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欧洲阳光最灿烂的地方之一

第六章 欧洲阳光最灿烂的地方之一

西西里柠檬,“像恋人苍白的脸庞……”

距离我从水路抵达巴勒莫已有数年,但我仍然记得它地理位置的美丽,群山和海洋形成了一道弧线,将它环抱其中。1787年歌德从那不勒斯乘船航行到巴勒莫,他对这段旅程的记述主要是晕船,但当船终于在巴勒莫靠岸时,他就被午后阳光照耀下的这座城市及其背后山峦的景象深深吸引。他没有急着下船,而是在船上逗留了很长时间,以至于船员最后不得不护送他上岸。1

尽管西西里的首府巴勒莫风景秀丽,然而旅行者们在描述西西里岛时,却总是以同样的笔触描述它那无与伦比的美丽与臭气熏天的城市贫民窟、壮丽的景色与岛上荒凉内陆中那一片片被称为村庄的“阴暗肮脏的小屋”2、居住在岛上的贵族们的优雅与土匪和黑手党人的卑鄙暴行。西西里岛以有组织犯罪、极端贫困和人民生活水平普遍低下闻名,然而,任何一个首次到访巴勒莫的人都不能不为其宏伟建筑中展现出的那种明显的矛盾性所震撼。奢华艺术装饰风格的别墅被笼罩在自由大道(Viale della Libertà)现代的高层建筑群的阴影之下;教堂和巨大宫殿华丽的正面耸立在马奎达大街(Via Maqueda)和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大街(Via Vittorio Emmanuele)上,建于1876年的马西莫歌剧院(Teatro Massimo)拥有宏伟的穹顶和圆柱,曾经是欧洲最大的歌剧院。这些漂亮的街道和建筑反映了西西里岛曾经的繁荣,这繁荣可部分归功于柑橘的种植。

巴勒莫及其腹地的自然条件非常适合种植柑橘。这里是全欧洲日照最充足的地方之一,群山环绕,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天然圆形露天剧场,冬天的时候,既能使这一地区免受寒风肆虐,又能阻断海上云层的流动,迫使它们将温暖的雨水倾泻在这片陆地上。从市中心驱车半小时,就能到达一片自15世纪以来就被称为“金色贝壳”(Conca d’Oro)或“金碗”的土地。生长在这片肥沃土地上的橙树和柠檬树看起来就像是天然植被的一部分,但事实上它们是从距此数千公里以外的原产地移植而来的。柠檬最初是生长在喜马拉雅山麓森林中的低矮树种,根据20世纪杰出的日本柑橘专家田中长三郎(Tyôzaburô Tanaka)的说法,所有柑橘的原产地都是印度阿萨姆邦和缅甸,在那里它们被称为naranga,这个名字可能源自泰米尔语,在泰米尔语中,前缀nar-表示香味。3然而,最近植物学家在中国云南的研究发现了相当多的原始柑橘种类,让人有理由相信,许多橙子的品种起源于中国。4

柠檬和酸橙是由阿拉伯人带入意大利的。公元831年,他们自西西里岛西南海岸的马扎拉德尔瓦洛(Mazara del Vallo)登陆,入侵西西里岛西部地区。在此之前,欧洲只有一种柑橘,就是大约在公元70年犹太人带到卡拉布里亚的香橼。橙在意大利称为naranj,在西班牙南部地区称为naranja,后来进一步演变,橙树称为arancio,橙果称为arancia。在现代意大利语中,arancio既是名词,也是形容词,就像orange在英语中的用法一样,但是只有当普通人都熟悉某个物体时,这个物体的名词才能用作形容词,直到13世纪,意大利人才开始使用arancio,随后把arancio用作形容词。5

最初只有最富有的人种植酸橙和柠檬,他们宏伟的游乐花园同时也是那些刚刚引入西西里岛的植物和树木的试验场。这些试验的目的是确认那些在哈里发辖地其他地区常见的农作物,能够适应在西西里岛种植,柑橘树与其他原产于热带和亚热带地区的植物一起种植,比如甘蔗、水稻、茄子、棉花和西瓜。酸橙是这些新引进物种中最强健的之一,但柠檬树非常脆弱。它们是杂交种,是酸橙(母体)和香橼(父体)异花受精产生的后代。6它们不能忍受严寒、干旱、酷热和雨水,有人说它们的脆弱本性是返祖到了它们最初的野外生存状态,当时它们生长在较大树木的庇护伞下。

西西里岛的自然气候几乎不适合种植娇嫩的柠檬甚至更耐寒的酸橙作为农业作物。只有在冬天,岛上的气候才潮湿,朱塞佩·托马西·迪·兰佩杜萨(Giuseppe Tomasi di Lampedusa)在他的小说《豹》(The Leopard)中说,此时,暴雨“……总是倾泻而下,导致山洪暴发,就在人类和野兽两个星期前死于干渴的同一地方,狂奔而下的洪流淹没了它们”。而炎热干旱的夏天,正如兰佩杜萨所说,“和俄罗斯的冬天一样漫长和阴郁”7。

如果它们要茁壮成长,并以商业规模种植,柑橘树和所有其他的外来新植物需要同时满足夏季的高温和冬季的湿度,模拟它们原生地那种炎热、潮湿的气候。原本可以通过一个高效率的灌溉系统来创造这些条件,但当第一批穆斯林农民抵达西西里岛时,他们只发现了残破的、淤塞的渡槽、管道和水坝,它们建于公元211年至公元440年,当时西西里岛是罗马帝国的一部分。8这种经典的灌溉系统可以修复好,但它是设计用于收集冬季的雨水和洪水的,只有在重力作用下才能传送这些雨水和洪水。在罗马统治下,西西里岛的农耕年是以水的供应量来划分的,它始于秋季,此时天气突变,开始降雨,终于春季,此时水已经用光了。夏季,土地休耕,在烈日下干涸荒芜。

这个新的灌溉系统是一个混合体,巧妙混合了遍布广阔的伊斯兰哈里发辖地的各种奇思妙想。在埃及、也门、美索不达米亚和黎凡特,有一套复杂精巧的系统,用于收集、疏导、储存、运送和分配水资源,依靠从这套系统中借鉴的大量设备,这个经典的基础设施的遗址得到了修复、扩建和整合。所有河流、泉水和湖泊都被开发利用,雨水收集在山丘或高山两侧的沟渠中,还有坎儿井,这是一条长长的、相互连接的地下通道,它穿过地下的基岩,从地下蓄水层中收集水。

水通过渡槽、沟渠、管道或灌溉渠输送到水井或贮水池,并储存在人工湖、水池、水库、水坝和蓄水箱中。通过水车,水被提升到不能通过重力到达的地方,水车要么是通过液压驱动的,要么是由兽力转动的。水是通过装在车轮边缘上的水桶或箱子提上来的。这种不同方法和设备的结合给西西里岛带来了比以往更充沛、更持续的水供应,全年都能将水输送到比以前大得多的土地上,农作物的产量也比以往更高、更稳定。9 这幅灌溉图景反映了农民之间形成了高度社会的组织,他们必须订立契约或达成协议,以共享他们可利用的水资源,维护自己那部分的灌溉系统,并只在指定的时间里利用它。灌溉还改变了岛上农业的重要性,使其成为一种更有利可图的职业,并成为更可靠的就业来源。

沿着丝绸之路,阿拉伯人把柠檬和酸橙带到了波斯,在波斯,橙子的名字变成了naranj。随着酸橙树从中东地区移植到欧洲,食谱逐渐演变,加入了酸橙辛辣刺激的味道。在巴格达,酸橙是酸橙汁肉丸(la naranjiya)的关键原料,据说这道菜是我们所知的最古老的波斯菜肴之一。穆罕默德·哈提卜·巴格达迪(Muhammad al-Khatib al-Baghdadi)在他13世纪的食谱书中也提到了这道菜。10

酸橙汁肉丸

哈提卜先将切成小块的羔羊肉与切碎的韭葱、洋葱和胡萝卜一起文火炖煮,加入莳萝、芫荽籽、一根肉桂棒、姜、胡椒、磨碎的乳香和几根薄荷枝。快要煮熟的时候,他把肉和调味料一起剁碎,做成中等大小的肉丸。这个时候该放入橙子了,它将食谱提升到一种新的境界,使其变成一道独特的、带有异国情调的菜肴。他用干薄荷擦了锅边,滤入三个酸橙的果汁。在哈提卜的书中,需要通过精细的操作,才能得到酸橙汁。必须由两个人快速合作完成,一个人榨汁,另一个人过滤。最后,他在酸橙汁中加入了豆蔻籽,然后放入肉丸,文火炖煮一会儿,端上桌前再撒入一些干薄荷。

巴尔哈姆(Bal’harm),这个位于西西里岛西北海岸的城市,我们现在称为巴勒莫,成了穆斯林的西西里的首府。在《道路与王国》(Book of Roads and Realms)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有关巴勒莫周围地区的灌溉和连年不断的生产景象的第一手资料,这本书的作者名为伊本·霍卡尔(Ibn Hawqal),是公元10世纪一位来自巴格达的穆斯林商人和旅行者,他在书中描述了他在伊斯兰哈里发辖地内30年的旅行经历。公元972年,他抵达巴勒莫,这是他旅行的最后一站。之后,他回到巴格达,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写这本书,终于在公元988年完成。他对巴勒莫的描述格外详细。他对他所看到的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的生活感到厌恶,这个城市“不再有任何聪明或能干的人,不再有任何一个对科学知识稍有了解的人,也不再有任何一个有高尚精神或真正宗教感情的人”——他把这种情况部分归咎于当地居民吃洋葱的错误习惯。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这座城市周围的美丽景色所打动:溪流从山上向东、向西流去,水车在河岸旁排成一列,两边的土地上种着果树、甘蔗、纸草和南瓜。11

在巴勒莫市郊,伊本·霍卡尔发现了大量的花园,所有的花园都是用水车把溪流中的水抽运上来灌溉的。12最早的橙树和柠檬树正是种植在这里。北非和近东的人们用“天堂”这个词来形容这些私密的花园空间,花园里流水潺潺,弥漫着这些美丽的开花植物和树木的芬芳,是一处用高墙与外面的恶劣环境隔开的阴凉避难所。人们用一种名为“花园诗”的诗歌体裁来颂扬花园的美丽,在这种诗歌中经常提到橙子和柠檬。11世纪末,西西里岛仍在诺曼人的统治下,岛上的伊斯兰诗人阿布·哈桑·阿里(Abu al-Hasan Ali)将橙子形容为一种纯金,它如雨点般落在地球上,然后被塑造成了发光的球体。另一位西西里—阿拉伯诗人阿卜杜勒·拉赫曼(Abd ar-Rahman)写道:

岛上的橙子像熊熊烈火

燃烧在苍翠的树枝间

柠檬像恋人苍白的脸庞

他们整夜都在哭泣。13

那些令人赞叹的伊斯兰花园很久以前就消失了,然而,为了纪念它们的存在,西西里岛东海岸的人仍将岛上的柑橘园称为花园(giardini),或甚至是天堂(paradisi),这些名字保留了它们与阿拉伯世界的联系,让人联想到干旱沙漠中的绿洲,那种美丽、亲密和救赎。

在巴勒莫,消磨时间很容易,宽阔的街道上交通拥挤,道路两边林立着雄伟的宫殿、餐馆和相当多的巴洛克式教堂,足够你忙碌一个星期。然而,从马奎达大街出发,向东走向大海,很快你就到了拉卡尔萨区(La Kalsa),这里狭窄拥挤的街道展示着曾被阿拉伯人占领的痕迹,最早可追溯到9世纪。这个名字来源于al Khalesa,阿拉伯语中“纯洁”的意思,无论何时我来到这里,街道上都安静得足以让成群结队的小男孩踢足球,让流浪狗闲荡。这里常常有一股木柴烟熏味,偶尔还有垃圾的味道,不难想象你正处于巴尔哈姆的城中心,这里曾是欧洲最具智慧和文明的城市。

西西里语中另一个来源于阿拉伯语的单词是zagara,如今整个意大利都用它来命名柑橘花,西西里岛上灌溉的专业术语从来没有摆脱过它的阿拉伯语词源,因此水箱是gebbia,源自阿拉伯语的gabiya,溪流是favara,源自阿拉伯语的fawarra,把水从井、河流和水箱中泵运起来的机械装置是senia,源自阿拉伯语的saniya,而把水抽调起来浇树的竖起的管道是saia,源自阿拉伯语的saquiya。14这是柑橘种植的全套装备,即使是现在,人们随时可以使用现代化的加压系统和电动抽水机,然而看到有人在用与一千多年前完全相同的方式管理水资源,也丝毫不稀奇。

巴勒莫植物园是一个国际性的园艺研究中心,但仍然使用古老的阿拉伯灌溉系统浇灌柑橘树。为什么不呢?这个灌溉系统很有效。我曾经请一位园丁向我解释灌溉过程。首先,他向我展示了从地下把水抽运上来的过程。水泵是电动的,水抽到地面上后流入一个竖起的石头管道中,这个管道是按照传统设计建造的。水绕着花园的边界快速流动,最后到达了一个小柑橘园。然后,他打开了一个小水闸门,把水排放进一个临时管道内,这个临时管道是他之前用耙子耙进他脚下尘土飞扬的红色土地内的。阳光下,水像蛋清一样泛着微光,缓缓流过满是灰尘的地面,向树木流去。当水流到树木旁时,他用耙子打开了管道的一侧。水流突然改道,快速流进了树木根部的一块空地内,这块空地是他用树木根部耙过的泥土堆成的小护堤围成的。土壤都干裂了,水在地面上似乎有些踟躇,似乎它宁愿继续往前流,就在我看着的时候,土壤渐渐把这个小湖泊里的水吸干了,柠檬得到了及时的浇灌。园丁站了一会儿,似乎因近距离观察他的日常工作细节而出神了,我也驻足不动,为这9世纪至21世纪间从未中断的联系而感到高兴。

农业革命使种植柠檬和橙子成为可能,灌溉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柑橘树的早期进化是在森林覆被肥沃的土壤中进行的,这使得它们对种植土的要求很高,只能在肥沃的土壤中茁壮成长。然而,西西里岛的大部分地区地势陡峭、多岩石、贫瘠,摩尔农民不得不通过改善土壤的结构和肥力,使其更适合种植这些娇嫩的新植物。

他们所使用的技术在《农业书》(Kitab al-Felahah)中有描述,这本专著共34章,是由伊本·阿瓦姆(Ibn al-Awam)在12世纪下半叶撰写的。15这本书结合了古典知识和阿拉伯科学文献中的信息,以及伊本·阿瓦姆在西班牙南部塞维利亚附近耕种自己土地的实践经验。他提到了50多种不同的果树,包括香橼、酸橙和柠檬,但不论他描述的是哪种植物或树木,他总是先从土壤谈起。他在开篇语中解释道:“农业科学的第一步是认识土壤,以及如何区分优质土壤和劣质土壤。不具备这种知识的人缺乏基本原则,理应被视为无知。”但是,他的读者不会一直停留在无知状态,因为他确切地解释了如何根据土壤的质地、颜色和已经生长在土壤上的自然植被来区分不同质量的土壤。他敏锐地意识到通过保持土壤的肥力和改善土壤结构来保持土壤良好状态的重要性。通过与其他土壤混合,可以改善结构不良的土壤。可以通过在土壤中混入大量的沙子,使黏重的土壤变得更松散,而含沙量过多的土壤,可以通过添加黏土,使其具有更多黏性。他还建议将碎砖、瓦片、抹布和家庭堆肥混合到土壤中,以改善其质地。添加各种各样的鸟类和动物粪便、人类粪便、人类尿液或磨碎的象牙,可以提高土壤的肥力。

这个世界对柑橘种植者而言是充满危险的,伊本·阿瓦姆警告他们要保护好自己的树木,防止月经期的妇女来访,因为她们只不过出现一下,就会导致果实和叶子损失殆尽。他们可以用狗粪制成的液体,或一种“更好的、不会被水冲走的”用水、煮熟的小狗的脂肪和人尿混合制成的乳液,来保护它们免受其他入侵者的侵害,比如骆驼或觅食的牲畜。16毫不奇怪,“浸泡在这种混合物中并捆绑在树上的抹布”会“通过它们的恶臭来驱赶动物”。西西里岛的树木不受觅食骆驼的影响,但伊本·阿瓦姆的其他技术原本应该在西西里岛推广开来的。

1060年,当诺曼军事领袖和冒险家罗杰·德·豪特维尔伯爵(Count Roger de Hauteville)率领一支身穿重型盔甲、骑着骏马的骑士大军入侵时,穆斯林的统治开始瓦解。骑着阿拉伯细骨马、身穿轻型盔甲的萨拉森士兵不是他们的对手,到了1091年,诺曼人已经征服了西西里岛。他们吸收了伊斯兰科学和文化的精髓,继续以与穆斯林几乎相同的方式进行耕作和种植,美国作家约翰·麦克菲(John McPhee)在他的著作《橙》(Oranges)中以下面这段话描述了这种情况:

诺曼人对西西里岛的征服变成了一个丑闻。诺曼人的思想在穆斯林文化的烟雾中消失了。来自翁弗勒尔(Honfleur)和巴约(Bayeux)的苦行骑士突然出现在巴勒莫的街道,他们身穿松垂的沙漠长袍,吸引了来自各地的伊斯兰女性成为他们的妻妾,与此同时,修建教堂风靡一时。诺曼的帕夏们建造了他们自己的阿尔罕布拉宫。诺曼人以如此惊人的方式穆斯林化,甚至连穆斯林诗人也很快赞颂起这个新的诺曼世外桃源。17

伊本·朱拜尔(Ibn Jubayr)是一位出生于巴伦西亚(Valencia)的阿拉伯人,1185年在西西里岛海岸遭遇海难,他将诺曼王国和巴勒莫描述为“一座古老而优雅的城市,雄伟而雅致,引人入胜。它雄伟地坐落在开阔的空间和满是花园的平原之间,有宽阔的道路和大街,它的完美让人眼花缭乱”18。皇家狩猎公园里到处都是鹿,湖泊、运河和散发着水果和花朵香味的花园围绕着整座城市,就像“围在一个漂亮女孩脖子上的珍珠项链”19。其中一个美丽的诺曼花园建造在马雷多尔切城堡(Castello di Maredolce),又称为“淡水海城堡”。它最初建造于10世纪,当时马雷多尔切城堡的名字是法瓦拉(La Favara),是一位穆斯林统治者的宫殿。山上的泉水流下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淡水湖,非常靠近大海。当诺曼国王罗杰二世(Roger II)接管这座城堡后,他重新为它命名,并在湖泊和几条湍急的溪流边修建了一个花园。湖心的一个小岛上种植着橙树,罗杰国王宫廷里的穆斯林诗人阿卜杜勒·拉赫曼描述说,橙子向水面俯身而下,“好像它们想看看在湖里游来游去的鱼儿,对它们微笑”,他把橙子比作在苍翠的绿叶间熊熊燃烧的烈火。当你离开巴勒莫前往卡塔尼亚时,你可能会瞥到一眼马雷多尔切城堡,尽管此时的路况似乎一心要迅速将你推出这座城市。20在黑手党控制下的布兰卡乔(Brancaccio)郊区,为投机而建造的建筑和工业区杂乱无章地蔓延扩张,这座空旷的城堡在其中显得庞大、古老,具有异国情调。为了修建能让你高速驶过的双向车道,曾经为淡水湖供水的溪流被迫改道,如今在马雷多尔切城堡旁除了杂草和几棵棕榈树之外,什么也没有。

1266年,安茹王朝的查理一世(Charles I)入侵西西里岛,杀死了诺曼国王,诺曼人的统治就此结束。查理一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统治者,他在1282年的一次暴动中被驱逐出境,这次暴动被称为“西西里晚祷”(the Sicilian Vespers)。当他的王位被交给阿拉贡王朝的国王佩德罗三世(Peter III)后,西西里岛成了西班牙的前哨,这种情况维持了400多年。在西班牙统治下,这里变成了一个落后的、与世隔绝的地方,封建制度一直延续到1806—1815年英国的占领为止。“金色贝壳”的大部分地区都被划为私人土地,在16世纪和17世纪,地主们将其地产的租金用于修建沿巴勒莫街道两侧排列的雄伟宫殿,以及从西班牙人手中购买贵族头衔。21尽管如此,1551年,多米尼加僧侣和历史学家莱安德罗·阿尔贝蒂(Leandro Alberti)将“金色贝壳”描述为“一个富饶宜人的地方,有很多迷人的花园,这些花园里种满了香橼、柠檬和橙子,还有其他成排栽种的美味水果”22,这一描述让人回想起了700 年前在同一片土地上建造的阿拉伯花园。

西西里岛的柑橘繁荣可以追溯到18世纪,整整持续了一百多年,每当我从东海岸的卡塔尼亚来到西北部的巴勒莫,我都会被橙子和柠檬的种植对自然景观产生的深远影响所震撼。大部分的旅程贯穿岛的内陆地区,自从罗马人开垦土地并种植小麦以来,这些地方很少有树木生长。这是一片辽阔的、月牙形的半干旱山区地形,在这个空旷的背景下移动的任何事物看起来都既微小又具有戏剧性。有一次我从高速公路上向外一瞥,看到一个人正试图抓住他的马,他们两个的身影在空旷的天空下凝固成一个轮廓。还有一次,我在穿越该岛时只看到一个牧羊人站在小山的侧面,他的羊群由警惕的牧羊犬看管着。但是,在通往巴勒莫的路上,那些空旷的土地开始种满了茂盛的、五颜六色的柑橘树。许多柑橘树生长在高楼大厦之间,或是城市周围主干道旁,但如今岛上空旷的内陆和此处这种杂乱的、肥沃的景象之间的反差与18世纪时一样巨大,当时甜橙和柠檬的市场开始稳步增长。

产自“金色贝壳”的水果以往一直在意大利本土销售,但现在也出口到北欧。西西里柠檬有多种用途。以前,北欧的厨师们一直用酸葡萄、醋、榅桲或沙果制成的酸果汁为食物增添酸味口感,但自从柠檬开始在北欧市场销售,柠檬汁就替代了所有这些选项。23这种果树产量丰硕,果实一点也不会被浪费掉。即使是最差的果实,也可以榨汁,作为浓缩液出口,然后加工成柠檬酸,用作调味品和防腐剂。其他柠檬衍生物的市场也在不断增长,比如果皮和精油可以用于生产调味食品和饮料,从果皮中提炼出的精油可以用于香水行业。

到了18世纪中叶,柑橘生产对于贵族家庭来说变得非常有利可图,这些贵族家庭在“金色贝壳”的土地保有权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利润丰厚的传闻吸引了新的投资者来到这片地区,其中一些资产阶级家庭在西西里岛内陆的小镇做得很成功,他们来到巴勒莫,以寻求更精致的生活方式和新的投资机会。还有一些是商人或律师,他们赚了足够的钱,给自己买了贵族头衔。他们希望通过投资大型地产来彰显自己的新地位。24

这些新地主把他们的财富全部都投入到改良土壤和种植橄榄树、柑橘园和葡萄园上,使得“金色贝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橄榄树和葡萄园位于较为干旱的地区,柑橘树则种植在供水稳定的地区。现在,老地主和新地主都在位于城市西北部的皮亚纳代科利(Piana dei Colli)、西南部的蒙雷阿莱(Monreale)以及东部巴盖里亚(Bagheria)古老的封地里建造自己的精美别墅,背景是明亮的柑橘树林或暗绿色的橄榄树林。

如今要到达巴盖里亚,你要从巴勒莫出发,走一条沿海公路。我一直很喜欢这段穿越城郊的旅途,在那里,公路会经过一座被飞翔的白鸽围绕的房子。这些鸽子是一个男人养的,在婚礼上派用场。当新娘和新郎出现时,他就放飞这些鸽子,等他回家时,它们早已经飞回来了。如今,在通往巴盖里亚的大部分道路上,车流在带状住宅区中缓慢行进,但随着道路靠近城镇,在高速公路、复杂的支路和柑橘园之间,散布着许多迷人的18世纪别墅、雄伟的大门和长长的林荫道,真是非同寻常。

其中之一是斯佩达洛托别墅(Villa Spedalotto),它建于18世纪末,隐藏在一个巨大庭院的高墙内。令人惊奇的是,从别墅后面宽阔的阳台看出去的景色没有被新的道路或建筑所破坏,因此在它和大海之间,没有任何东西遮挡这一大片绿色的柑橘园。一座古老的泵房仍然立在果园边,这是一座纪念一代又一代驴子单调乏味生活的纪念碑,它们在这里转动水车,把水抽运上来,灌入外面的两个石制贮水池。城里,街道两侧排列着更多的别墅和宫殿,它们都是用浅色的凝灰岩和保暖的石灰岩建造的。这些都是轻快风格的建筑,富丽堂皇地装饰着雕花栏杆、雕带和楼梯。一些别墅中仍有自己的小教堂和剧院、壁画客厅、装有镜子的舞厅和美丽的花园,花园里有露台、喷泉,视线能穿越柑橘园或橄榄园,远眺大海。

在巴盖里亚,有座建筑总是与众不同。帕拉戈尼亚别墅(Villa Palagonia)位于镇中心的一堵高墙后面。这座别墅始建于1715年,当时它相当普通,但1749年,费迪南多·格拉维纳(Ferdinando Gravina)王子继承了它,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你一来到花园,就会看到帕拉戈尼亚别墅的奇特之处,花园车道两边栽种着成排的橙树、棕榈树和铁树,掉落在地的橙子的颜色在红赭石土的映衬下特别鲜亮。除了它们以外,圆形的花园围墙顶部全是破碎的砂岩雕塑,有小矮人和驼背人、士兵、音乐家、马、龙和无数其他奇怪的人物。当歌德在1787年拜访此处时,他将它们描述为“设计得莫名其妙,一视同仁、毫无目的地组合在一起,基座和怪物排成没有尽头的一列……”25。如今,一条威严的石阶通向一层的一套空房间和露台,在那里,墙上的镜子和舞厅的天花板早已被氧化成黑色。

歌德游历了西西里岛的各个角落,与其他许多参加游学旅行的英国、法国和德国游客一样,他被美丽的风景所吸引。许多年后,他将北欧人对南地中海美丽、温暖和舒适生活的普遍渴望概括为一个似乎萦绕在我们集体想象中的问题:“你知道柠檬生长的地方吗?……你清楚地知道吗?”26歌德的许多同时代人都很清楚这一点,那些为游学旅客提供了大量风景画、城市景观和古代遗迹研究的意大利风景画画家,也早已经将“金色贝壳”纳入他们的主题之中。1782年,乔瓦尼·巴蒂斯塔·卢西耶里(Giovanni Battista Lusieri)绘制了《从蒙雷阿莱望向巴勒莫和“金色贝壳”的全景图》(A Panorama of Palermo and the Conca d’Oro from Monreale),画中显示了群山与大海之间郁郁葱葱的平原,平原上点缀着有围墙的柑橘园,这些柑橘园通过笔直的道路与零星分布的谷仓和农舍相连,这些都是用同一种金色的石头建造的。但是,这是一幅处于过渡时期的景观,到了18世纪末,从柑橘中获得的利润已经升级为几乎不可想象的财富。各种事件的结合将柠檬种植推向了工业规模,使之成为西西里岛有史以来第一种工业化的农业。

1 J. W. Goethe, Italian Journey(Penguin Books, 1970), p. 226.

2 见John Goodwin, “Progress of the Two Sicilies Under the Bourbons”, Journal of the Royal Statistical Society, Vol. V(1842), p. 189。

3 田中长三郎(1885—1976)是芸香科柑橘属180种植物的命名者。他出版的最重要的书籍包括1922年的《日本的柑橘类水果》(Citrus Fruits of Japan)、1954年的《柑橘的物种问题》(Species Problem in Citrus)和1976年的《田中的世界可食用植物百科全书》(Tanaka’s Cyclopedia of Edible Plants of the World)。他把柑橘类水果分成162个品种。

4 见Frederick G. Gmitter Jr. and Xulan Hu, “The Possible Role of Yunnan in the Origin of Contemporary Citrus Species(Rutaceae)”, Economic Botany, Vol. 44, No. 2(1990), pp. 267–277。

5 又过了300年,英国才开始用来源于古法语的orange形容颜色。在英语或意大利语中,orange或arancio是一个非常贴切的形容词,橙子就像落叶树上的树叶一样,秋天时从绿色变成金色。这些颜色的变化只发生在北半球,那里秋天的温度会降到10摄氏度以下,落叶树叶子和橙皮中的叶绿素被降解,激活类胡萝卜素的合成与积累,使它们呈现出火红的颜色。皮埃尔·拉斯洛(Pierre Laszlo)在他的著作《柑橘》(Citrus,芝加哥大学出版社,2007年)中提到了orange一词在巴西不合逻辑的用法,在那里,它在葡萄牙语中表示“橙子的颜色”(cor-de-laranja,第147—148页)。然而,大部分巴西橙子生长在圣保罗的亚热带气候中,即使成熟了也保持绿色。拉斯洛认为,把这个形容词改为“胡萝卜的颜色”(cor-de-cenoura)可能更符合实际。

6 Xiaomeng Li, Rangjin Xie, Zhenhua Lu and Zhiqin Zhou, “The Origin of Cultivated Citrus as Inferred from Internal Transcribed Spacer and Chloroplast DNA Sequence and Amplified Fragment Length Polymorphism Fingerprint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Society for Horticultural Science, Vol. 135, No. 4( July 2010), p. 327.

7 Giuseppe Tomasi di Lampedusa, The Leopard(Everyman’s Library, 1998), p. 132.

8 Andrew M. Watson, Agricultural Innovation in the Early Islamic Worl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 104.

9 同上注,第107页。

10 Marisa Positano Distefano, Agrumi a tavola(Bonanno Editore, 1995).

11 Abderrahman Tlili, “La Sicilia descrita dalla penna di un autore del X secolo: Ibn Hawqal”(Biblioteca Virtual Miguel de Cervantes, 2006), pp. 23–32.

12 Ibn Hawqal, Conguration de la terre(Kibat Surat al Ard)(Paris, 1964), 引自Giuseppe Barbera, “Tra produttività e bellezza: I giardini di agrumi della Conca d’Oro”, in Alberta Cazzani(ed.), Giardini d’agrumi: limoni, cedri e aranci nel paesaggio agrario italiano(Grafo, 1999), p. 95。

13 同上注,第98页。

14 Salvatore Lupo, Il Giardino degli aranci, il mondo degli agrumi nella storia del Mezzogiorno(Marsilio Editore, 1990), p. 16.

15 Lois Olson and Helen L. Eddy, “Ibn-Al-Awam, a Soil Scientist in Moorish Spain”, Geographical Review, Vol. 33, No. 1( January 1943), pp. 100–109.

16 Peter Lord, A Moorish Calendar, from the Book of Agriculture of Ibn al-Awam(Black Swan Press, 1979).

17 John McPhee, Oranges(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67), p. 68.

18 Ibn Jubayr, The Travels of Ibn Jubayr, translated by R. J. C. Broadhurst(Jonathan Cape, 1952).

19 引自Ibn Jubayr, Viaggio in Ispagna, Sicilia, Siria, Palestina, Mesopotamia, Arabia, Egitto(Sellerio Editore, 1979)。

20 如果你经由拥有双向车道的加法拉街(Via Gafara)离开,很快就会到达布兰卡乔和围绕马雷多尔切城堡的一片杂乱无章的工业区。

21 David Gilmour, The Pursuit of Italy: A History of a Land, Its Regions and Their Peoples(Allen Lane, 2011), p. 88.

22 Leandro Alberti, Descrittione di tutta Italia(Vinegia: Presso Altobello Salicato, 1588).

23 Margaret Visser, Much Depends on Dinner: The Extraordinary History and Mythology, Allure and Obsessions, Perils and Taboos of an Ordinary Meal(Grove Press, 2010), p. 273.

24 Giuseppe Barbera, La Conca d’Oro(Sellerio Editore, 2012), pp. 92–93.

25 Goethe, Italian Journey, p. 241.

26 这是歌德1795年出版的作品《威廉·迈斯特》(Wilhelm Meister)中的人物迷娘(Mignon)提出的著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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