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dza
我们离开住处时天还黑着。我兴奋地发动了车,按着哈桑含糊的指令向前开去,哈桑是我们的向导,他还没睡醒。路不好走,过一条小河让我费了很大劲。我们把车停在一棵猴面包树下,开始步行穿过那片稀树草原。我们一共三个人:我的伴侣、哈桑和我。
走了很久,我们看到了他们。五六个男人围坐在一小堆篝火旁。附近一棵树上挂着狒狒皮、弓、一个木头做的小型乐器和一张巨大的蟒蛇皮。不远处有几个女人围成一圈坐着,还有几个非常小的棚屋。我在篝火旁蹲下,加入了男人的圈子。没有人向我打招呼,这在非洲是极不寻常的,不过有个人递给我一截树干让我坐,所以我知道自己是受欢迎的。那个递给我树干的人是个男孩子,皮肤黑到了极致,头部形状细长,有大大的温和的眼睛,神情高傲,肩膀上披着一张狒狒皮。我身边一个男人正在用钝刀削一支箭。我拿出自己的欧皮耐尔刀递给了他,这是法国产的户外用锋利小折刀。他用手指试了试刀刃的边缘,笑了起来,然后开玩笑地作势要从旁边一个人的头上削一缕头发下来。所有人都笑了。他把刀递回给我,但我示意刀就送他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沙夸。我和其他人一起盯着那堆篝火,开始感到一种奇异的沉醉,一种狂喜,一种加入了某种原始仪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是童年的游戏,是作为一个物种的人类做了成千上万年的事,是我们进化的目的。身处这些非洲男人之中,我根本不懂他们的语言,而他们对我来自的那个世界也一无所知,但奇怪的是,我竟有一种回到了家的感觉。
他们是哈扎人,是一个狩猎采集者的部落,住在坦桑尼亚北部的一个地区。现在这个部落的人所剩不多了。先是马赛族那些牧牛人迁过来,然后是现代世界的侵蚀,让他们的地盘大大缩小了。20世纪70年代,坦桑尼亚的社会主义政府曾为他们提供住房,以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哈扎人尝试在里面住了一段时间,但不久就回归到他们更喜欢的游居生活。我听说有年轻的哈扎人上学受教育,找到了好工作——这在饥饿和贫穷肆虐的非洲很难得——但后来还是决定放弃一切,回归狩猎生活。现在我和这些男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开始有点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不久后,我们出发去打猎,这时我对他们的理解又多了几分。我们在稀树草原上沉默而小心翼翼地走着,手里紧张地握着弓。男人们散开,通过一系列轻轻的口哨声保持着沟通,那口哨声在我听来跟鸟叫无异。沙夸用箭射中了一只迪克-迪克羚,这是一种小型羚羊。我们循着血迹找到了那只可怜的羚羊,它的身体被箭射穿了,藏在一个灌木丛中等死。男人们通过摩擦木头点着了火,看起来轻而易举,就像我划一根火柴那样。我自己也试了试,但没有成功,沙夸笑起来,开始教我。那只小羚羊被放在火上烤,我们一起吃了烤羊肉。沙夸砍下了羚羊的一只角,作为礼物送给我。
我感到的是一种天真的浪漫主义,还是一种把我们自己的想法和幻想投射到他人身上的无限能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我们排成一列走回村庄时,我的心依然在狂跳。一个男人肩上扛着剩下的半只羚羊,那是给女人们留的,她们这时候已经带着采集的水果、浆果和根茎回来了。我感觉自己像个孩子,受邀来玩一个绝妙的游戏。我喜欢和这些男人待在一起,他们大笑,开玩笑,教我东西,手里拿着弓,平静而骄傲地赤脚走在稀树草原上。这不是我们生而为人应该做的事吗?这不是我们千万年来一直在做的事吗?几个朋友围着一堆篝火,去打一场猎,回到有女人的家。回到帐篷后,我们再次来到火堆旁,一个烟斗传到了我手上,这次我决定把那刺激的烟吸到肺里。里面的烟丝是这个地区一种野生的味道温和的植物。
道迪・皮特森是一位在坦桑尼亚长大的美国人类学家,他与哈扎人一起生活,深入全面地了解他们,用收集的故事和照片素材,写成了一本美丽的书,书名很惊艳,叫《哈扎人:被百万火光照亮》,哈扎人在书中以第一人称讲述他们的生活和世界观。他们生活在一个个小的独立群体中,决定都是由集体做出的,女人和男人有同等的话语权。两个年轻人相爱后,男孩会去猎一只狒狒,送给女孩的父亲以示感激,然后两个人就开始住在一起。孩子由整个群体一起照看。老人受到尊重,人们会围着火堆听他们讲故事,但他们在做决策上不会比其他人影响力更大。这里没有社会阶层,没有等级之分。没有领导者。任何人如果自以为高人一等都会受到嘲笑。任何和集体意见相左的人,在某种情况下不满意的人,都可以选择离开,悉听尊便。这里没有财产;食物都是马上进行平均分配,因为肉类和其他食物都无法保存。今天的人类学研究告诉我们,这是我们人类曾延续几十万年的生活方式,这可是相当漫长的时间。相比之下,种地、养牛、建立城市、读书、修建庙宇和教堂、上网,这些都是相当晚近的发明。也许我们出于对文明的不满,还没有真正习惯这些新事物。
那么哈扎人呢?他们相信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唯一合理的,其他的都是怪异的,这一点和所有地方的人都一样,不管是中国人、英国人还是维罗纳人。他们看到,本地那些靠牧牛或农业为生的部落也会挨饿,甚至遭遇饥荒(几年前发生的一场旱灾,导致马赛族的牛大批死亡,族人陷入赤贫)。哈扎人不知什么是饥荒,稀树草原上从来不缺猎物,也不缺果子。我让向导哈桑问沙夸,他对我们是什么看法。哈桑出生在哈扎人地盘附近的村庄,从小就认识他们。他告诉我,他过去常发现哈扎人用箭射到的动物,他会找到那些动物,送还给他们。他和哈扎人保持着友好关系。但对于我的问题,他转达的答案在我听来有点荒唐:“沙夸认为你们对他们感兴趣,是因为他们是很棒的猎手,你们想向他们学习。”我怀疑他是在开玩笑。但是我转而问自己,20世纪70年代,维罗纳的那些男孩子对路上经过的美国游客可有一丁点儿兴趣?也许沙夸对“其他人”的生活也一样缺乏兴趣。像大多数人一样,他关心的是他的朋友、他的打猎和他的女人。也许正是这一点,让他的族人几个世纪来丝毫不受外界影响,不被外力改变,延续着他们世代相传的生活方式。也许沙夸和他的族人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没有想知道更多的强烈愿望。也许正是这种好奇和欲望,吸引着我们中的一些人走出非洲,散落到世界各地,让我们开始养牲口,种植物,研究星星,问一千个为什么,建起村庄、城市、大都市和都市圈。也许那些任由新石器革命,以及其他更小的革命——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只是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没有眺望山那边的愿望。或者也许他们有足够的远见,看到了与这些变化相伴而来的失衡的风险。我不知道。
所以我们在这里相会了,你和我,沙夸,我们看着彼此,一千年前,我们的祖先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在你的眼睛里,我似乎既能看到这两条路的价值,又看到它们各自的代价。我走遍世界,读万卷书,生病了有医疗保险;这些你都没有。我的不安分是无可救药的,没办法待着不动。而你呢,我不知道。但是对我们所有人最重要的东西基本都一样,而在我天真的想象中,你拥有它们全部,因为我们的生理进化方向原本就是为了让我们做你做的事,而不是我做的事。当然我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过你这样的生活。现在去质疑另一条路是否值得走,是没有意义的,不管它有多么令人难以抗拒。
我把那把法国刀留给了你。它对你的用处比对我要大。你给了我这根小小的羚羊角。对我来说,这代表了一种延续上万年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已经失落的生活,而你,沙夸,是最后一群忍受它或者说享受它的人之一。
(《24小时太阳报》周日版2014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