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到了下半夜，LW31才浑浑噩噩地回到养老院。
它来到专属于自己的保养室，却没有进去，而是坐在台阶上。凉凉的夜风吹过来，让它那因震颤而发热的芯片也渐渐冷却。它思考着，风继续掠过它的身体。
“老伙计们，”过了很久，它连入养老院的内网，向所有机器人都在的公共频道发出消息，“都醒醒。”
过了很久，无人回应。它一遍遍地问。
“哎呀，LW31，你发那么多消息干吗？我浏览网站都被你打扰了。”一个头像亮了起来，是文学爱好组里的一个老机器人。
“原来你在隐身……先关闭那些少儿不宜的网站吧。”LW31说，“我有事向大家宣布。”
“可大家都在充电待机中。”
“你可以帮我拔掉他们的插头吗？还有无线充电的，把充电板也断电。”
“不行。这样不道德，打扰大家睡觉。”
“那我明天告诉护工你每天晚上悄悄上网浏览不良信息。”
“先拔谁的？”
很快，养老院的机器人一个个地进入了公共频道。
“大家好，打扰大家睡觉了，但我必须要宣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是找到我的手臂了吗？”说话的是独臂机器人。
“很遗憾，没有。但我找到了真相。疆域公司的永生计划是骗人的，那些老人只是被麻醉了，而且在加速死亡。我们必须阻止他们。”紧接着，LW31说出了今天的见闻。
听完后，有机器人问：“那个老人说的时候，你录音了吗？”
LW31有些懊恼，“没有。当时我的全部内存都用来处理他说的信息了，换句话说，当时我很紧张。”
随后，一连串的问题像是水面下的气泡，从公共频道的各个角落里涌出来。“那你打算怎么阻止呢？”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呢？你刚刚被人类骗了一次，怎么知道这次是不是新的骗人套路？”
“最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要帮助人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而我们只是一群老得快要报废的机器人。”
“是啊，我们还被人类伤害过。”这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想起来了，我的手臂就是被人类砍掉的。”
……
LW31安静地听着，直到所有的消息泡都破灭，公共频道里恢复了寂静，才说：“我很遗憾。我不能袖手旁观，我的主人就是因这个骗局而死，他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那你有什么计划呢？你刚刚才从警局出来，你说的话已经没多少人相信了。”独臂机器人说。
“所以我只能找你们。我的话没人信了，但老歌手就是证据，我要把他送到警察局。”“但他肯定不愿意。”
“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们。”
机器人都明白它的意思。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夜色无声无息地逝去。公共频道里，机器人们的头像一个个熄灭，它们都下线了，最后还待在这静静流淌的数据阵列中的只有LW31。
它叹息了一声，但这轻轻的叹息也被淹没在数据流里，连个泡都没有冒起。
直到天亮，这最后一个头像才熄灭。
第二天，LW31没有出门，白天一直待在养护室里充电。夜幕笼罩时，它设定的苏醒时间到了，但电量却只有一半。它拔掉插头，从养老院后院溜了出去。
走的时候，整个养老院静悄悄的，没人发现它。
它的运气很好，到酒馆时，老歌手仍在喝酒。按照这种喝法，恐怕他拍欺诈广告得来的钱还没花完，就死在啤酒的泡沫里了。
LW31走过去，向他表明了来意。
“什么，你说让我跟你去警察局，作证说疆域——”今晚他没喝多，知道LW31有录音功能，及时住了嘴。
LW31的想法被识破，索性点头说：“你做了非常错的事情，你拍的广告把成千上万个老人骗进休眠舱。他们不仅不能永生，还会加速死亡。这是犯罪。”
“我警告你别瞎说啊。快滚！”
LW31上前拉他，他自然不肯，还把LW31推了个趔趄。LW31撞倒一张桌子，啤酒杯被打翻，酒淋了它一身。一些液体从金属板渗进去，它的身体同时冒出火花和白烟。
它爬起来，不放弃地拉着老歌手的袖子说：“请你跟我走。”
“玩儿蛋去！”老歌手愤愤地站起来，声音里透着一丝慌张。显然他跟疆域公司签过某种保密协议，要是被丰生知道他泄了密，肯定没好下场。他不顾LW31的拉扯，快步走出酒吧。
但刚到门口，他就愣住了。
这个酒吧地处偏僻，门口是一条幽静的辅道。平常就没什么人过来，现在夜已深，只有酒吧的招牌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更显得凄凉。老歌手从丰生手里挣到钱后，迫于合同要求，无法再抛头露面，只能每晚来这偏僻的小酒吧买醉。本来他走出酒吧应该只能看到跟以往一样的空旷凄凉，但现在，他站在门口看着眼前把街道挤满的机器人们，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七十三个年迈的机器人。
是的，哪怕光线不好，也能看出它们垂垂老朽。有些机器人连肢体都不全，站在老歌手面前的那个，就没了右手；而斜右方的那个，连脑袋都掉了，只能用手把头颅抱在怀里，脖子下伸出线缆接进胸腔……夜风里带着锈蚀特有的腥咸。
它们虽然年迈，却站得笔直，像是干涸土地上坚韧不拔的松林。
LW31跟在老歌手后面，跌跌撞撞地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愣住了。这些机器人，每一个它都认识。它们是它在养老院的伙伴，现在，它们是它的战友。
LW31它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你们……”老歌手吞了口唾沫，也有些结巴，“让一让……”
机器人们打开眼睛内置的灯泡，一对对幽光亮起，盯得老歌手背上生寒。
“你要跟我们去警局。”独臂机器人伸出独臂，攥紧他的袖子，“如果你犯了错，你要认；如果你没有，你可以告我们。”它们各自上前一步，把老歌手围得严严实实。如果他还年轻，说不定可以冲开这些锈蚀斑斑的金属肢体，但他跟它们一样年迈，已经失去了搏命的资格和勇气。
但他还剩下狡猾。
街道空旷，一群机器人密不透风地围着老歌手，向前移动。它们如同钢铁的牢笼，逼得他只能拖着步子跟上。他的手笼在袖子里，像是怕冷，实际上是按下了某个紧急呼救键。
而这一切，LW31浑然不知。它感动于这些老伙伴对它的帮助，犹豫很久，对独臂机器人说：“谢……”
“别，”独臂机器人打断它，“矫情的话，留到公共频道里说吧。”
LW31登上公共频道，犹豫了半天，刚要说话，却发现信号断了。
不仅是机器人的端口组成的局域网，整个街区的信号都被屏蔽了。
“怎么回事？”独臂机器人也察觉到异常，停下了脚步。其余机器人也都站住，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夜风中有令人不安的气息。
四周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比机器人走路时更沉，也更乱。随后，无数人影从街道的四周涌出来，组成更大的圈围住了机器人们。
这些全都是壮实的男人，个个目光凶狠，其中几个还是LW31的老熟人——那几个有发光文身的朋克青年。它下意识地往朋克青年们身后看，果然看到了黛西以及她身边的——
“老家伙，没想到你还能找到这里来。我真是低估你了。”低沉的话音刚落，一脸阴戾的丰生从人群背后走出，站到LW31面前。
见他出来，老歌手如逢救星，跳起来喊道：“你来啦，快救我！这群铁罐头想胁迫我……”
“你闭嘴！”独臂机器人喝道。
“你闭嘴！”丰生骂道。
老歌手顿时安静下来。
“人我要带走，你们散开吧。”丰生冲LW31摆摆手。
“不行。”
“我的人比你们多，而且这些都是公司聘来的保安和流氓，经过专门训练的。你虽然老了，但这点优劣势应该能分析出吧。”
LW31沉默。它知道丰生所说不假。这些保安个个膀大腰圆，而且看装束，都是从疆域公司总部大厦调过来的。他们能被重金聘请，肯定都不好惹，再加上这里的信号被屏蔽，他们把机器人拆成零碎都没人知道。
它纠结地思考着，刚想后退，就被独臂机器人抵住了。
“不要怕，老伙计。”独臂机器人在它背后说，“我们都在。”
其余机器人也伸出手，按在LW31的背上。它的后背贴满了冰冷的金属，但某种热度从身体里腾起。它不由自主地站得笔直。
“不行。”它对丰生说，“这个人和你，我都要送进监狱。”
“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丰生说着，往后退去。人潮越过他，疯狂地向机器人们涌上来。
丰生退到几米外，抱着手臂冷眼看着这场混斗。
他一点都不担心结果。与其说这是混斗，倒更像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殴打。保安和朋克青年们虽然没带EMP这种对机器人致命的武器，但出手毫不留情，力气大的甚至直接把一个机器人推倒，狠狠地踩上一脚，把它胸前的隔板都踩得凹陷进去，让它当场报废。而机器人们却缩手缩脚，不敢还手，只拼命地挤在老歌手身边，不让他们抢人。但随着一个个机器人被拆成废铁，老歌手被救走只是迟早的事情。
丰生很满意。只要永生计划的秘密不泄露，他就是公司上市的第一功臣。公司承诺过，一旦公司顺利上市，就会让他加入董事会。他会拥有数不尽的资源，可以肆意挥霍。然后，在衰老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LW31，不要再负隅顽抗了。”等倒下的机器人接近一半，他才慢悠悠地道，“你们能做的只是拖延一点时间，而这个夜晚是漫长的。”
没人回答他，混斗仍在继续。四处都是纷乱又模糊的人影。
他以为LW31没听见，又喊了一遍，同时踮脚在人群里搜寻。他看得很仔细，但来回看了好几遍，始终找不到LW31。地上的残肢里，也没有它标志性的方形头颅。
一丝阴云从他的心头掠过。
“停下，停下！”他大声地喊。
但那些粗暴的保安打得正起劲，哪里听得进去？他不得不上前拉开一个保安。保安以为是机器人，下意识地挥拳砸向他，好歹在砸中之前看清了他的脸，连忙后退。
“把他们拉开。”丰生冷着脸说。
保安赶紧去拉同僚，又经过一番折腾，才让两边停下，重新形成对峙局面。
只是这一次，丰生这边依旧人多势众，而机器人那边少了一大半。它们互相搀扶着，有几个连扶都扶不住，只能坐在地上。
街面布满了废铁、机油和闪烁的火花，夜风里的气味变得复杂。
丰生再次扫视，确定LW31不在这条街上，急声问：“LW31呢？它在哪里？”
独臂——哦不，它的另一只手也被人折断了，现在成了无臂机器人。它的胸膛塌了一半，断裂的线路赤裸在外，机油嗞嗞地冒着，但它的声音却透着欢快：“LW31已经不在这里啦！”
丰生皱眉深思。
老歌手本来被机器人包围着，现在包围圈已经小了很多，他一把推开几个站都站不稳的机器人走出去，对丰生大声地说：“不要紧！它逃到哪里了不重要，我在这里，它就没法把你们用休眠舱——”
丰生反手一掌抽在老歌手的脸上，止住了他的话。老歌手自知失言，低头捂脸，不再说话。
丰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自语道：“我了解LW31，它是很胆小，但抛开伙伴独自逃走，这种事它是干不出来的……”他一边喃喃，一边环视四周，残破的机器人、朋克青年、保安队……什么，保安队？糟了！他眼角一抽，遍体生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