外工作人员或内联网艺人。对许多人来说,导航这个想法有点吓人。他们解释说,在大多数工作中,你可能会犯错误,这当然会带来麻烦(玻璃碗中的任何事件都有可能影响到玻璃碗中的一切事物),但在像大气控制和导航这样的工作中,一个错误可能会伤害甚至杀死人——伤害或杀死所有人。

所有的系统都布满故障保护、备份和冗余。但众所周知,导航这件事是没有办法实现故障保护的。当然,计算机是绝对正确的,但是它们必须由人来操作,航线必须不断调整,导航员所能做的,就只是检查检查再检查他们的计算,以及计算机的计算与操作,检查再检查输入和反馈,检查和纠正错误,然后继续这样做,一遍又一遍地做。如果计算和操作相一致,如果一切都通过检验,那么什么都没发生。你只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永远。

导航的刺激程度堪比细菌计数,后者也是一项不受欢迎的工作。而且,做这项工作所需的数学天赋和训练量也令人生畏。除了第一年的必修课,没有多少学生会继续选修导航课,也很少有人继续专攻它。卡纳瓦尔—4正在寻找候选人,或如他的一些学生所说,正在寻找受害者。

大概这门课不受欢迎是源自某种更深层次的不适感,某种对它所涉及事物的恐惧——太空航行,飞船的运动,它的路线,它的目标——只是没有人愿意说出来。但星有时会想到。

卡纳瓦尔·博司四十多岁,身材不高,身板笔直,长着一头粗糙浓密的黑发,一张生硬的脸庞,就像是禅宗大师笔下的人像一样,星想。他和路易斯是亲戚,他们是半血缘的表亲,有时星能看到两人相像之处。课堂上,他言行粗鲁,耐心有限,不能容忍任何错误。学生们抱怨:因为计算机模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他可以把整个结果(这可是好几个小时的工作)弃如敝履——“一文不值”。他当然是傲慢又固执,但星反对他是自大狂的指控,常常为他辩护。“这不是因为他自大,”她说,“我不认为他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他拥有的只是工作。毋庸置疑,工作必须是正确的。必须毫无瑕疵。我是说,如果我们离重力井太近,一个秒差距和一公里有什么区别?”

“好吧,但是一毫米不会有什么损害。”阿基说。他刚刚做好的一幅漂亮图表因为一文不值的评价被删除了。

“现在是一毫米,十年后就是一秒差距。”星一本正经地说。她看见阿基翻着白眼,可她并不在乎。似乎没有其他人明白卡纳瓦尔工作的兴奋点,理解把结果搞对的那种激动感——不是接近于正确,而是完全正确。完美。它真的很美。它是抽象的,也是人性的,甚至是谦逊的,因为你怎么想无关紧要。你也不能仓促行事,你必须把所有的小事都做对,处理好所有的细节,才能完成大事。航行要遵循一条航道。需要持续不断、警觉的注意力才能保持这条航线。这与你的愿望或意愿毫无关系,而是要遵从实际的情况。保持警觉,保持集中,每时每刻。天文导航:天堂航行。外部无垠无限,只有一条航道能通行其中。

如果你能想到这一点,你总是会立即意识到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你完全依赖于计算机。

在第三年的导航课中,卡纳瓦尔总会出这么一道题:计算机宕机五秒钟。使用给定的坐标和设置,在不动用计算机的情况下绘制接下来五秒钟的航线。——学生要么在几小时内放弃,要么花几天时间解题,然后宣告放弃,承认自己是在浪费时间。星没有交回题目。学期结束时,卡纳瓦尔问她要,她说:“我想在假期里好好玩玩这道题。”

“为什么?”

“我喜欢这些计算题。我想知道自己需要多长时间解开它。”

“到目前为止有多久了?”

“四十四小时。”

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他缺乏表达赞同的能力。

然而,他有着快乐的能力。当他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通常是很简单的事情,愚蠢的错误,傻兮兮的事故,他就会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是响亮而孩子气的“哈!哈!哈!”。大笑过后,他总是面带笑容地说:“蠢货!蠢货!”

“他真的是位禅宗大师,”她在小吃店里跟路易斯说道,“我是说真的。他会禅宗打坐。他四点起床打坐。三个小时。我也希望能打坐。但我必须在二十点上床睡觉,要是打坐的话,学习都完不成。”看到路易斯没有反应,她说道:“你的虚拟尸体怎么样了?”

“简化成一副虚拟骨架了。”路易斯回答道,看上去仍然有点心不在焉。

大学生在三年级会选一门专业课。星选了导航课,路易斯是医学课。他们不再一起上课,但他们每天都在小吃店、健身房或图书馆见面。他们不再去彼此的房间了。

玻璃碗中的性爱

恋人们不会私奔(能去哪里呢?)。恋人会面是公共事务。你的生育能力是一个社会性事务,不乏强烈而直接的兴趣和关注。避孕是通过每二十五天一次的注射来保证的,女孩们从月经初潮开始注射,男孩们的开始时间则由医务人员确定。如果未能在规定的日期和时间前往诊所注射避孕针,你会立即遭受公开询问:诊所工作人员会来到你的班级、健身房或你所在的区域、走廊、家庭空间,大声清晰地宣布你的名字和违法行为。

在下列条件或承诺下可免除注射:绝育或更年期结束;发誓守贞或是严格同性恋;由男女双方共同正式宣布的怀孕意愿。一个违背守贞承诺的女人,或一个与公开宣布的伴侣之外的任何人怀上孩子的女人,都可以接受事后注射,但她和她的性伴侣都必须连续两年接受避孕注射。未经授权的怀孕将被即时中止。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你很清晰地学过这些规则背后那些不可抗拒的社会和基因方面的理由。但是,如果你能将自己的性生活保密,那所有的理由都不是理由。而你无法保密。

你的走廊,你的家人,你的区域、你的族群、你的整个区都知道你是谁,你在哪里,你做什么,和谁一起做,而且他们互相交谈。羞耻和荣誉是强大的社会引擎。如果其运转是完全公开并符合理性需求的,而不是建立于等级幻想和支配意志之上,那它们便可以维持一个社会很长时间的稳定运行。

青少年可以搬出父母的家庭空间,在另一条走廊、另一片区域,甚至另一个区找到一名单身者,但是在新的走廊、区域和区里,每个人都会知道是谁在进出你的门。他们观察力敏锐、兴趣盎然、保持警惕、好奇心十足,而且大多保持开放态度,总是期待着丑闻出现,他们还会相互传话。

单寓区(单身公寓区)是许多年轻人离开父母空间后搬去的第一个地方。这是四区的一组走廊,毗邻大学,所有的空间都是单身空间。由于主加速器的外形,单寓区中的墙壁并不都是直角的,一些空间的尺寸也低于标准。学生们移动隔板,创造出一个由诸多小隔间和共享空间组成的迷宫。单寓区闹哄哄的,杂乱无章,满是脏衣服的味道。睡在那里是偶然的,性爱也是随意的。但是每个人都会准时到诊所来注射避孕针。

路易斯和另外两个医学院学生谭炳迪和奥尔蒂斯·爱因斯坦住在单寓区附近。星仍然和曜住在二区的家庭空间。她每天步行二十分钟往返于家和大学。

经过什么都尝试尝试的青春期之后,星在进入大学时已经发誓守贞。她说不想让避孕针控制她的身体周期,也不想让情感控制她的思想,直到她读完大学。

路易斯继续每二十五天注射一次避孕针,没有发誓守贞,但也没有和任何朋友上床。从来没有。他唯一的性经历是青少年派对上的混乱一夜。

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一切,因为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们在一起时没有谈论过这些事情。他们深深地享受着彼此之间的沉默,就如同享受彼此的谈话一样。

他们的友谊当然也是公开的。他们的朋友直率地揣测,为什么星和路易斯没有发生性关系,以及他们是否和什么时候会。

在他们的友谊之下,有些东西是不公开的,也并非友谊:不用言语,而是用身体做出的承诺;没有行动也能产生深远的影响。他们是彼此的隐私。他们已经找到了逃避之所。其中的关键就是沉默。

星打破了承诺,打破了沉默。

“简化成一副虚拟骨架了。”路易斯心不在焉地说,显然他脑中想的并不是一直在教他解剖学的虚拟尸体。残忍的编程者将这具尸体变成指导和惩罚解剖学徒的工具。“这是骨髓,白痴!”它会从一动不动的嘴唇和无肺的胸腔里空洞地低语道,或者是:“你不会把它当成盲肠了吧?”星很喜欢听尸体说话。如果你没有犯任何错误,它偶尔会突然吟诵诗歌来奖励你。“灵魂拍手歌唱,它大声歌唱!”即使路易斯拔掉了喉头,它还是大声叫嚷。但是他今天没有给她讲有关尸体的故事,而是就坐在小吃店的桌子旁,若有所思。

她说:“路易斯,莉娜——”

路易斯迅速地举起手,沉默不语。于是她也沉默了,除了名字,什么也没能说出。

“不。”他说。

然后是很长时间的停顿。

“听着,路易斯,你自由了。”

他的手又举了起来,躲避着讲话,维护着沉默。

她坚持说下去:“我想让你知道你是——”

“你无法给我自由。”他说道。愤怒或其他情绪加深了他的声音。“是的。我是自由的。我们都是。”

“我只是——”

“不要,星!不要!”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接着站起身来。“随它去吧,”他说,“我得走了。”他在桌子之间大步走着。有人喊他:“嗨,路易斯。”他没有回应。人们看到了这场争吵。星和路易斯今天在小吃店吵了一架。嘿,星和路易斯怎么了?

阴阳

年轻女性可能会发现,她很难承受处于权力或权威位置的年长男性迫切的性追求。如果她觉得他很有吸引力,那么她的抗拒就会进一步减弱。她很可能会否认此种困难和吸引,希望保持自己和其他女性的选择自由。如果她对独立的渴求强烈而明确,那么她会抵御住来自男人欲望的压力,也会克制住自己的渴望——那种用她的屈服来回应他的侵略的渴望,那种边喊着“要我!”边让他进入自己的渴望。

或许,正是在这种屈服中,她开始看到自己的自由。毕竟,阴是她的原则。阴被称为否定原则,但会说是的恰恰是阴。

毕业典礼后不久,他们又在小吃店见面了。两人都在各自选择的专业接受强化训练,路易斯在中央医院实习,星是舰桥组的实习生。工作缠身,他们已经有两三旬没有单独见面了。

她说:“路易斯,我现在和卡纳瓦尔住在一起。”

“我听说了。”还是那种含糊不清、心不在焉的口气,像是某种坚硬、顽固的东西上覆着一层柔软的掩饰。

“我上周才决定的。我本想告诉你的。”

“如果你觉得好的话……”

“是的。我觉得好。他想和我结婚。”

“那很好。”

“博司是——他就像核聚变堆芯。和他在一起令人兴奋。”她认真地说话,试图作出解释,希望他能理解。他的理解非常重要。他突然抬起头,面带微笑。她的脸转成暗红色。“智性上,情感上,都是。”她说。

“嘿,小饼脸,你说好就好。”他说道。然后他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鼻子。

“你和莉娜——”她急切地说。

他露出另一种微笑,平静、温和、绝对地回答道:“不。”

完好

并不是说博司身上缺了几块。他是完整的。他是完整的一块。也许这就是他所缺少的部分——别的博司的那块,那个可能读过小说、玩过纸牌游戏、睡过懒觉,或者做过任何其他事、成为过其他任何人的博司。

博司做了他该做的,这造就了他。

如每一位年轻女人那样,星曾经想过,在他的生命中,她的存在会拓展和改变他的人生。和他住在一起后没多久她就明白了,这种安排极大地改变了她的人生,而他的人生则完全没有改变。她已经成为博司所做的事的一部分。当然,是重要的部分:因为他只做重要的事。只是她从未真正理解他所做的事。

这种明悟对她的思想和人生轨迹造成的改变更大,而在性爱和生活上则不然。倒不是说,性爱的快乐、张力和探索不再吸引她,愉悦她,令她感到惊喜,只是她觉得性爱跟吃饭一样,是一种美妙的身体满足,并没有占据她太多的思想,甚至情感。那些被她的工作占据了。

这一发现,即博司带给她的启示,与他们的伴侣关系无关,或者说看上去无关。这和他做的工作有关,和他们所做的工作有关。他们的一生。飞船世界上每个人的一生。

“你让我和你住在一起,这样你就可以收编我了。”大概半年后,她对他说。

他一如既往诚实地回答——尽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掩盖谎言和延续欺骗,但他努力从不向朋友撒谎——“不,不,我信任你。但这简化了一切。不是吗?”

她大笑。“对你来说是的。对我来说不是!对我而言,过去一切都很简单。现在一切都加倍了……”

他望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将嘴唇贴在她的掌心。他是一位彬彬有礼的性伴侣,他对激情的极度沉溺总是令她的心变得柔软,因而他们的性爱是一种总是可靠的、有时又很神奇的快乐。尽管如此,她知道,对他来说,她终究只是聚变堆芯的燃料——就他压倒一切的唯一的目的而言,这只是其中一个要素。她告诉自己,她没有感到被利用或被欺骗,因为她现在知道了,对于博司来说,一切都是燃料,他自己也是。

错误

婚后第三天,他告诉了她他工作的目的——他所做的事。

“一年前,你问我加速度记录的差异。”他说。他们独自在家庭空间进餐。它被称为度蜜月,虽然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与之相应的东西:没有蜂蜜或蜜蜂,也没有月份或月亮。但这是个不错的习俗。

她点了点头。“你说我忽略了一些参数。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

“谎言。”他说。

“不,你不是这么说的。常数——”

他打断了她。“我说的全都是谎言,”他说,“蓄意的欺骗。把你引入歧途。让你觉得是你算错了。你的计算完全正确,没有忽略任何东西。差异是存在的,比你发现的要大得多。”

“在加速度记录中?”她问得很愚蠢。

博司点了一下头。他已经停止进食了。她知道,当他如此平静说话时,他其实非常紧张。

但她很饿,放下筷子前,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团面条。然后一边嚼,一边说道:“好吧,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的脸绷紧了。他抬眼看了她一会儿,一脸绝望。或是恳求?——如此不寻常,令她震惊,感动,就如同他在做爱中的脆弱。“怎么了,博司?”她低声说道。

“这艘船已经减速四年多了。”他说。

她的大脑正以惊人的速度运转,穿梭于所有的暗示、解释与情景中。

“出了什么问题?”终于,她相当沉稳地问道。

“没什么。减速是受到控制的。是有意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碗。他抬头瞥了她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她意识到他害怕她的判断。他害怕她。尽管如此,她认为,他的恐惧不会影响他的行为或言语。

“是有意的?”

“四年前做出的决定。”他说。

“谁?”

“舰桥上的四个人。后来又有行政部门的两个人。工程和维护部门的四个人现在也知道了。”

“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松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她问得很平静,没有抗议或质疑的意思。他回答的语气更像平时的语气了,甚至带着一点他在课上时的自信和尖刻。“你问出了什么问题。没有问题。没出什么问题。我们一直在沿着航线前进,几乎没有偏差。但确实发生了一个错误。一个非同寻常的,巨大的错误。这给了我们利用它的机会。错误就是机会。是奇瑞克和我一起发现的。轨道逼近过程中的一个基本的、持续的错误,可以追溯到五年前,第154年,我们通过CG440重力井的时候。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失去了速度。”她下意识地回答道。

“我们赢得了速度。”他说。他抬起头,直面她的怀疑。“加速度增长如此之大,如此之突然,以至于计算机假设存在十倍的误差,并对此进行了补偿。”他停下来确认她跟上没有。

“十倍?”“奇瑞克拿着数据来找我时,我意识到,这只能解释为计算机补偿误差,我们已经加速到0.82倍光速,比计划中提前了四十年。”

她感到愤慨,对他的玩笑,他愚弄她的企图,他谈论的这项弥天大罪。“0.82是不可能的。”她冷冷地说,不屑一顾。

“哦,不,”博司带着同样冷酷的笑容说道,“这是可能的。这是真实的。我们做到了。事实上,我们已经以0.82的加速度航行了91天。你所知道的加速度、盖加德计算式、质量增益极限——都是错的。这就是错误所在!就在基本假设中!错误就是机会。一旦你有了记录并能进行计算,一切就足够清晰了。到达新地球时,我们可以告诉地球上的物理学家们这一切。告诉他们哪里出错了。告诉他们如何使用重力井将物体加速到十分之八光速。这就是发现号的航行,是的。我们本可以用八十年就成功抵达。”他的脸因胜利而变得坚毅,就像是一张征服者的脸。“我们将在五年后达到目标恒星系,”他说,“在164年的上半年。”

她内心充满愤怒。

“如果这是真的,”她终于慢慢地、毫无表情地说,“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对其他人都守口如瓶。为什么?”

不仅仅是他讲的这件惊人的事情本身,还有他那胜利的表情,得意扬扬的语调,都激起了她的愤怒——这正是他一开始所不敢面对的:她的反对,以及你怎么敢?这样的问题。然而现在,她的愤怒已经丝毫影响不到他了,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这让他坚定不移。

“这是我们唯一的力量。”他说。

“我们?谁?”

“我们这些不是天使的人。”

计算天使的数量

当路易斯被告知《第六代教育大纲》因为正在修订而无法获得时,他不禁说道:“但是我在八年前要求看它时,你们就是这么说的。”

教育中心信息屏幕上的女人如慈母般摇摇头。“哦,它总是在修订或考虑中,天使,”她说,“他们不得不持续更新它。”

“我明白了,”路易斯说,“谢谢。”然后他关掉了屏幕。

老谭两年前去世了,但他的孙子是一个出色的接班人。“听着,炳迪,”路易斯对着共享空间另一侧说,“人口统计登记天使了吗?”

“我怎么知道?”

“图书馆馆长是有用琐事的大师。”

“你是说,天使会被标记吗?不,为什么要这么做?过去的宗教信仰也从未被标记。标记会引发分歧。”炳迪说话不像他祖父那样慢,但节奏相似,每一句话后都是一个小小的、深思熟虑的沉默,一个四分之一音符的休止符。“我觉得极乐教是一个宗教信仰。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定义它。尽管我不确定宗教是如何被定义的。”

“所以没有办法准确知道有多少天使。或者换句话说:没有办法知道谁是天使,谁不是。”

“你可以去问。”

“当然可以。我会的。”

“你可以从一条走廊走到另一条走廊,”炳迪说,“询问你经过的每个人,你是天使吗?”

“我们不都是天使吗?”路易斯说。

“有时候似乎是这样。”

“的确如此。”

“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担心的是我要不到的东西。例如,第六代的教育计划。”

炳迪看起来有些吃惊。“你打算生一个第六代的孩子吗?”“不,我想了解新地球的一些情况。第六代将登陆新地球。我们可以合理假设他们将接受相关的教育。被告知会发生什么。如何应对外界生活。接受在行星表面做长期舱外工作的训练。毕竟,那将是他们的工作。零代人一定在教育计划中加入了相关信息。你爷爷说他们有。但它在哪里?由谁来训练他们?”

“嗯,还没有一个六代人穿上衣服呢,”炳迪说,“拿未知行星的故事吓唬可怜的小萝卜头们有点操之过急了,不是吗?”

“操之过急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路易斯说,“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是四十四年后。我们可能也想在新地球上走一走。如星所说,蹒跚地走。”

“我可以几十年后再考虑吗?”炳迪说,“现在我需要完成一点有用的琐事。”

他转向自己的屏幕,但一分钟后,他又回头看了看路易斯。“这和天使的数量有什么关系?”他说道,声音就好像是一位在提问的同时瞥见了答案的学生。

极乐教的敌人

她之前不认识秦·拉蒙—5,尽管他是博司圈子里的一员。他担任管理理事会委员已经有几年了。她没有投票给他。他自认为中华血统,住在松山苑,那里住的主要是秦姓和李姓。许多秦姓族人很早就成为天使。据他们说,拉蒙已在极乐教升至高位。他似乎是一个沉闷传统的男人,与许多男性天使一样,他以一种防御的、疏远的、戏谑的态度对待女人,星觉得这是可鄙可笑的。当发现他是十个——现在是十一个了——知情者(知道船正在减速前进,并将提前到达目的地的人)之一时,她感到既不快,又震惊。

“所以,这卷录音带是你在没有告知当事人的情况下录制的?”她问他,没有掩饰语调中的轻蔑和不信任。

“是的。”拉蒙面无表情地回答。

拉蒙也曾有过良心危机。查泰吉·乌玛—5向星解释说。博司也这么说过。星喜欢并钦佩乌玛,一名聪明优雅的小女人,当选为管理理事会主席,任期四年。她只得听她说。乌玛解释说,拉蒙已经被帕特尔·英博利斯的核心圈子——大天使团接纳了,他在那里获悉的内容令他如此不安,以至于他违背了保密誓言,记下了大天使之间的言谈,并将其交给了乌玛。后者把他的报告转达给了卡纳瓦尔和其他人。他们要求拉蒙证明自己的指控,所以他偷偷录下了一段大天使团的会谈。

“你们怎么能相信一个会做这种事的人?”星逼问道。

“这是他能为我们提供证据的唯一方法。”乌玛同情地看着星,“妄想性猜疑——关于阴谋接管导航、篡改我们的基因、在水源中放入未经测试的药物的谣言——我们都听过很多!这是拉蒙唯一的办法,来让我们相信他不是妄想狂,或者只是出于恶意编造的。”

“磁带很容易伪造。”

“造假很容易被发现。”加西亚·特奥—4微笑着说,他是一个身材高大、轮廓分明、和蔼可亲的工程师,哪怕正在努力不去信任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人,星还是禁不住要信任他。“这是真的。”

“听一听它,星。”卡纳瓦尔说。她点点头,尽管有些心不在焉。她讨厌这种秘密、撒谎、躲藏、密谋。她不想参与其中,不想和这些人在一起,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想分享他们攫取的权力——他们总是说,攫取权力是因为不得已;但是没人不得不撒谎。没有人有权做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在不告知的情况下控制别人的人生。

磁带上的声音对她毫无意义。男人们的声音,谈论一些她不懂的事情,反正不关她的事。让天使们保有他们的秘密,让卡纳瓦尔和乌玛保有他们的,就让我置身事外吧,她想。

但她被帕特尔·英博利斯的声音吸引了,那是一个柔和苍老的声音,强硬而又温柔,她无比熟悉。强忍着她的抗拒、她对被迫偷听的厌恶和她的怀疑,她听到那个声音说:“要想掌控舰桥,卡纳瓦尔必须被拿下。还有查泰吉。”

“还有特兰。”另一个声音说。与此同时,特兰·戈洛—5,也是理事会的一员,苦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承蒙错爱。

“你有什么打算?”

“查泰吉很容易,”另一个声音低沉地说,“她轻率傲慢。用流言就能削弱她的影响力。至于卡纳瓦尔嘛,那必然是他的健康问题。”

星感到一阵古怪的寒意。她瞥了一眼博司。他无动于衷地坐着,仿佛在做晨间的冥想。

“卡纳瓦尔是极乐教的敌人。”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帕特尔。

“他在一个独一无二的权威的位置上。”另一个人说。低沉的声音回答道:“必须把他换掉。在舰桥上,在学院里。在这两个职位上,我们都必须安排自己人。”低沉的声音很温和,充满了理性的确定性。

讨论还在继续,很多地方星难以理解,但她现在专心听着,尝试去理解。录音带戛然而止。

她环顾四周:乌玛、特奥、戈洛和拉姆达斯,她把他们看作是朋友;秦·拉蒙和两个女人,其中一位是工程师,另一位是理事会成员,她知道他们三个是这个秘密圈子的成员,但不认为他们是朋友。博司仍然保持着坐禅的姿势。他们聚集在乌玛那间装修成游牧风格的家庭空间里,这是最新的时尚,没有内置家具,只有带着闪亮的佩斯利涡纹的地毯和枕头。

“你的健康有什么问题?”星逼问道,“然后他们谈论一些关于心脏瓣膜的事情?”

“我有先天性心脏畸形,”他说,“记录在我的H文件夹里。”

每个人都有一个H文件夹:基因图、健康记录、学校记录、工作经历。密码在你自己手上,未经你的允许,没有人能看到你的H文件夹。等你死亡后,文件将从记录转到档案。这些个人档案一直被严格保密。除了父母或医生,没有人会要求看你的H文件夹。有人未经你的允许,通过破解或窃取密码的方式浏览你的文件夹,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星没有看过博司的文件夹,也从来没有要求过,因为他们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文件夹。

“记录部的职员中大约百分之九十是天使。”看到她茫然的表情,拉蒙说道。

她讨厌他的咄咄逼人,迫使她领会博司的意思。她讨厌拉蒙整个人,他过于柔和的声音,他紧绷而坚硬的脸。每当拉蒙在身边时,博司也变得紧张起来,他双唇紧闭,为天使夺权这件事困扰不已。现在拉蒙也控制了她,逼迫她也参与其中,聆听他背叛信任者而录制的录音带。

令她沮丧的是,她发现自己很想哭。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哭过了。哭什么呢?

查泰吉·乌玛同情地凝视着她。“星,”其他人开始说话时,她平静地说道,“拉蒙给我看他的笔记时,我叫他出去。然后我吐了一整夜。”

“但是,”星说,“但是。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控,过于响亮了。其他人纷纷转头看她。

拉蒙和博司都给出了回答,一个说权力,另一个说控制。

她没有看向他们俩。她看着那个女理事,那个女人,等待一个合理的答案。

“因为——如果我没理解错——”乌玛说,“帕特尔·英博利斯告诉天使们,我们的目的地不是一个停驻地——根本不是一个地方。”

星瞪大眼睛:“你是说他们认为新地球根本不存在?”

“船外什么都不存在。除了航行之外,什么都不存在。”

灵魂,说死亡是什么

在人生的旅途中欢聚,从一生,到一生,

永恒生命,永恒极乐。

我们在飞翔,哦,我的天使们,我们将飞翔!

所有的庆祝者都唱出了最后一行,甜蜜而欢腾。罗莎向着路易斯微微一笑。他们坐成一排,路易斯、罗莎和她的婴儿杰利卡,她的丈夫鲁伊斯·詹抱着他两岁大的儿子乔,把他放在膝上。天使们非常强调所谓的完整家庭和真正的兄弟情谊。夫妻两人会一起抚养他们双方的孩子。甜蜜的母亲爱惜儿女,坚强的父亲教导后代,小男孩和小女孩,他们并肩成长。路易斯的脑袋里满是标签、韵律和语录。在过去的四旬里,他除了天使文学几乎什么也没读。他读过两遍《天使对天使说》,三遍帕特尔·英博利斯的《新注释》,以及许多其他的文本,他与天使朋友和熟人交谈,尽量少说多听。他问罗莎自己能否和她一起去欢聚,她当然高兴地说,再乐意不过了。

“我不会成为天使,罗茜,”他说,“我不是为此而来的。”但她笑着握住他的手:“哦,你已经是天使了,路易斯。别担心。我只想带你进入极乐!”

颂唱之后是缄默环节,在此期间,庆祝者静静地坐着,直到其中一个人被感动到开口讲话。路易斯曾十分期待这些环节。发言通常简短——分享快乐,或者恐惧或者悲伤,心知一定能获得同情。他第一次和罗莎来时,她站起来说:“我很高兴,因为我亲爱的朋友路易斯也来到了这里!”人们转过身对着她和他微笑。有一些关于感恩和记住快乐的老生常谈的演讲,但人们的发言通常是发自内心的。上一次见面,一位妻子去世的老人说:“我知道艾达在极乐中飞翔,但她不在我身边,我只有孤独地走在走廊里。如果你知道怎么做,请帮我学会不要为她的快乐而悲伤。”

今天,人们有点羞于启齿,只说些传统的话语,可能是因为有一位大天使在场。大天使会参加家庭或地区欢聚,进行简短的讲话或教导。他们中的一些人是演唱圣歌的歌手,庆祝者全神贯注地聆听。路易斯发现这些歌曲在音乐和智力上丰富而复杂,当歌手丸·翼—5被引介时,他饶有兴趣地准备听歌。

“我会唱一首新歌。”翼的讲话也如天使般简洁。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吟唱。他的声音是一个坚定的男高音。他唱了一首路易斯从未听过的圣歌。曲调是一种自由自在、欣喜若狂的感情流露,显然是即兴创作的,建立在几个联结的和弦上,然而歌词与音乐不甚协调:它们是暗示性的、简短的、晦涩的。

眼睛,看到了什么?

黑暗,空虚。

耳朵,听到了什么?

寂静,无声。

灵魂,说死亡是什么?

寂静的,黑色的,外部。

让生命得到净化!

永远飞翔,永远快乐,

啊,极乐之舟!

最后三行升至传统的欢颂结尾,但这首歌灰暗的歌词重复了许多遍,令人久久难忘。歌手为歌词注入了一种恐惧的震颤,路易斯也感同身受。

他认为这是一场非凡的表演,丸·翼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他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为了抵御这首歌的冲击,试图淡化那些歌词对他的影响。

灵魂,说死亡是什么?

寂静的,黑色的,外部。

当他穿过拥挤的走廊回到自己在四区的家庭空间时,那灰暗的歌词仍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他明悟了这些词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坐在床上,开始在一本空白书上写字,那是星十六岁时为他制作的生日礼物。尽管他一直用得很节制,但这些年来,大部分的页面都布满了他纤小清晰的笔迹。只剩下几页可用了。扉页上题着:一只装着路易斯思想的盒子。爱心制作:星。她的名字不是用字母写的,而是以古老的表意文字书写:。每当他打开这本书时,他都会读一读她的赠言。

他写道:“生命/船/舟/通道:通往不朽(真正的极乐)的凡俗手段。目的地隐喻——因为目的地意味着命运。所有的意义都在内部。外面什么都没有。外部什么都不是。否定,零,无效:死亡。生命在内部。去往外部就是否认,就是亵渎。”他盯着最后一个字看了一会儿,然后俯下身,在内联网屏幕上调出《牛津英语词典》。研究了一下亵渎的定义和词源。然后,他查阅了异端、异教徒、异教的这几个词,然后是正统。他突然退出系统,打开新的一页写道:“人类精神的高度适应性!极乐是人们为了在航程中生存而做出的心理学/元有机性质的适应性变化——近乎完美的自稳态。遵循规则,活在内部,活在永恒。对到达的不适应。到达等同于身体/精神上的死亡。”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写道,“要如何应对,才能尽可能少地引发争论、派系斗争和损害?”

他停止了书写,坐了很长时间,一直处于沉思中。他睡眠空间的出气口吹出22℃的气流,柔和、平稳、恒定,搅动着薄薄的书页,轻轻地向右边翻着,再次露出了扉页。一只装着路易斯思想的盒子。爱这个字。的表意文字,意思是星星。真的没有其他人可以谈了。

她没有回复他的第一条信息。电话接通时,她说,她很忙,对不起,刚才事情太多了,我不能离开工作……她不可能变得自以为是。卡纳瓦尔是自以为重要的,他这么想并非没有理由。但是星会自大吗,会推托吗?不,她就是忙。为什么这么忙?什么样的工作会阻止一个人回复她的朋友?也许她仍然害怕他。这让他很难过,但这并不是新的悲伤。既然她害怕的是她自己而非他,那么真正的问题就是她的,而不是他的。所以他十分坚决。他拒绝延后联络。“我明天十点来。”十点,他出现在她家门口。她在家,卡纳瓦尔不在。她举止尴尬,不知该说什么。他们面对面坐在内置沙发上。“出什么事了吗,路易斯?”

“我需要告诉你我对天使的了解。”

在半年没说过话之后再次交谈,真是一桩奇怪的事,他明白这一点,然而,他发现她的反应更加奇怪。她看上去既惊讶又沮丧。她掩饰住自己的震惊,开口准备说话,但又停了下来。最后,她带着似乎是怀疑的表情说道:“为什么是我?”

“还能是谁?”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和他们有任何关系?”

欲盖弥彰!路易斯想。他只是说道:“没什么。就算有,也越来越稀少了。这件事很重要,我需要和你好好谈谈。我想知道你对此有什么看法。我需要你的判断。和你说话时,我的思维总能达到最佳状态。”

她一点也没有放松下来。带着紧张和警惕,她勉强点点头:“你想喝茶吗?”

“不用了,谢谢。我会尽可能快地说。如果我没说清楚,请打断我。告诉我,我所说的是否可信。”

“最近我发现没什么是不可以相信的。”她冷冷地说,没有看他。“说吧。我必须在十点四十分到达舰桥。对不起。”

“半小时就够了。”

他只花费了一半时间就全盘托出了。一开始,他讲自己意识到教育委员会和理事会已经被天使控制了至少二十年。现在已经不可能找到零代人所制订的第六代教育计划了。这些计划显然已经被删除了——甚至可能已经从档案库中被删除了。

每次考虑到这种可能性,路易斯依旧感到震惊,他并没有尝试降低担忧。星继续掩饰自己的任何反应。他开始怀疑她是否早已洞悉他所告诉她的一切。如果是这样,她也不会承认。他接着往下说。

从星和路易斯的学生时代以来,小学和高中课程几乎没有改变。最显著的变化是关于地球和新地球的信息和讨论都减少了。现在上学的孩子们很少花时间去了解母星和目的地行星。有关两者的表述含混不清,语调有种古怪的遥远感。路易斯在最近的两篇课文中发现了行星假说这个短语。

“但是在43.5年后,我们就会到达假想行星中的一个。”路易斯说,“我们将如何理解它?”

星看起来非常痛苦——她被吓坏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于是继续往下说。

“我一直试图理解天使理论或信仰,想知道是什么元素导致他们否认我们来自一颗行星,并且我们的目的地是另一颗——这是重要的事实。极乐教是一个自洽的思想体系,它自身几乎是完美的,对于我们身边的人而言,它也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信仰体系。事实上,这就是问题所在。极乐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命题,一个封闭的系统。这是对我们生活——飞船生活——的一种心理适应,是对一个自给自足系统的适应,这个系统是一个恒定的人工环境,它每时每刻供应着所有的生活必需品。我们这些中间世代没有任何目标,除了活着,以及保持飞船的运行和航向。为了达成目标,我们所要做的就是遵守规则——《宪法》。零代人视之为一项重要的责任和崇高的义务,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是整个航程的组成部分——途径被目的赋予了荣耀。但是,对于那些看不到目的的人来说,途径并无多少荣耀可言。自我保存似乎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这个系统不仅仅是封闭的,而且是令人窒息的。这就是金·特里的愿景——如何赋予途径,即航行,荣耀——如何让遵守规则本身成为目的。然后他就发现,我们真正的旅程不只是去往外太空的物质世界,也是去往极乐的精神世界——通过正确地在这里生活,我们就将获得极乐。”

星点点头。

“在过去几十年里,帕特尔·英博利斯逐渐改变了这一愿景的重心。这里就是全部。飞船外什么都没有——字面意义上的一无所有,精神上也一片虚无。起点和终点都只是隐喻。他们不存在现实性。航行是唯一的现实。旅程就是它自身的目的。”

她仍无动于衷,就好像他所说的并无新事,但又很警觉。

“帕特尔不是理论家。他是位活动家。通过他的大天使团和他们的门徒来实现他的愿景。我相信在过去的十到十五年里,天使们已经在理事会中通过诸多决议,大部分与教育有关。”

她点点头,但依然小心。

“有关星际航行的最初目的——研究一颗行星,并可能定居于此——学校几乎什么都不教。课本和程序中仍然有关于宇宙的信息——星图、恒星类型、行星构成,所有我们在十岁学的东西都有——但是我和老师们谈过了,他们告诉我,他们跳过了大部分内容。孩子们不感兴趣,他们觉得这些陈旧的材料科学理论令人困惑。你知道几乎所有的学校管理人员和大约65%的教师——在一区是90%——都是极乐教徒吗?”

“这么多?”

“至少有那么多。我的感觉是,某些天使故意隐藏他们的信仰,以免他们的统治地位变得过于明显。”

星看上去不安而反感,却什么也没说。

“与此同时,在大天使团教义中,外部等同于危险,是物质和精神上的罪恶和邪恶,以及死亡。除此无他。飞船外没有什么好东西。内部是积极的,外部是消极的。纯粹的二元论。——眼下没有多少年轻的天使从事表层维修工作,但还是有一些年长的天使在舱外工作。他们在穿过气闸后会举行一个净化仪式。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说。

“仪式叫作消毒。一个旧有的材料科学理论词汇,被赋予了新的涵义。灵魂被寂静黑暗的外部毒害了……先不谈这个。天使们渴望遵守规则,因为我们现世的美好生活将直接引导我们走向永恒的幸福。他们渴望我们大家都遵守规则。我们生活在极乐之舟中。我们不能失去极乐。除非我们打破一条新的规则,非常大的一条:飞船不会停止。”

他停了下来。星看起来很生气,她在担心、烦恼或害怕的时候总是如此。

他逐渐发现了天使教义,以及天使对各级理事会控制程度的变化,这令他感到警醒,但并没有吓到他。他认为这是一个问题,一个必须解决的严重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是把它公之于众,逼迫天使们解释他们的政策。还要让非天使们知道,帕特尔·英博利斯正试图改变规则,并在暗中蓄力施行。他们看到这一点以后,就会做出针对性反应。这样就不会引发危机。

“我们还有43.5年的时间,”他说,“有足够的时间商谈此事。这是把事情扳回正轨的问题。更激进的天使们也不得不赞同,我们确实有一个目的地,人们将在那里出舱工作,他们需要接受出舱训练,而不是将其视为一种罪恶。”

“情况比这更糟糕。”星说道。紧张而痛苦的神情再次出现在她的脸上。她猛地站起身,穿过房间——一间整洁严肃的房间,不像她过去住的乱七八糟的小窝——背对他站着。

“嗯,是的。”路易斯说。虽然不确定她是什么意思,但他鼓励她说任何事情。“我们都需要训练。抵达时我们都是六十多岁。如果行星是可居住的,至少我们中的一些人会住在那里——待在那里,我们得习惯这一点。同时,我们中的一些人也许会掉转头来,返回地球……顺便说一句,天使们从没提到过这点。英博利斯的思考似乎只是一条延伸到无限的直线。他推理中的缺陷是,他假定一具物质载体能够进行永恒的旅行。熵看上去不是极乐教的一部分。”

“是的。”星说。

“就这么多了。”一分钟后他说道。他对她的不回应感到困惑和担忧。他等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必须找人谈谈这件事,所以我就来找你了。找你聊一聊。你可能想和管理理事会和舰桥上的非天使人员谈谈这件事。他们需要关注一下我们使命的修订。”他停顿了一下,“也许他们已经关注了。”

“是的。”她又开口说道,并没有转身。

路易斯的脾气很好,很少生气,也不容易生气,但他感到特别沮丧。他看着星的背影,她的粉红色旗袍,她短腿没屁股的身形(这是她对自己柴安身材的描述),她乌黑的头发又亮又直,修剪得刚到肩膀。他还感到疼痛,一种痛彻心扉的疼痛。

“我的推理也有瑕疵。”他说着,站起身来。

她转过身来。她仍然看上去焦虑不安,这超出了他的预料。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天使思维已经演变得多么强大,现在一下子把所有发现都抛给了她——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没有让她吃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她为什么不开口呢?

“什么瑕疵?”她问道,但还是怀疑着,踌躇着。

“没什么。我很想和你说说话。”

“我知道。导航工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她看着他,眼神却空洞无物。他简直无法忍受。

“那么,就这样吧。就好像我们在缄默环节上所说的,我只是分享一下我的忧虑。感谢你抽出时间。”

当她说出“路易斯”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门口。

他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身。

“我想和你多说说这一切,也许稍后再谈。”“

当然可以。别太担心。”

“我必须和博司就这件事讨论一下。”

“当然。”他又开口道,然后步入走廊。

他想去别的什么地方,不是4号走廊,不是任何走廊,不是任何房间,也不是他知道的任何地方。但是这里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地方。

“我想出去,”他自言自语道,“去外面。”

寂静的,黑色的,外部。

在舰桥上

“告诉你的朋友不必惊慌,”博司说,“天使们还没有掌权。我们仍然掌控大局。”

他重新开始工作。

“博司。”他没有回应。

她在导航站中他座位附近站了一会儿。她注视着发现号的一个窗口:一只一米见方的屏幕,表皮传感器的数据以可见光的形式显示在屏幕上。黑暗。亮点,暗点,薄雾:本地星域,还有在左下角的一点点遥远的银河系中央星盘。

三年级的孩子会被带来参观窗口。

或者他们曾经会。

“这真的是我们面前看到的吗?”不久前她曾问过特奥。他笑着说:“不,有些已经在我们后面了。这是我制作的影像。这是我们按照原有进度所应在的位置。以防万一有人注意到。”

她现在盯着它,想起了路易斯所说的VU。虚拟不现实。

她开始说话,并没有看向博司。

“路易斯认为天使正在控制局面。你认为你们控制着局面。我认为天使在控制你们。你们不敢告诉人们,我们比计划提前了几十年,因为你们觉得如果大天使团知道此事,他们会接管并改变航线以错过这颗行星。但是如果你们继续隐瞒真相,我保证当我们抵达时,他们就会接管。你们打算说什么?我们到了!惊喜吧。所有的天使都会说,这些人疯了,他们犯了一个导航错误,然后试图掩盖它。我们没到新地球——还要四十年呢——这是另一个恒星系。于是他们接管了舰桥,我们只得继续前进。一往无前。去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时间过去了太久,她以为他没在听,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帕特尔的人非常非常多,”他说道,声音低沉,“正如你朋友发现的那样……这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星。除了既成的事实,我们没有任何力量。现实拒绝一厢情愿。我们抵达,进入轨道,就可以说:那就是行星。它是真的。我们的工作就是让人们登上它。但是如果我们现在告诉人们……无论是四年还是四十年后,帕特尔的人都会让我们名誉扫地,取代我们,改变航线,然后……如你所说……继续前行,去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去往极乐。”

“如果你一直对人们撒谎,直到最后一刻,你如何能指望人们相信你,支持你呢?我是说普通人。不是天使。你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他们真相?”

他摇摇头。“你低估了帕特尔,我们不能放弃唯一的优势。”

“我认为你低估了你们的支持者。低估乃至蔑视的程度。”

“我们不能意气用事。”他突然严厉地说。

她盯着他:“意气用事?”

全体理事会

“谢谢您,主席女士。我叫诺瓦·路易斯。我提请理事会讨论成立一个特设的宗教操纵问题委员会,来调查教育课程、记录库和档案库中某些材料的内容和可用性,以及屏幕上列出的十四个委员会和审议机构的人员组成情况。”

费里斯·金—4立即站了起来:“根据宪法,宗教操纵委员会只能为调查选举或立法机构的审议而召集。学校课程、记录库和档案库中保存的材料,以及列出的委员会和理事会不能被定义为立法机构,因此可以免于审查。”

“宪法委员会将就此做出决议。”主持会议的乌玛说。费里斯坐下来,面露得意。

路易斯又站了起来:“鉴于所讨论的宗教是极乐教信仰,我建议主席考虑宪法委员会可能有所偏颇,因为六名成员中有五名信奉极乐教的信条。”

费里斯再次站起:“信条?宗教?这是什么样的误解?我们的世界没有信条或邪教。这些词语仅仅是在重复古老的历史,是我们上路之后早已抛弃的分裂性错误。”他低沉的声音变得香甜柔软,“医生,你会把空气称为信条吗,就因为你呼吸着它?你会称人生为宗教吗,仅仅因为你过着它?幸福是我们生存的基础和目标。我们中的一些人对这一认识感到喜乐,对其他人来说,快乐在于未来。但是这不是宗教,没有敌对的信条。在发现号上,我们团结一致,利益共同。”

“我们《发现号宪法》所规定的目标,即飞船航行者们的目标,就是航行穿过太空的一部分,到达某颗行星,研究那颗行星,如果可能的话,殖民它,并且把关于它的信息发送或带回至我们的母星——地球。我们团结一致,决心实现这一目标。你同意吗,费里斯议员?”

“我想,全体理事会不是一个就字眼和知识理论斤斤计较的地方吧?”费里斯转向主席,温和地表示反对。

“议员,宗教操纵的指控比起斤斤计较可要严重得多,”乌玛说,“我和我的顾问委员会将讨论这件事。它将被列入下次会议的议程。”

汤变稠了

“好吧,”炳迪说,“我们已经把大便放进汤碗里了。”

他们在跑步。炳迪跑了二十圈。路易斯五圈。他放慢速度,呼吸困难。“极乐汤。”他喘着说。

炳迪慢了下来。路易斯喘息着停下,站了一会儿。“该死。”

他们走到长凳上拿毛巾。

“你跟星谈的时候,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炳迪说:“你知道,舰桥那群人和乌玛的顾问委员会,他们像大天使团一样紧密。他们只和彼此交谈。他们是一个派别,就像大天使团一样。”路易斯点点头。“好吧,那我们就是第三派,”他说,“大便派。汤变稠了。古老的历史会重演。”

大欢聚,161年第88天

全体理事会宣布成立一个宗教操纵委员会,目的是调查教育课程中的意识形态偏差,以及对记录库和档案库中信息的压制和破坏。两天后,帕特尔·英博利斯呼吁举行一次大欢聚。

神庙区挤得满满当当。每个人都说:“金妍—0的葬礼恐怕也不过如此。”

老人站在讲坛上。他的脸黝黑,没有皱纹,脆弱的皮肤下依稀可见骨头。这张脸阴沉沉地出现在每个家庭空间的每张屏幕上。他举起双臂表示祝福。

人群发出一声叹息,像森林里的风声,但他们没听过。他们从未听过森林里的风声。除了他们自己的叹息和机器的声音,他们也从未听到过任何其他的叹息,其他的声音。

他讲了将近一个小时。起初,他谈到学习和遵循宪法规定及学校教授的生活规则的重要性。他激情断言,只有严格遵守这些规则,才能确保所有人的正义、和平和幸福。他谈到清洁、回收利用、为人父母、体育运动、教师和教学、专业研究,以及看似乏味的职业的重要性,如实验室工作、土壤工作和婴儿护理。当说到在所谓的简朴生活中找到幸福时,他看起来更年轻了,黑黝黝的眼睛闪闪发光。“极乐无处不在。”他说。

这便是他的主题:那艘名为发现的飞船,那艘穿越死亡虚空的生命之船:极乐之舟。

飞船内订立了规则、法律和方法,以此为依据,通过学习如何在凡俗的和谐与幸福中生活,每个凡人也懂得了去往真正目的地的方式。

“那里没有死亡。”老人说。叹息再一次穿过了拥挤在圆形大厅里的生命森林。“死亡什么都不是。死亡是零,死亡是空。生命就是一切。凡世的生命向前航行,永远向前,笔直而真实地通向永生、光明和欢乐。我们的出发地处于黑暗、痛苦和苦难中。在那邪恶的黑色大地上,在那可怕的地方,我们的祖先以其智慧悟出真正的生命和自由之所在。他们将我们——他们的孩子——送往远方,从罪恶、土地、重力和消极中解放出来,永远驶向光明。”

他再次祝福人们。有人以为他的布道要结束了,但他仿佛从自己的言语中汲取到了新的能量,于是他继续发言:“不要误解我们探索的目标,我们生命的目的!不要把象征和隐喻误认为现实!祖先将我们送上了这趟伟大的旅程,不是为了让我们回到它开始的地方的。他们将我们从重力中释放出来,不是为了让我们再次陷入重力的。他们将我们从地球上解放出来,也不是为了让我们在另一颗地球上毁灭的!这是教条主义——科学原教旨主义——一种可怕的精神短视。我们的出发地是一颗行星,它在黑暗和痛苦中,是的,但那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怎么可能呢?

“我们的祖先将目的地说成是一个行星,因为他们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他们过去生活在黑暗、污秽和恐惧中,被重力所束缚着。在试图想象极乐时,他们只能想象一个更美好、更光明的行星,他们称其为新地球。然而,我们能够看透这个模糊符号的真意,并将其转译为真理:不是一颗行星,一个世界,一个有着黑暗、恐惧、痛苦和死亡的地方——而是凡世生命通向无尽生命的光明之旅,通向永恒不息极乐的永恒不息的朝圣之旅。哦,我的天使同胞们!我们的航行是神圣的,是永恒的!”

“啊。”森林里的每片树叶都在叹息。

“啊!”路易斯说道。他与炳迪,还有几位朋友在家里收看转播,他们自称为大便团。

“哈!”博司说道。他与星一道在家里收看转播。

在舰桥上,161年第101天

“迪曼特昨天找我问情况,说他注意到加速度数据的异常。他追踪这个已经有两三旬了。”

“把他引入歧途。”博司一边说,一边比较两组数字。

“我不会这么做。”

几分钟后,他说:“那你会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他的手在工作台上上下翻飞。“交给我吧。”

“如果你这么选的话。”

“我别无选择。”

他继续工作。星也继续工作。

她停下手头工作:“我十岁左右做过一个噩梦。我梦见自己在一个货舱里,四处游荡,我意识到墙上有个小洞,飞船外壳上有个小洞。世界的一个洞。它非常小。什么也没发生。但我知道,所有的空气都会冲出这个洞,这是无可避免的,因为外面是真空。飞船外一无所有。所以我把手放在洞口。我的手盖住了它。但是如果我把手拿开,我知道空气会开始涌出去。我一遍又一遍地叫喊,但是附近没有人。没有人听见。最后,我想我必须去寻求帮助,于是试图将我的手从洞口拿开,但我做不到。它就被固定在那儿。被什么都没有的外面固定在那儿。”

“一个可怕的梦。”博司说。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从工作台前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直直的,面无表情。“你回忆起这个梦,是因为你现在觉得自己处于相似的位置?”

“不,我觉得你在那个位置。”

他思考了一会儿。“你有没有想到解决的方法?”

“大声呼救。”

他十分轻微地摇了摇头。

“博司,总会有某个学生或工程师发现你的做了什么,并在你误导、拉拢或镇压他们之前谈论它。事实上,我觉得这已经发生了。迪曼特一直在追查此事,就好像他想证明什么似的。他非常聪明,极度反对独裁——我和他在一起上过课。他不会轻易被误导或拉拢。”

他没有回答。

“和我一样。”她补充道,语调冰冷,却无怨恨之意。

“你说大声呼救是什么意思?”

“告诉他真相。”

“告诉他一个人?”

她摇摇头,低声说道:“说出真相。”

“星,”他说,“我知道你认为我们的策略是错误的。你很少提出你的不同意见,就算是提,也只向我一个人提出,这点我很感激。我希望我们能就什么是对的达成一致。但我不能把改变我们航线的权力交到邪教徒的手里,至少,要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

“这不该由你决定。”

“你能把决定权从我手里拿走吗?”

“总有人会的。当他们这么做时,你和你的朋友们已经撒了多年的谎,就为了握有唯一的权力。他们还能怎么看?你们会名誉扫地的。”她的声音听起来依然低沉,粗糙。过了一会儿,她咬着嘴唇补充道:“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是可耻的。”

“那只是一个设问句。”他说。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他说:“这是可耻的。对不起,星。”

她点点头。她坐下来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建议采取什么行动?”他问道。

“跟谭炳迪、诺瓦·路易斯、古普塔·莉娜——特设委员会背后的团体——谈一谈。他们正在努力揭露帕特尔的权力策略。有关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你想跟他们说多少随意,但请告诉他们,我们将在三年后到达目的地——除非帕特尔阻止。”

“或者迪曼特。”他说。

她的脸抽搐了一下。然后她更加谨慎和耐心地说:“危险不在于像迪曼特这样的人,博司。一名狂热分子进入舰桥,用了两分钟来搞破坏,关闭导航电脑——这一直只是一种假设。但现在有人有理由这么做了。现在他们想要我们永远不能到达。至少那已经是公开的了,因为帕特尔的演讲。所以,我们即将到达这一事实现在必须公开,因为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支持来实现它。我们必须获取支持。你不能继续一个人用手掌捂着这个世界的洞口!”

她感到,当她说出诺瓦·路易斯这个名字时,他退缩了。她越说越急迫,越说越流利,渐渐失却了沉稳,她以恳求收尾。她等待着,他却没有回应。她急切的说服欲慢慢消退,变成枯燥平静的无感。

最后,她冰冷平淡地说:“也许你能。但是我不能继续对同事和朋友撒谎了。我不会出卖你,但我不会再参与共谋了。我什么都不会对人说。”

“这不是一个很实用的计划。”他说道,带着僵硬的微笑抬头看着她,“耐心一点,星。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她站起身。“这里最坏的就是我们不信任对方。”

“我信任你。”

“不。你不信任我,不信任我的沉默,不信任我的朋友们。谎言扼杀了信任。最后终究是虚无。”

他再一次沉默以对。少时,她转身离开了舰桥。走了一会儿后,她意识到自己位于二区的2—3号转弯口,正朝着她父亲独自居住的旧居走去。她想见曜,但觉得现在去见他有点像是对博司的不忠。她转回头,开始朝四区的卡纳瓦尔—刘家走。走廊逼仄狭窄,拥挤不堪。她与跟她打招呼的人交谈。她想起了她以前噩梦中的一部分,那是她从未想过要告诉博司的。世界的墙洞不是由外部的东西——比如灰尘或石头——造成的,一看到洞口她就知道——在梦中你是知道的——自打飞船造出来后,洞就一直在那儿了。

非常重要的公告,161年第202天

全体理事会主席在内联网发出通知,宣布将于二十时宣布一项非常重要的公告。上一次这样的公告是在十五年前宣布的,目的是解释改变职业配额的必要性。

人们聚集在家庭空间、大院、会议空间或工作场所聆听公告。全体理事会举行了会议。

查泰吉·乌玛于二十时准点出现在屏幕上。她说道:“亲爱的发现号乘客,我们必须为一项巨大的变化做好准备。从今晚开始,我们的生活将会不同——将会有所转变。”她笑了,她的微笑很迷人。“不必担心。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们航行的伟大目标,这艘船和它的船员自起航就计划到达的目的地,比我们想象得要更近。不是我们的孩子,而是我们自己,将有可能踏上一个新的世界。现在,我们的首席导航员卡纳瓦尔·博司将宣布他和其他舰桥人员所取得的伟大发现,解释它的意义,以及对我们的影响。”

屏幕上的讲者由乌玛换成了博司。他浓密黝黑的眉毛给了他一种时而威慑、时而质疑的面相。不过,他的声音沉静积极,相当学究气,令人安心。他先告诉人们,五年前,飞船经过一个巨大宇宙尘埃区附近的重力井时发生了什么。

星在生活空间里一个人观看直播,她看得出他开始说谎,不仅因为她知道真实的数字和日期,还因为当他开始说谎时,他表现得更有权威性和说服力。谎言涉及加速度和减速度的数值、发现计算机错误的时间,以及导航员的应对措施。

博司没有具体说明日期,但他暗示说,开始怀疑这艘船加速度异常的时间距今不足一年。计算机误差的大小及其影响是逐渐被揭示出来的。他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心存疑虑但勇敢无畏的人类竭尽全力获取计算机的秘密,计算机程序不允许对其原始误读的任何纠错,导航员们被迫与手中的仪器斗智斗勇,用尽浑身解数,让它们反向修补其巨大的过度补偿,他们正在操控飞船降低它那已经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

直到这时,他说道,这场斗争是如此冒险。他们此前对已经发生的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情都不确定,因此觉得做出任何声明都是不明智的。“避免因过早或错误的信息披露而造成的恐慌是我们的主要关切点。我们现在知道,再也没有理由惊慌了。没有了。我们的行动已经取得了完全的成功。正如加速度超过了所有的推测极限一样,我们也能够以超乎想象的速度为飞船减速。我们正沿着航线航行,一切尽在掌握。唯一的变化是时间表大大提前了。”

他抬起头,仿佛正望向屏幕之外,黑黝黝的眼睛深不可测。他的发言不慌不忙,措辞小心,甚至有点单调乏味,每一个句子都掷地有声。“我们正在减速,并将在未来3.2年内持续减速。

“164年末,我们将泊入目的地——新地球——的近地轨道。

“众所周知,这一事件原计划于201年发生。我们的探索之旅缩短了将近四十年。

“我们是幸运的一代。我们将见证我们漫长旅程的结束。我们将实现航行的目标。

“在这两三年里,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我们必须准备好思想和身体,以离开我们的小世界,行走在广阔的新大地。我们必须准备好眼睛和灵魂,以迎接新太阳的光照。”

真正的道路

“这说不通啊,路易斯,”罗莎说,“这说不通。零代人就是不理解。他们怎么可能理解?他们认为我们罪孽深重,因而无法永远生活在天堂。他们生活于大地之上,他们无法自拔,所以他们觉得我们也必须脚踩土地。但我们不必——我们出生在这里,在路上,怎么可能呢?有了现在的生活,我们为什么还要过其他的生活?他们做得很完美。他们将我们送到了天堂。他们为我们创造了这个世界,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在凡俗幸福中的生活,来找到在幸福中永生的方法。我们怎么能在黑色的泥土世界里找到出路呢?外部世界,没有保护,没有指引?倘若离开真正的道路,我们怎能继续走真正的道路?停留在大地上,我们怎能到达天堂?”

“嗯,也许我们不能,但我们确实有任务在身,”路易斯说,“他们把我们送过去,是为了了解那个地球,并告诉他们我们学到了什么。学习对他们很重要。发现。他们给我们的船起的名字就叫发现。”

“正是如此!极乐的发现!找到真正的道路!你知道吗,路易斯,大天使团正在把我们一路所学发送回去。我们正在教授他们方法——正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目标是精神性的目标。你没看到吗,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为什么我们不得不停下美丽的旅程,停在某个邪恶可怕的、满是泥土的地方,还要做舱外工作呢?”

一次选举,162年第112天

诺瓦·路易斯—5当选为全体理事会主席。在过去半年的困境中,作为一名调解员、谈判者和调停人,他赢得了广泛的信任,这令他的当选众望所归,甚至他在天使中也广受欢迎。他任职的那一年确实是和解和疗伤的一年。

一次死亡,162年第205天

八十七岁那年,帕特尔·英博利斯—4罹患严重的中风,去日无多。他的身旁持续着哭泣的祈祷、歌唱和欢聚。在长达十三天的时间里,教徒们占据了一区金家周边的所有走廊,英博利斯就是在这里出生并生活了一辈子。随着他濒死状态的持续,哀悼/欢聚者中的疲倦和紧张也与日俱增。人们担心会爆发类似于抵达公告发布后的那种歇斯底里和暴力事件。许多非天使居住者搬去和其他区中的朋友或亲戚同住。

最后,当一名大天使宣布圣父已经进入永恒极乐时,走廊里一片泣声,但是没有暴力。除了一名住在四区,名叫加尔·乔尔弗—5的男人,他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这样她们就可以和圣父一起进入永恒极乐。”他说。然而,他并没有自杀。

帕特尔·英博利斯的葬礼举办时,神庙区人山人海。有许多演讲举行,但演讲者的语调很克制。英博利斯并无子嗣,所以没有人来做最后的演讲。作为仪式的收尾,大天使丸·翼唱起黑暗的圣歌:眼睛,看到了什么?人群在疲惫的沉默中散去。那天晚上,走廊空无一人。

一次出生,162年第223天

卡纳瓦尔·博司—5的孩子是他的妻子刘星—5生的,名字是他的父亲起的,叫卡纳瓦尔·阿莱霍—6。

诺瓦·路易斯在担任理事会主席期间不再行医,尽管如此,星请求他来接生,他还是来了。这是一次非常顺利的分娩。

第二天来看他的病人时,他和他们坐了一会儿。博司还在舰桥上。星还没有出奶,但婴儿已经在努力地在她的乳房,或其他任何够得到的地方吮来吮去了。“所以你要我来干什么?”路易斯说,“你显然比我更了解如何生养孩子。”

“我想我弄明白了,”她说,“边做边学!——还记得三年级的米米老师吗?”她坐在床上,看上去仍然疲惫,但心情愉悦,满脸幸福,温柔无比。她低头看着那个长着毛绒绒黑头发的小脑袋。“他太小了,我不敢相信这跟我们是同一个物种。”她说,“我分泌的东西,你们叫它什么来着?”

“初乳。这是他们唯一能吃的东西。”

“太神奇了。”她说,用手指肚轻轻抚摸着婴儿黑色的绒毛。

“是很神奇。”路易斯冷静地同意道。

“哦,路易斯,你在这里真是太——我真的很需要你。”

“这是我的荣幸。”他说道,依然冷静。

婴儿抽搐几下,原来是微小的排便。“干得好,干得好。他会成为大便团的一员。”路易斯说,“把他给我,我来帮他清理。你要来看看吗?博波渥。一条真正的博波渥。也是一个很好的样本。”

“这是一条戈邦多。”星轻声说道。他抬头看她,看到她在流泪。

他把换好干净尿布的婴儿放在她的怀里,她哭个不停。“对不起。”她说。

“新妈妈总会哭的,小饼脸。”

她痛哭一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她控制住了。

“路易斯,什么是——你有没有注意到博司——”

“作为一名医生?”

“是的。”

“是的。”

“他怎么了?”有好一会儿,他什么也没说。然后他说道:“他不肯去看医生的,所以你要我做一个现场诊断——是吗?”

“我想是的。对不起。”

“没关系。他会感觉特别累吗?”

她点点头。“他上周晕倒了两次。”她小声说。“

嗯,我的猜测是充血性心力衰竭。我对此非常了解,因为作为一名哮喘病患者,我自己也易容易得这个病,尽管现在还没有。得了这个病,你还可以活上很长时间。可以服用一些药物,也有各种治疗方法和措施。让他去医院找吉斯·钱德拉。”

“我会试试看。”她柔声说。

“一定要试,”路易斯严肃地说,“告诉他,他的儿子不能没有父亲。”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星说:“路易斯——”

“放轻松,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这个小家伙肯定管用。”他摸了摸婴儿的耳朵。

“路易斯,当我们着陆时,你会出去吗?”

“当然会,如果可以的话。不然你以为我坚持要求这些教育和培训是为了什么?在视频屏幕上看一群舱外行走猛男穿着太空服跑来跑去?”

“似乎有很多人想留在这里。”

“好吧,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会很有趣的。已经很有趣了。我们发现了D号仓储区里一整个分区是什么。我们原认为它是非常重的防护服,但是每件都太大了。原来是临时的生活空间。你想办法把它们支起来,就可以在里面生活。还有很多充气圆环,博司认为是用来漂浮在水上的。船只。想象有足够多的水,可以让船只漂浮其上!不,我绝不会错过这个世界的……我明天再来看你。”

抵达时意向登记

163年的第一季度,所有十六岁以上的人都被要求在内联网的一个开放登记处申报抵达时意向。他们可以随时改变他们的声明,在最终决定的那一刻之前,该声明并没有约束力,而最终决定将在对该行星宜居性的调查完成并经过全面测试后再行宣布。

他们被问道:

如果这颗行星被证明是宜居的,你愿意成为某团队的一员,去地表收集信息吗?

当飞船还在近地轨道上时,你愿意住在这颗行星上吗?

如果飞船离开了,你愿意作为殖民者留在这颗行星吗?

他们被要求陈述自己的观点:

为照看行星上的人,这艘船应该在轨道上停留多久?

如果到最后发现这颗行星不可到达或不适宜居住,或者如果你选择留在飞船上而不去拜访或殖民这颗行星,那么,当飞船离开时,它是应该回到母星,还是继续进行太空航行?

根据卡纳瓦尔和其他人的说法,如果重力井的挥鞭效应是可复制的,那么返回地球的旅程可能只需七十五年。一些工程师对此表示怀疑,但是导航员们相信发现号可以在一两个生命周期内返回地球。这一说法并没有激起多少热情,只有导航员们欢欣鼓舞。

抵达时意向的登记随时可以在内联网访问,其数据经历了有趣的波动。起初,愿意在飞船停留在近地轨道上时参观这颗行星或在上面生活的人数——他们被称为游客——相当多。然而,很少有人说,当飞船离开时他们愿意留在那里。这些志愿留下的顽固分子被贴上外部人的标签,他们欣然接受。

很显然,那些根本不想登陆行星,并希望尽快继续航行的人数是最大的。超过两千人即时注册成为旅行者。

这一投票的天使属性如此强烈,以至于最终决定是什么完全是毫无疑义的。发现号不会停留在目的地行星的近地轨道上,也不会回到母星,而是会继续航行,直至永恒。

有关物资耗尽、磨损、事故和熵的紧急争论动摇了一些旅行者,但是大多数人仍然坚定地希望生于极乐,死向极乐

随着这一点变得越来越清晰,登记为愿意永久留在行星上的人数开始增长,并且一直在增长。很明显,大多数天使渴望继续其神圣的旅程,不愿被长久地束缚在行星上。很少有天使选择对行星表面进行探索性的考察。许多人遵循大天使团的教导,试图劝谕他们的朋友,说离开飞船存在无法想象的危险——不是身体上的危险,而是一种罪恶,一种以不朽灵魂为代价去追寻不必要知识的诱惑。

渐渐地,选项逐渐缩小,变得绝对。进入黑暗,留在那里,还是继续光明无尽的旅程。未知,还是已知。风险,还是安全。流放,还是回家。

一年后,从访客转而登记为外部人的人数增加到一千多人。

在163年下半年,那颗黄星——新地球恒星系的主星——映入眼帘,一颗2等星。学童被带到舰桥上,通过窗口观望它。

教育大纲经过彻底修订。尽管身为天使的教师们对新材料缺乏热情,甚至怀有敌意,但他们被要求允许非专业教师向学生展示有关目的地的信息。旧地球的VR程序——丛林场景、内城场景,等等——据称已然恶化并被销毁,但是许多教育影片被抢救出来,还有一些是在仓储区发现的,一直在等待着未来的定居者来使用它们。

那些登记为访客或外部人的人士组成了学习小组。他们在小组中学习和讨论这些影片和教学书籍。面对术语上的误解和争论,人们大量地求助于词典,尽管有时争论依然会持续下去。皱谷是指对食物的需求,还是地面塌陷至洞穴的地方?字典提供的意思有山峡、沟壑、冲沟、峡谷、裂缝、深渊……那就是说,地面上一个低矮的地方。当你非常需要食物时,就是如渊如谷般的。但为什么你会非常需要食物呢?

一名实用主义者

“不,我不打算离开飞船。”

路易斯盯着登记册,他刚刚在旅行者名单上发现了谭炳迪的名字。他打量了一眼朋友,又看了看屏幕。

“你不打算离开飞船?”

“我从来没有想离开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又不是天使。”最后,路易斯愚蠢地说道。

“当然不是。我是一个实用主义者。”

“但是你一直很努力保持着……出去的路是敞开的……”

“当然。”过了一分钟,他解释道,“我不喜欢争吵、分裂、强迫选择,它们破坏了生活质量。”

“你就不好奇吗?”

“不。如果我想知道生活在行星表面是什么样子,我可以看训练视频和全息影像,以及阅读图书馆里所有关于旧地球的书籍。但我为什么想要知道生活在行星上的样子?我住在这里。我喜欢这里。我喜欢我所知道的,我知道我所喜欢的。”

路易斯表情依旧震惊。

“你有一种责任感,”炳迪动情地说,“来自祖先的职责——去寻找一个新世界……科学的责任——去寻找新的知识……如果一扇门打开了,你会觉得穿过它是你的责任。如果一扇门打开了,我会毫不犹豫地关上它。如果生活是美好的,我不会寻求改变它。生活是美好的,路易斯。”他说话的方式一如既往,两句话之间几乎没有停顿。“我会想念你和很多其他人。我会厌倦天使的。在那个土球上,你不会感到无聊的。但是我没有责任感,我宁可去享受无聊。我想过平静的生活,不伤害别人,也不受伤害。而且,从电影和书籍来看,我认为这里可能是整个宇宙中最适合过这种生活的地方。”

“归根到底,这是一个控制的问题,不是吗?”路易斯说。

炳迪点点头。“我们需要掌控,天使和我。而你不需要。”

“我们无法完全掌控。谁都不行。从来都不行。”

“我知道。但是我们有对此的绝佳模拟,就在这里。VR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次死亡,163年第202天

经历了疾病的反复发作之后,导航员卡纳瓦尔·博司死于心力衰竭。他的妻子刘星和他们俩襁褓中的儿子,还有许许多多朋友、导航站所有工作人员,以及全体理事会的大部分成员,都参加了葬礼。他的同事帕特尔·拉姆达斯—4谈到了他在职业上的出类拔萃,说完后他痛哭失声。查泰吉·乌玛—5说,即便听到愚蠢的笑话他也会大笑,她还讲了一个曾逗乐过他的笑话。她讲到,有了一个儿子让他多么幸福,尽管他与儿子相处时间非常短暂。他的一个学生代替那个孩子作最后的发言,学生称他是一位严厉的老师,却是一个伟大的人。然后,星和技术人员们一道陪伴着他的遗体前往生命中心进行回收。她全程没有讲话。技术人员让她一个人和他待了一会儿。她的手非常温柔地放在博司的脸颊上,感受着死亡的寒冷。她只低声说了一句:“再见。”

目的地

164年第82天,发现号泊入新地球的近地轨道。

飞船进行了四十次环行后,发射到行星表面的探测器传回了大量的信息,其中大部分对飞船上的接收者来说是无法或几乎无法理解的。

不过,他们很快确定,人类不用呼吸器或太空服就能在行星表面做舱外行走。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新地球很可能适宜长期居住。人们可以住在那里。

164年第93天,第一艘舰对地运载器在行星表面标定为第八区的区域成功着陆。

自此之后就没有标题了,因为世界变了,名字变了,时间不再循旧法衡量,风吹走了一切。

离开飞船:穿过气闸进入登陆舱,这是一件容易理解的事情——令人害怕,极度令人激动,带有绝对意义,是一种悖逆行为、反抗行为、肯定行为。最后的行为。

离开登陆舱:走下五级阶梯,到达行星表面,就是抛却理解力,失去对事物的理解,失去理智。被翻译成一种新的语言,在这种语言中,任何词语——地面、空中——悖逆、肯定——行为、行动——都没有意义。一个没有语言的世界。没有意义的世界。一个未经定义的宇宙。

她立刻觉察到了那面墙,他们唯一需要的那面墙,也就是登陆舱的一侧。她背靠着它,并立刻转过身,让它挡在自己面前,这样她就能看着它,看着那面弯曲的、金属的、坚固的、有限制的墙,而不是看着另一堵墙,那乌有之墙,广阔无垠。

她把婴儿紧紧抱在怀里,他的脸紧贴在她的胸前。

人们和她一起,在她身旁,紧紧靠在墙上。但她只是模糊地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即便簇拥在一起,他们都感觉像是相互分离,远离彼此。她听到人们在喘息和呕吐。她也头晕,恶心。她无法呼吸。通气装置正在失灵,风扇过于强劲。关掉风扇!聚光灯照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头顶和脖子的热度。当她睁开双眼时,她能在墙壁的外壳上看到反射的强光。

墙壁的外壳,飞船的表面。她在从事舱外工作。仅此而已。小时候她一直想成为舱外工作人员。她正在做舱外工作。工作完成就可以回到世界中。她想抓住世界的外壳,但它是光滑的陶瓷做的,她抓不住它。啊。冰冷的母亲,坚硬的母亲,死去的母亲。

她再次睁开眼睛,低头往下看。越过阿莱霍柔滑的黑色小脑袋,她看到自己的脚站在泥土里。于是,她挪动脚步,想要避开泥土。因为你不应该走在泥土里。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告诉她,不行,在泥土花园里散步不好,植物需要整个空间,你的脚可能会伤害到细小的植物。所以她从墙壁边走开,想要离开泥土花园。但是,无论她在哪里驻足,到处都只有泥土花园、泥土、植物。她的脚伤害了植物,泥土伤害了她的脚底。她绝望地寻找一条过道、一条走廊、一块天花板和几面墙壁。她的目光离开墙壁,看到一大片绿色和蓝色的旋涡,围绕着一个无法忍受的光源中心旋转。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失去平衡,一下跪倒在地,把脸埋在婴儿的脸旁。她羞愧地哭了。

风,空气迅猛地流动着,无休止地吹着,让你感到寒冷,所以你颤抖、战栗,就像是发了烧。风停了又起,不安、愚蠢、不可预测、不可理解、疯狂、可恨,一场折磨。关掉它,让它停下来!

风,空气轻柔地流动着,细长的青草在山丘上飘动,带来远处的味道,所以你抬起头闻了闻,吸入这个世界奇怪的、甜蜜的、苦涩的味道。

森林中的风声。

在空气中搬运着色彩的风。

一些原本无足轻重之人变得突出、受人尊敬,不断被人需要。诺瓦·艾德—4很懂帐棚。他是第一个想出应该如何正确部署它们的人。如同奇迹一般,乱糟糟的橡皮布和绳索升起,变成了墙,挡风遮雨的墙——变成了房间,四围的表面将你包裹在美妙的熟悉感中,头顶是封闭的天花板,脚下是光滑的地板,空气宁静,光线均匀透亮。一切都大不相同,生活变得宜居了。因为你拥有了帐棚,拥有了家庭空间,知道你可以进去,住在里面,住在内部。

“这是帐篷。”艾德说。但人们听过更熟悉的词语,于是继续称之为帐棚。

一位十五岁的女孩李美丽,记起了从一部古老的电影中看到过的双脚覆盖物的名称。人们也尝试过穿袜子,有些人以前穿过,那些患有综合征的人,但是袜子很薄,很快就穿坏了。她在贮藏室里四处搜寻。登陆者们从飞船上持续带下来的物资让贮藏室变成了一个不断增长的巨大迷宫。最后,她找到标有鞋子的板条箱。鞋子伤到了很多人的脚,他们一生都在地毯上赤足行走,皮肤非常娇嫩。但鞋子造成的伤害比这里的地面造成的要小得多。大地,石头,岩石。

帕特尔·拉姆达斯—4技能高超,是他驾驶发现号泊入近地轨道,并引导第一艘登陆舱从飞船降落至地表。现在,他正一只手拿着阅读灯,另一只手拿着电线和插头,盯着一棵巨大植株墙一般的黑色起皱表面,他的帐棚就扎在这棵树下。他在找电源插座。他的目光迷离而悲伤。不久,他挺直身子,露出自嘲的表情。他拿着灯走回贮藏室。

伦格·蒂尔扎—5三个月大的婴儿躺在星光下,而蒂尔扎则在施工。来喂食时,她尖叫道:“他瞎了!”他的瞳孔缩成小黑点。他烧得浑身通红。他的脸和头皮起了泡。他浑身抽筋并陷入昏迷。那天晚上他夭折了。他们不得不在泥土中回收他。蒂尔扎躺在泥土上,泥土中躺着死去的婴儿,就在她身下。她的嘴对着泥土呻吟。她大声呻吟着,扬起沾满褐色湿土的脸,一张由泥土做成的可怕的脸。

不是星星,是太阳。我们熟悉星光:安全、温和、遥远。太阳是过于靠近的星星。这一颗就是。

在一个黑暗周期,她让自己走出帐棚外,去看一看给了她名字的安全、温和、遥远的星星。闪耀的星星,明星。微小的亮点。很多,很多,很多。不是一个。而是每一个……她的思绪纷乱。她太累了。浩瀚的天空,无数的星星。她爬回到内部,回到帐棚里,回到路易斯旁边的睡袋里。他精疲力尽,睡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不由自主地听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声:那么轻柔,那么顺畅。她把阿莱霍揽进怀里,靠在自己的乳房上。她想起了躺在泥土里的蒂尔扎的孩子。就在土球里面。

她想到阿莱霍今天在草地上奔跑,在阳光下奔跑,为奔跑的快乐而欢呼雀跃。她匆匆忙忙叫他回到荫凉处。然而他喜欢阳光的温暖。

路易斯的哮喘留在了飞船上,他这么说。但他的偏头痛偶尔会很严重。许多人有头痛和鼻窦疼痛。这可能是由空气中的颗粒造成的,灰尘颗粒,植物花粉,行星的物质和分泌物,行星呼出的物质。他躺在帐棚里,在一天的漫长酷热中,在痛苦的缓慢退潮中,他思考着这颗行星的秘密,想象着这颗行星在呼气,而他自己正在吸入那些呼出的东西,就像一个爱人,就像呼吸着星的呼吸。纳入它,吸入它,成为它。

就在山坡上面,俯瞰着河流,但又不是很近,这里看起来是一个很好的定居点,有一个安全的距离,这样孩子们就不会掉进巨大、猛烈、汹涌、深邃的河水中。拉姆达斯测量了距离,说是有1.7公里。挑水的人发现了一个不同的距离定义:对于挑水而言,1.7公里是一个很长的距离。挑水是必须的。地下没有管道,岩石里没有水龙头。当没有管道和水龙头时,你会发现水是必要的,持续而绝对的必要。水是美好的,是可敬的,是一种祝福,一种天使从未梦想到的极乐。你发现了口渴。渴的时候就要喝水!要洗才能干净!才能像之前那样,不要皮肤粗糙、不要粘满污垢,而是干净的!

星和父亲从田地里走回来。曜走路有点驼背。他的手变黑和开裂,沾满了泥土。她记得,当他在飞船上的泥土花园里工作时,细软的泥土也会粘在他的手指上,卡在他的指关节和指甲上,但只是在他工作的时候,然后他洗了手,手就干净了。

弄脏的时候能洗澡,一直有充足的水饮用,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在会议上,他们投票决定将帐棚移到离河流近一些,离贮藏室远一些的地方。水比东西重要。孩子们必须学会小心。

每个人都必须学会小心,随时随地。

过滤水,烧开水。多么麻烦。但是有着自己文化的医生们执意如此。一些本地细菌是以人类分泌物为培养基进行繁殖的。感染是可能的。

挖厕所,挖粪池,多么辛苦的工作,多么麻烦。但是拿着手册的医生们执意如此。污水池和化粪池手册(两个世纪前在新德里以英语印刷)很难理解,里面满是必须根据上下文来理解的词汇:排水、砾石、基岩、渗漏。

麻烦,小心,注意,不要怕麻烦,遵守规则。绝不!永远!记住!不要!别忘了!否则!

否则什么?

你就那么死了。这个世界憎恨你。它讨厌外来物。

现在已经有三名婴儿、一名青少年、两名成年人死了。他们都埋在那个地方的泥土之下,离第一位死者蒂尔扎的孩子很近,后者是他们通往地下的向导。引领他们进入内部。

食物还有很多。看看贮藏室的食物区,巨大的墙壁和板条箱走廊,简直是一千个人可以吃到天荒地老的食物存量。天使们留给他们这一切,其慷慨程度令人咂舌。然后,你看到了大地向前伸展,越过贮藏室,越过新的棚子,在这一切之上,是延绵不绝的天空。这时,你再回头一看,就会发现那堆板条箱看起来是如此之小。

你听到刘曜在会议上说:“我们必须继续测试本地植物的可食用性。”乔德里·阿尔温德说:“我们现在应该造花园,趁现在是一年中最有利的时候——生长季节。”

你意识到,现在并没有足够的食物。可能永远都不会有足够的食物。如果豆子没有开花,大米没有从泥土中出来,基因实验没有成功,到时候就是会没有足够的食物吃。这里的时间不一样了。

在这里,每件事都有一个季节。

医生诺瓦·路易斯—5坐在土壤技术员昌·贝托—5的遗体旁,后者死于脚后跟水疱的血液感染。医生突然对着贝托的室友们喊道:“他自己忽略了水疱!你们忽略了他!你们本可以看出它被感染了!你们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你们以为我们还处在无菌环境中吗?你们都没有听课吗?你们难道不明白这里的泥土很危险吗?你们以为我能创造奇迹吗?”然后他哭了起来,贝托的室友们呆立着,面对着死去的同伴和哭泣的医生,个个因恐惧、羞愧和悲伤而哑口无言。

生物。到处都是生物。这个世界是由生物组成的。唯一没有生命的东西是石头。其他一切都是活的。

植物覆盖土地,铺满水域,这里有无数种类和数量的植物。(刘曜—4在临时植物测试实验室工作。在疲惫的薄雾中,他时常感受到一种难以置信的快乐,一种拥有无尽财富的感觉,一种想要大声呼喊的渴望——看!看这个!多么不寻常!)还有动物,无数种类和数量的动物。(斯泰因曼·雅亿—4是第一批报名成为外部人的人员,但她不断看到和触碰到地面和空中无数微小的爬行和飞行生物,这令她陷入一种无可遏止的恐惧之中,不停地颤抖和尖叫着。最后,她不得不永远回到飞船上。)

起初,人们倾向于称这些生物为牛、狗、狮子,用的是地球书籍和全息图像中的单词。但那些阅读过手册的人坚持认为,新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比牛、狗、狮子要小得多,更像是地球人口中的昆虫、蜘蛛和蠕虫。“这里没有生命进化出脊柱。”年轻的加西亚·安妮塔说。她对这些生物十分着迷,做电气工程师之余,她就会研究地球生物学档案。“至少这一带的生命都没有。但是它们确实进化出了奇妙的外壳。”

有种长约一毫米、长着绿色翅膀的生物,喜欢一直跟着人,在人的皮肤上爬行,挠得人有点痒,它被称为狗。它们表现得很友善,而狗被认为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安妮塔说,他们只是喜欢人类汗液中的盐,根本没有那个脑子想什么友好不友好的,但人们还是称其为狗。啊!是什么在我的脖子上?哦,原来是一只狗啊。

行星围绕着恒星旋转。

到了晚上,太阳落山。同样的东西,看上去便有所不同了。日落时,太阳带走一切色彩,随风飘在空中的云朵的色彩。

黎明时分,太阳升起,带来了所有万端的、猛烈的、微妙的颜色,整个世界被还原、复活、重生。

这里的连续性不取决于人类。尽管人类可能会依赖于它。那是另一回事。

飞船起航了。离开了。

改变主意的外部人大多在最初的几旬就回到了船上。全体理事会现在由大天使罗斯·明—5担任主席,理事会宣布发现号将于164年第256天驶离轨道。定居点的一些人要求再回到船上,他们无法忍受永久流放的大结局,或是在外部生活的痛苦现实。大约有同样多的飞船居民要求加入定居点,他们无法接受毫无用处的无休止的朝圣或一个大天使的政府。

当飞船离开时,行星上的九百零四个人选择留在那里,死在那里。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长眠在那里。

他们很少谈论此事。没什么好说的。当你一直疲累的时候,你只会想要吃东西和钻进睡袋睡觉。这看起来像是一件大事,飞船起航离开,但事实并非如此。反正从地面上也看不到它。起航日前的好多天里,收音机和内联网充斥着关于极乐之旅的话题,规劝着地面上的人们,说他们仍然全都是天使,欢迎他们回到欢乐之中。随后是一连串的个人信息、恳求、祝福、告别,然后船就离开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发现号持续向定居点发送新闻和信息,出生、逝世、布道、祈祷,以及航行中全体船员尽皆喜乐的报道。定居点也向飞船发送个人信息,还有与发回地球一样的信息和科学报告。对话和回应的尝试很少成功,几年后基本被放弃了。

按照《宪法》的规定,定居者收集并整理他们搜集的关于新地球的信息,并在生存工作允许的情况下,向母星发送这些信息。有一个委员会致力于保存和传送有关定居点的系统年报。人们也会发送观察、思考、图像和诗歌。

你不禁想知道真的会有人去听吗。不过这也没什么新鲜的。

定居点的接收器继续收到目标为飞船的信号,因为地球上的人们在未来的几年里都不会知道飞船已提前抵达,而他们的反馈也需要好几年才能到达。由于思想和词汇的变化,这些信息仍然像以前那样令人困惑,几乎全不相关,而且越来越难以理解。什么是被扣留的E.O. ?为什么米拉克会因此发生骚乱?什么是远行技术?为什么说知道激酶基因的4:10比例是至关重要的?

词汇问题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在飞船上学过很多毫无意义的词语。那个世界上无所指代的词语。比如云、风、雨、天气这样的词。诗人的词语,在页底的注释中有解释,或者能在影片中找到一个简短的视觉呈现,有时也能在VR中找到一个简短的感官呈现。那些其实体是想象性的或虚拟出来的词语。

但是在这里,没有意义的词、没有内容的概念,就是虚拟这个词。这里没有什么是虚拟的。

云从西边来。西边。另一个实在词:方向。在一个你可能会迷路的世界中,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实在。

雨从某种云上落下来,打湿了你,你湿漉漉的,风一吹,浑身发冷。雨一直在下,没有停下来,因为这不是程序的设定,而是天气。它一直存在。你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进屋躲雨,在此之前你都没有这个意识。

可能地球上的人早就知道了。

这些巨大、密实、高耸的植物,这些树木,提供了非常稀有和珍贵的木材。木材是船内某些乐器和装饰品的制作材料。(一个词:船内。)木制品很少被回收,因为它们是不可替代的,其塑料复制品的质量要差得多。而在这里,塑料是稀有和珍贵的,但是木头遍布山丘和山谷。使用着陆库存中特有的古老工具,倒下的树木可以被切成一块一块的。(点炬一词的含义被重新发现了,在手册中它被拼写为电锯)。所有的树块都是实木,这是一种非常好的建筑材料,也可以制成各种有用的装置。木头也可以用来点火,以制造温暖。

这个极其重要的发现,地球上的人之前知道吗?

火。焊枪末端的玩意儿。煤气灯上活动的光点。

绝大多数人从未见过火的燃烧。他们围在火旁。别碰!但是现在空气很冷,到处是云和风,到处是天气。火—温暖的感觉很好。龙乔,定居点里第一台发电机的安装者,他收集了一些碎木头,把它们堆在帐棚中,点上火,并邀请伙伴们来取暖。但很快,每个人冲出帐棚,大声咳嗽,感觉透不过气来。这是幸运的,因为火喜欢帐棚,就像喜欢木头一样。它红黄色的舌头舔舐着帐棚,直到一切化作虚无,只剩下一团臭气熏天的黑色残渣留在雨中。一场灾难。(又一场灾难。)尽管如此,看到他们在一团烟云中连哭带咳地全都冲了出来,还是挺有趣的。

云。烟。词语是充实的、满满当当的,充满着意义。生与死的意义,意味着生命,意味着死亡。毕竟,诗人所书并不是虚拟的。

我孤身漫游,像一朵流云……

胡子里是什么天气?

那里吹大风,那里很奇怪……

燕麦0—2从泥土中长了出来,迅速抽条(春天),亭亭伫立,长出叶子和美丽的低垂的麦穗,先是绿色的,后是黄色的,最后收割了。麦子像抛光的珠子,在你的指间流淌,又落回(秋天)珍贵的食物堆里。

突然之间,飞船传来的材料不再包含任何个人信息或新闻,只是重复播放金·特里的三次讲话、帕特尔·英博利斯的讲话和各位大天使的布道演说,以及男声唱诗班的颂歌。这些录音被一次又一次地播放。

“为什么我是罗美玲—6?”

孩子理解了母亲的解释。她说道:“但那只是在船内。我们住在这里。我们不都是零代吗?”

罗安娜—5在会议上讲了这件事。它传遍了整个社区,人们开怀大笑。就好似一只透明翅膀上镶着金线的动物在飞翔,每个人都停下工作,抬起头看着它:“看哪!”有人叫它蝴蝶,这个美丽的名字流传了下来。

在寒冷的天气里,当工作没那么忙的时候,人们就事物的名称进行了大量的讨论。关于命名事物。比如狗。人们一致认为命名应该认真进行。虽然人们翻查记录,发现地球上有一些生物看起来有点像这种棕色生物,但因此就称之为甲虫不是好的做法。它不是甲虫。它应该有自己的名字。爬树者,敲击者,嚼叶者。那我们呢?你知道吗,安娜的孩子是对的。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天使大可以数到一百……能数到十就算他们幸运了……泽林的孩子呢?她不是拉希里·帕德玛—6。她是新地球—拉希里—帕德玛—1……也许她就是拉希里·帕德玛。我们干吗要记着走了几步?我们哪儿也不去。她在这里。她生活在这里。这就是帕德玛的世界。

她在西院后面的帕蒂花园里找到了路易斯。这天是他的假期,不用去医院。初夏美妙的一天。他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循着银色光晕,她看到了他。

他坐在地上,在泥土上。这是他的休息日,但他自愿来到由小沟渠、堤坝和水闸组成的灌溉系统上轮班,系统需要持续却并不辛苦的监督和维护。帕蒂只有在适量浇水时才长得好。自从刘曜成功培育出这种可食用的品种后,整块或磨碎烘烤的帕蒂块茎就成了居民的主食。消化本地种子和谷物有困难的人们,就依靠着帕蒂繁衍兴旺起来。

参与灌溉系统轮班的多为十岁或十一岁的孩子、老人和残疾人,它不需要力气,只需要耐心。路易斯坐在水门旁,水门将水流从西溪分流到主河道系统的这条或那条支流。他那双纤细的、深棕色的腿伸展着,拐杖放在旁边。他把胳膊撑在身后,双手平放在黑色的泥土上,脸庞朝着太阳,双眼紧闭。他穿着短裤和一件宽松的破衬衫。他上了年纪,身体也有残疾。

星走到他身边,叫了他的名字。他哼了一声,并没有移动或睁眼。她蹲在他旁边。没多久,看着他如此美丽的嘴,她忍不住俯下身吻了他。

他睁开眼睛。

“你睡着了。”

“我在祈祷。”

“祈祷!”

“或者说崇拜?”

“崇拜什么?”

“太阳?”他试探道。

“干吗问我!”

他看着她,完全是路易斯的样子,温柔好奇,不置可否,毫无保留,从他们五岁起,他就一直那样看着她。凝视着她。

“那我还能问谁呢?”他问她。

“如果是关于祈祷和崇拜,不要问我。”

她一屁股坐在灌溉渠的护堤上,面对着路易斯,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太阳温暖着她的肩膀。她戴着一顶稻草帽子,是路易丝塔亲手编的,手艺还不怎么熟练。

“被玷污的词汇。”他说。

“可疑的意识形态。”她说。

突然间,那些词语给了她快乐,那些大词——词汇!意识形态!——现在人们说话用的都是短促、沉重的词语:食物、屋顶、工具、获取、制造、保存、生活。那些他们再也不用的大词,那些冗长而轻快的词语,一时间托起她的思绪,仿佛一只蝴蝶在风中上下翻飞。

“嗯,”他说,“我不知道。”他思索了一阵。她看着他陷入沉思。“当我摔断膝盖、不得不躺着的时候,”他说,“我觉得没有愉悦的生活是无用的。”

一阵沉默之后,她用干涩的语调说道:“极乐?”

“不,极乐是一种VU。我说的是愉悦。我在船上对此没有任何了解。只有这里。每每有时。无条件存在的时刻。愉悦。”

星叹了口气。

“辛苦挣来的。”她说。

“哦,是的。”

他们无言地坐了一段时间。南风起了,停息下来,又轻轻地吹起来。闻起来有种湿土和豆花的味道。

路易斯说:“当我成了祖母,他们说,我可以行走在天空之下,在另一个世界。”

“哦。”星说。

她发出一声更深的叹息,近乎哽咽。路易斯将双手放在她的手上。

“阿莱霍和孩子们去上游钓鱼了。”她说。

他点点头。

“我太担心了,”她说,“我担心愉悦会消失。”

他再次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说:“但是我刚刚在想……当我崇拜——或者无论什么——的时候,我所想的都是泥土。”他捧起一捧冲积平原细碎的黑色土壤,看着它从手中滑落。“我在想,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站起来,在它上面跳舞……为我跳支舞吧,”他说,“可以吗,星?”

她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从低矮的护堤上用力把自己撑起来,她的膝盖近来不是很好——站着不动。

“我觉得有点傻。”她说。

她向斜上方高举双臂,好似张开双翼,接着低头看泥土里的双脚。她脱下凉鞋,推到一边,光着脚。她向左走,向右走,向前走,向后走。她双手向前,掌心向下,跳着舞步向他走来。他握住她的双手,她把他拉了起来。他笑了,她没怎么笑。她摇摆着,将裸露的双足从泥土中抬起来,又放下来。与此同时,他定定地站立着,紧握着她的双手。他们就这样一起翩翩起舞。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已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