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19世纪才流行的“主义”标签去概括16世纪的蒙田显然不合适,不过,若将“保守”如奥克肖特那样理解为一种态度、一种气质,则蒙田思想中的“保守性”,实为极重要的特色。就此点而论,我们说蒙田有功于后世保守主义,并不为过。某种充满自由精神的保守主义的基本观点,皆可在蒙田的著作中找到。蒙田思想的保守性,可从如下诸点来看。
(1)反对激烈的、全盘的革命或变动,主张点滴改良,修修补补。蒙田希望人民安于所生活的政体。他说,现实政治中存在问题,可以考虑改革,但绝不至于更换政体。“当某个零件松了,我们可以上紧。我们可以不让事物的自然变质与销蚀去破坏最初的原则。但是试图把事情一锅端,改换一幢大厦的地基,这无异于让清洗的人抛弃弄脏的东西,让改良个别弊端的人掀起社会大乱,用死亡来治疗疾病。”[59]对法国来说,一切大变动都会动摇国本,造成大乱。他说:“熟悉的老毛病还是比没体验过的新毛病更容易忍受。”[60]君主政体的内部结构,这座老朽的大厦,一旦由于改革而分崩离析,就会向不公正尽情敞开大门,因为很多人会浑水摸鱼。[61]
对于法令,人们也不能随便改动。蒙田写道:“不管哪个公认的法令,改变后有无明显的好处,这都是很值得怀疑的。况且,即使有好处,改变起来谈何容易,因为法律犹如一座建筑物,各部分之间的联系如此紧密,牵一发就会动全身。”[62]“我只求事物的维持与存在,这都是无声无息、悄然进行的。……悠着做有时跟做一样高尚,但是悠着做就较少公开。”[63]蒙田指出:“应该把最大的聪明才智用于解释和发展已有的习俗,而不是改变和革新。”[64]
在宗教上,蒙田坚持其天主教信仰,坚决反对宗教改革。他说:“多少年来压在我们身上的宗教改革,虽不能说一切都是它干的,但完全有理由说,一切都是由它导致的,甚至包括从此不管有没有它都会产生的不幸和毁坏。一切都归罪于这次改革。”[65]
(2)重视习惯的力量,强调尊重习惯。蒙田认为,习惯是世界的主人,“是一个粗暴而阴险的老师。它悄悄地在我们身上建立起权威,起初温和而恭谦,时间一久,便深深扎根,最终露出凶悍而专制的面目”[66]。习惯的力量巨大,堪称无所不能。而且,世界各地的习惯多种多样,千奇百怪。每种习惯都声称其合理性;违反了那种习惯,便被称作违反理性。有的地方,年轻女子要守贞洁;有的地方,未婚女子则以与很多男子交合为荣。有的地方有男妓院,男子之间可以结婚;有的地方以人肉为食;有的地方把杀死年迈父亲称作“孝”。这一切都是习惯而已。蒙田说,人们的政体观,也与民族习惯相联系。“受自由和自主思想培育的人民,认为任何统治形式都是可怕的,是违背自然的。习惯于君主制的人民也一样。不管命运为他们提供了什么样的变革机会,当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摆脱了某个君主的讨厌统治时,就会赶紧花同样的力气为自己按上一个新君主,因为他们不能下决心憎恨君主统治。”[67]蒙田建议,不要轻易改变这些根深蒂固的习惯。
(3)主张审慎、节制与中庸之道。蒙田自言自己“对公众的正义事业,也只抱温和的态度,绝不头脑发热,我生性不轻易作过深的、内心的介入和许诺;愤怒和仇恨超出了正当责任的范围,便是一种狂热”[68]。在天主教与新教的战争中,蒙田认为双方都走入极端,陷入狂热。他主张节制、知足常乐。他说:“不论什么情境下,我们总是跟好的去攀比,眼睛朝上面看。我们应该跟差的比,哪一个倒霉蛋也能找到千百个可以聊以自慰的例子。我们总是看不得人家超过自己,而喜欢人家落在后面。”[69]
(4)重视经验,对人的理性持怀疑态度。蒙田认为,理性推理不足时我们要靠经验。《随笔集》下卷中,有《论经验》一文,专门讨论了经验的重要性。[70]
蒙田的“保守”并不导致传统主义。他的思想本质上是某种形式的个人主义,其中不存在对小共同体的眷恋。他说:“我并不对乡情与乡亲特别亲切。”“自己选择的新朋友,比邻里间偶然遇到的泛泛之交更可贵。”[71]蒙田思想的保守性与其怀疑主义哲学相呼应,亦与他的基督教信仰相联系。人是易犯错的,不完美的,充满缺陷的。人类理性能力十分有限。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要轻言变革。人经常凭习惯做决定,受习俗制约与影响。这些观点,我们在后来的保守主义者如休谟、奥克肖特那里,皆可以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