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尼打着哈欠,恼怒地看看时间。他站在屋外,对着破晓的晨光咒骂,因为那名答应送他去熊镇取回迷你巴士的同事迟到了。泰德早已将自己的所有东西收拾好,站在门厅里等着。他的哥哥托比自然还没醒。特丝协助最年幼的弟弟图尔收拾好他的溜冰鞋,把盒装果汁与玉米片装进包里,强迫他承诺:在训练完毕以前,绝不打开它们。在他的哥哥们练球时,他得在冰球馆等上好几个小时。特丝自己要针对花样滑冰指导几个来自赫德镇的年龄较小的孩子。作为某个在冰上时间长于在冰球场外时间的家庭的一分子,这是常见的情景。
“你们东西带齐了吗?医院打电话来,我得……”妈妈在她背后说道。
特丝不安地看着她:“妈妈,你看起来简直累死了。你难道不待在家吗?”
“我们那边病人太多了,风暴过后,有些人得留在家里清理。我得……”
“妈妈,今晚你得睡觉。保证!”
妈妈对女儿耳语道:“亲爱的,我保证。现在,你要照顾好你的弟弟们……你知道,熊镇那边会是什么样子……”
“你不必担心,妈妈。那就只是练习冰球而已。”
“当然了,当然了。‘只是’。对不起,这并不是你的工作,亲爱的。你只要……上帝啊,你本来只需要担心你自己的事情就好。我甚至都忘了问你的数学考试考得怎么样!”
“我考了满分。”
“你当然会考满分,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记得我不曾在考试中答对所有问题。你是我的女儿吗?你确定?”
这已经是个老笑话了,可是特丝每次的笑声听起来都是那么真诚。哈娜心想,她真的是太优秀了,这个家庭配不上她。在所有科目上都拿到最高分,不曾惹上任何麻烦,照顾自己的弟弟们,她小时候甚至都不曾把衣服弄脏过。就哈娜所知,她是唯一穿着白净衣服上学,回家时衣服仍一尘不染的孩子。当其他小鬼头爬树、在泥洼里打架时,她窝在家里读书。就连她的头发,也始终都像是刚梳过,完全不同于她妈妈那看起来像是将防烫套垫塞进碎纸机的发型。
“看着你长大,我感到非常高兴。而同时,我非常痛恨你长大。”妈妈耳语道。
“别傻啦。”女儿微笑道。
“你应该……你知道的,你本来不应该一直这样认真地处理一切的。你应该去参加派对,跟男生约会,还有……”
“男生?在赫德镇?要敢在这里跟某人约会,你得先花三个月进行族谱调查。”特丝哼了一声。
“别傻啦。”妈妈面露微笑。
“说真的,这里的所有男生都太幼稚了!”特丝坚持道。就在此时,图尔和泰德奔上楼,用水枪弄醒托比。托比在卧室里怒吼着,声音传遍整间屋子。此时特丝对妈妈耸了耸肩,像是在对她说“来反驳我啊”。不过哈娜没注意到她的动作。她望向窗外,凝视着。
“天哪……”她开口。
“天哪?”爸爸在庭院里补上这么一句。
在屋外的路面上,他们那辆迷你巴士高速驶来。哈娜和特丝才刚奔下楼梯,它就已经在篱笆前方停住,一名疯疯癫癫的十八岁少女跳下车。
“安娜!”哈娜的叫声里充满了喜悦,引得特丝为之一惊。
“什么情况?”强尼再度问道。
哈娜抱住那名陌生的十八岁少女,向大家介绍她:“这是安娜!在风暴肆虐的时候,她在森林里帮了我!”
强尼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说道:“噢,我认识你老爸。他一切都好吗?”
安娜没有回答,只管将迷你巴士的钥匙扔给他。
“我觉得应该将你们的车开来这里,毕竟我们家的院子可不是停车场。今天早上我检查过引擎,你早就该将它送进汽车修理厂……”
“是啊!谢谢!”强尼打断她。他的口吻充满受辱感,这让哈娜高声大笑起来。
“安娜,请进!你要喝咖啡吗?”
不过安娜瞄了特丝一眼,看出了她眼中的怀疑。这种女生从来不喜欢像安娜这样的女生,所以她简短地回答:“不了,我得回家陪狗狗们。”
“我们可以……送你回家。你等一下,我去把那些小子都叫出来。”强尼以一种礼貌但仍自觉有点被冒犯的口吻说。
“没事的。我跑回去就行了。”安娜说。
“跑回去?!跑到熊镇?”他惊讶道。
“天杀的,这又没那么远。我得好好练练我的膝盖,我之前受过伤。”她点点头。
“你的膝盖怎么啦?”哈娜问道。
“我撞了一下。”
“撞了什么?”
“一个男生的额头。”
“你做了什么?”强尼喊道。
“他太烦人了,是他活该!”安娜自我辩护着。
哈娜又笑了起来,再拥抱了她一次,坚持说她该另外挑一天晚上来拜访,一起吃顿晚饭。安娜不太真诚地做了保证,同时再次瞄了特丝一眼。特丝比她小一岁,穿着像是动画片里才会出现的白色长裤,而安娜的牛仔裤已经破烂到不像是长裤,而且她已经两天没冲过澡了。她感觉自己像是宫殿里的流浪汉,所以转过身跑步离开。
哈娜凝视着她的背影许久,而特丝则凝视着自己的妈妈许久。她本该拥有这样一个女儿。
* * *
波博敲了敲札克尔家的门。这名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教练在一片雪茄烟雾中打开门,她身上的家居袍已经太过破旧,在她走动时竟然已经不再随之飘动。她厨房里的三台电视上正播放着三场不同的冰球比赛,桌面上则堆满了笔记簿。波博从未遇见像她这样的人,对某种体育活动拥有他人无法企及的知识,但对从事这种运动的选手所知甚少。在任命他为助理教练时,她明确表达自己用得到他的地方:“人事问题,跟人们说话,类似这样的。”她只对和冰球有关的东西感兴趣。
“今天早上,亚马打电话给我。我跟他在森林里跑步。我觉得他想回来参加练球……”波博开口。
“他有多重?”札克尔不带任何情感地问。
“太重了。”波博承认道。
“他呕吐了吗?”
“像头小牛般呕吐。”
她点点头,抽着雪茄,突然面露惊讶之色。
“嗯?”
“什么?”波博问道。
“还有什么别的吗?”她问。
“没,没,没有什么别的,我只是……”
“这不就得了嘛!我听说所有来自赫德镇的球队要在我们的场馆练球。所以我要你将我们的练球时间改到今晚的最后一轮。”
“最后?队上这些男生对于这么晚才练球肯定会不高兴的……”波博开口。不过他察觉到,这就是她的意图。她不愿意收高兴的男生,当队上收新选手时,她的最初几个问题当中,有一个就是:“你是希望舒服地过日子,还是赢得冰球比赛?”
“今晚见!”札克尔说着,就准备关门送客了。
波博赶紧说道:“也许你可以打电话给亚马?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他或许不敢亲自打电话,我……”
看札克尔的表情,她似乎将这句话倒过来听了。
“打电话?”
“哎呀,我知道你并不认同‘激励球员’这种事情,你也说过,所有人都得自己做选择。好像跟驴子有关?你能将驴子牵到水边,却不能强迫它喝水?这我懂!可是,亚马是……他就是亚马!他所需要的一切,就是一点鼓励……所以,你也许可以……”
札克尔抽着烟,似乎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波博嘴巴张合着,却不知道说什么了。所以札克尔尽可能耐心地向他解释,并且将重点放在“我们”上:“我们不训练球员,我们训练球队。亚马不需要证明他能打冰球,他需要证明:他不笨。我们能凭借着才华平庸但头脑睿智的球员赢球,而才华横溢但脑子愚蠢的球员是永远不会赢球的。因为睿智的球员可能会做蠢事,但愚蠢的球员永远做不出睿智的事。”
“我……”波博嗫嚅道。当她用这种方式讲话的时候,他就会感到头痛。
“任何人都可以学会成为白痴,但白痴永远学不会任何东西。”札克尔总结道。其实,她绝少像这样尝试着略加说明。
“亚马并不是白痴。”波博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受到了伤害。
札克尔将那根雪茄摁熄在家居袍的口袋上。如果那件家居袍还称得上干净,它本该燃烧起来,但现在它已因一层又一层的破损和污渍变得坚硬,似乎因此具备了防火功能。随后,她说道:“这一点还有待评估。首先,我们还得看看他是哪种驴子。”
随后她关上门,都没有说再见。她根本不觉得,这样做是不礼貌的。
* * *
强尼尝试着发动那辆迷你巴士,前后试了十二次。他咕哝着:“那个安娜肯定对它动了什么手脚。”所有孩子都将自己的背包放到了车上,最后就连托比都准备好了。他们开向熊镇。沿路强尼因为自己的座位没有调到适当高度,以及安娜改动了他对车内广播频道的设定而生着闷气。
“拜托,爸爸,我们难道还得听老头摇滚乐吗?”当他终于调整到正确的频道时,特丝问道。
当然了,她坐在前座——目的在于不让托比和泰德为了抢夺这个座位而打架。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1949— ),美国摇滚歌手、作词作曲家。“我不敢说斯普林斯汀的坏话,在我的生活中就只剩下他不会埋怨我。”爸爸咕哝道。
特丝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爱大惊小怪。”
爸爸将音量调高:“布鲁斯理解我。”
特丝朝天翻了个白眼,转身面向后座。“泰德,你的英文短文写完没有?”
“嗯。”泰德应道。
“我可以看看吗?”
他从装着冰球装备的提袋里翻出电脑。他们共用一台电脑,借此在冰球馆的看台上写作业,同时等待着彼此的练习时间结束。
“你能不能……帮我修改一下语法,还有类似的狗屎蛋?”他要求道。
“这你得自己学。”他姐姐抱怨道。不过很显然,她会修改语法的。
而后他们开始接近熊镇的边界。这时爸爸清了清嗓子,对此,作为优秀的哥哥姐姐,泰德、托比和特丝马上开始笑闹起来,他们开玩笑,甚至唱歌,发出各种噪声,目的就是分散图尔的注意力,不让他通过窗口向外望,纳闷着告示牌上究竟写的什么。
这倒像是,他今天不会听到“婊子”这个词似的。
* * *
瑞典语的“直觉”(magkänsla)字面意思是“腹部的感觉”。伊丽莎白·札克尔在自家厨房里重新点燃一根雪茄,吃着直接从汤锅里取出的水煮土豆,观看着三个屏幕上播放的冰球赛。那些赞誉她具有教练才华的人总会谈到她的策略与分析能力,但她最主要的才华其实就是独具慧眼,因为她总是客观地解读信息,不会根据自己的意愿去解读信息。她已经看过太多教练根据他们认为可能发生的情况而给某名选手过多的机会,或者完全不给某名选手机会,他们还会根据“本能”和“直觉”来行事。札克尔唯一担忧的直觉就是腹泻,她将与冰球有关的一切全保存在脑海里。即使某些球员是相当善良的人,她仍会将他们从球队名单中剔除,原因就在这里。她甚至不需要思考他们是不是优秀的冰球员。对她而言唯一重要的是,他们是不是对的冰球员。
人们说她“愤世嫉俗”,她不太理解:如果不这么做,要怎么赢得冰球比赛。你想获得胜利吗?你能通过引用能说服人的论点、正义或讲道理来赢得胜利吗?她坚信:绝大多数赛季的结局在真正开打以前就已经注定了。打造冠军队伍的是阵容的配置与部署,而不是某个站在板凳区高声喊叫直到中风的教练。当熊镇在今年春季风头正盛时,记者们突然把这个俱乐部称为“培育人才的工厂”,把札克尔称为“天才”。她觉得他们可以做个界定,这究竟是人才建立的功勋,还是她的功勋?她实际上做了什么?她没有将亚马变为巨星,只是将他部署在他比较少犯错的情境中。小镇里的人们总是瞎扯说她会“测试”自己的球员,她让他们接受“心理学实验”。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试图弄清楚,她手边这群驴子属于哪种类型,以便知道她可以直接放弃对哪些人的希望。
因此,当波博那天去她家谈论到亚马以后,她便坐在厨房里抽烟,同时在屏幕前做笔记。她的情感或许不像其他人那么丰富,但她不缺同理心。她知道波博心胸宽大,希望满足所有选手的最佳利益,尤其是亚马的最佳利益。追根究底,教练的工作并不是教养他人。俱乐部在媒体上展示的公关手册数量和措辞华丽的“价值语文件”再怎么众多,教练的工作还是在于赢得冰球比赛的胜利。衡量结果的是计分板,不是情感。因此,札克尔此刻在一个屏幕上播放亚马上一季球赛的影片,在另外两个屏幕上则播放其他球队选手比赛的影片,借此做比较。她通常借此观察对手,努力预测哪些球员会在对阵时给亚马造成麻烦。但是,她现在这么做,是想找到能够取代他的人。
这样做或许很不近人情,也许根本就是冷漠无情。但根据了解到的信息,她只能这么做。波博是亚马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没有人比波博更信任自己的朋友,要是连他都认为亚马已经脆弱到必须由教练打电话去激励他,他才会想打冰球(而不是闷在家里买醉),那就太迟啦。札克尔知道,波博来这里的目的是想给自己的朋友争取最后一次机会,但他最终却适得其反。
* * *
当你成为父母时,没有人会告诉你这是个陷阱、一个恶意的玩笑、一道难题。因为你做得永远都不够,而且你永远不会赢。
强尼将那辆迷你巴士停在熊镇的冰球馆外。他的手机响个不停,他的同事们都等在森林里,但他仍然决定陪着孩子们走完最后一小段路,送他们进去。
女儿看出爸爸的担心,说道:“没事的,爸爸。那只不过是书呆子般的小屁孩在告示牌上的胡乱涂鸦,我们没问题的。我会盯住托比,不让他跟人争吵。”
“你确定?这感觉不……我是说,我可以跟进去,待一会儿……”爸爸开口说道。
托比和泰德将箱子从后座的行李箱里拖出来。虽然两人有着相同的父母,年龄只相差两岁,但简直就像两个不同的物种。强尼担心自己对其中一个要求太多,对另一个要求太少。他在今年春天观看过泰德的一场比赛,一如往常,他无数次被要求坐下,却从不听话。泰德打得并不尽如人意,尽管他打得很好。他在冰面上的表现是最好的,但他没有拿出他可以拿出的表现。“是尖叫声。”最后特丝指出。当然,强尼一如往常地误解了她的意思,恶狠狠地瞪着敌队球员的家长们,说:“是啊,是啊,是啊,他们天杀的可真能叫,可是泰德得学会排除这些干扰,专心打球!”特丝沉静地叹了一口气,说出事实:“爸爸,他们的尖叫声影响不了他。是你的尖叫声。”强尼没有迎视她的目光,只是站在看台上,双手狠狠地插在裤子口袋里,简直要将口袋插出洞来,而后他才喃喃自语:“我同样对托比大声喊叫,那又没怎么样……”特丝诚实地摇摇头,低声道:“没有。你很清楚你并没有那么做。”
在比赛剩余的时间里,强尼坐了下来。特丝说的是事实。他更常对泰德喊叫,因为他看出这个十三岁少年的潜力,而由于他看出托比已经达到了极限,所以他不常对托比喊叫。
“爸爸,没事的。我保证!”现在,特丝坚持着。
她帮图尔解开安全带。这个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笑了,对于将要见到自己的朋友们,他感觉兴奋极了。他外表看起来可爱、温和,实际上则是一道龙卷风。最近一次,强尼对他惹出的烂摊子大发脾气。哈娜问他为什么这样,强尼绝望地喊道:“因为他是我们的第四个孩子,我理应能好好处理的!!!”“哎呀、哎呀、哎呀,”哈娜那时笑了起来,而后亲吻他道,“亲爱的,如果你哪一天自认是个好爸爸,那你其实就是个糟糕透顶的爸爸。”强尼一想到这事就很生气。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准备好应付图尔。他以为他已经准备好了,但他依然坚持他们本该将这个孩子取名为“惊讶”。当他在单位将这件事情告诉班特时,班特露出那种家中子女已经成年的男人才会露出的微笑,说:“强尼,不用担心,只要孩子们还活着,有足够干净的内衣裤可穿,你就是个够好的爸爸了。”说得容易,但感觉做起来很困难。
“确定?我可以跟你们进去,待一会儿……”现在他开口。
但是特丝打断道:“确定!爸爸,你现在可以离开了!他们在你后面按喇叭!”
“天杀的,我才不在乎他们按喇叭……”
“可是,爸爸,我在乎!那很丢人!”
她将图尔从后座拉出来,关上车门,然后走到驾驶座,亲吻爸爸的脸颊。
“在我们的人生中,你无法分分秒秒都紧盯我们。我们会过得很好的。小伙子们的教练在这里,而且里面有一堆成年人。现在,走吧,在森林里时,要注意安全!”
“你不用担心我!”他受辱般地答道。
她模仿着他的动作说:“你甭担心我我我我我!”
“我可没发出这种……声音。”他咕哝着。
“爸爸,你就小心一点吧,好吗?布鲁斯·斯普林斯汀需要你活着,这样才有人听他唱歌。”
他笑了起来。对于她,他最感到良心不安。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够好,能够教养这些孩子。但对于女儿,他的这种感觉最为明显。从她九岁以来,他就无法再指导她写任何作业。现在她是高中生了,梦想着进入大学读法律,那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世界。因此,当她讲到她想搬去定居的城市名称以及在那里学习时,他用最愚蠢的情感来自我防卫。她为什么想要搬家?赫德镇还不够吗?她的成长历程难道这么糟糕,让她一心只想离开这里?想想看:要是她选错学校呢?想想看:这是他的错吗?假如她的爸妈换成其他人,换成跟她更相像的爸妈,会怎么样?要是这样,她是否会更有成就,走得更远,变得更快乐?托比、泰德或图尔会不会更有成就?他是否太常吼叫了?还是他吼叫得还不够?他是否已经“尽了一切努力”?
“现在,爸爸,走吧。”特丝小声道。
爸爸镇静下来:“我会尽快来接你们,你要盯住托比,这样他才不会,你知道的,太像……我。”
女儿露出微笑,做了保证。他对后方猛按喇叭的车辆置之不理,就在停车场上看着,直到他家所有的小孩都走进门,而后才开走。对于他们的长大,他感到痛恨,痛恨。
* * *
对所有的青春期男女而言,一个简单、痛苦的事实是:他们的人生鲜少由他们所做的事情决定,真正有意义的是那些他们要做但没做的事情。
当亚马离开家时,地面上有积雪。时序几乎进入冬天,天几乎全暗了,他无数次地想打电话给札克尔。他几乎就要战胜自己脑中的声音了。他从“洼地”出发,几乎一路走到冰球馆,但在停车场前一两百米处停下脚步。停车场上满是小孩子,他们的双亲送他们来练球,他们跳下车,大呼小叫着,为自己的朋友们加油。亚马认得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每次他为甲级联赛代表队进球时,他总会看见他们隔着亚克力隔板发出狂喜的吼叫声。他知道,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在住家附近的街道上打球时仍然假扮他,因为他们只记得他身手最矫健、最美好的时光,那时他是超级巨星,是他们的偶像。现在呢?假如他今天进入冰球场,然后失败了,表现出自己的身材如何欠缺锻炼,动作如何迟缓,他又是谁呢?不过就只是另一个“几乎”要成功的人,一个几乎跟着熊镇冰球队在春季赢下整个联赛的人,一个几乎进军美国国家冰球联盟的人。他差点要打电话给波博。他差点要穿越停车场。他差点走进冰球馆,请求札克尔让他再度随队练球。绝大多数的青春期男女并不知道,他们的一辈子就由这个微不足道的词决定。但在亚马回家的路上,这个词在他脑中轰鸣着。“差点,差点,差点。”他最希望获得的就是孤独,但此刻,他脑海中的这些声音不曾静止下来:“你被高估了。名不副实的家伙,尽人皆知啦。你最好还是回家,再一次买醉吧。这样,你就不必感受到这一切啦。不必再尝试啦。不必再失败啦。不会再把自己弄痛啦。”
他在公寓房中衣橱的最深处找到了最后一瓶没被开启的酒。他向上走,走进森林,没有跑,坐在那块能够眺望整座冰球馆的林间空地上,把酒瓶搁在膝盖上。他余生所发生的一切,将以他差点打开这瓶酒或差点没打开这瓶酒为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