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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

蜻蜓

Dragonfly

慕明/译

伊瑞亚

她父亲的祖先拥有一片广阔富饶的土地,在广阔富饶的维岛上。在王治时代,他们未曾获颁任何头衔或宫廷特权,但在马哈里安陨落后漫长的黑暗时代里,他们用强硬的手段控制着他们的土地和人民,把所得的收益回馈给这片土地,维持了某种程度的正义,并击退了各路恶霸的来犯。等到秩序与和平在柔刻智者的领导下重回群岛王国,这个家族,连同他们的农场和村庄,也曾兴盛一时。这种兴盛,和美丽的草地、高原牧场,以及被橡树覆盖的丘陵一道,使得该地的名字进入了俗语,人们会说肥得像伊瑞亚的牛,或者像伊瑞亚人一样幸运。领地的主人和许多佃农都将其冠于自己的名字之上,自称是伊瑞亚的某某人。不过,尽管朝朝季季,代代年年,这里的农民和牧人像橡树一样枝繁叶茂,生生不息,但拥有这块土地的家族却没有那么稳固,随着时间推移,机运流转,已然凋零衰败。

一场遗产之争,让兄弟两个分了家。他们一个贪婪,一个愚蠢,把偌大的家业败了个七七八八。一家有个女儿,嫁给了个商人,她一直待在城里,勉力经营着乡下的家业;另一家生的是儿子,儿子的儿子们又争了起来,于是他家分到的土地又被分了一次。因此,等到那个名叫蜻蜓的女孩出生时,伊瑞亚虽然仍拥有整个地海数一数二可爱的山丘、田野和草场,却已成了世仇和诉讼的战场。农田生了杂草,农庄没了屋顶,挤奶棚也废弃了,牧羊人赶着羊群翻过山头,寻找更丰美的草地。在橡树掩映的山丘上,那座曾经是领地中心的老宅,已有一半成了废墟。

以伊瑞亚主人自居的一共有四个人,老宅的主人便是其中之一,其他三人则称他为旧伊瑞亚主人。他把整个青春和仅存的遗产都耗在了法庭和维岛岛主在珊列斯的候见厅中,想要伸张他对整个伊瑞亚的所有权,一如一百年前。但他没能成功,只得带着满腹怨气回到伊瑞亚,终日泡在他硕果仅存的一个葡萄酒庄出产的酸红酒中,或是带着一群伤痕累累、营养不良的狗在领地边界来回巡逻,以防有人闯入。

他在珊列斯结过婚,但伊瑞亚没人知道他的妻子是谁,据说她是从别的岛来的,西边的某个岛。她从未来过伊瑞亚,因为她在珊列斯城里时就因难产去世了。

他回家时带了一个三岁的女儿,丢给管家后,将她抛诸脑后了。喝醉以后,他偶尔也会想起她。要是能找到她在哪儿,他就会逼她站在自己椅边,或是把她箍在膝上,给她讲他和伊瑞亚家族遭受的所有那些不公。他咒骂,哭泣,喝酒,还叫她也喝,逼她发誓会忠于伊瑞亚,把家族传承发扬光大。她吞下那口酒,但她恨透了那些咒骂、誓言和眼泪,以及随之而来的口水涟涟的亲吻。一有机会,她就会尽快逃开,到狗、马和牛群中去。她对着它们发誓,她会忠于自己的母亲,忠于这个除她之外没人知晓、没人效忠,也没人为之争光的女子。

她十三岁时,葡萄酒庄里的老园丁和管家,也就是老宅里仅剩的仆人,告诉主人该为他女儿的命名日做准备了。他们问,是该去请西潭村的术士,还是就找他们自己村的女巫。伊瑞亚主人大发雷霆:“一个村里的女巫?让一个老妖婆给伊瑞安家的女儿真名?要么就是从我祖父那里窃走了西潭村,还靠着强取豪夺来的土地发了财的那家人的狗腿子,一个歪门邪道的术士?要是那只臭鼬敢踏上我的地盘,我就放狗把他的肝挖出来,你就这么告诉他!”诸如此类。老雏菊回到她的厨房,老兔子回到他的葡萄树下,十三岁的蜻蜓则逃出家门,一路下山,奔向村庄,狗群被父亲的怒喝激得狂躁不已,紧追在她身后狂吠,她只好边跑边像父亲那样咒骂它们。

“滚回去,你这个黑心的母狗!”她大吼,“滚回去,你这个软骨头的叛徒!”狗群于是安静下来,夹着尾巴,又溜回了宅子里。

蜻蜓到的时候,村巫正在从羊屁股上一处感染的伤口中往外挑蛆虫。跟维岛及赫族群岛其他岛屿上的许多妇女一样,她的通名叫作玫瑰。真名蕴含力量,正如钻石蕴含光芒,人若是有了这样一个隐秘的名字,往往会非常希望自己的通名普通、平常,和其他人的一样。

玫瑰喃喃念着一段固定的咒语,但大部分的工作都是由她的双手和一柄锋利的小短刀完成的。母羊忍耐着刀锋的钻挖,那双狭长、难以捉摸的琥珀色眼睛一动不动,十分安静,只时不时顿着小小的左前蹄,叹上一口气。

蜻蜓凑近去看玫瑰干活。她挑出一只蛆虫,扔在地上,啐一口,再继续挑。女孩依偎着母羊,母羊也倚靠着女孩,她们互相抚慰。玫瑰挑出最后一只蛆虫,扔在地上,啐一口唾沫,然后说:“把那个桶递给我。”她用盐水洗了洗那伤口。母羊深深地叹了口气,突然径自走出院子,朝家走去。她已经受够了治疗。“小兔!”玫瑰喊道。一个邋里邋遢的孩子从灌木丛里冒了出来,他方才一直在那里睡觉,此时跟上母羊去了。名义上,是他在照顾母羊,但其实,她才是活的年头更长、个头更大、体型更壮的那个,而且很可能也更有智慧。

“他们说你该给我真名,”蜻蜓说,“但父亲发了通火。结果就没戏了。”

女巫没说什么。她知道女孩是对的。伊瑞亚主人允不允许某件事,一旦说出口就绝不会再改主意。他为自己的不妥协感到自豪,因为在他看来,只有软弱的人才会收回说出的话。

“为什么我不能自己给自己真名?”蜻蜓问,玫瑰正在盐水中清洗小刀和她的双手。

“做不到的。”

“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非得是女巫或术士才行?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嘛……”玫瑰说着,把桶里的盐水泼在她家小前院的空地上。像大多数女巫一样,她的房子离村子有一段距离,“这个嘛……”她说着,直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四下打量,似乎在寻找一个答案,又像是在寻找一只母羊,或是一条毛巾。“你得先了解一下力量才行。”终于,她说道,一只眼睛看着蜻蜓,另一只略微斜向一旁。有时,蜻蜓觉得玫瑰是在用左眼看她,有时又像是右眼,但总有一只眼睛直视着她,另一只看着视线之外的什么东西,就在附近,别的什么地方。

“哪种力量?”

“就是那种。”玫瑰说。和那只说走就走的母羊一样,她也突然掉头进了屋。蜻蜓跟在她后面,但没有进门。没有人会不经邀请就进入女巫的房子。

“我说的是,你体内有种力量,一种巨大的力量,”女巫在黑暗中说,“你自己也知道。但你要用它做什么,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正是你要去找的。但无论人拥有什么力量,都不能给自己命名。”

“为什么不能?有什么比你自己的真名更你自己的?”

长久的沉默。

女巫拿着一个皂石纺锤和一团油腻腻的羊毛走出来,在门边的长椅坐下,转动纺锤。纺完一码灰棕色毛线后,她才回答。

“我的名字确实很我自己。没错。但名字是什么呢?它是给别人叫我用的。如果没有别的人,只有我自己,那我还要名字做什么呢?”

“但是——”蜻蜓刚一开口又停下,明白过来玫瑰话里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开口,“所以,名字只能是别人给的?”

玫瑰点了点头。

“把我的名字给我,玫瑰。”女孩说。

”你爸爸说不行。”

“我说行。”

”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可以让我一直这么又穷又蠢,一无是处,但他不能让我没有名字!”

女巫像那只母羊一样不安而拘谨地叹了口气。

“今晚,”蜻蜓说,“在我们的小溪边,伊瑞亚山下。他不知道的事情是不会伤害他的。”她连逼带哄地说。

“你应该有个像样的命名日,有属于你自己的盛宴和舞会,像其他的年轻人一样。”女巫说,“名字应该在拂晓时分获赠,然后应该有音乐和宴会。而不是在夜里,偷偷摸摸的,谁都不知道……”

“我知道就行了。你是怎么知道该说什么名字的,玫瑰?是水告诉你的吗?"

女巫铁灰色的头摇了一摇。“我不能告诉你。”她的不能并不意味着不会。蜻蜓静候她的下文。“是力量,就像我之前说的。它就这样来了。”玫瑰停下纺锤,抬头看了看,一只眼睛看着西边的一朵云,另一只看着偏北一点的天空。“你们在那边的水中,你和那孩子两个人。你拿走那孩子的名字。人们可能会继续用这个名字当作她的通名,但这不是她的名字,从来都不是。所以现在,她不再是一个孩子,也没有名字。然后,你就等着。在那边的水中。打开你的心神。就像迎着风,敞开房门。然后,它就来了。你的舌头说出了它,那个名字。你的呼吸创造了它。你把呼吸和名字给了那个孩子。不是你想出它来的。只能是它来找你。名字必须通过你和水才能来到它的主人身上。这就是力量,这就是它的运作方式。都是这样的。不是你要做什么事。而是你得知道如何让它自己去完成。这就是关键。”

“法师能做的不止这些。”过了一会儿, 女孩说。

“没人能做的比这更多了。”玫瑰说。

蜻蜓来回转着脖子,把颈椎拉得咔咔直响,她不安地伸展着纤长的胳膊和腿脚。“你会来吗?”她说。

过了一会儿,玫瑰点了一下头。

他们在伊瑞亚山下的小道上会合。此时,夜色深沉,黄昏已逝,黎明尚远。玫瑰造出了微弱的魔法光,好让两人能在溪畔的沼泽地下脚,而不致踩进芦苇间下陷的坑洞。在零落的星星和山丘黑色的轮廓之下,在寒冷的黑暗中,她们脱掉衣服,涉入浅水,脚深深地陷在天鹅绒般的泥浆中。女巫触摸着女孩的手:“我拿走你的名字,孩子。你不是孩子。你没有名字。”

一切都静止了。

女巫低声说:“女人,为你命名。你是伊瑞安。”

有那么一会儿,她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夜风吹过她们光裸的肩膀,她们颤抖着从水里出来,尽可能地擦干身子。她们光着脚,在尖利的芦苇茬和缠结的根部间狼狈地挣扎着,奋力往回走。一回到小道那里,蜻蜓便疲惫而又愤怒地低声说:“你怎么能给我起这么个名字!”

女巫什么也没说。

“这不对。这不是我的真名!我本以为我的名字会让我成为我自己。但现在更糟了。你弄错了。你只是个女巫。你搞错了。这是他的名字。应该给他的。那么以这个名字,以他那愚蠢的领地、愚蠢的祖父为傲的人是他。我不要它。我不接受。它不是我。我还是不知道我是谁。我不是伊瑞安!”说出那个名字后,她忽然沉默了。

女巫仍然什么也没说。她们在黑暗中并肩走着。最后,玫瑰胆怯地安抚道:“它就这么来了……”

“要是你把它告诉别人,我就杀了你。”蜻蜓说。

听到这句,女巫停下脚步。她的喉咙里发出嘶嘶声,像一只猫。“告诉别人?”

蜻蜓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对不起。但我觉得——我觉得你背叛了我。”

“我说出了你的真名。它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而且我觉得心里有点不安,就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但这的确是你的名字。要说它背叛了你,那也是因为它本来如此。”玫瑰犹豫了一下,语气里的愤怒化为冷酷:“伊瑞安,如果你也想要能够背叛我的力量,我给你。我的真名是埃忒底斯。”

又起风了。两人都在发抖,牙齿打战。她们面对面站在黑暗的小道上,几乎看不到对方在哪儿。蜻蜓伸出手摸索,碰到了女巫的手。她们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对方,相拥许久。然后,她们匆匆赶路,女巫回到她在村子附近的小屋里。伊瑞亚的女继承人回到山上,回到她那座破败的老宅里,那群没怎么闹腾就放她走了的狗,此起彼伏地狂吠着,迎接她的归来,把方圆半里的人都吵醒了,只除了他们的主人,依然倒在冰冷的壁炉边,醉得不省人事。

象牙

西潭村的伊瑞亚主人,桦树,虽然没分到老宅,却占据了旧伊瑞亚中心最富饶的土地。他的父亲对亲戚间的纷争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着他的葡萄藤和果园,由此给桦树留下了一份蒸蒸日上的家产。桦树雇人来替他打理农场、酒庄、制桶坊和车马行等产业,自己则尽享富贵。他娶了维岛湾领主弟弟家那个怯生生的女儿,一想到自己的女儿们都有贵族血统便欣慰不已。

当时,贵族阶层里流行雇用巫师,还得是智者之岛训练出来的,手执巫杖、身披灰袍的真正巫师。于是西潭村的伊瑞亚主人也给自己找了一名柔刻出来的巫师。让他惊讶的是,只要出得起钱,巫师居然这么好找。

这个名叫象牙的年轻人,其实还没拿到他的巫杖和法袍。他解释说,要等他回到柔刻,才能正式成为巫师,大师们命他到外面的世界里长长见识,因为学院里的所有课程都无法教给他成为巫师所需的经验。听了这话,桦树有点怀疑,但象牙向他保证,他在柔刻学到的各种魔法,足以满足维岛伊瑞亚西潭村的全部需要。为了证明自己,他变出一群鹿,从餐厅穿过;接下来是一群天鹅,从南墙齐齐飞入,又从北墙飞出,场面十分壮观;最后,桌子中央冒出一个装在银盆里的喷泉,伊瑞亚主人和家眷们学着巫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舀出一杯品尝,发现那竟是甜美的金色葡萄酒。“安卓群岛的葡萄酒。”年轻人故作谦恭地笑着,难掩得意之色。到了这时,主人的妻女已经完全被征服了。桦树认为年轻人值这个价,虽然他打心眼儿里还是更喜欢自家葡萄园出产的法尼安干红,只要开怀畅饮,总能喝到大醉,而这黄汤不过是些蜂蜜水罢了。

如果这位年轻的术士真是来积累经验的,那么他在西潭村可没多少收获。每当桦树有来自肯伯口港或邻近地区的客人时,鹿群、天鹅和金色酒泉就会出现,他还为温暖的春夜准备了一些非常漂亮的烟花。但若是果园和葡萄园的管理人来问主人,能否请他的巫师给今年的梨树施个增产咒,或是为南山的法尼葡萄藤驱走黑斑病时,桦树就会说:“柔刻的巫师可不会自降身价去做这种事!去叫村里的术士起来挣他的饭吃!”而当小女儿因咳嗽不止日渐虚弱时,桦树的妻子也不敢去麻烦这位聪明的年轻人,而是派人恭恭敬敬地请来了旧伊瑞亚的玫瑰,让她从后门进来,做份药膏念个咒之类的,好让那女孩恢复健康。

象牙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过那生病的女孩,或是梨树和葡萄藤。像所有身具法艺、满腹学问的人那样,他不跟任何人来往,整天骑着一匹漂亮的黑色母马在乡下游逛,那是他的雇主给他的,当时他明确表示,他从柔刻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穿行的。

在骑行中,他有时会路过山丘上一座掩映在高大橡树间的老宅。有一次,他离开村间小路往山上骑,有一群瘦骨嶙峋的狗龇牙咧嘴地飞扑下来,对着他狂吠。那匹母马害怕狗,吓得狂踢乱窜起来,从那之后,他没再靠近过那里。但他喜欢看美景,喜欢眺望那座在初夏午后的斑驳光影里酣眠的老宅。

他向桦树问起那地方。“那是伊瑞亚。”桦树说,“呃,我指的是旧伊瑞亚。那宅子本来该归我的。为了它,伊瑞亚家的人们你争我夺了上百年,我爷爷想要平息这场纷争,把它让给了别人。要不是那里的主人已经醉得说不出话了,估计还在跟我吵架呢。好多年没见那老头了。我记得他有个女儿。”

“她叫蜻蜓,家里所有活都是她在干。我去年见过她一次,个子很高,美得像一株盛开的花树。”小女儿玫瑰说,急于在短短十四年间将一生的敏锐观察挥霍一空,那是她所拥有的全部岁月。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她母亲哀切而期待地看向巫师。这回他总该听到她的咳嗽了吧?他对玫瑰笑了笑,母亲的心里也跟着松快了。要是玫瑰的咳嗽很严重,他定不会这么笑吧?

“关我们什么事,旧伊瑞亚的那些人。”桦树不高兴地说。精明的象牙没再问下去。但他想见见那个美如花树的女孩。他经常骑马经过旧伊瑞亚。他想在山脚下的村子停下来打听打听,但那里没地方可停,也没人肯回答他的问题。一个斜眼的女巫看了他一眼,就匆匆躲进了小屋。如果他继续往上骑到老宅,就不得不面对那群疯狗,可能还有一个醉老头。但这值得一试,他心想,他已经厌倦了西潭村枯燥的生活,而且他从来就不怕冒险。他骑着马上山,直到狗群围着他狂吠,撕咬着母马的腿。她直尥蹶子,而他使尽双臂的力气,嘴上还念着安定咒,才勉强制住她,没有马上奔逃。狗群开始跳起来咬他自己的腿,但就当他准备松开缰绳时,有人来到狗群中间,大声咒骂,挥舞着皮鞭把它们赶回去。等到他终于让那匹焦躁不安、气喘吁吁的母马在原地站定,他看到了那个美如花树的女孩。她的个子很高,满头大汗,生着大手、大脚、大嘴、大鼻子和大眼睛,还有一头沾满灰尘的蓬头。她正在训斥那群瑟缩哀号的狗:“回去!回屋去,你们这团烂肉,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臭狗崽子!”

象牙猛地用手捂住右腿。狗牙撕破了他小腿处的马裤,有一缕血淌了出来。

“她受伤了吗?”那女人说,“啊,这些恶心的叛徒!”她抚摸着母马的右前腿,手上沾满了渗着血丝的汗水。“来,这边来,”她说,“勇敢的女孩儿,勇敢的心肝儿。”母马低下头,全身因为放松而颤抖着。“你干吗让她一直站在狗群里?”女人愤怒地质问道。她跪在马腿边,仰头望着象牙。他从马背上俯视着她,但他觉得自己才是低矮、渺小的那个。

她没等他回答,便站起身来,伸手拉住缰绳,说道:“我带她上山。”象牙明白这是叫他下马的意思。他照做了,问道:“很严重吗?”他看了看马腿,只看到鲜红的血沫。

“跟我来,亲爱的。”那年轻女子没搭理他。母马信任地跟着她。他们沿着崎岖的小路上山,绕过山坡,来到一座古老的砖石马厩,里面没有马,只有燕子在这里筑了巢,正在屋顶上飞来飞去,吱喳不停。

“帮我看着她点儿。”年轻女子说,留他一个人在这个荒凉破败的地方,牵着母马的缰绳。过了一会儿,她吃力地拎着一个沉重的木桶回来了,开始揩拭母马腿上的伤口。“把她的马鞍取下来。”她说,语气很不耐烦,就差直接说你这个蠢货了。象牙照做了,这个粗鲁的女巨人给他的感觉半是恼火,半是好奇。他一点也不觉得她像一棵盛开的花树,但她确实很美。那是一种强健、激烈的美。母马也完全服从于她。叫她抬一下脚,母马就会抬起她的马蹄。女人把她从头到脚擦过一遍,把鞍垫放回她的背上,检查了下她是不是全身都能晒到太阳。“她会没事的。”她说,“有道伤口,但只要每天用温盐水洗个四五次,就能完全恢复。很抱歉。”最后这句她说得很真诚,虽然还是有些勉强,似乎仍然想不通他怎么会让母马站在那里挨咬。这是她头一回拿正眼看他。她的眼睛是透明的橘棕色,像深色的黄玉或琥珀。很少见的瞳色,与他的眼睛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我也很抱歉。”他说,想要显得轻松随意,满不在乎。

“她是西潭村伊瑞亚的母马。那么,你就是那个巫师了?”

他鞠了一躬。“象牙,来自哈吾讷大港,乐意为您效劳。我可以——”

她打断了他的话。“我以为你是从柔刻来的。”

“确实如此。”他说着,恢复了镇定。

她凝视着他,那双奇异的眼睛像绵羊的眼睛一样难懂,他心想。她脱口问道:“你在那里住过,学习过?你认识大法师?”

“当然。”他微笑着说,然后皱起眉头,弯腰按住小腿,捂了好一会儿。

“你也受伤了吗?”

“不碍事。”他说。事实上,那个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这令他相当恼火。

女人的目光又回到他的脸上。

“那里……那里……柔刻,是什么样的?”

象牙朝旁边一块老上马石走去,行动间有些跛,虽然只有一点点。他坐下来,伸了伸腿,查看着被撕裂的地方,又抬头看了看女子。“柔刻是什么样的,一两句话可说不完。但我非常乐意讲给你听。”

“那人是个巫师,或者说就快是了。”女巫玫瑰说,“一个柔刻巫师!你怎么能问他问题!”她震惊极了,甚至有些害怕。

“他不介意的。”蜻蜓想让她放心,“只是他很少直接回答。”

“当然不会!”

“为什么当然不会?”

“因为他是个巫师!因为你是个女人,没技艺、没知识、没学问的女人!”

“你本来可以教我的!但你就是不肯!”

玫瑰摆了摆手,表示她教过或能教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好吧,那我只能跟他学了。”蜻蜓说。

“巫师不教女人。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可你和布鲁姆也会交换咒语。”

“布鲁姆只是个村里的术士。这人可是个智者。他学的是高等技艺,在柔刻岛的大宅里!”

”他给我讲过那里是什么样的,”蜻蜓说,“首先, 你得穿过镇子,泰维勒镇。街上有一扇门,但是是关着的。看起来就像是一扇普通的门。”

女巫听着,无法抗拒这个向她敞开的秘密的诱惑,也很难不被话中的热切渴望所感染。

“你敲敲门,就会有个人过来,看起来很普通。他会考验你。你必须说出一个特定的词,一个口令,他才会让你进去。如果你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就永远进不去。但他要是肯放你进去,你会发现里面完全不一样——这道门是用角雕成的,上面刻着一棵树,门框是用一颗牙做的。一颗龙牙。那条龙活了很久很久,在世界上还没有埃兹阿贝,没有诺雷德的时候就存在了,在地海还没有人类的时候便存在了。起初,天地间只有龙。这颗牙齿是他们在世界中心哈吾讷岛上的奥恩山发现的。那棵树的叶子被雕刻得非常薄,光线都能穿透,但那扇门却非常坚固,只要守门人把它关上,任何咒语都无法打开。然后,守门人会带你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走得你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突然就来到了户外。那是喷泉院,大宅里最深的地方,大法师在柔刻时,就会待在那里……”

”继续说啊。”女巫喃喃地说。

目前,有用的就只有这些。”蜻蜓回到身体里,回到了眼下这个温和多云的春日,无比熟悉的乡间小路,玫瑰的前院,伊瑞亚山上她那七只正在吃草的小母羊,橡树那青铜般的树冠。“他在谈到那些大师时非常谨慎。”

玫瑰点了点头。

“但他给我讲了一些学生的事。”

“这个倒不要紧吧,我想。”

“我也不知道,”蜻蜓说,”能听到大宅的事情当然好,但我以为那里的人会是——我不知道。当然,他们到那里时大多还只是男孩。但我以为他们会是……”她凝视着山上的羊群,满脸困惑。“他们中有些人真的是又坏又蠢。”她低声说,“他们能进学院,完全是因为他们有钱。他们去那里学习,只是为了变得更有钱。或者是更有力量。”

“哦,当然,当然。”玫瑰说,“他们去那儿不就是为了得到这些嘛!”

“但是力量——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并不等同于让人们听你的话,或是付钱给你——”

“不是吗?”

“不是!”

“如果一个词可以治愈,那它就也可以伤害。”女巫说,“如果一只手能杀人,那它就也能治病。好推车想怎么拐弯就怎么拐弯,坏推车才一条道走到黑呢。”

“但在柔刻,他们会学习如何正确使用力量,不为伤害,也不为利益。”

“我觉得,所有事都可以说是为了利益。人们都得生存。但我懂得一点什么呢?我谋生靠的是那些我知道该怎么做的事。但我不会染指那些伟大的技艺,那些危险的技能,比如说,召唤死人。”玫瑰做了个消灾的手势。

“一切都很危险。”蜻蜓说道。她的目光越过羊群、山丘和树木,望向静止的深处,那是一片没有颜色、广袤无边的空无,像是日出前明澈的天空。

玫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不知道伊瑞安是谁,也不知道她可能会成为什么人。一个高大、强壮、笨拙、无知、纯真、愤怒的女人,没错。但伊瑞安还是个孩子时,玫瑰就从她身上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某种超越她本身的东西。而每当伊瑞安像现在这样将目光从这个世界移开,她似乎就进入了那个超越她本身的时间、地点或存在。玫瑰因而畏惧她,也为她忧心。

“你要小心。”女巫严肃地说,“一切都很危险,这话倒也没错,但最危险的就是和巫师搅到一起。”

出于爱、尊重和信任,蜻蜓绝不会无视玫瑰的警告,但她没法把象牙看作什么危险人物。虽然她并不理解他,但她总是想不起来该害怕他,害怕他这个人。她也想表现得毕恭毕敬,但也不太办得到。他的确聪明,而且相当英俊,但除了他能告诉她的东西之外,她很少想到他。他知道她想知道什么,一点一点地告诉她,尽管那都并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但她还想知道更多。他对她很有耐心,为此她很感激,毕竟他要比她聪敏得多。有时,他会因为她的无知而露出微笑,但他从未嗤之以鼻或加以责备。像女巫一样,他喜欢用问题来回答问题,只是玫瑰的那些问题的答案总是她已知的东西,而他那些问题的答案,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令她惊愕、不喜,甚至痛苦的东西,会改变她信念的东西。

日复一日,他们已经习惯了在伊瑞亚的老马厩见面、交谈。她问,他就多说一点,虽然有些不情愿,总是说一半留一半的,她觉得他是在替大师们遮掩,以维护柔刻的光辉形象。直到有一天,在她的一再坚持下,他终于肯直言不讳。

“那里当然也有好人,”他说,“大法师自然是伟大而智慧的。但他已经离开了。至于大师们嘛……他们中的一些一直不问世事,只关心玄奥的知识,不断探寻更多的真形、更多的真名,但从不用这些知识做任何事。另一些人则将他们的野心隐藏在象征着智慧的灰袍之下。柔刻岛不再是地海世界的力量所在。如今,力量掌握在哈吾讷的王庭里。柔刻活在它昔日的辉煌里,用无数法术隔绝着今天的一切。而在那些符咒墙里,又有什么呢?争权夺利的野心家,对新事物的恐惧,对挑战旧掌权者的年轻人的恐惧。再往中心,那里什么都没有。中庭空荡荡的。大法师永远不会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她低声问。

他看起来很严肃。“那条龙把他带走了。”

“你看到了?你亲眼看到的?”她紧握双手,想象着飞行的场景,甚至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过了很久,她才回到阳光下,回到马厩里,回到她的思考和困惑中。“但就算是他已经走了,”她说,“肯定还有些大师是真正的智者吧?”

他抬起头来,带着一丝忧郁的微笑,勉强开口:“当大师们所有的神秘和智慧都被摊在阳光下,就没那么了不起了,你懂吧?这门手艺的关键就在于神秘的幻觉。但人们并不想知道这些。他们想要的就是幻觉,是神秘。谁又能怪他们呢?生活中美丽或有价值的东西太少了。”

像是为了说明他所说的话,他从破碎的路面上捡起一块碎砖,抛向空中,他说话时,它就在他们头顶扇动着精致的蓝色翅膀——一只蝴蝶。他伸出手指,蝴蝶便轻轻停在上面。他晃晃手指,蝴蝶便掉落在地,变回了碎砖。

“我的生活中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说,凝视着脚下的路面,“我只会管理农场,并且努力站出来,说真话。但是,如果连柔刻岛上都尽是诡计和谎言,我会恨那些愚弄我、愚弄我们所有人的人。这不可能是谎言。不可能全都是谎言。大法师的确进了白发番的迷宫,带回了和平之环。他的确和年轻的国王一起进入了死亡之地,打败了蜘蛛法师,又回来了。这都是国王本人讲的,他的原话。就算是在我们这里,也有游吟者来唱过这首歌谣,有说书人来讲过这个故事。”

象牙点了点头。“但大法师在死亡之地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也许从那时起,所有的魔法都被削弱了。”

“玫瑰的咒语和以前一样好用。”她坚持道。

象牙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村巫的那点活计在他看来有多么微不足道。他见识过真正的伟绩和力量。她叹了口气,发自内心地感叹:“唉,我要不是女人就好了!”

他又笑了。“你是个美丽的女人。”他的语气朴实,不再是起初的那种奉承,因为她讨厌那样。“你为什么想做男人?”

““那我就可以去柔刻岛了!去见识,去学习!为什么?为什么只有男人能去那里?”

“这是几个世纪前,柔刻第一位大法师定下的规矩。”象牙告诉她,“但是……我也很迷惑。”

“你也迷惑?”

“经常会啊。日复一日,在大宅和学院的所有区域里,都只能看到男孩和男人;镇上的女人们都被施了咒,甚至连踏上柔刻圆丘周围的原野都不可能。要等上许多年,才可能有某位尊贵的女士获准短暂地进入外庭……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所有的女人都没有天分?又或者,是大师们害怕她们,害怕被腐蚀?不,他们只是担心,接纳女人可能会改变他们所坚守的律条——那个律条的纯洁性——”

“女人也可以活得和男人一样贞洁。”蜻蜓直截了当地说。她知道自己直白粗野,而他优雅细腻,但她也只能如此。

“当然,”他说,笑容愈发灿烂,“但女巫并不总是贞洁的,不是吗?……也许这就是大师们所害怕的。也许禁欲并没有柔刻律条教导得那样必要。也许,这样规定并不是为了保持力量的纯净,而是为了让他们独占力量。把女人排除在外,把所有不想自我阉割以获得那种力量的人排除在外……谁知道呢?一个女法师!这必将改变一切,打破所有的律条!”

她可以看到,他的心神在她眼前飞舞,拾起、摆弄各种想法,改变它们的形态,就像把砖头变成蝴蝶。她不能和他共舞,不能和他游戏,但她好奇地望着他。

“你可以去柔刻。”他说,眼睛因兴奋、恶作剧和冒险而闪闪发光。面对她近乎乞求又不敢相信的沉默,他坚持道,“你可以去。你是个女人,但要想改变模样,有的是办法。你有着男人的内心、勇气和意志。你可以进入大宅。我很清楚这一点。”

“可我去那儿做什么呢?'

“做所有的学生都会做的事。独自住在石室里,学习变得智慧!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样,但这样,你也能学到东西的。”

“我不行。他们会知道的。我根本进不去。你不是说有守门人吗,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有口令,是的。但我可以教给你。”

”你可以?这是允许的吗?”

“我不关心他们是不是允许,”他说着,皱起眉,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大法师自己也说过,律条就是用来让人打破的。不公缔造了律条,而勇气则能打破它。如果你有这种勇气,那我也有!”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走出马厩,沿着半山腰的小路绕到了山后。她最喜欢的一条狗,一条又大又丑的大头猎犬,跟在她后面。她在山坡上停了下来,下方是沼泽地中的溪水。十年前,玫瑰就是在那条小溪里给她命名的。她站在那儿,那条狗蹲坐在她身边,抬头看着她的脸。她的脑海中一片混沌,只有话语在不断回响:我可以去柔刻,搞清楚我是谁。

她向西看去,目光越过芦苇丛、柳树,以及更远处的山丘。西边的整片天空明澈而空无。她静立了一会儿,灵魂似乎升入了那片天空,然后就离开了,离开了她的身体。

一阵轻微的声响沿着小径传来,是那匹黑色母马柔和的蹄音。蜻蜓回到她自己的身体里,嘴里呼唤着象牙,追着他跑下山去。“我要去。”

这场冒险并非出于他有意的设计。尽管这主意很疯狂,但他越想越喜欢。一想到将要在西潭村度过漫长而灰暗的冬天,他的心就像石头一样沉了下去。这里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只有那个名叫蜻蜓的女孩,逐渐占据了他的思绪。如今,他已经完全被她那巨大、纯洁的力量征服了,但他之所以事事都顺着她,其实是为了让她最终顺应他的意愿。这是场游戏,他觉得值得一试。如果她愿意跟他走,那他就相当于赢了。整件事的乐趣在于,虽说这个让她扮作男人进入柔刻学院的主意不太可能真的成功,但一想到那帮装腔作势、自命不凡的大师和他们的马屁精将会受到怎样的冒犯,他就无比愉悦。如果他果真成功了,真让一个女人穿过了那扇门,哪怕只是一瞬间,那将是多么甜美的报复啊!

钱是个问题。女孩自然会以为,作为一个伟大的巫师,他只需打个响指就能登上法术船,乘着法术风漂洋过海。但当他告诉她他们必须订船位时,她只说了一句:“我有跑路钱。”

他喜欢她这种乡下俚语。有时,她会吓到他,而他对此很反感。在他的梦里,她从未屈服于他,反而是他自己屈服于某种激烈的、毁灭一切的甜美,陷入湮灭的怀抱。在他的梦中,她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存在,而他自己什么也不是。他从这些梦中惊醒,无比羞愧。直到白天,直到看到她那双脏兮兮的大手,听到她像个乡巴佬,像个傻瓜一样说话时,他才能找回他的优越感。他真希望能把她的话学给什么人听,比如他以前在大港时的朋友,他们准会被他逗笑的。“我有跑路钱。”骑马回西潭村时,他学给自己听,忍不住笑起来。“我确实有。”他大声说。那匹黑色的母马摇了摇她的耳朵。

他告诉桦树,他收到了他在柔刻岛的大师——手大师——的消息,必须马上赶回去,当然,他不能说是什么事,但到那儿以后应该花不了多长时间,半个月去,半个月回。休耕前怎么也能赶回来。他只得请求桦树老爷预支薪水给他,用以支付船费和住宿费,因为柔刻巫师不应该利用人们的善意获得自己所需的东西,而是应该像普通人一样付账。桦树同意了,给了象牙一个钱包,作为他的旅费,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口袋里的第一笔真钱:十枚象牙币,一面刻着珊列斯的水獭,另一面是象征和平的符文,以向莱布宁王致敬。“你们好,跟我同名的小老弟们。”与它们独处时他说,“你们会和跑路钱相处愉快的。”

他没怎么跟蜻蜓讲起他的计划,主要是因为他没怎么计划,指望靠他自己的聪明才智见机行事。只要有机会施展,他的才智一向不会让他失望。女孩几乎什么也没问,只除了:“我一路都要扮成男人吗?”

“对,”他说,“但只是伪装。到了柔刻我再帮你施易容咒。”

“我还以为是变换咒。”她说。

“那可不太明智。”变换大师那简洁庄重的语气被他学得惟妙惟肖,“如有必要,我当然会这么做。但你会发现,巫师们在使用精深咒语时非常谨慎。这并非毫无缘由。”

“一体至衡。”她说,一如往常,只能听懂他话里最浅白的意思。

“也可能是因为这类技艺的力量已经大不如前了。”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想要削弱她对咒语的信心。也许是因为,对她的力量与完整性的任何削弱,都是对他的增强。一开始,他只是想勾搭她上床,这是他喜欢玩的游戏。但这场游戏变成了一场他始料未及也无法终止的比赛。现在,他已下定决心,不是要赢得她,而是要打败她。他绝不能让她打败他。他必须向她和他自己证明,他曾经的梦想毫无意义。

一开始,他不耐烦对着她的冷脸献殷勤,于是制作了一种符咒,那是一种术士用的诱惑咒,制作时他的内心充满了不屑,虽然他知道这玩意儿很管用。他把符咒用在她身上时,她正在修补牛笼头,这正是她会做的事,然而,这符咒并没能激起她的柔情蜜意,不像之前在哈吾讷和泰维勒镇那些女孩身上那么百试百灵。蜻蜓逐渐变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她不再没完没了地问起柔刻,他说话时,她也不回答。他试探性地走近她,握住她的手,她挥出一记重拳,打在他头上。他头晕目眩地看她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出马厩,她喜欢的那条丑陋的猎狗小跑着跟在后面,还回头看了一眼,龇牙咧嘴地冲着他笑。

她走的是去老宅的路。等到耳朵不再嗡嗡响,他偷偷跟上她,希望那符咒其实生效了,她还是会把他带到自己的床上,只是方式比较粗鲁罢了。接近老宅时,他听到了杯盘破碎的声音。那个父亲,那个酒鬼,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起来又害怕,又困惑,紧接着传来了蜻蜓刺耳的高声叫骂:“滚出去,你这个没种的叛徒!你这个臭不要脸的色鬼!”

“她夺走了我的酒杯。”伊瑞亚主人对陌生人说,小狗一般哀鸣着,那群狗也围在他身边,哀号不已,“还把它摔碎了。”

象牙离开了。一连两天都没过来。第三天,他试着骑马经过旧伊瑞亚,她大步走过来迎接他。“对不起,象牙。”她说着抬起头,氲氤的橙色双眼注视着他,“我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了。我当时很生气。但不是对你。请你原谅我。”

他宽宏大度地原谅了她,不再尝试对她施展爱情符咒。

用不着符咒,此刻他心想,很快他就将真正拥有掌控她的力量。他终于知道该怎么得到它。因为她已把它交到了他手中。她有着极强的力量和意志,但幸运的是,她很蠢,而他不蠢。

肯伯口港的酒商订购了六桶十年陈酿的法尼安干红,桦树要派一个车夫去送货,他也很乐意让他的巫师当保镖,因为这些酒很贵重。而且,虽然年轻的国王已经在尽力纠正世风,但道路上仍有盗匪出没。于是,象牙坐着驷马高车,垂晃着双腿,一路颠簸缓行。在毛驴山下,一个粗野的身影出现在路边,问车夫能不能搭个车。“我不认识你。”车夫说,举起鞭子,想把陌生人吓退,但象牙绕过来说:“让这小伙子搭一程吧,我的好伙计。有我在这儿,他坏不了什么事。”

“那就麻烦您盯着他点了,大人。”车夫说。

“我会的。”象牙说,向蜻蜓眨了眨眼。她满身尘土,穿着农夫的旧罩衫,打着绑腿,戴着脏兮兮的毡帽,伪装得很好。她没有眨眼回应。他们并排坐在一起,双腿垂在马车尾端摇晃,夏季的山丘和田野缓缓地、缓缓地从身边滑过,催人欲睡,困倦的车夫坐在前头,与他们隔着六大桶颠簸不休的葡萄酒——哪怕是在这时,她依然在扮演她的角色。象牙想逗逗她,但她只是摇摇头。也许,在上了贼船之后,她被这个疯狂的计划吓到了。他说不准。她神情严肃,安静得出奇。象牙想,等到这女人屈服于我,我可能会非常厌倦她。这个念头撩拨着他,让他几乎难以自持,但当他回头看她时,他的渴望就在她巨大而真实的存在面前消失了。

这条路贯穿了鼎盛时期伊瑞亚的广大领地,路边没有旅店。夕阳西沉,接近地平线时,他们在一座农舍前停了下来,那里有马厩可以让马匹休息,有棚子可以停放马车,厩楼里还有稻草,供马夫取用。厩楼又黑又闷,稻草发霉。尽管蜻蜓就躺在离他不到三尺的地方,象牙却没有感觉到半分欲望。她一整天都在扮演男人,连他都快信了。也许她真能骗过那些老家伙!想到这里,他咧开嘴笑了,然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一路颠簸,还经历了一两场夏日雷雨。黄昏时分,他们到达了肯伯口港,一个有围墙的、繁荣的港口城市。他们让车夫去做主人吩咐的事,自己则往低处走去,找了一间靠近码头的旅馆。蜻蜓看着这座城市的风光,什么都没说,可能是出于敬畏,可能是不喜,也可能只是单纯的不关心。“这小城不错,”象牙说,“但整个地海只有哈吾讷才称得上城市。”

她依然不为所动,只是说:“去柔刻做生意的船不多吧?你说,会不会要等上很久,才能找到一艘船载我们过去?”

“如果我带着巫杖就不会。”他说。

她不再东张西望,若有所思地迈着大步走了一会儿。她动起来时很美,大胆而优雅,头高高昂起。

“你是说,他们会优待巫师?但你还不是巫师。”

“那只是形式。我们这些高级术士在执行柔刻的任务时也可以带巫杖。我这也算执行任务吧。”

“带我去柔刻?”

“带一个学生去——是的。一个具有出色天赋的学生!”

她没有再问什么。她从不争论,这是她的美德之一。

那天晚上,在海滨旅馆吃晚饭时,她难得有些羞怯地问道:“我真有出色天赋吗?”

“据我判断,你有。”他说。

她想了想——与她的交谈总是节奏很慢——然后说:“玫瑰总是说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哪种。而我……我知道我有,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所以你要去柔刻搞清楚。”他说着向她举杯。过了一会儿,她也举起酒杯,对他笑了笑,这个笑容是如此温柔灿烂,让他忍不住说:“愿你所得皆所求!”

“如果我能找到,那也都要归功于你。”她说。在那一刻,他爱上了她的真心,放弃了对她的任何想法,只想把她视为一场大胆冒险、勇敢玩笑中的旅伴。

旅店很拥挤,他们只得与另外两个旅客挤在一间房里,但这一夜,象牙的心思很纯洁,他还为此稍微自嘲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从旅馆的菜园里摘了一枝草药,把它变成一根上好的巫杖,杖头是铜的,与他同高。“这是什么木头?”看到它,蜻蜓着迷地问,他笑着回答说迷迭香,她也笑了起来。

他们沿着码头,打听有没有开往南方的船,可以带一个巫师和他的学徒去智者之岛,很快就找到了一艘开往瓦梭的重型商船,船主愿意免费让巫师乘船,以示好意,学徒则是半价。即便是半价,也要花上他们一半的跑路钱,但他们可以独享一间船舱,因为海獭号是一艘有甲板的双桅大船。

他们与船主交谈时,一辆马车停在了码头上,开始卸下六个熟悉的酒桶。“那是我们的酒。”象牙说。船主说:“是送去霍特镇的。”蜻蜓则轻声说:“产自伊瑞亚。”

说着她回过头,瞥了一眼那片土地。这是他唯一一次看到她回头。

船上的天候师在启航前不久才登船,他不是柔刻巫师,而是一个饱经风吹雨打的家伙,穿着一件破旧的航海斗篷。象牙微微挥动巫杖,跟他打招呼。天候师上下打量着他,说:“这船上只能有一个人操纵天候。如果不是我,我就下船。”

“我只是个乘客,风袋师傅。我很乐意由您来负责操风。”

那术士看看蜻蜓,她像树一样笔直地站着,什么也没说。

“好。”他说,之后便再也没跟象牙说过话。

然而,在航行过程中,他与蜻蜓聊过几次。这让象牙有点不安。她的无知和轻信可能会给她自己惹来麻烦,从而给他惹来麻烦。她和那风袋师都谈了些什么?他问她,她回答说:“谈我们的未来。”

他瞪大眼睛。

“我们所有人的。维岛、菲克维岛,还有哈吾讷、瓦梭,以及柔刻。岛上所有的人。他说,去年秋天,莱布宁王要加冕的时候,曾派人到弓特去找卸任的大法师来为他加冕,但他不愿意来,而且也没有新的大法师。于是国王自己给自己加冕。有人说这样不对,说他得位不正。但也有人说,国王自己就是新的大法师。但他不是巫师,只是一个国王。所以又有人说,黑暗时代将再次到来,那时将没有正义之治,巫术会被用于邪恶。”

过了一会儿, 象牙说: “都是那个老天候师说的?”

“我想,可能是民间流言。”蜻蜓回答道,她的头脑一向这么简单。

别的不说,天候师确实是个行家。海獭号向南急航,他们遇到过夏天的暴风雨和波涛汹涌的海面,但从未遇到过风暴或者邪风。他们在欧岛北岸、伊利安、冷岛、柯梅瑞与欧港停靠,装卸货物,然后向西驶去,把乘客送到柔刻。面向西方时,象牙总是感到不安,他太清楚柔刻的防护有多完备了。他知道,如果柔刻风不准他们靠岸,无论是他还是天候师,都无能为力。如果是这样,蜻蜓一定会问为什么:风为什么要推开他们?

他很高兴看到那术士也很紧张,他站在舵手身边,时刻关注着桅杆,准备一有西风的迹象就立刻收帆。但风稳稳地从北面吹来。一阵雷声响起,象牙下到了船舱里。但蜻蜓留在了甲板上。她告诉过他,她怕水。她不会游泳。她说:“溺死一定是件可怕的事——不能呼吸——”一想到这个,她就不寒而栗。这是她唯一表露过的恐惧,但她不喜欢低矮狭窄的船舱,因此每天都待在甲板上,夜里如果暖和,就直接睡在那里。象牙没想把她哄进船舱。他现在知道,哄骗是没用的。要想拥有她,他必须掌握她。只要他们能抵达柔刻,他就能成功。

他又回到甲板上。天放晴了,太阳渐渐沉落,西方的云层也随之消散,天空染成金色,映衬出一座高耸幽暗山丘的轮廓。

象牙带着一种热切的恨意,望着那座山丘。

“那是柔刻圆丘,小伙子。”天候师对他身边的蜻蜓说。她正站在栏杆边上。“我们正在驶入泰维勒湾。那里只会刮他们想要的风。”

等到他们顺利进入海湾,降下锚,天已经黑了。象牙对船主说:“我明早上岸。”

蜻蜓坐在他们的小船舱里等他,一如既往的严肃,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我们明早上岸。”他又重复一遍,她点了点头,毫无异议。

她说:“我看起来还好吗?”

他坐在他狭窄的床铺上,看着坐在她狭窄床铺上的她。他们没法面对面坐,因为膝盖没地方放。在欧港时,她听从他的建议,给自己买了体面的衬衫和长裤,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希望被录取。她的脸被风吹得发皴,但洗得很干净。她的头发梳成了棍辫,和象牙的一样。她的手也很干净,平放在她的大腿上,修长有力的手,像男人的手。

“你看起来不像个男人。”他说。她的脸沉了下来。“在我看来不像。在我看来,你永远不会像个男人。但是别担心。在他们看来,你会像的。”

她点了点头,满脸焦虑。

“第一个考验是很重要的考验,蜻蜓。”他说。每天晚上,独自躺在小舱室里时,他都在为这次谈话做准备。“要想进入大宅,得先穿过那扇门。”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她说,语气急迫而恳切,“我就不能告诉他们我是谁吗?有你在那里为我担保——说我虽是女人,但也有一些天赋——我保证会发誓,并且守禁欲咒。如果他们想让我独自生活,我也愿意——”

她说话时,他在不停地摇头。“不,不,不,不。不可能。没用的。死路一条!”

“就算你——”

“就算我替你说话,他们也不会听的。柔刻律条禁止向女人传授任何高等技艺、造物真言里的任何字词。从来如此。他们不会听的。所以要让他们亲眼看到!我们会让他们看到这一点的,你和我。我们会教给他们。你必须保持勇气,蜻蜓。你绝不可软弱,也不能想,哦,我求求他们让我进去,他们不会拒绝我的。他们会的。而且一定会的。如果你暴露了,他们还会惩罚你。还有我。”说到最后一个词时,他加重了语气,并在心里默念消灾。

她用那双难懂的眼睛凝视着他,最后问:“我该怎么做?”

“你相信我吗,蜻蜓?”

“是的。”

“你是否愿意完全信任我——在清楚地知道我为你冒的风险比你自己要冒的还要大的情况下?”

“是的。”

“那么,你必须告诉我你要对守门人说的话。”

她瞪大了眼睛。“但我以为是由你来告诉我——口令。”

“他要的口令就是你的真名。”

他沉默了一会儿,等着她慢慢理解了,然后继续轻声说道:“而且,给你施易容咒时,要想让咒语完整、深刻,好让柔刻的大师们把你当成一个男子,我也必须知道你的真名。”他又停顿了一下。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所说的一切都像是真的,因此声音温和动人,他说:“我本来早就可以知道了。但我选择不用这些技艺。我希望你能足够信任我,亲口告诉我你的真名。”

她低头看着紧抱膝头的双手。在船舱灯笼的暗淡红光下,睫毛在她的面颊上映出纤长的影子。她抬起头,直视着他。“我的真名是伊瑞安。”她说。

他笑了笑。她没笑。

他什么也没说。事实上,他根本无话可说。早知这么容易,早在几天前、几周前,他就可以得到她的真名,以及让她按照他的想法做任何事的力量,只需假装实行这个疯狂计策,而不用真的放弃他的薪水和本就摇摇欲坠的声誉,不用进行这次航行,也不必为此大老远地跑到柔刻来!现在,他意识到整个计划是多么愚蠢。他帮她做的伪装,一秒钟都骗不过守门人。想要羞辱大师们,就像他们羞辱他那样,不过是他的妄想。因为执迷于欺骗这个女孩,他已陷入自己为她设下的陷阱。他痛苦地意识到,他太相信自己的谎言,因而坠入了他自己精心编织的网中。他在柔刻出过一次丑,现在又回来重蹈覆辙了。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而悲凉的愤怒。没用。什么都没有用。

“怎么了?”她问。她那低沉、沙哑的嗓音中的温柔使他丢盔弃甲,他把脸藏在手中,努力屏住羞愧的泪水。

她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这是她第一次触摸他。他忍受着那触摸的温暖和力度,他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去追求它。

他想伤害她,想把她从她那可怕、无知的善良中惊醒。但他最终开口说的却是:“我只是想和你做爱。”

“真的吗?”

“你以为我是像他们那样的阉人吗?为了成为圣人,就用咒语自我阉割了?你以为我为什么没有巫杖?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在学院里?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吗?”

“是的,”她说,“我很抱歉。”她的手仍然放在他的膝盖上。她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做爱。”

他坐直身子,一动不动。

”你到底是什么?”他最后对她说。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想来柔刻的原因。为了找到答案。”

他挣开她,站起来,弯着腰,他们无法在低矮的船舱站直。他双手紧握又松开,站在离她尽可能远的地方,背对着她。

“你找不到的。那里都是谎言,骗局。老头子的文字游戏。我不愿意玩他们的游戏,所以我离开了。你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吗?”他转过身来,露出明晃晃的牙齿,得意地笑了,“我找了一个女孩,一个镇上的女孩,到我的房间来。我的牢房。我的小禁欲石室。它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后面的街道。我没有用咒语——你不能在他们布下的法术中施咒。但她想来。然后她来了,我在窗外放了一个绳梯,她爬了上来。那些老头子进来时,我们正在做!我给他们看了!而且,如果我能把你弄进去,我还会再让他们看看,我会好好给他们上一课!”

“好吧,我试试。”她说。

他愣住了。

“和你的理由不一样,”她说,“但我还是想试试。而且我们来都来了。况且,你也知道我的真名。”

这是真的。他知道她的真名:伊瑞安。像一块炭,像脑海中燃烧的余烬。他的思想无法容纳它。他的知识无法使用它。他的舌头无法说出它。

她抬头看着他,那张锐利而坚毅的脸在朦胧的灯笼光下变柔和了。“如果你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做爱,象牙,”她说,“我们可以做。如果你还想要的话。”

起初他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笑出声来:“我想我们已经错过了……这种可能性……”

她看着他,目光中没有遗憾,也没有责备,更没有羞愧。

“伊瑞安,”他说,现在,她的名字很容易就能说出,在他干燥的口中,像泉水一样沁凉甜美。“伊瑞安,要想进入大宅,你必须……”

阿泽韦

他陪她走到街角,那是一条狭窄幽暗的街道,仿佛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夹在两堵平平无奇的墙壁间,越往里地势越高,于是尽头那堵墙也要稍高些,上面嵌着一扇木门。他已经为她施过咒,让她看起来像个男人,虽然她自我感觉还是女人。她和象牙抱了抱,毕竟,他们也曾是朋友,是同伴,更别说他还为她做了这么多。“要有勇气!”说完他便松开了她。她走过整条街,在那扇门前站定,回头看了看,但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门闩的响动。门打开了,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那里。“有什么能帮你的吗?”他说,脸上没有笑容,但声音很和蔼。

“您能让我进入大宅,先生。”

“你知道该从哪儿进来吗?”他那双杏仁形的眼睛看人很专注,却好像是隔着数里或数年。

“就从这儿,先生。”

“那你知道,你要告诉我谁的名字,我才能放你进去吗?”

“我自己的,先生。我的真名是伊瑞安。”

“真的?”他说。

她迟疑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出声。“这是我们村的女巫玫瑰在维岛伊瑞亚山下的溪水里赠予我的名字。”最后,她还是挺直身子,道出了实情。

守门大师看着她,似乎过了很久。“那好吧,这就是你的真名。”他说,“但也许不是全部的。我想你应该还有一个。”

“我不知道,先生。”

又过了许久,她说:“也许我能在这里得知, 先生。”

守门大师微微低下头。一抹极浅的笑容在他的脸颊勾勒出两弯新月。 他侧过身。“进来吧, 女儿。”他说。

她跨过大宅的门槛。

象牙的易容咒如蛛网般滑落。她又做回了自己,表里如一。

守门大师引领她踏上一道石廊, 走到尽头时,她才想起回头看看那副高耸的骨白色门框,看看门上刻的那棵树,看看千百片叶子被阳光穿透。

走廊那头匆匆走来一个身披灰袍的年轻男子,跟他们照面时突然顿住脚步。他凝视着伊瑞安,而后略一点头, 继续前行。她回头看他。他也在回望着她。

齐眉高的空中,一团缥缈的绿火沿着走廊飞驰而来,显然是在追那个年轻人。守门大师朝它挥挥手,它避开了他。伊瑞安慌忙背过头,矮下身,但那冷火掠过时,她还是感到发间一阵刺痛。守门大师扫视一番,脸上的微笑绽放开来。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她能感觉到他在注意她,关心她。她站起身来,跟上他。

他走到一扇橡木门前停下,没有敲门,而是用巫杖尖在门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号或符文,那是一根轻巧的巫杖,由某种灰木制成。门开了,里面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进来!”

“请在这里稍等片刻,伊瑞安。”守门大师说着走进房间,任由身后的门敞开着。她能看到几个书架、书,还有一张桌子,上面也堆着些书,桌上还有几个墨水瓶、一些带字的纸,桌边坐着两三个男孩,还有一人头发花白、体格敦实,正是刚刚应声的男人。她眼见那人变了脸色,转头惊愕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压低嗓门,激动地质问守门大师。

两人一齐朝她走来。“这位是柔刻的变换大师,这位是维岛的伊瑞安。”守门大师说。

变换大师公然盯着她看。他要比她矮一些。他的目光移向守门大师,又回到她身上。

“很抱歉要当着你的面谈论你,这位女士,”他说,“但我只能如此。守门大师,你知道我从未质疑过你的判断,但律条规定得很清楚。我不得不问一句,是什么让你违律放她进来的?”

“她的要求。”守门大师说。

“但——”变换大师一时语塞。

”上次有女人要求进入学院是什么时候?”

”她们知道律条是不会允许的。”

“那你知道吗,伊瑞安?”守门大师问她。伊瑞安答道: “我知道, 先生。”

“那你为何还要来?”变换大师问道,他的态度严厉,但难掩好奇。

“象牙师傅说,我可以扮成男人混进来。但我觉得我应该说出自己是谁。我会跟大家一样禁欲的,先生。”

守门大师的笑容逐渐上扬,脸颊上又浮现出两弯长长的括弧。变换大师的面色依然严厉,但他眨眨眼,略一思量,说道:“我相信——的确——说实话绝对是更好的选择。你刚才说是哪位师傅?”

“象牙。”守门大师说,“一个哈吾讷大港来的小伙子,我三年前让他进来,去年放他出去的,你或许还有印象。”

“象牙!跟着手大师修行的那小子?——他也在这里?”变换大师愤怒地问道,等着她的回答。而她站得笔直,一言不发。

“不在学院里。”守门大师微笑着说。

”他这是在愚弄你,女士。他想要借此愚弄我们,但这也是在愚弄你。”

”是我在利用他,利用他带我来到这里,告诉我该对守门大师说什么,”伊瑞安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愚弄任何人,而是来学习我需要知道的东西。”

“我经常想,我为什么会让那个男孩进来,”守门大师说,“现在, 我开始明白了。”

听到这话,变换大师看了看他,忖量片刻,沉声问道:“守门大师,你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维岛的伊瑞安来到我们这里,要寻找的或许不只是她需要知道的东西,也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东西。”守门大师的语气同样郑重,笑容也消失了,“我想,这件事应该需要我们九人共同讨论。”

变换大师消化着这番话,不觉满脸愕然,但他并没有追问守门大师,只是说:“但学生不应该参与其中。”

守门大师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可以安排她先住在镇上。”变换大师说着松了口气。

“在我们背后议论她时?”

“你该不会想把她带进议事厅吧?”变换大师不敢相信地问。

“大法师就把艾伦那男孩带进去了。”

“但——但艾伦是莱布宁王——”

“那伊瑞安是谁?”

变换大师沉默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语气相当谨慎:“我的朋友, 你想要做什么,要学什么?她是什么,值得你这样为她争取?”

“我们又是谁,”守门大师说,“连她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把她拒之门外?”

“一个女人。”召唤大师说。

伊瑞安在守门大师的小屋里等了几个小时,那是一间低矮、明亮的房子,里面没什么家具,只在一扇小窗下有个座位,从那里可以看到大宅的菜园——平整漂亮的菜畦里,种着一垄垄蔬菜和草药,更远处还有浆果藤和果树。她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男人带着两个男孩,走到其中一块菜地里除草。看着他们小心伺弄菜地,她渐渐放松下来,希望自己也能搭把手。陌生的环境,未知的等待,让她备感煎熬。守门大师来过一次,给她端来一杯水和一盘食物,有冷肉、面包和大葱。他叫她吃,她便吃了,虽然咀嚼和吞咽都是那么艰难。园丁们离开了,窗外再没有什么可看,只有生长的卷心菜和跳跃其间的麻雀,偶尔一只老鹰从高空飞过,以及菜园外,在微风中摇曳的大树。

守门大师终于回来了,说道:“跟我来,伊瑞安,见见柔刻的大师们。”她的心开始狂跳,如同一匹拉着车飞奔的马。她跟着他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来到一个房间,墙壁是深色的,上面镶着一排高高的尖顶窗。房间里站着一群男子。她进来时,每一个都转过头来看她。

“诸位,这位是维岛的伊瑞安。”守门大师说。没人回应。他示意她往里走。“这位是变换大师,你已经见过了。”他对她说,然后一一介绍众人。但她记不住他们的头衔与专精的奥义,只记得她以为是园丁的那个人是草药大师,还有召唤大师,他们中最年轻的那位,身材高大,面容庄严美丽,像是用黑色的石头雕刻而成。守门大师介绍完毕,率先开口的便是他。“一个女人。”他说。

守门大师点点头,一如既往地温和。

“你召集九人就是为了这个?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守门大师说。

“内极海上空有群龙现身。柔刻岛上没有大法师,群岛也没有加冕的真王。正事繁多,”召唤大师说,他的声音也像是石头做的,冰冷而沉重,“我们何时着手去做?”

守门大师没有回答,一时间,室内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终于,有人开口问道:“守门大师,你放这女人进来,是想让她成为柔刻的学生吗?”此人身材瘦小,眼神明亮,身着一件红色束腰短袍,外面披着巫师斗篷。

“就算我想,也要看诸位答不答应。”他说。

“真的吗?”红袍男子微微一笑。

“手大师,”守门大师说,“她要求以学生的身份进来,我看不到有什么理由要拒绝。”

“理由有的是。”召唤大师说。

一个低沉而清亮的男声说道:“最终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个人的判断,而是我们发誓会信守的律条。”

“我不相信守门大师会轻易违背它。”另一个人说道。尽管他的个子很高,但在此之前,伊瑞安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位须发皆白、骨瘦如柴、面容嶙峋的老人。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说话时会看着她。“我叫柯瑞卡墨瑞柯,”他对她说道,“是这里的命名大师,我可以随意使用人们的名字,我自己的也包括在内。你的名字是谁给你的,伊瑞安?”

“我们村的女巫玫瑰,大人。”她答道,站得笔直,尽管她的声音听起来高亢而粗犷。

“她获赠的名字是错的?”守门大师问命名大师。

柯瑞卡墨瑞柯摇了摇头。“不,但是……”

召唤大师一直背对他们站着,盯着未点燃的壁炉出神,此刻也转过身来。“女巫赠予女巫的名字不是我们要关心的问题,”他说,“守门大师,如果你对这个女人感兴趣,那你应该跨出你发誓守护的那扇门,到墙外去探究。这里没有她的位置,以后也不会有。她只会给我们带来混乱、纷争与进一步的削弱。在她面前,我不会再多说一个字。对于有心的错误,沉默是唯一的回答。”

“沉默是不够的,大人。”一个先前一直没出声的人说。在伊瑞安看来,他的模样相当怪异——微微泛红的白皮肤,长长的白发,狭长的眼睛里是一双冰色的瞳仁。他的讲话方式也很怪异——生硬迟滞,还有些扭曲。“沉默是每个问题的回答,同时也不是任何一个的回答。”他说。

召唤大师抬起他那高贵的黑色面庞,看向房间那头的苍白男子,却又一言未发。他径自转身离开,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当他缓步经过伊瑞安时,她忍不住后退一步。那感觉就像是一座坟墓被打开了,一座冬天的坟墓,寒冷、潮湿、阴暗。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等到终于缓过来,她发现变换大师和苍白男子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那个声如沉钟的人也在看着她,见她醒来,便以一种坦率、和蔼而又不失严肃的态度说道:“依我之见,带你来这里的人是有意为害,但你并不是。只是伊瑞安,你只要待在这里,就会对我们和你自己造成伤害。一切不在其位的东西都是有害的。单独的一个音唱得再好,放在错误的曲子里也只能是破坏。女人教导女人。女巫从其他女巫和术士那里学习技艺,而非从巫师那里。我们这里教学所用的语言,女人的舌头天生就说不来。那个年轻人不认同这样的规定,说它们不公、专制。但它们是真正的律条,其建立的基础并非我们想要什么,而是现实究竟如何。无论是公正还是不公,愚人还是智者,都必须遵从它,否则就只能是浪费生命,招致不幸。”

变换大师和他旁边那位枯瘦的鹄面老人都点点头,表示同意。手大师说:“伊瑞安,我很抱歉。象牙之前是我的学徒。没把他教好是我的错,把他赶走更是错上加错。我本以为他没什么本事,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但我没料到他会欺骗你,诱哄你。请你千万不要为此感到羞耻。这完全是他和我的错。”

“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伊瑞安说。她看着他们所有人。她觉得应该感谢他们的礼遇,却又说不出口。她僵硬地对他们点点头,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房间。

她停在两条走廊的交叉点,不知道该往哪边走,这时守门大师赶了上来。“这边走。”他说,跟她并肩走着。过了一会儿,又说,“这边走。”他们很快就来到一扇门前。建造这扇门的不是角和牙,而是一块质朴的橡木,乌黑、结实,上有一道铁闩,经年累月,磨得细细的。“这是通往菜园的门。”这位法师说着,拉开门闩,“也是人们所说的梅卓之门。我守的便是这两道门。”他推开门。明亮的日光让伊瑞安一时目眩,过了好一会儿才能视物,只见门口有一条小路,穿过菜园,一直延伸向更远处的原野,原野之外是高大的树木,在右边还可以看到隆起的柔刻圆丘。门口有个人正站小路边,似乎是在等他们。是那个白发细眼的男人。

“真形大师。”守门大师跟他打招呼,一点也不惊讶。

“你送这位女士去什么地方?”真形大师说,语气怪异。

“不去什么地方,”守门大师说,“我带她出来, 全凭她的意愿,就像我放她进来样。”

“你愿跟我来吗?”真形大师问伊瑞安。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守门大师,没有出声。

“我不住在大宅里。不住在任何屋宅里。”真形大师说,“我住在那里。原林中。——啊。”说着他突然转身。那位高大的白发老人,命名大师柯瑞卡墨瑞柯,也出现在小路上,但在真形大师啊之前,他还不在那儿。伊瑞安困惑地看看他,再看看真形大师。

“这只是我的一个呈像,也可以说是显身或传使。”老人对她说,“我也不住在这里。在几里外。”他朝北边比划了一下。“等你和真形大师忙完了,可以去我那儿。我想多了解一下你的名字。”他向其他两位法师点点头,便消失了。原地只剩一只大黄蜂在嗡嗡作响。

伊瑞安低头看着地面。过了许久,她清清嗓子,没有抬头,说道:“我待在这里就会造成伤害,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守门大师说。

“待在原林里不会伤害任何人。”真形大师说,“跟我来吧。那儿有一座老房子,一个小屋。又旧又脏。但你应该是不会介意的,嗯?住上两天。你会知道的。”说罢便踏上那条小路,小路两侧分别是香芹和矮秆菜豆。她看了看守门大师,他回以微微一笑。她跟上那个白发男子。

他们走了半里左右。在右手边,可以看到沐浴在夕阳下的整座圆丘;身后是学院,在山冈低处,依势排布着许多屋顶,乍看一片灰色;跃然眼前的则是高耸的林木,她能认出的便有橡树、柳树、栗树与梣树,还有高大的常青树。林中枝叶繁茂,一束束阳光穿透浓荫,一道小溪穿林而过,两岸绿油油的,还有许多褐色的蹄痕,那是牛羊前来饮水或者涉水去对岸时留下的。牧场明亮的草坪上,有五六十只羊在细嚼慢咽,两人踏着梯蹬,翻过围栏,在小溪边站定。“就是那屋子。”法师说着,指指一个低矮的屋顶,上面长满青苔,有一半被午后的树影遮住了,“今晚就住那里。你愿意吗?”

他请她住下,而不是叫她住下。她所能做的就只有点点头。

“我去拿吃的。”他说着,大步离开,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树底的光影中,尽管不像命名大师那么突然。伊瑞安目送着他,确定他已离开,才穿过高高的草丛,朝那间小屋走去。

小屋非常老旧,历经多次翻修,但距离上次翻修也已经很久了。应该也很久没住过人,鉴于其间的气息是那样的凝滞、孤寂。然而,这又是一种宜人的气息,仿佛住在这里的人都睡得很安稳。至于那破旧的墙壁、老鼠、灰尘、蜘蛛网和为数不多的粗陋家具,对伊瑞安来说,跟自己家里没什么两样。她找来一把光秃秃的扫帚,把老鼠屎清出去,把自己的毯子铺在木板床上,又从一个柜门歪歪斜斜的储物柜里找到一个带裂纹的陶壶,走到屋外十步远那条清亮而宁静的小溪旁,装了满满一壶水。她恍恍惚惚做完这些,就坐在草地上,靠着晒得暖烘烘的屋墙睡着了。

她醒来时,真形大师也坐在草地上,跟她隔着一个篮子。

“饿吗?吃。”他说。

“我一会儿再吃,先生。谢谢你。”伊瑞安说。

“我现在饿了。“法师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煮鸡蛋,敲碎蛋壳,剥开,吃了起来。

“他们叫它水獭之屋。”他说。“非常老。和大宅一样老。这里,一切都老。我们也老——大师们。”

“你还不算老。”伊瑞安说。她觉得他应该只有三十多岁,但也难说;她一直以为他的头发是白的,因为它不是黑的。

“但我来的远。里也可以是年。我是卡格人,从科勒戈来。你听过吗?'

“白毛番!”伊瑞安直直地盯着他。老雏菊唱的那些歌谣里全是白毛番,说他们自东方航行而来,将土地变为废墟,用长枪刺穿无辜的婴孩;埃兹阿贝失去和平之环的故事里也有;还有那些新的歌谣;还有王的故事,讲的是雀鹰大法师深入白毛番之地,带回和平之环——

“白?”真形大师说。

“霜寒。白色。”说完,她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啊。”过了一小会儿,他说,“召唤大师不老。”她感到那双狭长的冰色眼睛瞥了她一眼。

她什么也没说。

“我觉得,你怕他。”

她点了点头。

她还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 “这些树的阴影里, 没有伤害,只有真实。”

”他从我身边经过时,”她低声说,“我看到了一座坟墓。”

“啊。”真形大师说。

刚刚剥鸡蛋时,细碎的蛋壳在他膝盖边的地面上落成一个小堆。他把白色的碎片排成一条弧线,最后合拢成一个圆。“是的。”他应了一声,继续研究他的蛋壳。然后,他挖开一点泥土,小心而利落地把它们埋好。他掸去手上的土,目光再次扫向伊瑞安,很快又移开了。

“你是女巫吗,伊瑞安?”

“不是。”

但你懂一些知识。

“不, 我不懂。玫瑰不肯教我。她说她不敢。因为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的玫瑰是一 朵明智的花。”法师一本正经地说。

“但我知道我要做一些事情。要成为某种存在。这就是我为什么想来这里。为了找出答案。在智者之岛。”

到现在,她已逐渐习惯他那张怪异的脸,也能读懂他的表情了。她认为他看起来很悲伤。他讲话严肃,干脆,不带感情,回避争端。“岛上的人并不总是明智的,嗯?”他说,“也许守门大师是的。”他现在不再瞥视,而是直视着她,目光攫住她的眼眸,没有放开,“但是在那里,在树林里,在树下,有古老的智慧。永远不会老。我不能教你。但我可以带你去原林。”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好吗?”

“好。”她不太确定地说。

“小屋还好吗?”

“好——”

“明天。”说完他便大步离开。

于是,在炎热的夏日里,伊瑞安有半个多月都住在水獭之屋,那的确是一处宁静的所在;吃着真形大师用篮子带来的食物,也就是鸡蛋、奶酪、蔬菜、水果和烟熏羊肉;每天下午和他一起走进高高的树林,在那里,林间小路似乎从来不在她记忆中的确切位置上,而且常常会远远超出森林的范围。他们默默行走其间,休息时也很少说话。法师是个安静的人。他身上虽有一丝凶悍,但从未在她面前表露。他的存在就像原林里的树木和珍禽走兽一样自然。正如他之前所说,他没想过要教她。她问起原林,他便告诉她,与柔刻圆丘一样,原林从塞古以创造地海诸岛时便已存在,所有的魔法都在这些树的根里,并与所有曾经存在或将会存在的森林里的根交缠在一起。“原林有时在这里,有时在别处。但它永远在。”

她从未见过他住在哪儿。她心想,在这温暖的夏夜,他在哪儿都可以入睡。她问他,他们吃的东西是哪里来的。他说,学院不能自给的东西,就由周围的农户提供,他们认为柔刻大师们对牲畜、田地和果园的保护足以付清这一切。她觉得很合理。维岛有句俗语,叫作巫师没有糊口的粥,指的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奇事。但她不是巫师,又不想吃白饭,于是,她从一个农夫那里借来工具,还去了泰维勒镇,用剩下的那一半跑路钱买了钉子和灰泥,尽心竭力地修补着那间水獭之屋,好挣来自己的那碗粥。

真形大师早上不会来,所以她整个上午都有时间。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但仍然会想念玫瑰、雏菊和兔子,成群的鸡、牛和母羊,还有那些吵闹不休的蠢狗,以及她在家里时,为了保住旧伊瑞亚的家业,为了让餐桌上有食物所做的那些工作。于是,上午的时候,她便悠悠哉哉地干着活,直到看见法师从林间走出来,日光色的头发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一旦进入原林,她就不会再想什么挣得、应得的事,甚至不会想到学习。只要待在那里就足够了,那里就是一切。

有一次,她问他有没有学生从大宅来这里,他说:“有时。”还有一次,他说:“我的话什么都不是。听树叶的声音。”这就是他说过的所有能算得上教导的话。于是她一边走,一边倾听微风吹过树叶的瑟瑟声、狂风扫过树顶的呼啸,看着树影闪烁,想着深埋在黑暗大地中的树根。在林中,她感到全然的满足。然而,她总觉得自己在等待着什么,虽然并无不满,也不急切。这种无声的期盼,在她从树林的荫蔽中走出来,再次看到开阔的天空时,最为深刻、清晰。

有一次,他们走到了原林深处,周围全是她叫不出名字的常青树,高大、苍翠,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呼唤——或者是一声号角?或一声叫喊?——非常遥远,几不可闻。她停下脚步,仔细聆听西方传来的声音。法师继续往前走,直到发现她没有跟上来,这才转过身。

“我听到——”她说,但说不出她听到了什么。

他也驻足聆听。而后,在那片被遥远的呼唤衬得越发辽阔、幽深的寂静中,两人继续前行。

他从未让她独自进入原林。也是过了许多天,他才会留她独自待在林中。但在一个炎热的午后,他们来到橡树丛中一片空地时,他突然说:“我会回到这里的,嗯?”便踏着他那轻快无声的步子离开了,几乎是立刻便消失在斑驳摇曳的树林深处。

她并不想独自探索。若想体会此地的平和,需要宁静、观察和倾听,但她知道这些小路有多么变化多端,这片原林又是如何里面比外面大——正如真形大师所言。她在一片阳光斑驳的树荫下坐下来,看着树叶的影子在地面上闪烁游走。地上有一层厚厚的橡实,尽管她从未在林里见过野猪,但她见过它们的足迹。有那么一瞬间,她还闻到了狐狸的气味。她的思绪如暖阳下的微风,宁静自在地穿行着。

在这里,她的心中常常只有森林本身,没有一丝杂念,但这一天,回忆却涌上心头,分外清晰。她想到了象牙,想到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想知道他有没有找到愿意带他回哈吾讷的船。他告诉过她,他绝对不会再回西潭村了,他唯一想去的地方便是哈吾讷大港,也就是王城。至于维岛,除非它像索利亚一样沉入海中,否则将永远被他抛诸脑后。但她却满怀爱意地想着维岛的道路和田野;想到了旧伊瑞亚,伊瑞亚山下泥泞的小溪,还有山上的老宅;想到了冬天的晚上,雏菊在厨房里唱着民谣,用木屐敲打着节拍;还有老兔子在葡萄园里拿着锋利的小刀,向她展示如何将葡萄树修剪出生机;还有玫瑰,她的埃忒底斯,低声念着咒,缓解孩子断臂的疼痛。我早就认识了一些智者,她心想。她的回忆不由自主地避开父亲,但树叶和阴影的摇晃还是将她的思绪牵了回来。她看到他喝醉了酒,大喊大叫;感觉到他那双颤抖的手在自己身上摸索;她看到他在哭泣,呕吐,羞愧。悲痛在她的身体里升腾,然后消散,就像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纾解了筋骨的酸痛。对她来说,他还没有从未见过面的母亲重要。

她在周遭的温暖中伸个懒腰,放松身子,思绪又飘回到象牙身上。她这一生中还没有渴望过什么人。第一次见到那年轻的巫师时,他骑在马上,身形纤细,神情高傲,她多希望自己能想要他,但她不想,也没办法想,她以为那是咒语的保护作用。玫瑰给她讲过巫师的咒语是怎么发挥作用的——“这种想法根本就不会进入你或者他们的脑子,你懂吧?因为据他们说,这会夺走他们的力量。”但是象牙,可怜的象牙啊,从来都不在这咒语的保护之下。就算他们两个里有人身负禁欲咒,那也一定是她,因为纵使他如此英俊,如此迷人,她也没有任何感觉,最多是有点喜欢,她对他唯一的欲望就是向他学习。

坐在沉寂的原林中,她静静观照自身。鸟儿停止歌唱,微风止息下来,树叶低垂,一动不动。我中了禁欲咒?没有性能力?不完整?不是个女人?她这样问自己,看看裸露在外的强健手臂,又低头看看衬衫领口之下,乳房在暗影中柔软地隆起。

也抬起头,看到白毛番从两侧高大橡树搭成的幽暗拱廊中走出,穿过那片空地,朝她走来。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她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面颊和脖颈烧了起来,头晕目眩,双耳嗡鸣不已。她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什么都好,好让他的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低下头,摆弄一片陈年的落叶,仿佛对它的筋络很感兴趣。

我想要的是什么?她问自己,答案并未形诸文字,而是直接贯穿她的整副身心:火,更大的火;飞,御火而飞——

她回到这里,回到树下静止的空气中。白毛番坐在她身边,低垂着头。她觉得他看起来那样纤细、轻盈,那样安静、忧伤。没什么可怕。不会有伤害。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

“伊瑞安,”他说,“能听到树叶的声音吗?”

微风又吹起,她能听到橡树间几不可闻的低语。“一点点。”

“听懂它们在说什么了吗?”

“没有。”

她没问,他也没再说。没过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她也跟了上去,踏上那条通往林外的小路——它总能带他们回到泰维勒溪与水獭之屋旁的草地,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这天,他们走到时已是下午。他来到小溪边,那里,溪水刚刚穿林而出,尚未来得及分汊,他屈膝饮水,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喝了几口。岸边高高的杂草丛凉爽宜人,他坐在那里,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的族人,卡格人,他们崇拜神灵。双生神,他们是兄弟。国王也是神。但是在诸神出现之前和消失之后,亘古长存的是河流。还有洞穴,石头,山丘。树木。大地。大地的黑暗。”

“原初之力。”伊瑞安说。

他点点头。“那里的女人懂得原初之力。这里也是,女巫。而是坏的学问——嗯?”

每当他在陈述句的结尾加上小小的疑问语气词嗯?或呐?时,她总是有点惊讶。她什么也没说。

“黑暗是坏的,“真形大师说,“嗯? ”

伊瑞安深吸一口气,扭过头,直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无暗不生光。 ”

“啊。”他说着,别开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我该走了。”她说,“我在原林走走可以,但不能住在那儿。那里不是——我的位置。召唤大师说,我在这里会造成伤害。”

“存在就会造成伤害,每个人都是。”真形大师说。

像往常一样,他随便拿起手头的东西,摆布起来:在河岸边这一小片沙地上,他放了一根叶梗、一片草叶,还有几块鹅卵石。研究一番,又重新排布。“接下来,我不得不谈一谈所谓的伤害。”

停顿很久之后,他继续说道:“你知道,有一条龙把我们的雀鹰大人,以及年轻的国王,从死亡之岸带了回来。然后,那条龙把雀鹰送回了他的家,因为他的力量已经消失了,不再是法师。所以,在那之后,柔刻大师们聚在一起,推选新的大法师,就在这里,在原林里,像往常一样。但事情和往常不一样了。

“在龙来之前,召唤大师也从死者之地回来了。是他的技艺带他去那里的。他在那里,石墙之外的国度,看到了我们的大法师和年轻的国王。他说,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他说,雀鹰大人要他回到我们身边,回到生者的世界,把这个消息带给我们。我们都为此悲痛万分。

“但后来那条龙,凯拉辛,把活生生的他带了回来。”

“我们站在柔刻圆丘,看着大法师拜别莱布宁王,那时召唤大师也在。然后,龙载着我们的朋友离开,召唤大师便倒下了。“

“他躺在地上,浑身冰冷,心脏静止,如死尸一般,但他还在呼吸。草药大师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唤醒他。他已经死了,他说,还有呼吸,但已经死了。于是我们也为他哀悼。然后,我们都忧心忡忡,我所有的真形都显示着变化和危险,于是我们聚在一起,想选出一位新的大法师,来指引我们,守护柔刻。在九人会议中,我们让年轻的国王暂代召唤大师的席位。我们觉得他理当是我们中的一员。只有变换大师一开始反对,但后来也同意了。”

“人也齐了,会也开了,却选不出人来。我们说这说那,但一个名字都提不出。然后我……”他停顿了一会儿。“我身上出现了我的族人称之为艾度瓦奴的东西,也就是他人之息。词语就那样出现在脑海中,我不由自主地说出——哈玛弓登!柯瑞卡墨瑞柯告诉大家,这是一句赫语,意为弓特女人。然而,等到身体重新回到我的掌控之下,我却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我们还是没能选出大法师,就这样散会了。”

“国王很快就走了,天候大师也一起离开。在国王加冕前,他们去了弓特,想找雀鹰大人问弓特女人是什么意思。嗯?但他们没能见到他,只见到了我的同胞,环·蒂娜。她说她不是他们要找的女人。于是他们一个人也没找到,一无所获。所以莱布宁断定那是一个尚未实现的预言。之后,他便在哈吾讷为自己加冕。”

“草药大师,还有我,都认为召唤大师已经死了。我们认为,他之所以还有一息尚存,应当是某种咒语的效果,某种他独有的技艺,不为我们所了解,就像蛇懂得让心脏在自己死后很久还能继续跳动的咒语。虽说埋葬一具仍有呼吸的尸体听起来有些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他的身体冰冷,血流停止,灵魂也已不存。所以我们准备埋葬他。然而,就在那时,躺在坟墓旁边的他睁开了眼睛。开始活动,说话。他说,我已将自己再次召回生者的世界,来完成必须完成的事情。”

真形大师的声音变得沙哑,他突然伸出手,拂乱了小石子组成的图案。

“所以,等到天候大师从国王的加冕仪式上回来时,我们又集齐了九人。但是有了分歧。因为召唤大师说,我们必须再次集会,推选出一位大法师。他说,我们中没有席位留给国王。而是弓特女子,不管她是什么人,都不可能在只有男人的柔刻获得一席之地。嗯?天候大师、诵唱大师、变换大师和手大师都认为他说的对。他们还说,莱布宁王是从死者之地返回的人,应验了那个预言,所以大法师也应当是从死者之地返回的人。”

“可——”伊瑞安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真形大师说:“这门技艺,召唤,你知道的,很可怕。从来都很危险。这里,”他抬头看向上空金碧交错的树影,“这里没有召唤。没有穿墙回来死而复生。没有墙。”

他有一张战士的脸,但在凝望树木时,那张脸却变得柔和,充满渴望。

“所以,”他说,“现在他以你为由召开集会。但我不会去大宅。我不受他的召唤。”

“那他就不会来这里吗?”

“我想他不会踏入原林。也不会去柔刻圆丘。圆丘之上,一切都如其所是。”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也没有问,满心只想着一件事: “你说, 他以我为由召集你们会面。”

“不错。送走一个女人,要用上九个法师。”他很少笑,笑起来却短促而强烈,“这次会面是为了维护柔刻律条,也为了推选大法师。”

“如果我离开——”她看到他摇了摇头,“我可以去找命名大师——”

“你在这里更安全。”

想到自己可能会造成伤害让她很是苦恼,但她对自己可能正身处危险之中这件事毫无概念。“我不会有事的,”她说,“所以,命名大师,还有你——还有守门大师——”

“——不希望托里戎成为大法师。草药大师也是,虽然他总是在挖草药,很少说话。”

他看到伊瑞安惊讶地盯着他。“召唤大师托里戎说出了他的真名,”他说,“他死了,嗯?”

她知道莱布宁王的真名是公开的,他也是从死者之地回来的。但想到召唤大师也是这样,还是让她感到震惊和不安。

“那……学生们呢?”

“也有分歧。”

她想着那座学院,她在那里的停留是那样短暂。而在这里,在原林的荫蔽下,她看到它像石墙一样,把一类生物圈在里面,把其他的拦在外面,就像畜栏,像囚笼。人待在那样的地方,还怎么可能维持自己的平衡?

真形大师把沙地上的四块鹅卵石拨成一道小弧,说:“我希望雀鹰没有离开。我希望我能读懂影子写了什么。但我只能听到树叶在说着改变,改变……一切都会改变,除了它们自己。”他再次用那种渴望的眼神看向头顶的树影。太阳要落山了,他站起身来,轻轻地向她道了晚安,转身步入林中,离开了。

她在泰维勒溪畔坐了一会儿。他讲的那些事、她在原林里的想法和感受都让她苦恼,而在那里居然还会有想法或感觉能让她苦恼,这件事本身也令她苦恼。她回到屋里,把晚饭一件件摆出来,有熏肉、面包,还有夏季生菜,却尝不出一点滋味。她坐立不安,于是又沿着河岸漫步回到水边。迟暮时分,天气暖和,四周一片寂静,乳白色的云翳中,只隐约透出几颗最大的星星。她脱下凉鞋,把脚伸进水里。水流很凉爽,但仍有日光的余温脉脉流过。她脱下自己仅有的那身男式衬衫和马裤,赤身滑入水中,感受着水流在周身的推涌与拨弄。她从未在伊瑞亚的溪流中游过泳,也讨厌波涛汹涌的大海,灰暗而又阴冷,但这天晚上,湍急的水流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水中肆意漂游,指尖拂过光滑的岩石和自己柔滑的身体,双腿灵活地在水草间穿行。水流洗去了所有的苦恼与不安,她在溪流的轻抚中愉快地浮动,抬头望着星星那洁白柔和的光焰。

一股寒意流遍全身。水变冷了。纵使四肢仍然发软,肌肉依旧松弛,她还是勉力打起精神,抬起头,看到正对着她的岸边有个男人的黑色身影。

她直立起身子,一丝不挂地站在水中。

“滚开!”她喊道,“滚开,你这个恶心的叛徒,你这个臭不要脸的色鬼,我非得把你的肝挖出来不可!”她攀着坚韧的草丛跃上河岸,站稳脚跟,但岸上没有人。她站在原地,怒火中烧,浑身发抖。她又跳回水边,找到自己的衣服穿上,嘴上仍在大声咒骂:“你这个没种的巫师!你这个狗娘养的叛徒!”

“伊瑞安?”

“他来了!”她喊道,“那个脏心烂肺的东西,托里戎!”她大步迎向真形大师,他刚走到屋前的星光下。“我在小溪里洗澡,他就站在那里看我!”

“是他的传使……只是一个呈像,不会伤到你的,伊瑞安。”

“长眼睛的传使,能看到的呈像!我希望他——”她骤然收声,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感到一阵恶心,浑身颤抖,咽下嘴里涌起的冰冷口水。

真形大师上前,握住她的双手。他的手很暖和,而她冷得要命,于是她整个人都凑了上去,汲取着他的体温。他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她别过脸不看他,但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身体还贴在一起。最后,她后退一步,挺直身子,往后捋了捋湿漉漉的粗硬长发。“谢谢你,”她说,“我太冷了。”

“我知道。”

“我从不会冷的,”她说,“一定是他。”

“我告诉过你,伊瑞安,他来不了这里的,在这里,他伤不到你的。”

“他在哪儿都伤不到我的。”她说,火又开始在她的血管中奔涌,“如果他胆敢这么做,我会毁了他。”

“啊。”真形大师说。

她在星光下看着他,说:“告诉我你的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只是一个我想到你时,可以叫你的名字。”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在科勒戈岛,我还是野蛮人时,叫阿泽韦。在赫语中是战旗的意思。”

“阿泽韦,”她说,“谢谢你。”

她躺在小屋里,觉得那里的空气窒闷,天花板也压抑,然后突然沉沉睡去。东方刚一泛白,她又突然醒了。她走到门口,想看看她最爱的日出前的天空,却看到真形大师阿泽韦正裹着灰色的斗篷,在门前的地面上酣睡。她悄悄退回到屋里。不一会儿,她看到他往树林里走去,步子有点僵硬,边走边挠着头,像是还没完全睡醒。

她开始干活,把屋子的内壁刮干净,准备上一层灰泥。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敞开的门。门外站着她原以为是位园丁的那个男人——草药大师。他看起来坚实、可靠而不露声色,就像一头黄牛,旁边是身形消瘦、面容严肃的老命名大师。

她走到门口,含混地打了声招呼。看到这些柔刻大师让她有些胆怯,他们的出现意味着平静的日子结束了。与真形大师在寂静的夏日森林中漫步的日子,其实昨夜就结束了。她都懂,却根本不想懂。

“真形大师叫我们来的。”草药大师说。他看起来不太自在,注意到窗下有一丛杂草,便连忙说,“那是绒绒草。应该是个哈吾讷人种的。我都不知道岛上有这个。”他专注地翻检着,还摘了几个荚果放进自己的腰包。

伊瑞安以同样的专注偷偷研究着命名大师,试着分辨他是所谓的传使还是有血有肉的存在。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虚影,但她觉得他并不真的在场,当他走到斜照的朝阳下,却没有投下影子时,她的想法便得到了证实。

“先生,这里离你住的地方很远吗?”她问。

他点点头,说:“我把自己留在半路上了。”他抬起头,真形大师正朝他们走来,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

他跟他们打完招呼,问道:“守门大师会来吗?”

“说是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守着点门。”草药大师说,小心翼翼地扣好他那个有许多口袋的腰包,看了看其他人,“但我也不知道他镇不镇得住这个蚁巢。”

“出什么事了?”柯瑞卡墨瑞柯问,“我最近一直在研读龙,没有注意蚂蚁。但所有在我塔里学习的男孩都离开了。”

“被召唤了。”药草大师木着一张脸说道。

“然后呢?”命名大师说,语气比他还要淡然。

“我只能跟你们说说我的看法。”草药大师不太情愿地说,显得更不自在了。

“说吧。”老法师说。

草药大师仍然有些犹豫。“这位女士不是九人中的一员。”最后他说。

“但她是我们讨论中的一部分。”阿泽韦说。

“她在此时来到此地,”命名大师说,“此事绝非偶然。我们都只知道自己能看到的东西。但名字背后还有名字,我的治疗师大人。”

那位黑眼睛的法师听罢低了低头,从善如流地说了句“很好”,明显松了一口气。“托里戎常常和其他大师,还有年轻人们待在一起。秘密会议,小圈子,流言蜚语。年纪小的学生都吓坏了,有几个跑来问我或守门大师他们能不能走——离开柔刻。我们愿意放他们离开。但港口没有船,也没有新的船过来,最后一艘便是载着女士你来的那艘,它第二天就驶向瓦梭了。天候大师让柔刻风推拒一切。就算是国王亲临,也休想再踏入柔刻一步。”

“直到风向改变,嗯?”真形大师说。

“托里戎说莱布宁不是真王,因为没有大法师给他加冕。”

“胡说八道!一点历史都不懂!”老命名大师说,“前任国王陨落几世纪后,第一位大法师才出现。柔刻只是代王执政。”

“啊。”真形大师说, “真正的主人回家时,管家很难交出钥匙,嗯?”

““和平之环已经修复,”草药大师用他那耐心、忧虑的声音说道,“预言实现了,诺雷德的儿子也已加冕,但和平却没能实现。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我们找不到平衡?”

“托里戎想要做什么?”命名大师问。

“把莱布宁王带到这里来,”草药大师说,“那些年轻人一直在说着什么真正的王冠。在这里重新为他加冕。由大法师托里戎主持。”

“消灾!”伊瑞安脱口而出,同时比划了个手势,以免那恶语成真。没有人笑,草药大师也跟着比了个同样的手势。

“他是怎么控制他们所有人的?”命名大师说,“草药大师,伊里奥斯挑战雀鹰和托里戎的时候,你也在场。我想,伊里奥斯的天赋和托里戎的一样强大。他运用天赋控制众人,彻底控制他们。托里戎也是这么做的吗?”

“我不知道,”草药大师说,“我只能告诉你,我和他待在一起,待在大宅里时,会觉得人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已经发生的事。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都不会生长。无论我用什么方法治疗,疾病都会以死亡告终。”他环视所有人,像一头受伤的牛,“而我认为这是真的。除了静止不动,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恢复至衡。我们已经越界了。大法师和莱布宁整个人都进入了死亡之地,又全身而退——这是不对的。他们打破了绝对不可打破的律条。而托里戎回来,则是为了拨乱反正。”

“什么?要把他们送回死亡之地吗?”命名大师说。而真形大师说:“律条是谁定的?”

“那里有一堵墙。”草药大师说。

“那堵墙并不像我的树这样根深蒂固。”真形大师说。

“但你说的对,草药大师,我们失去了平衡。”柯瑞卡墨瑞柯说道,声音冷厉,“从何时何地起,我们过了界?有什么被我们忘记、背弃和忽略了?”

伊瑞安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正在说话的人。

“平衡出了错,静止也无用。只会错上加错,”真形大师说,“直到——”他打开的双手抬起,又下压,迅速地做了一个逆转的手势。

“还有什么能比把自己从死亡中召唤回来更有错的?”命名大师说。

“托里戎是我们中最优秀的——那样勇敢的心灵,那样高贵的思想,”草药大师几乎是强忍着怒火说道,“雀鹰爱他。我们大家都爱他。”

“他被自己的良心压垮了,”命名大师说,“那种责任感让他一意孤行,觉得只有自己才能纠正一切。为此,他拒绝了死亡,因而也拒绝了生命。”

“有谁能站出来反对他呢?”真形大师说,“我只能躲在我的树林里。”

“我躲在塔里。”命名大师说,“还有你,草药大师,你和守门大师躲在名为大宅的囚笼里。我们修建围墙,本是为了把所有邪恶挡在外面。但或许有些时候,它也将邪恶关在了里面。”

“反对他的,我们这边有四个人。“真形大师说。

“他们那边有五个人。”草药大师说。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命名大师说,“站在塞古以种下的森林边,谈论如何摧毁彼此?”

“是的。”真形大师说,“太久不变就会自我毁灭。森林之所以永恒,就是因为它死而复死,才能一直活着。我不会让那只死去的手碰我,也不会让它碰国王,我们的希望所在。预言已经做出,借我之口。弓特女子。我不会坐视它被遗忘。”

“那我们要去弓特吗?”草药大师被阿泽韦的热情感染了,“雀鹰在那里。”

“环·蒂娜在那里。”阿泽韦说。

“也许我们的希望也在那里。“命名大师说。

他们默不作声地站着,难以抉择,想要维护这一点点希望。

伊瑞安也默不作声地站着,但她的希望已然破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羞惭,一种一无是处的感觉。这些勇敢睿智的人,正在努力拯救他们的所爱,却不得其门而入。而她没有他们那样的智慧,也无从参与他们的决定。于是她从他们身边走开,而他们没有发现。她继续向前,朝泰维勒溪走去,在那里,溪水漫过巨石,倾泻而下,形成一处小瀑布,欢快地流出森林。清晨的阳光下,水光清亮,叮咚作响。她想哭,但她从来不怎么会哭。她站在原地,看着那水流,羞惭慢慢转为愤怒。

她走回三人那里,叫道:“阿泽韦。”

他转向她,吃了一惊,略微上前几步。

“你当时为什么要为我打破律条?那是我应得的吗?要知道,我可永远成不了你们这样的人。”

阿泽韦皱起眉头。“守门大师准你进来,是因为你的要求。”他说,“我把你带到原林,是因为在你来之前,树叶就对我说出了你的名字。伊瑞安,它们说,伊瑞安。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但绝非偶然。召唤大师也知道这一点。”

“也许我是来摧毁他的。”

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也许我是来摧毁柔刻的。”

他那双黯淡的眼睛忽然绽出光彩:“试试看!”

她面对他站着,一阵漫长的战栗穿透了全身。她感到自己要比他大,比她自己大,大上许多许多,动动手指就能摧毁他。这个渺小、勇敢、朝生暮死的人类,这个随时会结束的生命,就站在那里,毫无防备。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他身边退开。

力大无穷的感觉从她身上缓缓消退。她微微转动颈项,向下看去,看到自己褐色的手臂和卷起的袖子,凉爽碧绿的草叶匍匐在穿着凉鞋的脚边,似乎有些吃惊。她回头望着真形大师,他似乎仍然是那个脆弱的生命。她同情他,又尊敬他。她想提醒他,他正处于危险之中,但她根本说不出话。她转过身,走回小瀑布边的河岸,蹲下身子,将脸埋入双臂,不再去想他,也把这个世界抛诸脑后。

法师们说话的声音,一如溪水奔流的声音。溪水说的是溪水的语言,他们用的是他们的语言,但二者皆不是正确的语言。

伊瑞安

阿泽韦回到三人身边,草药大师看到他的神情,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我不清楚。”他回答,“也许我们不应该离开柔刻。”

“也许我们根本离不开,”草药大师说,“如果天候师傅把所有的风都锁定为逆风……”

“我要回我所在的那里,”柯瑞卡墨瑞柯突然说,“我不喜欢把自己像只旧鞋似的随处乱丢。晚上再来这里找你们。”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想去你的树下走一走,阿泽韦。”草药大师长叹一声,说道。

“去吧,德亚拉。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草药大师走了。阿泽韦在屋墙边的简陋长凳上坐下,那是伊瑞安做好放在这里的。他望向上游,她蹲在岸边,一动不动。在他们和大宅之间的田野上,羊群轻轻叫着。临近中午,阳光越来越热。

父亲给他取名叫战旗。他抛下所知的一切,来到西方。从原林的树木间知道了自己的真名,成为柔刻的真形大师。整整一年来,树荫、树枝与树根间的真形,林中所有无声的语言,都在诉说着毁灭、越界和万物的改变。他知道,现在,改变降临在他们身上,与她一同到来。

看到她时他就知道,自己得照管她。虽然正如她所说,她是来摧毁柔刻的,但他必须帮她。他心甘情愿这样做。她和他一起走在林间,高大、笨拙、无所畏惧,用她那双大手小心翼翼地拨开长满刺的藤蔓。那双褐色的眼睛,琥珀似的,就像树荫下的泰维勒溪水,注视着一切,聆听着一切,沉默不语。他想保护她,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在她冷的时候给了她一点温暖。他没有别的什么能给她了。她必须去的地方,她就会去。她不懂得什么是危险。她没有智慧,只有天真;没有盔甲,只有愤怒。你是谁,伊瑞安?他问道,看着她蹲在那里,像一只被锁在沉默中的动物。

草药大师从树林里回来了,跟他一起坐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中午时分,他回了趟大宅,说好第二天早上会和守门大师一起过来。他们想请其他所有大师都来原林,与他们一同会面。“但他是不会来的。”德亚拉说,阿泽韦点了点头。

他一整天都待在水獭之屋这边,守着伊瑞安,叫她一起吃点东西。她回到屋子,但吃完后,她就又回到岸边的老位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自己也感到身心中生出一股倦怠,一种迟钝,他极力抵抗,却无法摆脱。他想到了召唤大师的眼睛,这次轮到他来体会那种冷了,彻骨的冷,尽管他正身处于炎热的夏日里。是死人在掌控我们,他心想。这个念头挥之不去。

看到柯瑞卡墨瑞柯从北边沿着泰维勒溪慢慢走来,他心里一阵感激。老人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提着高高的巫杖,赤脚蹚过水流,脚在石头上打滑时闷哼一声。他在这侧的岸边坐下,擦干脚,把鞋子穿了回去。“回塔里时,”他说,“我还是坐车吧。雇个车夫,买头骡子。我老了,阿泽韦。”

“快进来。”真形大师说着,为命名大师准备好水和食物。

“那女孩在哪儿?”

“睡着了。”阿泽韦朝岸边点点头,她正躺在小瀑布上游的草地上,蜷缩着身子。

日光的灼热开始减弱,原林的阴影横穿过草地上,而水獭之屋仍在阳光下。柯瑞卡墨瑞柯坐在长凳上,背倚着屋墙,阿泽韦坐在前的台阶上。

“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老人打破了沉默。

阿泽韦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为何而来,阿泽韦?”命名大师问,“我常想问你。从卡格大陆到这里,可是一段非常非常遥远的路。而且,你们那里并没有巫师。”

“是没有,但我们有构成巫术所需的一切。水、石头、树、语言……”

“但不是造物真言。”

“不是。也没有龙。”

“从来没有过?”

“只有在极东之地,在胡珥胡沙漠中,才有过这样的古老传说。那时还没有众神。也没有人。人在成为人之前是龙。”

“那就有意思了。”这位年老的学者说着,挺了挺身子,“我告诉过你,我最近一直在读有关龙的东西。你肯定也听过那些传言,说有龙群穿越内极海,一直向东飞到弓特。显然,这个故事指的显然是凯拉辛载着格德回家那次,只不过被水手们渲染得更加精彩了。但有个男孩向我保证,今年春天,他们全村人都看到了龙在飞,就在奥恩山的西边。所以我才去研读古籍,想知道它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出现在潘多岛以东的。我在一份古老的佩恩长卷中读到了你那个故事,或者说类似的故事。说人与龙原本是同一种族,但他们争吵不休。于是有的向西,有的向东,最终成了两个种族,并且忘记了曾是一族的事。”

“我们去了极东之地,” 阿泽韦说,“但你知道在我们的语言里, 军队的领袖叫什么吗?”

“艾德兰,”命名大师立即答道,大笑起来,“鳞兽。龙……”

过了一会儿,他说:“浩劫将至,我自然可以坐在这里追溯词源……但我想,阿泽韦,这改变不了我们的处境。我们无法战胜他。”

“他是更强的那个。”阿泽韦说道,不带一丝感情。

“的确如此。但是,虽说我也承认这不太可能,丝毫没有机会——但如果我们真的打败了他;如果他回了死亡之地,而我们留在生者这边——那我们要怎么做?接下来会怎么样?”

过了很久,阿泽韦说: “我不知道。”

“你的叶子和影子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吗?”

“改变,改变。”真形大师说, “转变。”

他猛然抬起头。原本聚在栅栏门附近的羊群四下逃窜,有人正沿着小路从大宅走来。

“一群年轻人,”草药大师气喘吁吁地来到他们面前,“托里戎的军队。往这边来了。来抓那个女孩的。要把她赶走。”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我走的时候,守门大师正在和他们交涉。但我觉得——”

”他来了。”阿泽韦说。守门大师出现在那里,那张光滑的、黄褐色的脸上平静无波一如既往。

“我告诉他们说,”他说,“如果他们今天跨出梅卓之门,就再也别想进去,回到他们熟悉的学院中去。有人当场就要求掉头回去,但天候大师和诵唱大师驱赶着他们继续前进。他们马上就到了。”

他们能听到原林东边的田野上传来人群的声音。

阿泽韦快步走到溪边伊瑞安躺着的地方,其他人也跟了上去。她被吵醒了,站起身来,呆滞而又茫然。他们如护卫一般把她围护了起来,等着那三十来个年轻人经过小屋,来到他们面前。人群中,多数是年纪稍大一点的学生,还有五六支巫杖,打头的是天候大师。他那张瘦削而敏锐的老脸看起来紧张而疲惫,但他还是礼貌地向四位法师打了招呼。

他们也向他问好。阿泽韦率先开口:“请进入原林,天候大师,我们将在那里等待九人到齐。”

“先要解决我们之间存在的分歧。”天候大师说。

“那是个棘手的问题。”命名大师说。

“你们身边的女子违背了柔刻律条,”天候大师说,“她必须离开。 有条船正在码头上等着接她,我也敢保证,她会一路顺风抵达维岛。”

“我对此毫不怀疑,大人。”阿泽韦说,”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去。”

“我的真形大人,直以来, 柔刻学院及其律条都在维护秩序免遭毁灭之力的破坏,你这是要公然藐视它们吗?难道到头来,打破真形的不是别人,竟是你自己?”

“真形并非玻璃,也无从打破。”阿泽韦说,“它是呼吸, 是火焰。”

说话费了他很大的力气。

“它不知何为死。”他说道,但用的是他自己的母语,没有人能听得懂。他靠近伊瑞安,感受着她身体的温暖。她就站在那里,默默凝视着,就像一头动物,仿佛根本不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

“托里戎大人从死亡中返回,拯救我们所有人。”天候大师狂热而清晰地说道,“他将成为大法师。在他的治下,柔刻将重现昔日的荣光。国王将从他手中接过真正的王冠,在他的指导下治理国家,就像诺雷德时代那样。神圣的土地上没有女巫来玷污。内极海中也不再有龙的威胁。地海将恢复它的秩序、安全与和平。”

伊瑞安身边的四位法师都没有应声。一片沉默间,他带来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一个声音说道:“把女巫交出来。”

“不。”阿泽韦说,但他无法说出更多的话了。他握着他的柳木杖,但它在他手中只是一根木头。

四人中只有守门大师还能动弹和出声,他向前一步,逐一看向那些年轻的面庞。他说:“你们信任我,将真名交给我。现在,你们还肯信任我吗?”

“大人,”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道,他的面容精致黝黑,手握橡木巫杖,“我们的确信任你,才要请你送走这个女巫,让和平回归。”

没等守门大师回答,伊瑞安走上前来。

“我不是女巫。”她说。在男人们低沉的声音之后,她的声音显得高亢、尖厉,“我没有技艺。没有知识。我前来学习。”

“我们这里不教女人,”天候大师说,“你知道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伊瑞安说着,又向前走了一步, 站到法师面前,“告诉我, 我是谁。”

”认清你的位置,女人。”法师压抑着盛怒,冷冷说道。

“我的位置,”她说道,语速很慢,每个字都拖着长音——“我的位置在山丘之上。在那里,万物皆如其所是。告诉那个死人,我会在那里等他。”

天候大师站在原地,一声不吭。人群愤怒地低语,有一些人走上前来。阿泽韦挡在她和他们之间,她的话将他从束缚身心的麻痹咒中解放出来。“告诉托里戎,我们在柔刻圆丘等他。”他说,“到时候,我们都会出现在那里。”“现在,跟我来。”他对伊瑞安说。

命名大师、守门大师和草药大师跟着他们进入原林。这里本来有一条小路可走的,但有几个年轻人也跟了上去,那小路便消失了。

“都回来。”天候大师对年轻人们说道。

他们犹犹豫豫地回过头。西沉的太阳仍照耀在原野和大宅的屋顶之上,但在树林中,到处都是阴影。

“女巫的术法,”他们说着,“亵渎,玷污。”

“我们先离开。”天候大师说,他的面色凝重,锐利的眼睛里满是忧虑。他率先朝学院走去,其余人则稀稀拉拉地跟在他身后,生气而又沮丧,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嘴仗。

他们在原林里没走多远,还没离开小溪,伊瑞安就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在一个隆起的巨大树根旁蹲下,那是一棵斜探向水面的柳树。四个法师站在小路上。

“她说话时用的是他人之息。”阿泽韦说。

命名大师点了点头。

“看来,我们只得跟着她了?”草药大师问。

这次,守门大师点点头,淡淡地笑了,说:“看样子是了。”

“很好。”草药大师说,面上还是一贯的耐心和忧虑,他走到一边,跪在地上察看林地上一些矮小的植物或真菌。

像往常一样,时间在原林中流逝,却好似根本没有流逝,只是消失了。在几道悠长的呼吸间,在树叶的一阵颤动中,在远处的一声鸟鸣与更远处与之应和的鸟鸣中,白昼悄悄消失了。伊瑞安慢慢站起身来。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小路,沿着它走去。四人跟在她后面。

他们来到平静而开阔的暮光之下。一直等到他们越过泰维勒溪,穿过田野,来到柔刻圆丘前的时候,西方的天际仍有些微的亮光。长空之下,柔刻圆丘高大而幽暗的弧形轮廓巍然耸立在他们的面前。

“来了。”守门大师说。人们正穿过菜园,从大宅的小路上走来。五个法师。还有许多学生。走在最前的是高大的召唤大师托里戎,身披灰色斗篷,手持一根同样高大的巫杖,由某种骨白色的木头制成,顶端盘旋着微弱的法术光。

两条小路行将汇合,蜿蜒向圆丘爬升,托里戎在这里停下脚步,等着他们。伊瑞安大步上前,站到他面前。

“维岛的伊瑞安,”召唤大师用他那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道,“为了和平与秩序,也为了万物的平衡,我请你立即离岛。我们无法满足你的要求,为此我们很是抱歉。但你若还想留在这里,便不配得到歉意,我会让你懂得越界的后果。”

她挺直身子,几乎和他一样高,一样挺拔。有一会儿,她什么也没说,接着用一种高亢尖厉的声音说:“上山,托里戎。”

她沿着上山的路迈了几大步,而他仍站在路口的平地上。她转过身,低头看着落在后面的他。“你为什么不敢上山?”

周围慢慢暗下去,西边只剩下一条暗淡的红线,东侧海面之上,天际已是一片昏暗。

召唤大师抬头望着伊瑞安,慢慢举起手中的白色巫杖,开始念咒语,用的是全柔刻巫师与法师都会的语言,也是他们施展技艺的语言——造物真言:“伊瑞安,我以你的名字召唤你,命令你服从我!”

她犹豫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 她似乎要屈服了,要顺从他,但随即便喊道: “我不仅是伊瑞安!”

听到这话,召唤大师向她奔去,伸手扑向她,仿佛就要抓住她了。现在,他们都在山上了。她昂然挺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高度俯视着他,火光在两人间迸出,昏暗的暮色中,只见一束红色的火焰,还有金红色的鳞片与巨大的羽翼在一瞬间闪过——然后消失了,山路上只剩下那个女人,还有那个正向她俯首的高大男人,他缓缓俯向地面,终于倒了下去。

草药大师,这里的治疗师,第一个动了。他走上小路,在托里戎身边跪下。“大人,”他说,“我的朋友。”

在那团灰袍之下,他只摸到了一堆衣服, 干枯的骨头和一根断裂的巫杖。

“这样也好,托里戎。”他说,却忍不住哭泣。

老命名大师走上前来,问山上的女人:“你是谁?”

“我不知道我的另一个名字。”她回答道,用的是和他一样的语言,也是她对召唤大师说的语言,造物真言,龙的语言。

她转过身,继续向山上走去。

“伊瑞安,”真形大师阿泽韦说,“你还会回来找我们吗?”

她停下脚步,等他走到她身边。“如果你呼唤我,我会的。”

她伸出手来触碰他的。他猛地倒吸一口气。

“你要去哪儿?”他问。

“去将会赠予我名字的人那里。在火中,而不是水中。我的族人们。”

“在西方。”他说。

“比西方更西。”她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和其他人,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继续上山。等到她走得更远,他们看到了她,每个人都看到了。遍布金鳞的庞大身躯,生满尖刺的盘绕长尾,锋利的爪子,明亮火焰般的呼吸。她在山顶停留片刻,转过颀长的头,慢慢环视柔刻岛,视线在原林停留得最久,天色已暗,那里只剩一片模糊的暗影。然后,在一阵铜片相击的脆响声,覆满金甲的宽广双翼张开,整条龙腾空而起,环绕柔刻圆丘一周,飞走了。

只留下一束火光,一缕烟雾,从黑暗的天空中徐徐飘落。

真形大师阿泽韦站在原地,左手握着被她的触碰灼伤的右手。他低头看了看其他人,他们沉默地站在山脚下,目光追随着那条龙。“那么,我的朋友们,”他说道,“现在要怎么办?”

无人应答,除了守门大师。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回到学院,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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