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顽强的疯狂

第十三章 顽强的疯狂

加尔达湖上的柠檬屋

外国游客通常会把柑橘花的香味与地中海联系在一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意大利遥远的北部闻到这种气味。然而,1769年夏天,当歌德安排划船横渡位于伦巴第的加尔达湖时,他回头望向湖西岸的利莫内(Limone)村,看到“梯田式的山坡花园里种植着柠檬树,使它们立刻看起来整齐又茂盛”。歌德已经指出他的日记条目是“在45°50′的纬度上写的”,但尽管它位于北方,这个地方却有着歌德习惯性地与地中海联系在一起的浪漫和轻松的魅力。“人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像傻瓜的天堂一样。”他说,“首先,门上都没有锁,不过店主向我保证,就算我所有的东西都是钻石做的,我也不必担心。其次,窗户上糊了油纸,而不是装玻璃。”当他发现“缺乏非常必要的厕所”,并且被一个仆人邀请去院子另一端方便时,他就不再那么迷恋这种生活方式了。“在哪里?”他问。“随便哪里都行。”仆人回答道。1

歌德在这种不寻常的背景下瞥见的繁荣柑橘产业早已不复存在,但湖西岸仍然保持着它确凿无误的印记。在这些较为凉爽的气候中生长的柠檬味道特别苦,这一特点似乎让它们在北欧很受欢迎,但要在意大利北部充满挑战的环境中种植这样一种高风险的作物,就需要一定程度的顽强疯狂,使整个关于这些地方的柑橘种植的题材更加引人入胜。

加尔达湖位于威尼斯和米兰之间,周围环绕着前阿尔卑斯山区的雪峰。这里似乎不太可能种植柠檬,然而湖岸上种植的柠檬曾是一个蓬勃发展的出口产业的基础,该产业将水果运往整个北欧地区。如今去加尔达,你将发现这种特别的柑橘种植方式的独特建筑痕迹遍布整个湖的西岸。沿着这条路线,你将开上一条繁忙的高速公路,这条路连接米兰和威尼斯,是我在威尼托带领游客进行花园观光之旅时经常走的道路。我坐在一辆高高的大客车前排,几乎没有注意到整条路上行驶着的重型货车。几年前,我自己开车去加尔达,在这些庞然大物之间穿梭,感受截然不同。当我还在高速公路上时,我意识到自己走的是当初把柠檬从加尔达湖运往德国、奥地利、匈牙利、波兰,甚至俄罗斯的老路线,因此当货车占用中间车道,顶着我的车尾,一路追随着我轰鸣喇叭时,我告诉自己当初在这条柑橘贸易路线上也有这样一群人。

这条道路从高速公路向下延伸到德森扎诺(Desenzano),然后延伸到一条位于群山和湖西岸之间的更窄的道路。9月初的一天,我从威尼斯出发,那天天气特别炎热,更像是7月中旬的天气,但当我驱车沿着岸边行驶时,天上开始乱云翻滚,湖水波涛汹涌。通常,湖西岸的斜坡阳光充沛,总是在群山遮蔽下,不会受到阿尔卑斯山上的寒风侵袭。夏季的热量被收集和储存在巨大的湖泊里,而在冬季,这种热量被温和地释放出来,为这个北纬地区创造了一个特别温和的小气候。自13世纪以来,人们就在湖边种植柑橘树,最初是方济各会修士们在他们位于加尔尼亚诺(Gargnano)的修道院四周种植柑橘树,加尔尼亚诺大约在湖西岸的半山腰上。现在,仍然可以参观他们14世纪在城镇中心修建的修道院,这是一个美丽的修道院,每一根柱子上都雕刻着柠檬、叶子和花朵,它们以不同形式组合在一起。

在这些地区,就像在里维埃拉一样,柑橘种植一直是一场赌博,因为每隔十年左右,夜间温度就会骤降,有时甚至会降至零下8摄氏度,这样一来,柑橘的收成,甚至树木本身都将面临严重的危险。你可能认为这个理由很好,足以让人放弃任何大规模种植柑橘的计划,但在18世纪末,贝托尼(Bettoni)家族开始建造第一座非同寻常的柠檬屋,很快,这些柠檬屋就覆盖了从加尔尼亚诺到利莫内小镇之间的斜坡,如今贝托尼家族还在博里亚科(Bogliaco)拥有一座漂亮的河边别墅。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了这样的一座柠檬屋,当时我正要坐船渡湖。当时我不知道这些白色的巨大柱子是什么,它们雄伟地矗立在群山和湖岸之间。从那时起,我看到了几座柠檬屋,了解到每座柠檬屋都有几个很深的露台(当地方言称为còle),由石阶相连,两边排列着近10米高的方柱。柱子顶部是巨大的栎木椽子,冬天用它们来支撑宽大的木板,为树木创造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顶。较小的横梁水平连接在一起,以支撑用于墙壁、玻璃板和门的窄木板。夏天,所有这些木板和屋顶板都要拆除,存放在露台尽头的房间里,然后树木在露天生长,只靠三面环绕着花园的厚墙遮蔽着,东南偏东方向是敞开的。

你可能会认为利莫内小镇是以整个村庄周围种植的柠檬命名的,然而在18世纪以前,那里并没有大规模种植柠檬,这个名字实际上来源于拉丁词limen,意思是“国界”或“边界”,因为它的位置靠近罗马统治的边界。现在开车上湖西岸很容易,但当贝托尼家族想要建造他们最初的一些柠檬园时,那里没有道路,所有的材料都要装上船,通过水路运上去。在这之前,利莫内的居民靠在湖里捕鱼和种植橄榄为生,但现在他们可以做体力劳动者、建筑工人、木匠和柠檬园丁等工作。这种活动引起了村外人的注意,很快,很多家庭都迁移到利莫内,以寻找工作机会。贝托尼家族是做生意的,但他们不想让庸俗的联想玷污了他们的姓氏,所以他们把公司命名为本托蒂(Bentotti),这可骗不了任何人。在博里亚科的漂亮别墅里,还保留着他们的家族档案,包括日记、账簿和信件。大部分信件是在19世纪中叶从布拉格、克拉科夫、维也纳、华沙、康斯坦茨、利沃夫、的里亚斯特和米兰的顾客那里收到的,在这些地方,人们特别喜欢加尔达柠檬异常苦涩的果汁和芳香的果皮。与西西里岛或卡拉布里亚种植的不太酸的柠檬相比,本托蒂公司的北欧顾客更愿意花两到三倍的价格,购买加尔达柠檬。

利莫内是第一个在新的柠檬屋中种植柠檬的村庄,但湖西岸的其他村庄很快也加入了这个利润丰厚的贸易。与意大利南部的柠檬生产商相比,他们都具有地理优势,因为从加尔达湖到北欧商店的路途要短得多,因此他们的柠檬运到目的地时的状况一定也更好。出口柠檬的等级是用一系列大小不同的圆环来区分的。品质最好的水果是运往匈牙利、波兰和俄罗斯的。它们由一个全部由妇女组成的团队精心包装,并装在重型木箱里。柠檬可以以这种方式保存长达六个月。品质略差一点的水果装在薄型盒子里,也没有包装,是运往米兰、维罗纳、布雷西亚、帕尔马和摩德纳的。直到1931年,才有了一条通往利莫内的道路。在此之前,只有穿过山腰的骡道,这些骡道非常狭窄且蜿蜒曲折,完全不适合运输大量易损坏的水果,一旦撞伤,它们就会迅速腐坏变质。相反,人们将这些水果装上船,要么运到加尔达湖另一端的托博勒(Torbole),从那里出发,经由博尔扎诺,运往北方;要么朝相反方向运往德森扎诺的市场。只有品质最差的水果才会留下来供当地人食用。

在我9月去加尔达湖旅行的那次,我一抵达利莫内,就遭遇了暴风雨。我走在狭窄的街道上,街上挤满了困惑的德国游客,他们的夏末阳光就这样被暴风雨夺走了。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大雨,走进了一家小吃店的后门。店里有一份专门为外国游客准备的旅游菜单,还有一股炸肉排的味道,不过我的柠檬汁配意大利面是真的好吃。你可能会认为我已经厌倦了以柑橘为主题的意大利面,但这种凤尾鱼、黑橄榄、欧芹和磨碎的柠檬皮的组合非常不错。我只有一个预约。菜单上列出了每道菜的配料。我的菜本应该是用加尔达柠檬做的,然而我知道这些苦涩的小水果实际上已经绝迹了,而且似乎不可能用任何幸存下来的树上结出的果实去供应一家专做游客生意的餐馆使用。

晚饭后,我回到湖边的旅馆,一整夜都狂风大作,房间里充斥着水浪拍打的声音。早晨,小镇恢复平静,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我出发去和多梅尼科·法瓦(Domenico Fava)见面,他是当地人,祖先们来到利莫内为贝托尼家族工作。法瓦已经花了30年的时间收集有关利莫内柠檬产业的信息。他是本托蒂档案馆的常客,曾自己撰写过关于当地柠檬产业的历史记录,还收集了数千张展示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小镇景观的明信片。2他领着我穿过美丽的、挤满了游客的街道,在一堵高墙旁停了下来。墙上在头顶高度的位置有两个小洞,我盯着其中一个看,发现自己正看着一个柠檬屋。这堵墙非常高,由于有个小洞穿过,我能看见它大约有半米厚。墙内是一个三面封闭、阳光充沛的庇护空间。高高的后墙保护它不受山上寒风的侵袭,南侧对着湖面敞开。多梅尼科说,墙上的洞原本是供藤蔓生长用的。在柠檬屋温暖的南墙上种植其他作物是很常见的,比如葡萄、刺山柑或其他不同种类的柑橘类水果,但是要引导这些藤蔓穿过墙壁往屋外生长,这样它们就不会遮挡住树木。这些藤蔓和树木早已不见了,花园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野草和柱子,遮挡住了我眼前的湖景。

当我们步行穿过利莫内时,又看到了许多柠檬屋,它们的柱子矗立在小镇的四周,就像史前巨兽的残骸,泛白的骨头在群山的黑暗背景下显得光秃秃的。它们要么空置着,要么被改造成游泳池、建成旅馆的一部分或直接改造成住房。多梅尼科带我走到山坡上,我看到了巨大的水箱,这些水箱过去是用来储存灌溉树木的融雪和泉水的。加尔达的柠檬种植户与他们的西西里同行相比天生具有的另一个优势是拥有来自群山及湖泊的充足水源。在山下很远处的水边,可以看到雷莫尔(Reamòl)的遗迹,这是贝托尼家族最早建造的花园之一——而且,它是多梅尼科的祖先建造的。柠檬屋的建筑中保存着这些建筑工人的姓氏,雷莫尔的其中一个露台被命名为“法瓦露台”。

19世纪初,加尔达繁荣的柠檬贸易开始被无良的中间商主导,他们接管了所有与柑橘商人、店主和专门到加尔达湖来采购柠檬的德国小贩的谈判,从而榨取生产者的利润。1840年,一家名为加尔达湖协会的农业合作社在加尔尼亚诺的老方济各修道院成立。一段写于1883年关于协会历史的文字生动反映了它所要解决的问题:

商人和中间商充满着获取利益的欲望,他们把自己的条件强加在种植户身上。一点小费或一个承诺就足以使一个种植户的水果贬值,从而抬高另一个种植户的价格……因此,这些美好的果实……它们被贪婪的投机者控制着,他们六亲不认,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不管这种利益是通过什么方式,对自己的同胞造成了什么样的牺牲得来的。3

协会清理了投机者和骗子,但在它成立的十五年内,加尔达的柠檬都感染了流胶病。二十年的时间里,流胶病在柠檬园里肆虐,柠檬的年产量从1000万个下降到300万个。1880年,情况进一步恶化,两次特大洪水破坏、摧毁了许多生长在湖岸线上的树木,导致加尔达的柠檬产业最终走向衰落。

D. H.劳伦斯在加尔尼亚诺度过了1912—1913年的冬天,他在《意大利的黄昏》(Twilight in Italy)中非常准确地记述了柠檬种植业的衰落。在他看来,柠檬屋一排排裸露的柱子“就像庙宇的残垣断壁……仿佛是被某个曾经在这里进行过崇拜的伟大民族遗留下来的”。11月,大雪落满山头,他看到柱子之间“被封住了……用旧的、发黑的木材封在粗糙制成的镶板里。而在这儿,那儿,错落地装着一些玻璃板,在细长狭窄的窗子中,搭着一块一块的玻璃”。他惊讶地看着两个男人爬上用栎木杆搭成的高高的、摇摇晃晃的架子,“说着、唱着,令人毛骨悚然地走动着……他们穿着笨重的木底鞋,轻便地大步走着,尽管只要他们滑倒了,就会跌到20或30英尺以下的地方去”。他把冬天的柠檬屋形容为“不易被人看到的、昏暗的、破烂不堪的地方”,屋内寒冷、昏暗,“几乎就像海底世界”。这些条件使树木处于半休眠状态,使它们不易受到温度波动的影响,并将果实的成熟期推迟到初夏,那时它们可以卖出最好的价格。温暖的日子里,柠檬屋前面的玻璃板要适当打开,以调节室内的温度,防止空气变得过于潮湿。劳伦斯描述,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早晨,他躺在床上,听到了“木槽中轻轻拉动的响声,我知道他们正在打开柠檬园,这里那里都有一条长长的框子,在棕色的木头和绿色的条纹之间错落地夹着一条长长的暗影”4【8】。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每个生活在加尔达湖畔的人都被迫放弃他们的柠檬园,并撤离该地区。更糟糕的是,许多过去用来围住柠檬屋的木材被征用,用作前线战壕的遮板。结果,战后许多柠檬园的园丁不得不让他们的树木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生长,经历了1928年异常寒冷的冬天后,大部分的树木都死掉了。

1932年,沿着湖的西岸修建了新的加尔德萨纳(Gardesana)路,第一次把利莫内和加尔尼亚诺连接了起来,这给了所有还在坚持种植的柠檬种植者新的希望。这条路为利莫内带来了游客,20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拍摄的照片显示,他们在五颜六色的路边小摊上购买柠檬。但旅游业的利润不足以维持这样一个劳动密集型的柠檬生产体系,最后仅存的几个柠檬园也被废弃了。然而,现在利莫内镇议会已经修复并重新种植了两个柠檬园,向公众开放。在加尔尼亚诺,也有一个状况极佳的柠檬屋(sardì)。它的主人是朱塞佩·甘多西(Giuseppe Gandossi),他在40年前买下了它。原本他和妻子喜欢的是这座房子,但碰巧它还连着一个废弃的柠檬园。他得到了规划许可,可以在柠檬露台上再建一所房子,但是甘多西无意这样做,他决定修复这座柠檬屋。在那些日子里,他有一份全职工作,在加尔尼亚诺经营男装店,现在这些店铺仍归他所有,所以他已经知道,修复和管理柠檬屋的艰巨任务只能在业余时间完成。

到甘多西买下这座花园时,它已经被遗弃了12年,原本有175棵树木,但只有6棵幸存下来。几乎刚一签完合同,一场可怕的霜冻就摧毁了所有剩下的树木。幸运的是,甘多西认识一个人,他正在拆除湖边其他地方的一个老柠檬园,他能从他那里买几棵加尔达柠檬树。正是在甘多西的花园里,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加尔达柠檬。它不太好看,小小的,果皮光滑,呈标准的椭圆形,但当我回到家,把它的果汁挤在一盘平淡无味的意大利烩饭上,烩饭的味道立刻发生了改变。柠檬汁提升并强化了食物的口感,在口中迸发出一种冲击力。那种独特的、带有香味的苦涩是加尔达柠檬特有的,正如甘多西所说:“没有人喜欢酸橙,但对柠檬而言,苦味备受追捧。”

再怎么做好心理准备,你也无法预料到第一次见到加尔达柠檬园会让人如此惊讶。它的规模之大瞬间就让你感到震撼:这是一座有着开放式屋顶的大教堂,一座没有楼层的高楼。每棵树都生长在自己的一小块地中,这是两组柱子之间的一块二十平方米的土地。这些树可以长到八九米高。它们种下的时候根部很浅,是水平的,这使得它们很不稳固,不过没关系,因为每棵树都生长在栎木杆支架的支撑下。我们跟着甘多西,把柠檬屋里里外外走了一遍。他给我看了沿露台后墙引水的灌溉渠,带我到每一个露台尽头的储藏室,那里堆放着冬天用来覆盖这个建筑的泛白木板和玻璃板,还带我去了他的工作间。甘多西严格遵循传统方式栽培树木,使用的都是在这些地区已经用了数百年的工具和器具。如今你只能在博物馆找到这些东西,因此如果他想要任何一个这样的工具,他就必须自己动手做。在他的工作间里,他给我看了用驴皮制作的皮桶,柠檬采摘工人通常用这种皮桶采摘柠檬。还有好几个桶里装满了木钉,冬天要用这些木钉固定屋顶的木板,他都是晚上下班后削这些木钉的。我们最终来到了最高的一个露台上,在那里,当我可以把视线从脚下巨大的落差移开时,我开始理解每年秋天用木板和嵌条覆盖住这座巨大建筑所需要的劳动,也理解了要在北纬46°的地方种植柠檬所需要的顽强疯狂。过去,甘多西要花上两个星期艰苦卓绝的劳动,才能把所有的保护板搬出储藏室,在松木椽子搭成的框架上爬上来爬下去,把屋顶的木板铺好,用他手工制作的木钉固定好,用木板和玻璃板把露台的各个面遮挡好。现在他年纪大了一点,儿子来帮忙了,但冬季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因为这座巨大的临时建筑的每一个裂缝都必须用干草塞住,以免寒风侵袭。一旦完工,甘多西仍需保持一级警惕,以防发生霜冻。传统上,柠檬园丁会在他们卧室的窗台上放一碗水。在寒冷的夜晚,他们会用指尖测试水温。如果有一点结冰的迹象,他们就要忙碌起来,因为必须在每个露台的尽头点起篝火,整夜都要照看着,保持空气温暖,防止霜冻毁坏果实和树木。19世纪时,这种粗糙而又相当危险的系统被火炉和加热管所取代。

甘多西的柠檬酒

甘多西用24个柠檬来制作1升柠檬酒。这些柠檬最好都是最新鲜的,略带一点绿色。他把它们的果皮薄薄地削下来,不带衬皮,然后把这些果皮放入一个密封的容器中,容器中装着1升95%浓度的酒精,是他在超市里以很便宜的价格买来的。有些人建议把果皮放在里面浸泡几个星期,但甘多西不这么认为。他认为酒精几乎可以立刻提取出柠檬的香味,因此他不会把柠檬泡在酒精里超过12个小时。然后,他把1.6升的水煮沸,加入1.2公斤的糖,不停地搅拌,直到糖完全溶化,制成糖浆。他把糖浆冷却到室温,然后倒入柠檬皮和酒精。最后,他把混合物过滤,去除果皮。

最后,我们离开了这个令人眩晕的地方,前往甘多西可爱的厨房,从那里可以俯瞰湖面。在厨房里,甘多西拿出了一瓶淡褐色的柠檬酒,这是他用自己的配方制作的。

他拿出小玻璃杯,倒满前一天刚刚做好的柠檬酒。这不是旅游饭店提供的甜糖浆,这是一种成年人的饮料,酒精含量很高,但柠檬那种深沉、奇异、强烈的味道更浓郁。致敬柠檬和它在整个意大利半岛取得的非凡经济成就,除了这杯柠檬酒,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利莫内精心设计的柠檬屋雄伟地表现了一个长期致力于柠檬种植的悠久建筑传统。在意大利北部和中部种植的观赏性柑橘类作物在冬季通常需要保护,免受霜冻、寒风和大雨的侵袭,盆栽树木常常要搬入专门建造的柠檬屋中庇护。这些建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6世纪,当时人们开始建造砖棚,作为柑橘在冬季的固定庇护所。威尼斯建筑师温琴佐·斯卡莫齐(Vincenzo Scamozzi)在1615年出版的《建筑理念综述》(L’Idea della architettura universale)一书中说,这些建筑的宽度必须超过3.6米,长度不超过4.8米。他建议根据柠檬和橙子的不同需要来摆放它们,并指出橙子需要的阳光较少,而柠檬则需要充沛的阳光。1618年,在佛罗伦萨的波波里花园,建成了第一个专门用来供美第奇家族的柑橘收藏过冬的房间。然而,它更像是一个储藏室,而不是柠檬屋,除了盆栽柑橘,里面还经常堆满了需要遮蔽起来的雕像。

一直以来,传统的做法是把柑橘类作物放在柠檬屋中,“从一个圣凯瑟琳节到下一个圣凯瑟琳节”。这意味着,在11月25日亚历山德里亚的圣凯瑟琳节那一天,把柑橘树搬进柠檬屋,然后在4月30日锡耶纳的圣凯瑟琳节那一天,把柑橘树搬出柠檬屋。不过也有一两个例外,比如布贾诺卡斯泰洛(Buggiano Castello),这是一个带有围墙的美丽小村庄,坐落在托斯卡纳温泉小镇蒙特卡蒂尼泰尔梅(Montecatini Terme)附近小山坡上的橄榄林中,各种条件的奇特组合使得这里一年四季都可以在室外种植柑橘。15世纪时,僧侣们最早发现可以倚靠着布贾诺村庄里的花园、田地和房屋的墙壁种植柠檬树,他们在当地市场上出售这些水果。如今,布贾诺所有的居民似乎都对柑橘种植充满热情,几乎就像他们在村子里购买房子或租住公寓前就接受过面试,得到了允许一样。每个人似乎都有足够的土地来建造一个花园,花园里种满了玫瑰、色彩鲜艳的花朵、蔬菜和观赏性柑橘树,有些是靠墙种的,有些是独立的。

我前几年去了一次布贾诺,见到了卢恰诺·迪斯佩拉蒂(Luciano Disperati)和万娜·廷托里(Vanna Tintori),他们把花园建在两个可以俯瞰风景的露台上。花园的三个面都用高墙围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柠檬花、橘子花和嫁接在同一个砧木上的两个柑橘品种的花朵的芳香,这棵树既结柠檬,又结甜橙。靠着他们房子的墙边长着一棵柠檬树,卢恰诺告诉我,他可以探出卧室的窗户去摘柠檬。在橘树的树枝间挂着一筐筐兰花,这是当地气候异常温和的另一个证据,卢恰诺将此形容为“有点神秘”。他认为,村庄下面平地上的沼泽把布贾诺的湿气吸走了,因此他们很少经历雾气、霜冻或寒冷的特拉蒙塔纳(Tramontana)风,而那些位于同一山坡,位置只比布贾诺低了50米的村庄,则备受这些气象的困扰。

每个柠檬屋都是一座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筑。以佛罗伦萨波波里花园中美丽的、洛可可风格的柑橘室为例,这是1777年为彼得罗·莱奥波尔多建造的,大到足以供500盆柑橘越冬。这座建筑矗立在一处动物园遗址上,美第奇家族曾在这个动物园里饲养作为外交礼物的外来动物。长颈鹿、河马、大象和单峰驼早已不见了,扎诺比·德尔·罗索(Zanobi del Rosso)用它们的旧住处设计了一座100米长的精美柠檬屋。1848年,在拉克尼基城堡(Castello di Racconigi)的花园里建造起了一座更雄伟的柠檬园,这个巨大的城堡是萨伏依王朝在皮德蒙特(Piedmont)修建的,与该国最北部的阿尔卑斯山遥遥相对。他们把卡洛·萨达(Carlo Sada)设计的这个新哥特式建筑称为拉克尼基的温室,它是19世纪用于农业研究的示范农场马尔加里亚(Margaria)的一部分。

拉克尼基的温室在整个欧洲都很有名,与其说是因为在那里越冬的柑橘收藏,不如说是因为它的尖端设计,整个金属结构呈弧形,其灵感来源于约瑟夫·帕克斯顿(Joseph Paxton)在英国查茨沃思(Chatsworth)的大温室及其地下一层收藏的大量外来植物。我上一次去那里是4月底,屋顶两端脏兮兮的大鸟巢里坐着许多抱窝的鹳。当我爬上温室的台阶,已经能看到那里已经腾空了,夏天的时候,盆栽柑橘都搬到了室外。温室内只剩下一棵柑橘树,它长得不太高,与这个超过70米长、12米高的空间相比,显得很矮小,然而,当我推开门,就被包围在一股浓浓的温暖的香味中,整个温室都弥漫着那棵小树上的“扎加拉”的芳香。

另一些则是单纯的农业建筑,几乎没有观赏价值。不管它们是什么级别的建筑,都倾向于在北面修建一堵坚固的墙,窗户朝南开,装着沉重的木质百叶窗,地上铺着泥土,以吸收空气中多余的水分,防止发霉。过去,在寒冷的夜晚,人们点起篝火,保持空气的温暖,现在,大多数柠檬屋都有现代化的供暖系统。2011—2012年异常寒冷的冬天,气温降到零下26摄氏度,拉克尼基的温室的地下现代供暖系统拯救了几乎所有树木的生命,只有两棵树冻死了。过去,评价观赏类柑橘树的标准是看每年秋天把一个花盆搬上一台结实的木推车,把它从花园移进柠檬屋所需的人数,平均值是六个人。较小的花盆可以用木杆插在两边的把手上抬起来,太大了抬不起来的花盆要用滚轴移动。

如今,移动花盆的工作轻松多了。在佛罗伦萨的卡斯泰洛别墅,5月初时,你会发现有一辆小型拖拉机在花园和柠檬屋之间来来回回。大楼巨大的双开门将被打开,大楼里面是L形的空间,大小和一个堂区教堂的中殿一样大。有500多棵树在里面越冬,其中一两棵树非常高大,树冠要顶到天花板上了。在光秃秃的泥地上,已经有些地方满是灰尘和散落的树叶了,但整个搬动工作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完成。

任何柑橘收藏中的每一棵树都标有一个编号,该编号对应一个库存编号、它在花园中所立的底座编号以及它在柠檬屋中的位置。夏天,我经常在阳光普照、尘土飞扬的柠檬屋中散步,看到一张纸被钉在墙上或用一块砖压住。纸上是一幅草图,有时是非常粗略的草图,画的是秋天把每个花盆移进室内时放置的位置。树木适应了这些地方的温度和光照,通过每年在完全相同的地方更换树木,园丁们将把柑橘树从室内搬到室外造成的损伤降到最低。

1 J. W. Goethe, Italian Journey(Penguin Books, 1970), pp. 42–43.

2 Domenico Fava, I Limoni a Limone sul Garda(Editrice Cassa Rurale ed Artigiana di Vesio Tremosine, 1985).

3 Leila Losi, I Giardini dei limoni del Lago di Garda, dal passato al presente(Druck, 2005), p. 72.

4 D. H. Lawrence, “The Lemon Gardens”, in Twilight in Italy(Penguin Books, 1976), pp. 3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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