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林的自由观中对多种选择的强调,根源于他持一种多元论的政治哲学。伯林那里,自由主义必定意味着多元论。这种多元论认为,人们生活的目标是多元的,价值是多元的。多元的目的与价值,彼此不能通约,它们处在实质性的冲突之中,无法纳入一个和谐一致的体系。在特定情境中,人们总是在进行悲剧性地选择,顾此失彼,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一种价值与另一种价值相比,往往不能明确地说哪一个更重要。这让人生充满困境,也让世间变得丰富而“有趣”。
伯林讨论马基雅维里时指出,马基雅维里的原创性正体现在他最早揭示出多元的道德观,即存在着基督教与异教(古希腊、古罗马为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德,前者崇尚恬退隐忍、仁爱、慈悲,后者推崇正直、刚毅、勇敢、男子气概,不能说哪一个更好。[79]伯林关于维柯、赫尔德的讨论,同样致力于阐发多元论。
伯林认为,价值多元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多元论意味着,正义与慈悲不能兼容。欲理解此点,我们可以设想包公断案面对亲情时内心的冲突。多元论意味着完全的自由与完全的平等不能同时实现,而自由、平等都是美好的价值。再如知识与快乐,二者也存在着冲突:知道的多了,有些快乐就失去了。病人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明显不会增进其快乐。我们还可以举公共政策的例子。
20世纪60年代初,一本名为《寂静的春天》的大作问世,此书被称作环保主义者的圣经,作者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在书中指出,农药带来的化学污染,通过残留在鱼体内,再影响到水鸟,将导致鸟类的蛋壳变薄,或许很快,春天就不会有鸟鸣了。此书问世后,国际社会全面禁止使用农药DDT(滴滴涕),然而,这种旨在保护自然的政策,其结果却是导致印度的疟疾死灰复燃。1951年,印度疟疾有7500万发病病例,到1961年,已经降至5万例,然而在禁用DDT后,到1980年,疟疾病例又大幅上升至3000万。[80]且不论卡逊的理论是否正确,这里我们要问:数千万人的健康重要,还是春天的鸟鸣重要?这仍然是一个困境。人类按其理论顾及了绿色环保,却造成了数千万疟疾病例。类似的例子再如,禁止使用氟利昂制冷,防止臭氧空洞,保护大气层后,热带地区国家的疫苗因制冷设备达不到效果,导致疫苗失效或有毒,从而带来了大量婴儿死亡。我们仍然要问:牺牲这么多婴儿的生命,去保护大气层,是否比使用氟利昂制冷从而破坏大气层更可取?
伯林在谈价值多元并存而相互冲突时,提到萧伯纳的一个剧本《医生的困境》。这个剧本的主人公阿韦林是一个恶棍,他酷爱画画而不去挣钱养家,竟致他的妻子最终饿死。在这个故事中,献身艺术是一个价值,照料家庭也是一个价值,选择一个,都会牺牲另一个。再如,在战争年代,如果用一百个人的生命换取威尼斯这座美丽城市的保存,是否合适?一百个人的生命是重要的,威尼斯城市的保存同样重要,如果必须在二者之间选择,哪一个选择更正确呢?伯林认为,极端情境之中,哪一个选择都可以理解的,都可以说是“对”的,因为此时普遍的道德准则不再适用。[81]当然,伯林说他觉得一百个人的生命比威尼斯更重要。
人类有时会产生出一种迷思,以为一切美好的价值都能同时实现。伯林指出,人不能拥有一切。伯林说:“我不愿意世界不整洁,但是不要太整洁,一尘不染。”[82]伯林希望看到“例外、奇迹、偶然的拐弯”[83],而非一个整齐划一、一切统一于某个唯一目的之世界。
伯林的价值多元论会导致价值虚无主义吗?价值既然多元而不可通约,对错好坏的标准还存在吗?自由民主社会与极权社会是否只是代表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伯林的答案是“不”。伯林强调,多元并非无限多元,多元价值的共存并不意味着与食人部落、纳粹主义的妥协。伯林曾反复声明自己不是一个相对主义者。在坚持某些最低限度的原则方面,伯林从未妥协。他说:“最起码的公共义务,就是要避免极端的痛苦。”[84]伯林坚持共同的人性标准。这种共同的人性,意思是说人有共同的需求,故而纵然文化、历史、传统不同,仍可获得相互间的理解与交流。“普遍的价值即使不多,最低限度的价值总是有的,没有它,人类社会就无法存在。”[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