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科学:一场持续的对话

文学与科学:一场持续的对话

Literature and Science:A Continuing Dialogue

文学的伟大在于,它能够传达人类丰富多样的经验和感觉,让我们得以瞥见人性的广阔和博大。文学告诉我们关于战争、冒险、爱、生活的庸常、政治阴谋、不同社会阶层的生活、谋杀者、庸人、艺术家、狂喜、世界的神秘魅力……它是否也可以告诉我们那些和伟大科学相连的真实而深刻的情感?

当然可以,文学中充满了科学。科幻这一文学体裁整个就是以科学为素材的。剧作家们也会在作品中讨论科学,这其中的代表就是布莱希特的《伽利略传》,这个剧本直击科学思想所赖以生存的批判态度的核心:

是的,我们要向一切事物重新提出疑问。……我们今天发现了什么,明天就把它从记录板上擦去;当我们再次发现它的时候,再重新把它写上去。当我们想要发现的东西终于被发现了,就必须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它。……只有当我们失败了,完全没有希望了,我们舐着自己的创伤,垂头丧气的时候,再开始问问自己,也许我们是对的吧,也许地球确实是转动的![38]

这是剧本接近尾声时的一段话,是布莱希特笔下伽利略对他的年轻助手安德雷亚的回应,因为安德雷亚急不可耐地要立刻找到证据支持一个精彩的想法。许多伟大科学家写下的作品,在文学和科学上都算得上无可争议的经典,比如伽利略的《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

但只有最伟大的文学作品,才会选择直面科学看待世界的方式。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被认为是20世纪初最智慧的文学作品之一,小说开头是一串干巴巴的气象数据,在段末,它们被翻译成了通俗的日常语言:“……换句话说,这是八月里美丽的一天。”在这一段,乃至贯穿整部小说,穆齐尔都在尝试纳入和接受19世纪科学的伟大成功所揭示的世界观:我们生活在一个由数据和数字构成的世界。

弥尔顿在他的《失乐园》中也直面了同样的挑战,不过呈现方式非常不同。在下面这些雄壮的诗句中,弥尔顿思考了当时还停留在假说阶段的哥白尼日心说:

倘若以太阳为世界的中心,

别的星球都由他的引力而倾向他,

在他的周围作各种舞蹈而回转,

那会怎样呢?他们的行程

时高、时低、时隐,或进,或退、

或停止,如所见的六个行星在彷徨;

第七颗行星地球,看似不动,

倘若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三种

不同的运动,那又将怎样呢?[39]

这段文字洋溢着兴奋之情:科学迈出重大一步,新的宇宙观在剧烈变动中逐渐形成。弥尔顿的所有诗句都悄然从新科学发现中汲取养分:宇宙的浩渺,宇宙及其运动的和谐而复杂的特征,星际空间和在其中旅行的可能性,太阳的中心地位,外星生物存在的可能性……弥尔顿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驱动力,是17世纪科学引起的伟大观念革命。

但是要找到科学的一个纯粹赞颂者,我们需要再往上回溯,找到那个伟大的诗人,他设法将诗歌和科学完全联结起来,展示了它们是如何紧密相连,最终几乎合而为一的。我说的这位诗人是卢克莱修,在他的诗句中,最理性的推演也获得了诗的力量:

事实上如果种子的数量是如此巨大,

以致用生物生存时的全部时间

都不能把它们数尽……

并且如果它们的力量和本性总是不变,

总能够把物的种子各得其所地抛在一起,

正如这里在我们这个世界中

种子被抛在一起那么样,——

那就必须承认在别的地方

仍有其他的世界存在着,

其他的人类和野兽的种族。[40]

那使科学生机勃勃的自然主义,是莱奥帕尔迪苦恼的源头,却也让卢克莱修内心充满了一种平静:“因为正如孩子们发抖而害怕一切/在不可见的黑暗中的东西一样,/我们在大白天有时也害怕着许多东西,/它们其实半点也不比孩子们颤栗着/以为会在黑暗中发生的东西更为可怕。”正是这种彻底的自然主义让卢克莱修,这位最杰出的反宗教古典作家(“宗教曾带来多少苦难折磨……”),怀着光辉的情感转向了维纳斯女神:

罗马的母亲,群神和众生的欢乐,

维纳斯,生命的给予者,

在悄然运行的群星底下,

你使生命充满航道纵横的海洋,

和果实累累的土地,——

因为一切生物只由于你才不断地被孕育,

只由于你才生出来看见这片阳光——

在你面前,女神啊,在你出现的时候,

狂暴的风和巨大的云块逃奔了,

为了你,巧妙多计的大地长出香花,

为了你,平静的海面微笑着,

而宁静的天宇也为你发出灿烂的光彩!

距离卢克莱修生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20个世纪,其间新的深不可测的知识,以及新的无边无际的谜团逐渐地在我们面前展开。然而今天,我们还能找到一个人,可以像卢克莱修那样,清晰地吟唱科学之光所揭示的复杂和神秘,以及自然奇异的可理解性和深刻之美吗?

(《24小时太阳报》周日版2012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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