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助

我们之所以致力于深入辨识、理解和完善真正的自我，是因为缺乏这些认识和历练，就无法发挥我们的全部潜能，触及自然的本性，故而也无法变得像水一样。如何认识自己，如何引导自己的思想，是决定我们能否流动起来的关键。按我父亲的话说，重要的不是你思考的内容，而是你思考的方式。只要“方式”恰当，“内容”将迎刃而解。下面这段话就是一个例子。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话，源自我父亲：

检视问题，我们才能发现真理。问题与答案密不可分，问题即答案。

具体来看。比如一道简单的代数题，3+X=10，没有等式的其他组成部分就无法求解X。答案就寓于问题之中。要是我们去冰箱里寻找这道数学题的答案，岂不是疯了。然而，我们每天都在做这种事，把自己的问题归咎于别人。并不是说别人不会给我们添麻烦，但解决的办法永远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永远。我们只是需要开动脑筋去寻找那些暂未找到的办法。

上班老迟到？把闹钟的时间调快十分钟。没用？那早点睡，以免早上无精打采。这样也不行？那就看看你是不是有些抑郁。有点眉目了吗？你抑郁的根源是什么？需要寻求帮助吗？跟着问题走。可以试着去解决，但要跟着问题走。看看你能注意到些什么。跟随问题的引领。

我父亲鼓励我们遇到问题时“要警觉、要质疑、要发现、要倾听、要理解、要开放”。这是个很好的自检清单。我是否在用心留意？该问的问题我是否都问了？我是否找到了答案？我是否在倾听？我是否理解发生的事？我是否心态开放地接纳自己的全部体验？我父亲告诫我们，不要致力于收集信息，而要“致力于理解”，因为“重要的不是你学了多少东西，而是你从中吸收了多少东西”。

李小龙会将他的想法写下来，始终积极消化他所学到的东西。严格来说他写的并不是日记，他没有留下大量装订齐整的日记本，但他的确会记录自己的进展，清楚地写下自己的想法、目标、梦想和推断。写信和写文章前，他都会打很多草稿。第五章我会细讲我父亲如何将写作作为一种整理思绪的工具。而从他的笔端，我们可以看出他最看重什么，是什么促使他走上了自我发现之路——用他的话来说，即自助。

在1972年的一篇文章中，他提到他生性喜欢刨根问底，年少时，总爱问自己这些问题：

胜利了又如何？

人们为何如此看重胜利？

何谓“光荣”？

怎样的“胜利”才算“光荣”？

我父亲回忆，他小时候是个捣蛋鬼，很不招长辈喜欢。他说：“我十分淘气、好斗、性烈如火。不仅与我年纪相仿的对手不敢来招惹我，就连大人也拗不过我的脾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好勇斗狠，但凡遇到看不顺眼的人，第一反应就是要挑战对方。但如何挑战呢？“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的拳头。”我父亲如此写道，并接着说，“我以为胜利就是打倒别人，未曾意识到靠蛮力得来的胜利并非真正的胜利。”他还回忆后来就读于华盛顿大学，在导师的指导下选课。这位导师注意到他求知欲强，爱问问题，于是建议他选修哲学。导师告诉他：“哲学会告诉你人为什么而活。”

我父亲表示许多亲友都对他选修哲学感到惊讶，因为一直以来他都只痴迷武术。他们以为他会在大学里学点体育方面的东西。然而我父亲很快就找到了哲学与武术之间的联系。如前所述，他曾写道：“每种举动都有其缘由。我希望将哲学的精神注入武术，为此我坚持研习哲学。”

接触哲学后，他开始看到他以前的错误，后悔之前对胜利的妄断——而这些全有赖于他能诚实地反省自己的行为。多年后他有了结论，他意识到：“无论喜欢与否，我都不得不接受身处的环境。作为一个内心充满斗志的人，一开始我想要对抗环境。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需要的不只是会导致自我消耗的内在顽抗与无谓冲突，相反，我更应与之联手，去适应环境，最大限度地利用环境。”与麻烦和问题联手，让他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解决办法，让他对挚爱的武术和他自己有了更深的理解。

在持续探究问题时，建议将写作当成工具记录下自己的发现，整理你的想法。不要只是在脑海中想，而要将它们写下来。真真切切地记录下你的喜好、你的好奇心、你的实验、你的想法、你的梦想。如果只是停留在想法，没有真正表达出来，再转化成具体的实践，想法可能只会随波而来又随波而去，只是一场模糊的梦境或回忆，缺乏真正的行动计划。

就像刚开始经营公司时，我对想要实现的目标有个大致的想法，但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这是因为我并未真的花时间，用简单易懂的语言把我的愿景、使命与价值观考虑清楚。员工们都听从我的指示、信任我，但他们对这艘船的航向却不甚明了。如果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会使得大家失去了至关重要的工作动力。

将想法落实在纸上的做法，有时还可能成为自我实现的关键，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奇思妙想和发现是确凿的，不会被遗忘。你可以在纸上（或电脑上）思考进展，列出困扰你的问题。那儿可以成为你的工作间、安全网、游乐场或私人发泄地，成为你自助的关键。

我父亲在文章中为他的求索之路设下了清晰的路标，他非常推崇自助。他所说的“自助”并不是要你在书店的新纪元①专区安营扎寨（虽然他的确主张规范阅读各类书籍，他认为自己的“精神食粮”就是“专而精的阅读”），而是指能帮助你的只有你自己。就算向他人求助，也是一种自助。无论你采取何种方式自助——读书、记日记、寻找导师、接受治疗、与信赖的朋友谈心、冥想——其实都是你在自己摸索解决之道，寻找新的发现，学习什么有用什么无用，了解自身的优势和劣势。这是一个自强自立的过程。

如我父亲所言：

通过真诚去经历和潜心学习，我发现最有用的帮助，就是自助。除了自助，别无他法。自助有很多种形式：日常生活中的发现、全力以赴的诚意、锲而不舍的奉献，以及认识到这一切没有极限和终点，因为生命是个不断前行的过程。

当我们以好奇的心态深刻地审视自己时，必须勇敢面对心中的恐惧，准备好将我们对自身的理解融入我们的生活经历。这种不断独立求索的状态会带来新发现，最终成为我们发掘自身潜能进而流动起来的途径。还有一个令人兴奋的惊喜之处在于，这种学习和发现的过程是无限的——因此，我们的潜能也是无限的。

我很肯定，每一天都有能够让我收获的新启迪、新发现。我不敢说自己已经达成了何等成就，因为我还在学习，学无止境！

正在阅读的李小龙

①指20世纪60—70年代兴起于美国的新纪元运动，提倡追求个人的灵性成长，途径多元，杂糅了东西方传统宗教精神和现代科学观念。新纪元运动已成为西方主流文化的一部分，很多书店都设有新纪元书籍专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