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激进化

38.

当安娜拿起那些资源回收袋时,即使她努力将牛奶纸盒塞到中间,它们仍然发出哐啷声。她消耗的牛奶量不够多,使得牛奶纸盒无法掩盖爸爸留下的空酒瓶所发出的杂音。就算她直接将牛奶全倒进水槽,她还是无法消除这些杂音。她打开大门,走进庭院。玛雅肩上背着装有吉他的吉他包,沿路走过来。这两个孩提时代的朋友同时看见了彼此。就玛雅所知,安娜身上最好、最棒的特质之一是,她不见外。

“来帮我处理这些袋子!”安娜只是哼了一声,将一个袋子递给玛雅。她的神态看起来像是她们几小时前才见过面,而实际上她俩已经几个月没见了。

“我好想你。”玛雅微笑道。

“那是什么鞋子?你要去舞会吗?”安娜回答。

“那你呢?你是在流浪,还是干吗?”

安娜扬了扬眉毛:“我的衣着一直都是这样。变得这么时髦的人是你。”

“时髦?就因为我看起来不像是僵尸电影里的临时演员?”

“你看起来就像是在地震中化的妆!”

她们咧嘴大笑。噢,上帝啊,她们笑得多么开心啊。只要两分钟,一切就恢复如常。同样的挖苦,同样的欢笑,手臂上相同的文身——吉他和猎枪。音乐家和猎人。从来没有哪两个女生有着这么少的共同点,关系却如此亲密。她俩会异口同声地说话,这是属于姐妹俩的默契,她俩当中不需要有人保持安静才能听到对方在说什么。直到玛雅打开安娜塞给她的袋子,看到所有酒瓶,她才哑然无语。

“由于葬礼在明天举行,他今天很清醒。不过他想必不会错过葬礼后的酒会。”安娜说。玛雅是唯一她永远不需要道歉、找借口的谈话对象。

玛雅决绝地点点头,开始将那些空酒瓶塞进资源回收筒。人们在葬礼之前保持清醒,“以示尊敬”。拉蒙娜一旦入土为安,他们就会以相同的理由一连数天喝得烂醉。

“我还以为你爸爸好多了。”她低声说。

“有一阵子是好多了。可是之后我赢了一场比赛,打电话回家告诉他。当他感到高兴的时候,他唯一知道的庆祝方式就是喝酒。”安娜回答的口吻似乎暗示这是她的错。

“我觉得很难过……我……”玛雅开口。但是安娜叹息一声道:“不必啦。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能不能聊点别的?”

玛雅心想,她变得比较强硬了,或者说她只是成年了。因为成年人会将通往所有情感的门窗全封锁起来,只有小孩有余力活在情感的波动之中。

“不管怎么说,我对没有更常打电话来感到很难过。学校的事情太多了,但我至少本该更常到这里来拜访的。我……”

“你现在不就来了嘛。”安娜表示。

“是的,但是你懂我的意思。”

安娜放声大笑,突然搂住她的脖子:“我爱你,你这该死的小蠢驴!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你是唯一为自己已经现身而当面道歉的人!说真的,你都已经在这里了,你还能怎么样吗?”

玛雅用力紧抱着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紧到肺部发疼。

“天杀的,我真想你。”

“你这小蠢驴,你现在不就抱着我嘛!”

“闭嘴!”

玛雅心想,有些人的生活中完全没有像安娜这样的人,他们要怎么活下去呢?人们会怎么做?她俩臂挽臂,沿着道路往回走。路面上仍到处散布着被吹断的树木,各个庭院里仍可见到风暴所留下的破坏痕迹。暴风能够轻易地吹烂我们自以为能做主的错觉。

“要重建这一切,需要花多少钱哪?”玛雅内心激动地想着。

“我在想,你是把我跟你那些经济学教授或其他什么新朋友混在一起啦。”安娜微笑道。

玛雅也微笑起来,摩挲着嘴角。

“可是,这里还不是最糟糕的。你看过赫德镇成了什么样子吗?”

安娜变得严肃起来:“看过。我今天大清早在那里。我听到爸爸跟猎队的那些老头谈话。那里的冰球馆显然被风吹垮了,所以赫德镇的所有球队现在都在我们的冰球馆。天杀的,所有人都气疯了。爸爸说,情况只会更糟糕。”

玛雅注意到,她说是“我们的冰球馆”。这也是安娜身上出现的另一个改变:在维达死后,她更加憎恨赫德镇了。

“我今天早上看到我爸爸跟提姆……”玛雅说道,她想看看她的朋友对此会有什么反应。

“他们想必是在商量拉蒙娜的葬礼。”安娜耸耸肩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是吧。”玛雅说着,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

她不知道该怎么将这段对话延续下去,因为当她搬离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弃自己评定安娜的权利。那时候没人能跟安娜谈论关于维达的事情,所以她有时候会跟“那群人”里的男生讲到这件事,因为他们懂得她的经历。现在他们会去观看安娜的比赛,身穿黑色夹克,待在看台上,而玛雅则忙于自己的新生活。

“我可以想象,提姆也希望跟你爸爸谈论那些关于俱乐部的谣言。我爸爸说,猎队里那些老头一直在闲聊,说区政府要裁掉赫德镇冰球俱乐部,只保留熊镇冰球俱乐部。”

“什么?”

“嗯,没错,你知道的,赫德镇那边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天杀的赞助商了,没有钱了,得仰赖区政府的照顾。现在,难道他们还要用我们的税金重建一座冰球馆吗?省省吧。这样的话,只留一个俱乐部比较好!”

玛雅听得出,这些话并非发自她内心,这些话是她爸爸与其他男人向她灌输的。但她无法反驳,因为这已经不再是她的小镇。

“就在不久前,熊镇也没有任何赞助商……”她只能低声说。

“确实。不过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安娜说着,再度耸耸肩。

“是啊。”玛雅说。

这时,安娜突然以充满罪恶感的眼神看着她,为避免引起争吵而开口说:“你是打算将这把吉他像装饰品一样带着到处转,还是要为我演奏一曲?”

她们走进屋,进了安娜的房间。玛雅在那里为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与小狗们演奏,仿佛一切都一如往常。演奏完毕后,她俩并肩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

安娜问玛雅在想什么。除了真相,玛雅找不到其他可说的话题。

“我们在学校读到宗教的教派,读到激进化。这就跟恐怖分子是同一回事,你知道的,‘坠落中的飞机’。没有人从一开始就是疯子,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滥用暴力,他们只是做了一件小事,然后又做了一件。一切病态的行为缓慢地变成常态,这就是激进化。所有人都变得有点危险,每次都变得比之前更加危险。这座小镇就是这个样子,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为了对的事情而奋战。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动作是……自我防卫。”

安娜沉默地躺着,凝视天花板许久。随后她握住玛雅的手,但没有转身面向她,接着小声道:“天杀的,如果这到处都在发生,我们对此还能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

“那就别再想啦。”

“你比我更擅长不去想这些事情。”

“这还不是因为我冰雪聪明,我已经想清楚了。”

“确实!确实!太合情合理啦!”

安娜咯咯笑着说:“我喜欢你的那些新歌,你的布偶。”

玛雅也用咯咯的笑声回应她:“谢谢,你这个流浪者。”

她俩睡着了,她们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一如过往,她们贴着彼此的背部而睡。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